以前和一个朋友讨论过,他问我:杜甫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否说明他是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上俯视,他的视角并不是平等地注视着那些“寒士”,而是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我回答,杜甫的思想高度,文化水平已经达到了那样的高度,或许他并没有这样的意识,但是这种眼光不由自主就会流露出来,因为客观上水平的差别确实存在,虽然他本人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但杜甫确实境界比旁人要高,这也是事实。
但是,我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此处的高度,是指的什么层面上的高度?之前讨论的时候,我把这默认为了文化水平,才会得出那样的结论,但是换一个角度,这个问题也许要有意思得多,比如说,阶级。
现在把视野放在淮上和p大的小说上,二位大大都是我很喜欢的作者,她们的作品在行文风格上有着微妙的差别。说风格似乎有些不准确,细细探寻,会发现她们的视角上有着明显的差异。
举个例子,在淮上的《刺刀》中,对楚慈刚到北京时有这样一段描述:“因为营养不良而格外削瘦,说着外地人的口音,神色间略见拘谨,站在大城市繁华的街道上举目无亲,懵懂慌张。”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要说的话还很传神,简单一句话就勾勒出楚慈的形象。但仔细看却就有些微妙,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有一定学识和涵养的“城里人”眼中的“乡下人”的形象。
不带任何的褒贬意,只是站在自身的阶层视角下固有的印象。如果是一个“乡下人”来看和自己出身一样的“乡下人”,绝对就不会是这样的写法。而会是像贾平凹写鸡窝洼人家,陈忠实写白鹿原那种行云流水,自然而然的流露,而非这种带有某种形象化的视觉形象的描述。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作者也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写他自己的所感所想,对自己来说永远都是最忠实的写法。人类历史上确实有一些人可以跳脱出自己的阶层,以一种超脱的姿态去看待人类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他们的名字叫圣雄甘地,叫卡尔·马克思。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大和p大的不同体现在——淮大惯常的行文逻辑是一种强者思维,精英逻辑。她的小说更多的是从强者的角度出发去看待故事中的人和事。例如《破云》中,作者一直站在主角的立场上,而不论是江停还是严峫,他们都是社会的佼佼者,在故事中都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看待其他的人和事,就算是在落魄的时刻,其心态和真正的弱势群体也有很大区别。这样的视点下的描写看起来更有力度,也更有戏剧化。
而p大则完全不同,举个例子,同样都是刑侦文,《默读》却给人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例如这一段:“她啕嚎大哭,涕泪齐下,形象着实不很体面,浓郁的悲痛把她变成了一团烂泥。”这是在描写一个教养不怎么高,境遇不怎么好的女人。可以看得出,p大的行文逻辑是向下的。说的直白一点,淮大和p大的风格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是蒙太奇和长镜头的区别。这一段中作者没有带任何其他的目光,不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固有的某种刻板印象。在作者眼中她是一个被生活打击到的悲苦的女人,而不是某个经济条件更好的城里人眼中的某个悲苦的女人。
我又想起朋友对于杜甫关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否是站在俯视的态度的讨论。我之前只觉得这是某种自然而然不带恶意的俯视,但是现在想来的话一个人不论在何等意义上以任何一种口吻都写不出这样悲天悯人的诗句。只有跳脱出阶层的束缚,才会说出这样博爱的话语,而非简单的俯视可以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