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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元旦联谊番外

(一)

楚惜微从谷外回来,送给叶浮生一只白狐。

白狐身量不过尺长,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杂毛,白得像雪,眼睛却是红如血、艳如火,毛茸茸的大尾巴耷拉在身后,若非头顶两只耳朵偶尔动上一动,乍看就跟名家妙手做出来的摆件一样精致。

秦兰裳虽然已经出落成桃李年华的大姑娘,一颗心还跟孩子似的贪玩,看到狐狸打呵欠的样子就觉眼热,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结果被一只爪垫拍在手背上,虽然不疼,却将嫌弃表达得淋漓尽致。

叶浮生看得好笑,忍不住拿起一条炸黄鱼去逗它,只见那狐狸先是冷睨了一眼转过头去,然后在叶浮生准备悻然撤手时一口咬过来,直接把整条炸鱼叼走,差点咬到他手指。

秦兰裳心气立刻顺了,不禁咂舌:“好凶!”

“毕竟是野物,自然凶性难驯,不过这气性倒是厉害。”叶浮生倒不觉恼,饶有兴趣地去看楚惜微,“阿尧,你上哪儿弄来这么个小祖宗?”

楚惜微取了热手巾净面,闻言眉头微皱,面色有些古怪地道:“确实是个祖宗……”

 

(二)

此番楚惜微出门去临川分舵处理一些事务,回来时途径一座大山,本欲从中取道,奈何那里本就地势崎岖又恰逢连天大雨,恐生走蛟之祸,便只好改道绕行,在一处村寨歇脚。

村寨不过百十来人,与城乡相距甚远,民风淳朴,见到外人也是好奇居多,热情招待了他们在村中借宿。楚惜微这一行共有十二人,恰好包圆了一个小院子,虞三娘亲自打点过诸般事宜后,把里里外外都防护起来,楚惜微便在主屋睡下了。

楚惜微虽然舟车劳顿,可警惕性还在,入睡也只是浅眠,故而三更天时那一声细微的动静响起,立刻就将他惊醒了。

他没有动,连呼吸的频率都保持不变,静静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心里却不仅蒙上一层阴翳——这声音虽然不大,却瞒不过武功高强之人,然而楚惜微并没听到属下们的动静。

“咚、咚——”

此夜无月,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球弹跳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在它贴过来的刹那,一把匕首从楚惜微袖中破出寒光,准确刺中了这不速之客,然而此物竟是凶戾异常,携着一股冲力要咬他手掌。发觉不妙,楚惜微果断撤手,从炕上翻身而起,抖开被褥劈头罩去,抬脚就将其踹到了墙上,原本就钉入半截的匕首这下子被墙壁一撞,直接捅了个对穿。

楚惜微吹燃了火折子,走过去掀开被褥一开,被匕首洞穿的赫然是个人头,观其面目有些熟悉,分明是傍晚时招待他们的一名村人。

可那时还好端端的人,现在只剩下一个脑袋,头颅断口平滑齐整,一丝血迹也无,匕首正好从眉心穿过,那双眼睛竟然还瞪得很大,嘴巴仍不依不饶地张合着,似要怒骂却出不了声。

绕是楚惜微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目睹这惊怖场景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好在他很快回神,心知眼下情况有异,环顾一周后发现原本闭合的窗户已经打开,想来这古怪人头就是从此潜入。故而他索性下刀将人头一分为二,眼看它再也不动了,便从这窗口无声翻了出去,灵巧如一只黑猫。

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楚惜微举着一支火折子,却只能照亮自己身周方寸,四面都被浓重粘稠的黑暗笼罩了,他看不到属下们的身影,也察觉不到他们的呼吸,就连院子里的土墙老树都没了踪迹,除了黑暗再无他物,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堕入了噩梦里。

背后传来嘈杂纷乱的笑声,有男有女,有高有低,刺得人耳朵生疼,胸中顿生恶心和滞闷感。楚惜微眉头微皱,听得脑后风声突起,他脚下一旋,借着转身动作一刀劈飞了来袭之物,却见那是个老妇人的脑袋,在半空中被一刀两断。

楚惜微难得瞪大了眼。

在他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亮起了百十来盏幽绿的磷火,每一朵火光之上都托着一颗村人的头,乍看像挂了满墙的灯笼,映得周遭一片幽深诡异的绿色。

“嘻嘻,他长得真好啊。”

“血气方刚,我闻到了……”

“他杀了我们两个同伴,要小心啊!”

“这么厉害?那他的肉一定很好吃!”

“大腿骨头分给我吧……”

“……”

人头们七嘴八舌地交谈,浑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无论男女老少俱是带着狰狞残酷的恶意笑容,好几个已经将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满口白牙和恶心的涎水。

“……”

楚惜微暗自一咬舌尖,疼痛感弥漫开来,证明自己没有做梦,那么眼前这些自然也不是幻觉了。

他从小念书,虽不算是圣人儒生,但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此前从未见过什么神异事物,倒是怪力乱神的江湖骗子遇到了不少,嗤之以鼻后自己也打心底里不信这些东西,直到现在才有种惊骇感。

可是……就算是妖魔鬼怪,他堂堂百鬼门主什么时候轮得到这些怪物视若盘食指指点点?

楚惜微眯了眯眼,将这惊骇暂且压下,冷冷打量着这些怪物,握刀的手慢慢收紧。

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火折子陡然熄灭。

就在这一瞬,百十个人头从四面八方扑来,各自飞舞偏又占满角度,以至于连一条出路也不留。楚惜微眼前一黑,心下倒是不乱,身躯一转,长刀旋斩,裹挟内力的刀锋几乎在他身周落下一层罡气,借此机会,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惊鸿刀自下而上地一劈,硬生生从头顶撕开一条缝隙,从这人头砌成的囚笼里挣脱出来。

眼下情况未明,楚惜微毫不恋战,一脱困便运起轻功抽身而退,速度之快连背后穷追不舍的人头都难以触及他一片衣角。然而,楚惜微一口气奔出老远,周遭空无一物,以内力传音喊话,亦无一人应答,黑暗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将他裹挟其中。

就在这一刻,有两个人头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扑向他双肩,张开大口就要咬下。楚惜微脚下一错,身躯陡然下落,险险与两张血盆大口错了过去,待他站稳身形,发现那些人头又一拥而上,在他面前重新组成了挂满人头灯笼似的一面墙。。

楚惜微的目光扫过周围,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个被劈成两半的人头,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这些人头追得太快,而是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原点。

既不能避,便只能战。

楚惜微手腕一翻,刀锋倒转正要劈出,背后突然有一道劲风破空而至,这速度快得惊人,竟是没等他避开,就有一物在他头顶上一踏,毫不客气地拿他脑袋当了跳板,扑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怖人头!

原本放肆的笑声戛然而止,人头们惊恐地尖叫起来,惨呼声顿时大作,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周围散去,乍看如同一道道飞火流星,“高墙”顷刻崩溃。

楚惜微愣了一下,借着漫天飞舞的磷火,他看到了一道白影在翻飞乱逃的人头间穿梭来去,那些头颅跟下饺子似地陆续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一个个都头脸焦糊,仿佛被火焰兜头烧了一通,散发出难闻至极的味道。

等到最后一个人头砸下来,那道白影也终于落地,楚惜微才看清这是一只狐狸,皮毛若雪,双眸赤红如火,正向自己看过来。

他竟然从一只狐狸的眼里,看到了打量的意味。然而一人一狐的对视仅仅持续了片刻,白狐抬爪舔了舔毛,扭头吹了口气,火焰从满地狼藉里燃烧起来,很快将这些人头都烧成灰烬,随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下了。

紧接着,白狐四足一蹬,化作一道光影没入黑暗,在它消失刹那,笼罩在周围的黑色就像水墨画一样斑驳褪去。楚惜微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突然被光蛰了一下,耳边传来三娘急促的呼唤声:“门主!门主!”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以三娘为首的十一名属下纷纷举着火把在院子四周翻找,冷不丁看到楚惜微出现在大院中央,立刻围拢过来。

楚惜微木着一张脸,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压下心头惊涛骇浪:“怎么回事?”

“守卫听到您房中有动静,可是呼唤不得应,冲进去一看也没见到您的人,慌忙叫起了我们四处搜寻,却发现这村子里的其他人……”三娘眉头紧皱,“竟然都不见了。”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不仅是上百名村人消失不见,连整个村子的屋舍摆件都变得老旧荒废,而适才十一个人都围着院子搜查,偏偏没有谁看到楚惜微是怎么出现在院落中央,突兀得仿佛他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楚惜微反手送刀入鞘,看着变得荒凉的村子一言不发。

好在这一晚再也没出过什么事,只是一行人都没了睡意,等到第二天一早便离开村子。

走了一上午,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小镇,三娘亲自带人去采买水粮和衣物,楚惜微便找了个酒楼用晌食。等到店小二送菜上来,楚惜微忽然把他叫住,打听起了那个村子的事情。

“您是说樵山西面那个小村子吧?”店小二一听,脸色便有些古怪,“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呢。”

楚惜微一挑眉,扔过去两块银角:“怎么说?”

店小二得了赏钱,顿时眉开眼笑,竹筒倒豆子般说道:“那村子荒废好多年了,我还是听老一辈的说起……好像是一甲子以前吧,村里还有不少人,结果有一群山匪流窜过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一村的人都杀光了,脑袋全砍下来摆在村口,活活吓疯了好几个官差呢。据说从那以后,村子就荒了,搬进去的流民没多久就逃走,后来连行人也不敢歇脚,纷纷绕道走呢。老人们都说,那个村子的人死得太惨,又没个全尸,到了阎王殿都投不了胎,都留在那地方当恶鬼吃人呢!”

“那……这附近有没有关于狐狸的传说?”

“狐狸?”店小二咂摸了一下,“这倒不曾听说。”

楚惜微眉头微皱,又缓缓松开。

店小二见他没了别的吩咐,一甩抹布就关门下楼了。楚惜微随意动了几下筷子,忽然听到窗框发出一声轻响,探进一个巴掌大的脑袋来。

这是他昨晚见过的狐狸,却不知去哪里滚了一遭,浑身白毛都变得脏兮兮,头顶还沾着些草叶。

楚惜微目光深沉地与它对视良久,鬼使神差地,他将一盘子还没动过的烧鸡推到桌角,白狐的鼻尖动了动,似乎是犹豫了片刻,然后从窗台一跃而下,跳上桌子嗅了嗅,这才开始享用白来的盘中餐。

这只白狐吃东西不像一般的野兽蛮横凶狠,爪尖从烧鸡上虚虚一划,整只鸡腿便分离开来,它一口将其咬住,用算得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吃完了这只鸡腿,连骨头都咬开嚼碎了,却没有再动剩下的,只是舔了舔嘴边皮毛,长长的尾巴勾过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碟清水。

楚惜微这才开口:“昨天晚上,多谢你。”

白狐舔了几口水,闻言抬起头,忽然口吐人言:“你不怕?”

“稀奇是有,怕却没什么用。”楚惜微只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它,“昨晚那些是鬼怪?那你是狐狸精……”

“咔嚓”一声,狐狸精咬碎了瓷碟一角,面无表情地把碎瓷片也咽了下去。

楚惜微识趣地闭嘴了。

“我是妖狐,跟那种吸人精气的精怪不同。”白狐似乎叹了口气,好脾气地没追究,只是道,“请问你知道西绝境往那边走吗?”

楚惜微愣了一下,认真地回想后才摇头道:“未曾听说,这里是中都胤州地界,此外只听说过西川。”

白狐舔毛的动作忽然僵住了,它头顶的耳朵动了动,用一种艰涩的语气问道:“中都……那你知道中天境的御天皇朝和寡宿王御飞虹吗?”

楚惜微再度摇头。

然后,他看到这只狐狸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从桌角直接摔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了“咚”地一声。

应该挺疼的。楚惜微如是想到。

 

(三)

暮残声觉得自己整只狐都不好了。

时值暮春,他又长出了八尾,体态由少年变得趋向成熟,该有的体征反应也就接连出现了。起初是他开始烦躁难耐,严重影响了修炼和冥想,然后就变得容易发怒,对行事判断大为不利,暮残声没有这方面经验,再后来竟然连道体人形都无法变换,大惊之下以为自己是在哪里出了岔子,思来想去还是回西绝境去找苏虞。

他在殿外面无表情地蹲坐了一个半时辰,才看到苏虞光着脚走出来,衣衫微敞,发丝披散,眉梢眼角都残留了春色。

娘的,狗男男。

暮残声腹诽一句,就被苏虞一脚掀翻在地,九尾狐王仗着境界高他一重又是前辈,毫不客气地撩起他的尾巴和一条后腿,下一刻就被无影爪险些挠花了脸。

“没事,你长大了,该到闹春的时候呢。”苏虞舔了舔手背,上面新鲜出炉的红色棋盘顿时消散,他笑得魅惑又戏谑,“本王三番两次要给你送人,你却不领受本王的好意,现在知道难过了吧?”

暮残声浑身的毛都炸开,闻言如遭雷劈。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去找个顺眼合意的快活一晚,保准让你舒舒服服的。”苏虞放开他的尾巴,眉梢一挑,“怎么样?这宫里你看上了谁都可挑选,还是说你喜欢异族?”

暮残声:“……”

他用大尾巴狠狠打了一下苏虞的手,直接窜没影了。

这一窜几乎是一口气跑出千里之遥,途中将所有人的灵符传信全都抛诸脑后,直接顶着白石诡异的眼神,扎入寒魄城后方的大雪原。

雪原辽阔寒冷,暮残声在里面滚了三天三夜,一身皮毛都快被冻成冰坨子,那股燥热不仅没有消解,反而在体内愈演愈烈。

就当他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候,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伸过来,拎起了他的后颈皮。

“你怎么搞得这样狼狈?”拎起他的是个半大姑娘,一身黑底红莲纹的衣裳在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她有一双黑琉璃似的猫儿眼,边缘却泛着一圈诡异的红色,显示出几分与皮囊年龄不相符合的妖冶。

“白夭……”暮残声从她手中挣脱下来,四肢贴地,掩饰着自己的状态,“你怎么来了?”

“我发了七道灵符都不见你回应,还以为你被谁逮住剥皮了呢。”白夭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子,“怎么了?”

她的手白嫩柔软,指腹被寒风冻得微凉,却恰好合了暮残声的意,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根手指,然后就僵住了。

白夭还好奇地看着他,伸手搔了搔狐狸下巴,却不料被一爪子拍在手腕上,刚刚还温顺的白狐顿时如临大敌般跳开,步步后退。

“你……”

暮残声夹紧了尾巴,一边后退一边发出低吼:“别过来!”

“可是……”

“我没事,你——啊!”

话没说完,但闻“扑通”一声,白狐脚下踩空,直接踏碎冰层,掉进了一个被雪覆盖的寒潭里。

白夭无奈地叹气:“可是你背后有个水潭啊。”

这话现在说也晚了,她一边摇头,一边等暮残声爬上来抖毛,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那寒潭静悄悄的,连刚刚激起的涟漪也平复了。

眉头一皱,白夭捏了个指诀,水流化成一根透明水柱冲天而起,顷刻间抽干了这个原本就不大的寒潭,可是水中没有鱼虾水藻,更没有那只白狐。

她走到破裂的冰面旁,点燃一张符纸丢下去,借着这一闪而逝的火光,看见干涸的潭底竟然有一个三尺方圆的洞,纸符入内便被黑暗吞没,仿佛远古巨兽的大口。

然而白夭没有察觉任何不祥的气机,只有空荡荡的风从洞里吹上来。

“你把他带去哪儿了呢?”小姑娘一跃而下,蹲在那漆黑深邃的洞口旁边,只手托腮,似乎在商量,“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呀?”

黑洞自然不会回答她。

在白夭身后,一棵挂满人面的玄冥木幻影凝结出现,树木扎根在淤泥里,肆意吸收着这里的灵气。

“你不还,我就只好自己去找了。”白夭掸去衣摆沾到的淤泥,本来黑亮的眸子变得幽深,笑容缓缓从鲜红的唇角拉开,却有黑沉的恶意从缝隙里露出来,“等我回来,再填了你吧。”

最后一句话,从绵软悦耳的女声变为低沉优雅的男音,转换毫无预兆,却不显分毫突兀,只让人毛骨悚然。

她从洞口一跃而下,玄冥木便融入淤泥消失不见,只有密密麻麻的根系交错纵横,在洞口织成一张大网。

 

(四)

原本生龙活虎的狐狸在一顿饭的功夫里整个焉了,比霜打的茄子还要不如。

楚惜微想了想,干脆把这只白狐带回了洞冥谷,眼见秦兰裳还在乐此不疲地跟狐狸讨赏,他就给叶浮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寻个僻静处讲此事来龙去脉说清楚。

“行啊阿尧,长本事了你,出门一趟就给我带个狐狸精回来?”叶浮生眼角一挑,双手撑在楚惜微脸侧,曲起膝盖顶入他腿间,恶意地磨蹭了两下,“你说,为师该怎么罚你才好?”

楚惜微已经不是毛头小子,却还被他闹红了脸,耳朵上飞快窜起血色,盯着叶浮生看了一会儿又别过头不吭声了。

叶浮生看到这副模样,真恨不得在这儿把他给办了,可惜眼下不是时候,只好遗憾地叹了口气:“你想让我盯着这事儿?”

“他对我有恩,要求也不过分,只是想找到回去的路。”楚惜微眉心微蹙,“况且,他既然能从荒村一路跟到镇上,想来也是盯住了我的行踪,与其放任他在暗处跟着,不如摆在眼皮底下。”

“是这个道理,不过……你就这样把他带回洞冥谷,仍是有些莽撞了。”叶浮生捏了捏他的脸,“怎地不与我一封飞鸽传书,好叫我半途接应你去?”

楚惜微摇摇头:“在我还没确认他的危险性之前,怎么能贸然把你也扯进来?”

这一路他跟白狐几乎形影不离,对彼此都有了些估量。在楚惜微看来,这只狐狸与世道几乎完全脱节,一些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对其而言全然陌生,身上怕也是出了什么变故,除去初见时那场大发神威,后来这一路上都焉了吧唧,好几次大半夜爬上屋顶拜月,结果半点变化也无。

习武之人对气息的感应极强,楚惜微从白狐身上察觉不到恶意,只有与日俱增的焦躁。

既然如此,与其带着白狐在外遛弯挑战对方的底线,不如让叶浮生亲自掌眼,看这货真价实的妖狐与快成精的老狐狸对说聊斋。

“世人皆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虽不奉行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它有些道理。”叶浮生凑在他耳边,嘴角含着笑,眸光微冷,“阿尧,若你实在担心,我有办法一劳永逸。”

楚惜微愣了一下,他知道叶浮生在正事上从不夸口,哪怕是面对前所未见的妖魔鬼怪,对方既然能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了谋算。

可他并不打算因为忌惮便恩将仇报,哪怕对方是一只危险的狐妖。

“他现在没有恶意,我等提防便是,不必做多余的事情。”楚惜微侧头吻了吻叶浮生手上陈年伤疤,放柔了声音,“我等行走江湖亦有为人处世的规矩,他救我一命,便还他一恩,至于其余的……有师父看着,我无不放心。”

“那就行了。”叶浮生松开手,他顺势趴在了楚惜微身上,抬手冲上方挥了挥:“嘿,这位狐仙也可放心了吧?”

楚惜微愣了一下,他轻功不及叶浮生,适才心思又全放在对方身上,竟是半点没察觉到头顶何时多了一只狐狸。

“……”暮残声轻如鸿羽地蹲坐在树垭间,面无表情地撇撇嘴。

叶浮生眉眼间都是笑意,他如今虽然封刀,一只脚还没离开江湖,又比楚惜微长了年岁,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后者有过之无不及,连楚惜微都能看出暮残声没有敌意,他又焉能不知?

只不过有些话,还是得让双方早早听个明白、讲个清楚才是。

“我……误入此间之前受了些暗伤,需要大量的灵气疗养修炼。”暮残声从树上一跃而下,抖了抖皮毛上沾到的叶子,“可惜你们这片天地已入末法,灵根断绝,地脉散元,世间早无修仙者,就连日月精华也大不如矣,我只能暂且吸纳阴魂怨气充用。”

暮残声也没打算做劳什子鬼狐,自打误入此方天地,他一身妖力都被强行压制在气海里,能动用者不过十之一二,连人形都无法幻化,如此堪堪自保,要想短时间里来去天下寻觅脱离此界之法却是难上加难了。好在他本是妖修,比起人族修道者对死灵之气的避之不及,妖、灵与怪三族对此的排斥都要小很多,必要时可做权宜之用,只是并非此道修行者,还得早早另做打算。

楚惜微心下了然,想来那天晚上在荒村,这只狐妖也是冲着那些怨魂去的,只是刚好助了自己,倒也算有些缘分了。

叶浮生一点就透:“那么你需要大凶之地?”

“嗯。”暮残声环顾四周,“你们这座山谷就很好,但还不够。”

百鬼门创立多年,每代门主无一不是从人间炼狱里踩着鲜血白骨上位,连楚惜微自己都说不清洞冥谷里死过多少人,可落在这只狐狸嘴里,竟然还不够!

叶浮生双眸微敛:“你还要多少?”

暮残声看了他们一会儿,背后那条蓬松的大尾巴突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转眼间变成了八条拖曳在后的长尾,只是其中大半都透明得近乎虚伪。

“我本有八条尾巴,如今却只得动用二尾之力。”暮残声收起幻影,“纳入此地阴气之后,勉强可到四尾,但少说还要两个不输这里的险恶凶地。”

楚惜微沉声道:“你吸纳阴气之后,会对原地有何影响?”

“世间讲究阴阳平衡,我不会做竭泽而渔之事,何况你们这山谷阴盛阳衰,被我纳去部分之后只会对此间生灵有好处。”顿了顿,暮残声瞥过他们俩,“比如,能让你身边那个人多活几年。”

楚惜微一愣,叶浮生面色不变,唇角却慢慢回落了。

“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们俩都是身带血煞之人,想来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尤其是他……”暮残声朝叶浮生扬了扬下巴,“他是否得罪过此间皇亲国戚?”

叶浮生欲言又止,楚惜微握住他的手,对暮残声颔首:“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世人称皇帝为天子,并非帝王当真受命于天,而是他们身为人皇,主宰家国社稷与黎民百姓,一身系万民,集天下气运大成,与帝王血缘羁绊越深,受此荫蔽越大。”暮残声抖了抖耳朵,“他身上有皇家怨诅,少说也是帝王三代以内亲缘,虽有香火度化没化成恶鬼,怨气却还烙印在他的灵魂里,观其面目也是个重情多思之人,身体底子也不如你,现在也许还不显,再过几年就该急转直下了……若我没猜错,你怕是几番擦肩生死,与亡人有过梦会吧?”

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映出叶浮生的影子,后者想起往年种种,脸色难得有些发白。

楚惜微揽住他肩膀,看向暮残声:“有法可解?”

“有。”暮残声舔了下毛,“怨诅之人怕是与你关系匪浅,又得了开释度化,有你陪在他身边,怨气会慢慢消弭,可这需要的时间太久,他的身体也许等不到……此番我可在纳阴之时顺便把他身上的残留怨气一并吸取,但你不能让他长期留在这种阴冷凶恶之地,回头陪他去江山四处走走,看看好风光吧。”

“……我明白了,多谢。”楚惜微认认真真地抬手向暮残声行了一礼。

暮残声直接跳到了叶浮生肩头,有些好笑:“那天晚上我在荒村救你的命,也只不过得了一句‘谢谢’,现在你却为这么一件小事低头?”

楚惜微一笑,扣住叶浮生一只手,温暖他微凉的掌心:“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他重要了。”

叶浮生冷不丁侧过头,在他腮帮子上啃了一口,眼里俱是笑意,如含了一把细碎的阳光。

暮残声觉得自己一双眼睛都要瞎了。

呸,又是一对狗男男。

 

(五)

自从收容了一只狐妖,洞冥谷就过上了天天遭雷劈的日子。

叶浮生也不知这狐狸大仙修的哪门子道,白天上树夜晚上房,除了吃喝洗涮几乎脚不沾地,闹得秦兰裳成天顶着炸鱼盘子满山谷找狐狸不算,每到后半夜还窜去山顶不知干些什么,滚滚乌云席卷而来,不一会儿就跟下雨似地噼里啪啦落雷。

这样持续了七天,谷外已经有老百姓摆上香案供品,天天跳大神高呼“上苍息怒”,同时口沫横飞地讲着天生异象必有妖孽出世之类的故事了。

……其实后者倒也没说错。

习武之人气量向来不小,打雷这种事情在吃饭喝水乃至打坐睡觉时都能忍,唯独每每在他跟楚惜微翻云覆雨时突然有惊雷炸响几乎掀翻屋顶,让人虎躯一震,这……他娘的谁能忍?!

“……我今天一定要扒了那死狐狸的皮!”

楚惜微本就箭在弦上,被突然炸开的一道雷霆几乎震得缴了械,脑门上蹭蹭蹭暴起数道青筋,眼见原本低喘呻吟的叶浮生已经把脸埋在枕头里笑得发抖,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就要抽身下床,拿起惊鸿刀冲出去跟暮残声大战三百回合。

“好啦好啦,他不怕遭天打雷劈,你肉骨凡胎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感受到体内异动,叶浮生不等他抽离,便长腿一勾圈住他的腰,翻身把人压了下去,跨坐在他身上撩了撩汗湿的长发,眉眼间的绯色还未褪去,汗珠顺着他的颈项流过紧实的胸膛和腰腹,看得楚惜微更热了。

“明天我去跟他说,现在嘛……”叶浮生故意夹紧了些,满意听到了一声喘息,便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眉宇,扯过被褥把两人盖了个严严实实,“你躺着,我动就是了。”

被浪此起彼伏地翻涌起来,波涛久久不绝。

第二天,叶浮生打着呵欠找出一幅舆图,拿起朱笔仔细看了起来。

 

这世上灵脉罕见,大凶之地却不难找,不说出关西域、远渡重洋,单单在中原大地上,就有好几个地方符合暮残声的要求。

叶浮生对着地图思量半晌,最终圈出了两处——北疆惊寒关,西川迷踪岭。

原本最合适的地方应该是北疆惊寒关,但是边关人多眼杂,他们带着一只狐妖还是有些扎眼,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后续麻烦便会接踵而至;至于思决谷和迷踪岭,一个是当年正邪两道交战之所,双方在数日鏖战里死伤惨重,此后数年更陆续爆发过多次厮杀冲突,另一个更加大名鼎鼎,乃是曾经葬魂宫遗址,单在魔门兴盛之时就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冤魂惨死其中,后来各大门派联合攻打葬魂宫老巢,此役更是规模空前,尸骸鲜血几乎填满了一片山岭水域,直到现在还杳无人迹。

暮残声刚从水池里爬出来,洗去皮毛上的焦黑痕迹,又是洁白无瑕,他抖干了毛,从半开的窗户跳了进去,正好看到舆图上的两个红圈。

“这里的阴气已经足够了,再减少又会失衡,反而破了风水。”暮残声在废纸上蹭干了爪子,这才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去这两个地方?”

“嗯。”叶浮生将思决谷和迷踪岭的事都简单扼要地说了,“如果这两处还不够,我便亲自带你去一趟惊寒关,只是那里乃朝廷边陲,不比其他地方便于行动。”

“不必,应该可以了。”暮残声抬起后腿挠了挠脸,“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吧,我跟阿尧做些准备。”顿了顿,叶浮生给他倒了一碟水,“说起来,这几天山谷里的野物往这儿跑得勤,个个昂首翘尾,赶也赶不走,你可知是怎么了?”

暮残声:“……”

他默默趴下,觉得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能怎么?那些个不开智的蠢物闹春就算了,嗅到妖兽情动的气息兴奋不能自已,连畏惧都被着这种本能暂且压下,简直烦不胜烦。

暮残声虽然生而为妖,却不是滥杀之辈,何况这些飞禽走兽连灵智都未开,他跟它们计较个什么呢?

叶浮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好奇地问道:“妖也改不了这点吗?”

“……此乃天性。”暮残声抬眼觑他,“不过妖也好兽也罢,大多都是春天闹腾,不像你们人族……”

一年四季你们都当春天过,烦不烦?!

叶浮生闻言,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生万物,各有本事嘛。”

暮残声:“……”

 

(六)                     

他们首先去了葬魂宫遗址。

自打那场大战过后,叶浮生再也没来过这里,此番行过秋水坞,踏入迷踪岭,他觉得此间一切竟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当初更显破败荒芜,里面的密道暗门却还在,很容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记忆。

好在如今,他虽然还没忘记,却已经学会了看开。

楚惜微始终与他并肩而行,唯有暮残声跑得飞快,一入此间就感受到笼罩不散的阴气,顿时精神了起来,嗷了一嗓子便冲出去。两人心知他本事,也就没有阻拦,闲庭信步般走在后头,直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问话:“二位留步。”

两人同时眉头一皱,这回连叶浮生都没察觉到背后何时有了第三人,他们对视一眼,楚惜微按住腰间刀柄,叶浮生转身笑道:“何事?”

看清身后人,他愣了一下——竟然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底红莲纹的衣裙,裸露着一双小腿和半截手臂,样式有些古怪,犹带稚气的眉目点了妆,看着浓艳却不媚俗,笑起来时一双黑眸有些发亮,叫人情不自禁地凝住目光。

然而叶浮生只是看了一眼,就错开了她的面容,平复着胸中陡然加快的心跳和翻滚的内息。

小姑娘气息外露,似乎一点武功也不会,可是叶浮生跟楚惜微都从她身上察觉到了危险感,他们不动声色,各自提起了戒备。

“打扰二位,我想问一下……”白夭主动退了一步,微微欠身,“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白狐?”

“白狐?”叶浮生想了想,“见过不少,不知道姑娘要找的是哪一只?”

白夭抬起头,眼中流转起一线猩红,柔声道:“会说话的那只,二位身上有他的味道呢。”

她不是人!

 

(七)

暮残声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他在迷踪岭左奔右窜,盘踞在此的怨灵死气就跟遇到了土匪进村般四散而逃,到底还是快不过妖狐脚下生风。眼见周遭无人,暮残声索性变大了身形,足够二层小楼高的白狐出现在山间,张嘴如龙鲸吸水般吞吃怨气,好半晌才闭上嘴,满足地打了个嗝,然后变回小狐狸满地打滚。

熟悉又令人恼怒的燥热再度升起,暮残声心道不好——他低估了迷踪岭的阴气,仅仅半天就让他恢复到五尾,现在是足够化形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化形啊!

暮残声起身欲找个水潭,结果全身发软根本走不动道,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低叫,恨不能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然而坑才刨到一半,他就被人一手拎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叶浮生把他拎到怀里,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朵,“呀,有些高热,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暮残声睁开已经热得模糊的眼看了看,嘟囔道,“楚惜微呢?”

“他去看看原来的葬魂宫遗址,我不乐意去,就过来找你。”叶浮生摸了摸他变得干燥的鼻尖,解下腰间水囊凑过来,“要喝水吗?”

暮残声点了点头,张嘴叼住囊口咕噜噜喝了不少,然后在叶浮生低头时猛地将这些水都喷了出来。

柔和的水流变成三支冰凌,照着叶浮生胸膛洞射而去,同时暮残声后腿一蹬,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冷冷看着那人拂袖断去冰凌,缓缓站了起来。

那人叹道:“好大的脾气呀。”

“那对狗男男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分开走,你是谁?他们俩在哪儿?”暮残声龇牙,本就燥热的身体现在终于有了宣泄火气的路子,他打定主意不管这家伙是什么来路,必须得暴揍一顿。

下一刻他就被打脸了。

成年男人的身影幻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娇小玲珑的黑裙姑娘,她环着胳膊嘟了嘟嘴:“大狐狸,我千辛万苦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啊?”

暮残声脑子慢了半拍才回过神:“……白夭?!”

走得近了,他就能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半点不掺假。

“我看你掉进寒潭里就不见了,好不容易把水都抽干,结果发现下面有个大洞,想必你是掉进去了。”白夭走过来把他抱起,埋头蹭了蹭柔软的皮毛,“那两人被我施法引走,不必担心……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乡遇故人,哪怕暮残声并不是心性脆弱之辈,现在也有些激动,然而体内热浪翻滚,又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

收回差点舔了白夭脸颊的舌头,暮残声从她怀里一跃而下,压制着自己快要断弦的理智,艰难地开口:“白夭,你先……走……”

白夭茫然道:“你就在此,却要我去哪儿啊?”

“离我……越远越好,乖……你先走,我、我明天去……”

“你声音好奇怪,是练功出岔子吗?”白夭不退反进,担忧地伸手想要将他抱起查看,“让我……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怀中的狐狸陡然变大,转瞬间已有成人来高,直接把她压在了草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月上中天,如水清辉洒落人间,压制在她上方的白狐慢慢退去了爪牙皮毛,变作身形颀长、四肢有力的白发青年,唯有头顶双耳、身后五尾还在不安分地随风而动。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已经完全没了焦距,却如浸在血水里的红宝石,艳丽又澄澈,看得白夭着迷一般伸手去摸,不出意外地被白发青年一口咬在了腕子上。

这一口用了力,殷红鲜血如丝缕般顺着洁白细嫩的藕臂流淌下来,吸引了他本能地顺着血迹一路舔了下去,埋首在她肩颈处吸吮那点血腥味。

“你呀……”

白夭一手按住他后脑,一手抚在他腰间,望着头顶穹空无声地裂开一个幽深诡异的笑容。

换了一方天地,倒是也有好处。

下一刻,天旋地转,原本处于上位的白发青年被反压在草地上,娇小的女孩不见了,他身上却多了另一个人。

男人有一头鸦羽墨发,浑身皮肤却白得没有血色,眉眼如同白纸上浓墨重彩的画痕,偏偏嘴唇猩红如血,身上穿着一件繁复蓝袍,最顶端的领口盘扣正被他握住暮残声的手一点点解开。

暮残声此时没有了理智,愣愣地被他引导着给对方宽衣解带,一层层衣物如同被剥落的花瓣,露出下面肌理分明的苍白躯体,在月光下仿佛天工雕成的一尊玉人,而他指上残留的血迹从男人胸膛划过,留下一道艳丽的红色。

“你……”

“我可合你的心意么?”摄魂窥心的魔物轻声一笑,那声音就像是缠绵柔软的钩子,毫无痛觉地撕开胸膛皮肉,勾住了肋骨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暮残声知道不该,仍看入了迷。

他脑子里已经浑噩成了浆糊,压抑多年的热潮此番一朝爆发,就像千里之堤溃败,全然不可收拾。

心魔自然知道。

他伏下身,微凉的手指勾起暮残声下巴,动作暧昧到了极点,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抬头,吻我。”

暮残声僵了半晌,缓缓抬起头,双唇越来越贴近,眼看就要合到一处。

赤红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寒光,一点火焰从暮残声唇间迸出,在这样近的距离下铺展开大朵的火花,避无可避地包裹住心魔整个头颅。趁此机会,他喘了口粗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却不料刚好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真狠心啊。”

被火焰包裹的男人化为乌有,心魔从他背后伸出手,将暮残声拢在自己怀里,低头去咬他后颈。

脊骨大椎是野兽最忌讳的要害,这一下激得暮残声浑身发抖,他握紧双拳,努力不让自己直接跪下去。

心魔舔着他的耳垂,呢喃道:“你在怕我……为什么?”

暮残声没有回答,反手搓掌成刀击向他面门,可惜他已经被热潮搅乱了力气,被心魔稳稳攥住了手腕。

“你是该听听苏虞的话……”心魔轻笑,“有些事情,还是有学会的必要。”

暮残声挣了两下没挣脱,抬头讽刺道:“就算要学,轮得到你这魔物来教我?”

“当然……除了我,谁也没这资格教你这些事情。”心魔返身将暮残声压在树干上,吸吮着他的喉结,微微眯起的双眸里掠过一道幽深暗色,“若你不信,就来试试我教得如何吧……”

 

(八)

心魔那双眼睛,是暮残声见过最美的星子。

黑眸白瞳,旁人见了或许觉得可怖,然而若有谁得以细细端详,会发现那黑色如夜空幽深,当中的两只白色眼珠也并不单调,最中心是两点微粒银光,仿佛点缀雪地里的晶石,随着他眼波流动微微转动,带得周遭一圈白色也如云海水波般徐徐流转,稍不留神就要把魂灵也吸入这漩涡里,再也拔不出来。

绝美极怖,竟然能如此融合在一双眼睛里,胜却人间万里的风华绝色。

他看着这双眼睛,莫名想到了闻音,盲眼青年的双眸也是幽深的,然而难免空洞黯淡,比之逊色太多。

可暮残声在这一刻,从这双眼睛里似乎看到了闻音的影子。然而这影子只停留瞬间,心魔眨了眨眼,幻影如镜花水月般在眼中破碎,只留下暮残声自己的脸。

他分明没有笑,心魔眸中的倒影却勾起了嘴唇。

“你在想一个人。”心魔伏在他身上,低声呢喃,“一个让你想起来,就忍不住想微笑,结果又差点哭出来的人。”

“……”

“你把我当成了他,又否决了这个判断。”

“……闭嘴。”

“你可以从我眼中看到世间所有人的情态,唯独看不到……”顿了顿,心魔咬了下他的嘴唇,“你真正想看的人。”

暮残声的神情顿时有些狼狈。

“很多人为了假相沉溺在我的眼中直到死亡,而你明明迷恋,却又能很快强迫自己否决它。”心魔的手指从他脖颈一寸寸划过锁骨、胸膛,停留在不断起伏的心口,“要么是你不够爱,要么……就是你对自己太残忍,只要是虚假的,连一个美梦都不被允许存在。”

顿了顿,他抬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人:“你真可怜。”

“……那你呢?”暮残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拥有世上最多最美的梦,却没有一个是属于你自己的,也没有一个是真的……你说,自己有多可怜?”

心魔唇角的弧度慢慢回落,抿成一线猩红的刀刃。

“我这辈子……不愿执迷虚无缥缈的念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决不允许‘求不得’三个字,哪怕是非成败转头皆空,至少我都已拥有过了。”暮残声勉强支起身,狐尾缠住了心魔的脖颈,“魔物,你想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心魔看着这只永远学不会认输服软的狐狸,忽然又笑了起来。

缠绕在他颈上的狐尾被无形的力量震开,心魔再度伏下身,将暮残声压制回草地上,亲吻他那双如血如火的眼睛,低声道:“我得到过的……都已经失去,想要的有很多……又多一个你。”

暮残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感受着有手掌掐住自己的腰,不允他动弹分毫。

“我想要你,暮残声。”耳鬓厮磨时,他听见魔物轻声道,“我要你成为我永不枯朽的珍宝,从皮到心,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他的意识彻底迷乱。

动人心魄的魔物在月光下露出獠牙,将守候已久的猎物剥皮拆骨,一点点吞吃入腹。

(九)

叶浮生跟楚惜微找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那个用玄奇招数让他俩追了一晚鬼打墙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歪着脑袋睡得香甜,膝盖上躺着一个陌生的白发青年,头顶生有一双毛茸茸的尖耳,身后还拖着六条大尾巴,盖在身上就像雪白的毛毯。

叶浮生迟疑了一下:“……暮残声?”

白发青年猛然睁开眼,露出熟悉的赤红眸子,楚叶二人对视片刻,心下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倒是没显出来。

在话本戏曲里都听说妖物会化人,没想到活了半辈子还能亲眼见一招,叶浮生难免啧啧称奇,从包袱里翻出一套罩衣递过去,压低声音:“你这是……恢复了?”

“……还差点,不过无大碍了。”暮残声表情先是一阵空白,然后看向还在睡觉的小姑娘,眉头皱紧。

他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

体内那股恼人的热潮消退了,暮残声的脸色却不见好,从最初的茫然变得凶恶,几乎要择人而噬,结果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不大对劲。

他并不觉得身体哪里有糟糕的地方,包括昨天晚上几乎被那混蛋折断的腰腿也还好好的,偏偏精神极为疲惫,仿佛回到了那些年被净思压着背书冥想耗空神识的时候,然而有一种舒爽感从内而外贯彻四肢百骸,这段时期以来被热潮搅得难受的身体好像被净水洗涤过,全身都舒缓下来,痛快得让他想说一句“不爽”都觉得昧良心。

暮残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半点痕迹也无。

那个魔物……又给他造了一个近乎真实的幻梦。

一时间,暮残声松了口气,脸上还是发黑,在心里将对方骂了千百来遍,看向白夭时神色有些复杂。

昨晚意识迷乱,他根本不能分辨心魔是怎样出现的,只是白夭手腕上的伤口还在,脸色也有些苍白,他无法判断对方到底知不知道后来的事情,是否与心魔有关。

暮残声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脸上掩去那些复杂的神色,推了推白夭:“丫头,醒醒。”

白夭被他推了好几下才醒过来,一见暮残声立刻就跟兔子一样蹦跶开,躲在了叶浮生背后,抻着指头控诉道:“死狐狸!你个狼心狗肺的居然咬我!”

她露出手腕和脖颈上的伤口,气愤得直跳脚。

楚惜微:“……”

没想到你是这种狐狸精!

暮残声对上他俩的眼神差点炸毛:“我没干什么?就这么个黄毛丫头跟鸡崽子似的,我一口下去吃得饱吗?”

叶浮生:“……咳。”

他掩饰地咳嗽两下,岔开话题:“你俩怎么了?昨晚我们在山外遇到这姑娘,他打听你的下落,我和阿尧不知敌友便没说,结果被她困在外头一整夜。”

白夭吐了吐舌头:“谁让你们不告诉我?哼!”

“……”暮残声看她这动辄跺脚耍小性子的模样,觉得自己可能是没睡醒才会怀疑她会是那个魔物变化。

先不说白夭的来历他一清二楚,单说那魔物……好歹也人模狗样,应该还是个要脸的吧。

他替白夭向二人道了歉,叶浮生摆摆手表示不介意,问道:“既然有故人寻来,那你还要去思决谷吗?”

“不了。”暮残声摇了摇头,“这丫头是个不肯吃亏的鬼灵精,她既然敢孤身来找我,必定是留好了退路,我直接跟她回去了。”

叶浮生恍然,扔来一个酒壶,笑道:“那就临走之前喝一杯,也算朋友一场,祝你们一路顺风。”

暮残声拿着酒壶,在他和楚惜微身上扫了一眼,故作好奇:“你们江湖人这么喜欢交朋友吗?”

叶浮生一手拿着另一壶酒,一手搭在楚惜微肩膀上,挑眉反问:“你不喜欢吗?”

四人相互对视,除了白夭一脸懵懂,另外三个都笑了起来。

“当然喜欢。”暮残声举起酒壶跟叶浮生轻轻一碰,仰头一口饮尽,看他跟楚惜微也喝完了,笑容更深,“今后好生珍重,我的朋友们。”

楚惜微终于开口,沉声道:“你亦然。”

叶浮生的目光在白夭身上一扫,眼中有精芒掠过,本来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原想提醒暮残声小心这个姑娘,因为她看似天真烂漫,却让叶浮生有种无端的寒意升起,而对于强者来说最可怕的永远不是身前猛虎,而是背后毒蛇。

直到他见到白夭现在的眼神。

在暮残声看不到的角度,那根本不是应该属于小姑娘的目光,深邃又缱绻,带着猎手独有的霸道欲望,却又在触及猎物时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如同漆黑的夜空里点亮了一颗星星。

那双眼自始至终都望着暮残声,没有移开分毫。

叶浮生慢慢勾起了笑容——自古算者不自卜,猎手又焉知自己不会沦为猎物呢?

他错开眸光,对暮残声道:“我这辈子见多了生离死别,现在已经不想再看了,此番我跟阿尧先回去,就不送你们了。”

他们都清楚,本就是两个世界不同类的存在,这番结识是意外,此后一别也许就将回归正轨,再无交集。

从此不可再相见,唯有临别互赠言,道声珍重意万千。

暮残声将空了的酒壶拎在手里,另一手牵着白夭,对他们微微一笑:“好。”

叶浮生和他对视一眼,拉出楚惜微的手转身离去,身影在旭日下渐渐远了,再不回头。

暮残声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问道:“夭夭,你说他们俩……能一起走多远?”

白夭的目光终于转向那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族,想起叶浮生最后那个笑容,心下忽然一动,到嘴边的话生生改了,道:“大概是,走到一生的尽头,再牵着彼此步入下一世吧。”

暮残声低下头:“你认为他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白夭反问:“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希望如此,但我……”

“这就够了。”白夭用细软的手掌反握他修长五指,一字一顿地道,“你希望的,那就是真的……我保证。”

暮残声对上她的目光,忽然蹲下身,把她抱坐在臂弯上,大笑起来:“那我可记住了,走吧!”

一阵风吹过,人影如云烟散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唯有一片沾上点滴血迹的草叶,在这一刻重新抽枝发芽,慢慢开出了鲜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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