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文学原野上,寻根的热潮如春汛漫过冻土。韩少功执笔为镐,以《爸爸爸》掘开楚地山野,让鸡头寨的炊烟裹挟着千年文明的腐殖质升腾而起。这个被巫傩文化浸润的村寨,在丙崽含混的呓语中显影出文化基因的双螺旋结构,那些盘桓在血脉中的蒙昧与觉醒,如同山间晨雾缠绕着每一块青石板。
畸婴丙崽降生时的啼哭划破了山寨的寂静。白化皮肤包裹着永不生长的躯体,“爸爸爸”与“×妈妈”两个音节在唇齿间机械重复,恰似古老咒语的残片。他的畸形不是病理学上的偶然,而是文化基因突变的必然。当寨民们将愚昧当作神谕膜拜,把暴力视为生存法则,这个被唾弃又遭供奉的畸形儿,恰如一面被岁月磨蚀的铜镜,映照出集体无意识中的蒙昧本相。
韩少功将丙崽的生存境遇化作文化解剖的柳叶刀。村民们时而向这具畸形躯体投掷石块,时而又跪拜在祠堂祈求神谕,这般矛盾恰是乡土社会对待传统的缩影。仲满公诵读族谱时抑扬顿挫的“渠是朝阳庄人氏”,与青壮们磨刀时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在祠堂斑驳的梁柱间碰撞出宗法伦理的裂缝。丙崽母亲用雀芋熬煮的黑色汁液涂抹婴儿额角,巫医的祝祷声里混杂着文明进程中的精神灼痛,药罐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蒙昧与生存的边界。
鸡头寨的迁徙史在韩少功笔下化作流动的史诗。从“赶肉”到“祭谷神”,从械斗到吃人,原始生存法则在青石板上刻出血色纹路。韩少功将楚地巫傩文化熔铸于叙事肌理,让盘瓠神话与现世暴行在文字间形成诡异共振。当寨民们讨论是否要砍下丙崽头颅祭旗时,古老的人牲传统在二十世纪的阳光中投下幽灵般的暗影。
小说中的两次大迁徙构成文明轮回的隐喻。先民们“像一队蚂蚁”翻山越岭寻找乐土,最终却在现代性冲击下被迫离乡。韩少功用魔幻笔法消解线性史观,仲裁者依据公鸡啄食的方向决定村寨命运,理性精神在巫术思维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鸡头寨的衰亡过程呈现出文明更迭的原始图景。
丙崽退化的语言系统成为解构文化的密钥。两个简单音节既是密码也是利刃,“爸爸爸”指向宗法制度的父权崇拜,“×妈妈”则暗喻对生命本源的亵渎。这种语言退化现象,恰是文化基因退化的表征。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写道:“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当这个家园只剩下破碎的瓦砾,精神漂泊便成为必然。
小说中大量方言古语的运用,构建起独特的语言考古现场。“话份”概念的精妙设置,揭开了乡土社会的话语权力结构。德龙出走时留下的空白歌谣,仁宝挎包里变色的报纸,构成新旧文明碰撞时的喑哑交响。韩少功将楚辞的瑰丽与乡野的粗粝熔于一炉,让文字在文言与白话间游走,完成对汉语本源的诗意追寻。
在祭谷神的火光中,韩少功完成了对文化根脉的祛魅式书写。鸡头寨的消亡不是文明进程的悲剧,而是文化自新的必然。仲满公饮下毒汁时的从容,与丙崽在废墟中的幸存,形成颇具深意的对照。当新寨址的传说在风中飘散,那些被深埋的文化基因,仍在等待破土重生的契机。
寻根文学的本质在于诊断而非怀旧。《爸爸爸》将问题抛还给每个阅读者:当我们在现代化浪潮中寻找精神原乡,是否做好了直面根系中野蛮生长的准备?丙崽最后消失在山路上的背影,或许正是这个民族在文化转型期的集体侧影——带着先天缺陷,背负历史重负,却始终在寻找通向明天的路径。
韩少功以人类学视野观照乡土中国,在丙崽染色体上破译出民族精神的遗传密码。那些关于愚昧与觉醒、暴力与文明、固守与变革的永恒辩难,在湘西的群山间激荡出悠远回响。或许真正的文化寻根,不在于找到完美的精神原乡,而在于认清我们血液里流淌的所有光荣与耻辱,正如认清丙崽眼中那个模糊却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