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是枕河人家的千年绮梦,桨声灯影里流淌着岁月的悠然;是园林叠翠的诗画桃源,一石一木间蕴藏着自然的哲思;是历史长河的璀璨明珠,古街旧巷中镌刻着时光的沧桑。这座以水为经、以园为纬的城池,在国庆长假的喧闹里依然保持着文人砚台般的静气,待我以步履作笔锋,在时光的宣纸上临摹这卷立体的《姑苏繁华图》。
十月的秋风掠过运河,将吴门千年的墨香吹作满城丹桂。青石板上流动的斜阳,在粉墙间织就时光的经纬。报恩寺塔九重飞檐刺破晨雾,八角铜铃摇碎千年光阴。这座始建于梁代的“江南第一塔”,曾以八面垂铃的“九级浮图”震慑宵小,而今仍在向登临者诉说孙权为乳母建寺的孝义传说。沿塔内陡峭木阶攀援而上,北寺塔街的黛瓦鳞次栉比,恍惚间竟与张继夜泊时望见的枫桥灯火叠影重重。转至耦园,黄石假山与曲水互成阴阳,恰似沈秉成夫妇当年在此“枕波双隐”的伉俪情深。园中“载酒堂”楹联“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把归隐者的散淡化作建筑的诗行。
平江路的青石板沁着露水,摇橹声推开全晋会馆的朱漆大门。藻井穹窿的数百片金箔虽已褪色,但晋商们在此宴饮时留下的酒气,似乎还氤氲在雕花梁枋之间。与之毗邻的卫道观前潘宅,明代楠木厅的柱础凹陷三寸,万历年间织造世家的足音,在青砖墁地上踏出深浅年轮。尚书潘世恩在此编纂《四库全书》的夜晚,或许正是玄妙观檐铃清响时。三清殿的六株古柏应声摇动,南宋遗构的八角藻井下,老子像的衣袂被五千言道德经的罡风掀起。道童扫过银杏落叶,将秋色堆成太极图形,经幡拂过元代赵孟頫手书的碑刻,墨痕里渗出松烟香气。
文庙的棂星门将尘嚣隔绝在外,天地人三图碑静立如天地初开。范仲淹手植的银杏将金黄信笺投入泮池,涟漪荡开处,沧浪亭的复廊正将山水收入青绿长卷。五百名贤祠的粉壁如宣纸铺展,五百名贤祠的粉壁如宣纸铺展,顾炎武的“天下兴亡”撞上文天祥的“丹心照汗青”,在秋阳里迸溅出金石之声。跨过宝带桥的五十三环洞,运河的水纹将长桥幻作玉带,唐刺史王仲舒捐宝带筑堤的往事,随漕船汽笛飘向澹台湖深处。
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此刻正上演着光影的皮影戏。张大千饲虎作画的西院书房,窗棂间漏下的桂影仍在宣纸上摇曳,仿佛猛虎即将破纸而出。竹外一枝轩的冰裂纹花窗,将秋阳剪成满地碎玉,恰似李后主词中“砌下落梅如雪乱”的意境。拐进苏州织造署旧址,康熙南巡驻跸的宫门已改作碑廊,曹雪芹祖父曹寅督造云锦的织机声,化作《红楼梦》中“软烟罗”的描写。双塔寺的断柱残础间,北宋罗汉院的晨钟暮鼓似乎从未停歇,正殿遗址的八瓣莲花柱础,犹在等待永不归来的经幢。
甲辰巷砖塔的七级密檐,在狭弄里瘦成吴越国钱氏遗落的毛笔。檐角铜铃暗哑,却仍悬着五代十国的梵唱,斑驳的马头墙成了写经的麻纸,风过时沙沙作响。环秀山庄的湖石假山则如泼墨山水骤然立体,戈裕良用斧劈皴法叠出的洞天,引得秋阳在罅隙间流淌金液。登至飞雪亭俯瞰,见石脉似云气蒸腾,恍觉米芾《画史》中的笔法具现人间。
艺圃的浴鸥小池映着念祖堂朱栏,文震孟罢官后种下的垂丝海棠,正在太湖石畔酝酿来年春色。响月廊外的金桂落进茶盏,与崇祯年间御史独饮的苦茗渐渐交融。转至城西的开元寺无梁殿,砖拱穹顶将力学与禅意熔铸一体。明代匠人不用寸木的智慧,在五百年后仍令梁柱自惭形秽。斜射的光束穿过砖缝,在经幢上烙下菱花纹路,恰似佛陀指尖绽放的优昙婆罗。
瑞光塔的鎏金塔刹刺破雾霭,三国时赤乌年间的那道佛光,至今仍在第三层塔心窖穴闪烁。塔砖暗格里的真珠舍利宝幢,隔着楠木函匣透出千年檀香。吴江垂虹断桥的残拱如虹饮涧,米芾“垂虹秋色满东南”的题咏,竟成谶语预言了二十四孔明月洞半数沉入荇藻的宿命。甪直思本桥的单拱驮着南宋月光,青石栏板上的莲花浮雕被舟子篙尖磨出玉质光泽,恰似陆龟蒙“横塘棹穿艳锦”的诗意留存。
退思园的闹红一舸,在镜波里永远停泊。任兰生罢官归乡建此“退则思过”之园,却在不经意间留下晚清园林最后的绝唱。眠云亭外的紫藤老根虬结如篆,把园主的郁愤刻进年轮。周庄敬业堂的纱帽厅梁架如乌纱展翼,走马楼回响着沈万三的算盘声,玉燕堂的海棠花窗衔着最后一缕暮光,恰似文震孟在此编纂《姑苏志》时,落在稿纸上的那抹朱批残红。最后停步耕乐堂,白皮松的虬枝划开暮色,明代处士朱祥的草堂楹联“闲居足以养老,至乐莫如读书”,在电子讲解器的声波里泛起苍凉的涟漪,与沧浪亭《浮生六记》的残章遥相共鸣。
暮色漫过姑苏城墙,将二十一处胜迹收进夜色织锦。那些飞檐上的嘲风兽吻化作平仄,漏窗外的芭蕉瘦竹晕成墨韵,碑刻里的铁划银钩苏醒为跳动的诗行。归舟摇过山塘河,橹声荡碎满河星斗,恍惚间听见唐寅在桃花坞笑叹:“姑苏城外皆文章,何必单寻翰墨香?”桂棹拨开浮萍,惊起数点流萤,原是双塔倒影在水面书写的句读。千年姑苏恰如未干的水墨长卷,每个转角都藏着待题的留白,待后人以脚步续写新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