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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华
臻玺年 2019-05-12

可作独立篇章阅读。世界观参见前篇《燃箕》(链接)

阴云蔽日,疾风萧瑟。被一众鲜卑蛮子推搡着,深入荒烟蔓草的野岭,男子心知在劫难逃,却不愿俯首。因过去的数十年,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方才灭石氏所立羯赵,驱逐无恶不作,屠戮百万汉人的氐羌等胡蛮。却未成想到头来,因夙仇、对他猜忌甚深,不愿共襄盛举,乘胜追击乱华蛮族的,正是同为汉人的晋皇司马氏。当兵强马壮的燕人攻打幽、蓟二州时,亦是孤立无援,独木难支。纵是破城时,左持矛,右执戟,斩杀三百鲜卑卒子,纵马东驰。但在奔出二十里后,坐骑朱龙无故暴毙。负伤潜行,仍为燕将慕容恪所俘。受尽凌虐酷刑,终被押往鲜卑人的故地龙城。于附近的遏陉山,枭首,以告燕皇慕容儁的父祖在天之灵。


“朕不甘!”


他冉闵,好歹一国之主。不说功在千秋,却亦不遗余力,救北地汉民于水火。却未成想最后,竟是魂断荒山。临末了,还要被那口出狂言的行刑小卒极尽羞辱。仰天长啸,却是受制于人,无可奈何。手起刀落,身首分离。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刹那间,飞沙走石,狂风怒号。神识不清,三魂七魄却如磐石,始终不散,徘徊于荒野,直至那日,传来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循迹而至,便见这人迹罕至的遏陉山中,竟有一株参天古槐。适逢花季,蓓蕾初开,姹紫嫣红。却因地底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平添一抹诡谲,然又无谓。


现下的自己,已是孤魂野鬼,虚无缥缈。生时面对千军万马,亦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故而无甚犹疑,径自穿过厚土,直奔笑声所在。于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中心,隐隐绰绰,看到一个窈窕纤影。似是感知他灵息渐近,自阴翳处步入那缕透过石隙的微光。明眸皓齿,双瞳剪水。螓首蛾眉,纵是自幼为石氏收养、长于帝王家,阅人无数的他,亦不曾见过这般天资绝色,倾国倾城。直待那披发赤足,枝叶蔽体的女子淡淡开口,即要修成正果,尚缺最后一缕精魂,可愿彼此相融?终让英灵回过神来:“你是谁?”


连对方是何神圣,都一无所知,遑论为其所用。女子浅笑:“说来话长。”

图源:颜朵碧石图源:颜朵碧石


连对方是何神圣,都一无所知,遑论为其所用。女子浅笑:“说来话长。”


实则连她自己都不甚明了因由。大抵物久成精,造化使然。加之树根附近有方灵石,汲水自养时,流淌其上。自然而然,汲取附着的灵能。经年累月,于那疾风骤雨的子夜,灵识初现。尔后识海内,亦常是浮掠一些景象,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却有张秀丽面容,见之平生好感。自灵识初现那日起,便植根识海,极尽深刻。故而依照识海内所现术法修炼,终可化形时,自然而然以之为颜。然则离那魂魄俱全,得见天日,尚欠几分火候。故开门尖山,淡问英灵,若能助她修成正果,那么出山后,她投桃报李,助他复仇。


“枭首前,你那般愤懑。”


亡故后,三魂七魄不散,可见执念之深,恨煞了那些鲜卑蛮子。故而笑言,事成,她可倚仗法术,诛那慕容氏,报仇雪恨。英灵心中一动。已是穷途末路,确是别无他法。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抵不住那复仇快意,颌首应承。女子扬高唇角,抬手,结印缔契,将那英灵纳入体内后,盘坐修法。因着融为一体,尚待时日。臻化境,亦需更多名为拙火的灵能加持。故而施法,汲取山间万物灵能。左右七里草木因之枯萎,乃至数月间,不曾降雨,久旱之下,蝗虫四起。令得外间人族惶恐不已,皆当天灾地变,乃至坊间蜚短流长,皆因慕容氏斩大魏帝君冉闵于遏陉山,阴魂不散,帝君显灵。终令不可一世的燕国君主,心生一丝悔意。求问萨满,言之凿凿,山中确有怨灵作祟。终是放下身段,遣使者前往遏陉山,撮土焚香,祭祀冉闵。假惺惺,赐其谥号武绰天王,令地底深处修法,然其灵识可脱体,探看外间动静的女子嗤笑。


人族,很是有趣。





“起先,不过一群巨猿而已。”


因识海内涌现的残像,窥知人族起源,不过山中一群巨猿,有恩于残像原主。点化启智,方才具备灵慧,渐渐蜕变为而今的模样。


“自相残杀,兵连祸结。”


这德行,亦如残像中那些化为兽形后、面目诡谲的族类。不禁冷笑,终究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灵:“汲拙火,杀孽太过,亦会反噬自身吧。”


虽不明残像中所提造化因果,是为何物,但观其所现惨景,无不彰显凡事需有度,过犹不及。故而趁着凛冬已至,万物凋零,见好就收。久候终至的一场大雪,亦令坊间愈发坚信武绰天王在天有灵。因而,纵是慕容氏当道,百姓依旧暗中祭奠。所生“信力”,形同灵能,积少成多,悉数聚于接纳英灵的女子周身,为其所汲,终在数十年后,修成正果。魂魄俱全,得以灵族之姿,初见天日,却在下山时,察觉冉闵的对头慕容儁,在冉闵身故后的第八年,便溘然长逝。所立燕国亦在十年后,为名为苻坚的秦国君主所灭。不禁惋惜,未能兑现承诺,替冉闵手刃仇人。尔后的日子如何打发,亦让女子惘惑。


“可没想过出山后,要做些什么呢……”


得灵识,修灵法,不过机缘巧合。未曾思量修得正果后,出山作甚。寄居其体内的冉闵亦因大仇无从报起,颇是迷惘。两相合计,决意走一步算一步。


“你对人界熟。”


也便由着冉闵反客为主。纵是适逢乱世,兵荒马乱,还是因着身负灵能,高人一等,所到之处无往不利。行至关中,途经一座名为骊山的名胜,听体内的英灵道是此地曾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亦是轶闻中,秦国皇帝嬴政陵墓所在,若有所思:“不单如此。”


还感知到地底深处有股灵能,似曾相识,极是熟悉。故同英灵打了商量,深入山中,追根溯源。循迹,终在英灵口中所谓封土堆前,悠悠立定。


“这就是你所说的秦皇陵?”


虽于人族而言,破土入陵,闯过机关满布的墓道,困难重重。但得灵石残识点化、修得一身绝世功法的女子轻而易举便深入其中。纵是陵内尚有辰砂炼制的水银源源不断,顺着仿照星图而建的沟壑,蜿蜒流淌,毒气四溢,仍无碍千年古槐树灵畅通无阻。迨至皇陵深处,于一兵器库前立定。


“这是……”


虽因残识原主不用兵器,知之甚少。但临近棺椁所在主墓室的兵器库内,悬于墙上的八件利刃所附灵能,同当初予她神识的那方灵石所蕴如出一辙。辗转腾挪,轻松避开四面八方袭来的箭矢,欺近其中一件利刃,便听体内的冉闵慨叹,剑身上七歪八扭的纹路,实乃错金鸟篆:“虽说幼时,在胡人手下讨生活。”


但父亲被石虎收养后,能征善战,敕封西华侯。石虎对他,亦另眼相待。故少时,攒了些赏赐,托人从外面带回一些汉家大儒所著经史,苦读不辍。称不上学富五车,却亦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这错金鸟篆,乃古越国文字。兼之始皇横扫六国后,聚敛奇珍异宝,其中囊括铸剑鼻祖欧冶子所锻泰阿、湛卢等神乎其神,所向披靡的名剑。由此揣测,女子手中那把利刃,便是其中之一。


“正好一并带走。”


虽说修成正果的树灵赖以为生的乃是天地精华,无须食那人间烟火。但入凡尘后,旁观人族进食,很是新奇。兼之万事万物,皆需银钱交换。故当自顾自、白吃白喝,被人追着满街跑了几回,又被体内的英灵数落后,女子从善如流,知晓明抢不地道,是为不仁不义之举。然则,活人辛劳所得,不能轻易虢夺。死人的物事,又缘何打劫不得?


“他又不会跳出来,追着我要回去。”


置若罔闻体内的英灵念叨摸金发丘,实乃宵小所为。帝王陵,更是动不得。直接依着修炼时,无意中参悟的术法,结手印缔契,眼前的景象霎时扭曲。待英灵怔愕,透过女子的眼睛,旁观她隔空取物,将墙上附着灵能的一众利刃悉数收入那道骤然出现的光门。尔后故技重施,又从各个墓室卷走顺眼的奇珍异宝。不禁喟叹,这宿主涉世未深,天真烂漫,却若宵小,委实无奈。见她搜刮无度,如此这般,指不定会搬空始皇陵,赶紧劝止:“成了。”


够她三辈子吃穿不愁,甚至养兵供饷,都绰绰有余。


遥想当年兵败,敌强我弱之外,粮草不继亦是因由之一,冉闵不禁黯伤。然则,时移世易。慕容氏所立燕国,已然不复存在。因往事伤怀,委实矫情。故而拂去心中那抹怅惘。顺其自然,寄宿在女子体内,走南闯北。见识华夏大好山河,涣然冰释,愈发明朗之际,殊不知女子从始皇陵中窃得的八剑当真如他所料,乃是古越工匠欧冶子所铸。不但削铁如泥,势不可挡,其身所附灵能来历,更是匪夷所思。


“太鸿上君。”


当那身着鸿衣羽裳的一老一少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女子初时不以为然,权当镇上的百姓,继续赶集,凑热闹。然则,搜罗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潜入后山,施法召出那道诡谲光门,却听背后传来一个沧桑沉声,方才惊觉有人尾随,且是隐匿灵息,丝毫未有察觉,不禁震愕,蹙眉戒防淡淡开口的老者。


“舍利子。”


来者开门见山,道是女子身上的灵能,实乃佚失多年的先祖太鸿上君坐化后浴火而得的舍利子。所施术法,亦是上君临危时所悟「析宇术」。虽不知何等机缘,这女子竟是得到上君的舍利子,占为己有。但见其施术娴熟,且会太氏嫡长一脉口口相传的秘术,更是确凿此女不能留。至少,不能任由她在人世间为所欲为。故同随他出山历练的少年对视一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直奔女子要害,令之措手不及,且是顾此失彼。因那眉目如画的清冷少年,同老者配合无间。纵是修炼百年,仍不若自幼习武、功法炉火纯青的敌手。未几,便落了下风。见势不妙,体内英灵建言,以所谓析宇术,开启光门,召出欧冶子所铸神剑,方才平手。


图源:mixtheory图源:mixtheory



“以退为进,方可保全。”


虽说甫才出现,便要她性命,很是恼火,但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确无必要为了所谓的颜面,赔上自己的性命。因而,女子窥了个空,佯攻相对势弱的少年,趁其不备,突出合围。不待气势汹汹的老者回神,已然纵身跃入光门。似有灵犀护佑女子、同老者对峙断后的八剑随之隐匿。令身经百战的老者亦措手不及。


“竟在西牛贺、东胜瀛平乱筑界的千年间,发生诸多变故。”


先祖坐化前,耗尽修为,封界隔绝其余三洲,护佑后裔。然则,斗转星移。三处封印渐渐削弱,尤其毗邻南儋部的西牛贺、东胜瀛二洲,其上的殊族自万年前封界伊始,便若先祖入世前、魔傀当道时一般,征战不休。至千年前,九尾狐、英招二族分别成为二洲霸主,更是意图破界,开疆拓土。


为保南儋部洲不受殊异侵害,太氏龙族分头潜入二洲平乱。待九尾狐、英招二族不敌臣服,当年封印邪君太和,流放穷奇、饕餮等强族的北俱芦洲,又有异象。故而造通路,同负隅顽抗的强族残部厮杀。修补结界,彻底平息三洲动乱,已是千年之后。回归南儋部,方从留守的陆吾等族那里听说,佚失的舍利子终有下落。一枚在秦溪山,同一方亮石相融,为人族工匠欧冶子机缘巧合拾得,继而以之为磨石,铸八剑。曾在人界掀起轩然大波。待陆吾等族察觉异样,已为名唤嬴政的人族帝王陪葬于皇陵,不见天日。兼之嬴氏先祖同应龙、玄鸟二族皆有渊源,故未收回八剑,听之任之。却未想到经年后,另一枚流落人界的舍利子,竟会育出这等妖异,且从始皇陵中窃得八剑。委实不妙。


回想先前对战,虽同太殷默契无间,稳占上风,但那附着舍利子灵能的八剑受女子驱使,且会太氏嫡裔方会施展的析宇秘术。故而拿定主意,纵是掘地三尺,纵横四洲,亦要将那女子找出来,永绝后患。


领着名唤太殷的少年,亟亟赶回昆仑六合宫,向上君陈情之时,遁入龙族称之为“宇”的光门内的女子亦顺着那条绵延不绝的昏暗小径,大步流星。从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到侥幸逃过一劫,得瑟、趾高气扬。又因望不见尽头,心有戚戚然。可谓跌宕起伏,惶惑不安。看似无止境,行行重行行的迷途,亦在前方传来一阵诡谲的喧嚣声,令女子窥到一线生机,忙不迭奔着声响而去。却在光束乍现,无甚犹疑破门而出时,瞅见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不禁惶惑,自个儿是不是误入歧途,又陷危境?又听沙尘中,传来一声五味杂陈的低喃。


“媔媔?……”


不知那迟疑中隐隐狂喜的轻唤源自何处。但周遭似有若无两股迥然相异,彼此冲撞的强大灵能,令女子心生忌惮。暗忖此地诡谲莫测,不宜久留,转身遁回光门。却不知自己误闯的荒漠,实乃万年前,龙族先祖封印胞弟的北俱芦洲。不慎唤醒的邪君神识,亦在数百年后冲破封印,侵入南儋部,毁天灭地。不过,此为后话。此时的女子尚且不知自己无意中叩启禁忌之门。在“宇”内徘徊,间或因着异动,遁出光门,方知这世界幅员辽阔,甚至比冉闵所知的还要广袤。


东胜瀛,西牛贺,往昔只在佛典中看过的四大部洲,原来真实存在。游走于两片陌生大陆,拐弯抹角,向当地殊族打听后,方知那日出现的一老一少,确是名为太鸿的远古上君同应龙一族嫡女所出后裔。此间隐居南儋部洲,昆仑山六合宫。因之身负名为“涬”的灵能,寻常殊族实难匹敌,故为世间最有权势的殊族。亦因此,令女子了悟那一老一少缘何一言不合,便要她性命,皆因她身上的灵能,便是源自太鸿上君的舍利子。


“也就是说,我也身负所谓的涬力?”


于龙族而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方才针锋相对。不禁嗤笑,至高无上的殊族,心胸如斯狭窄。不过,情势比人强。纵是不齿昆仑龙族权势滔天,却容不下一个无心霸业,逍遥自在的女子,还是因着龙族循迹而至,穷追不舍,东躲西藏,甚至到最后,只得遁入宇内,继续修炼。待依着识海内的残像,参悟隐匿灵息之法,终可再见天日,回归南儋部洲的华夏,已是经年之后。当她潜入一户人家,顺了此间女子所着常服,于熙来攘往的酒肆打听清楚现为隋国,年号大业,于人界称帝的是为杨氏一族。不免慨叹人族同殊异一般无二。穷兵黩武,动辄便改朝换代。甚至连寻常人家都不太平。


当她熟门熟路,找了一间质库,当了始皇陵内盗来的玉器,揣着一包袱五铢钱,准备物色一间宅子落脚时,路过一户朱甍碧瓦的官宦人家。见其府外人头攒动,百姓交头接耳,却不敢上前,不免好奇,过去一探究竟。方知此为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的府邸。之所以围拢那么多人,皆因将军过世未久,这户人家的三公子便忙不迭要将父亲的继室及其所出儿女扫地出门。不禁腹诽这凉薄天性,手足相残,同西牛贺、东胜瀛二洲上的殊异无甚区别。纵是体内的英灵反驳,人界亦有重情重义之士,置若罔闻。冷眼旁观那华服公子趾高气扬,面对继母据理力争,亦不屑一顾,命管事将母子三人的细软扔上马车。见年幼的异母弟环拥住半蹲在地、蹙眉紧捂心口的小妹,对他怒目圆瞠。不禁冷嗤,母女俩一个德行,都爱在旁人,尤其父亲面前示弱,装腔作势。


“我可不是爹爹。”


较之铁骨铮铮,却待继室及其所出儿女柔情似水,乃至有求必应的偏心眼儿父亲,他长孙安业可不会因为女人的眼泪,委屈迁就。纵是男童怀中的幼女不似作假,气息愈发急促,乃至最后倒在地上,喘不上气儿,犹自居高临下,冷言奚落,令围观百姓亦觉将军府的这位原配夫人所出嫡公子欺人太甚。隐在人群中的女子亦微眯起眼。



“无妨。”


当体内的英灵提醒她,施术或可能引来这些年穷追猛打的龙族,仍凝拙火于掌心,冲着落井下石的青年方向,微一运劲:“就这点儿动静,还不足以惊动太氏那群恶龙。”


各洲之上,不乏修仙得道或参悟天机的高人。销声匿迹的这些年,亦察觉涬力若是运用得当,不至于惊动昆仑上的恶龙。故而略施小技,平地起风波。隔空将那不可一世的少年掀倒。继而拨开人群,施施然,走了过去。


“气疾?”


听体内的英灵告之那小姑娘许有宿疾,方才如此。冷睨一眼不明所以,趴在地上惶惶不安的华服少年,走到那岌岌可危的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交给我。”


见那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拥住胞妹不撒手,甄心动惧,女子轻嗤,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更何况小姑娘命在旦夕,真有差池,她这外人可以置身事外,但亲者痛,仇者快这等恶果,他可承得住?


“找大夫过来,也未必赶得及。”


不由分说,便将那小姑娘拽到自个儿怀里。透过后心,渡拙火入其体内,运气调息。不多时,便见那惨白的小脸儿恢复血色。气息渐缓,一炷香后,转危为安。


“没事了。”


待那眉目如画的小姑娘睁开秋水明瞳,女子微微一笑。欲要起身离开,却不知那小姑娘是否劫后余生,还未缓过神来。总之,攥住她的衣袖,对视片刻,竟是扑进她的怀里,将小脑袋埋在胸口。未几,衣襟微湿。令女子不知所措。


“你……”


看向小姑娘的兄长,指望他拉回自己的胞妹,却不防那小少年亦是双眸通红,死死凝住自己的脸,五味杂陈。不禁犯难,一介过客,路见不平而已。当那气焰嚣张的华服少年在管事的搀扶下,起身圆面子,继续赶人时,又见近旁那个喜极而泣的妇人挺直腰杆:“去高府。”


纵是恩爱多年,一朝离散,丧夫,骤失倚靠,但母族高氏,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单是齐国清河王高岳之后,兄长高士廉,更是同当代名士薛道衡、崔祖浚并称贤达。故而昂首,拂开无礼冒犯,架住自己的两个仆妇,冲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子伸出手:“我们走。”


投奔兄长,总好过光天化日之下,受尽屈辱,叫人看笑话。


原想求问骤然出现,救观音婢于危难的恩人高姓大名,不日登门造访。却不想受惊发病的幺女脱险后,竟是抱住那个陌生女子,不肯松手。纵是她上前哄劝,亦不为所动。只得叹口气,冲着那个秀美绝伦的年轻姑娘,无奈笑笑:“可否行个方便?”


随她前往永兴坊高府,顺道答谢救命之恩。女子微一沉吟。正好没有落脚地儿。兼之人生地不熟,央当地的望族帮忙物色宅子,当是事倍功半。故而爽快点头,抱起名唤观音婢的小姑娘,上了那辆破旧马车。迨至高府,方知今儿个顺手救下的乃是洮州刺史的外孙女,前朝宗室。听闻妹妹被继子欺侮、扫地出门,那位玉树临风的高大人倒是二话不说,便收留母子三人,并遣管事,前往长孙府讨说法。虽说最后因着承继将军府的三公子跋扈蛮横。不久之后,高士廉又因交好的同僚犯事,受其牵连,贬为朱鸢县主簿,终是不了了之。但这位长兄亦如他伟秀姿仪,品性高洁。于临行前,竟是卖掉大宅,置换两座小院,分别安置老母妻儿,以及寡居的胞妹。因府中没有成年男子,心忧孤儿寡母或可能遭人欺侮,故而无处可去的女子顺水推舟,于客居一月,被高氏的厨艺征服后,索性觍颜,赖在长孙夫人的府上,反客为主。那日,吃饱喝足,叼着一根青草,栖身树下小憩之时,忽见高氏的长子无忌峨冠博带,翩翩而来。


“既已打算长居,可否告知你真正的名讳?”


原本模棱两可,按着自己原是一株千年古槐,随意捏了个怀姓,忽悠娘儿仨,自己来自汉地百姓眼中遥不可及,颇是神秘的西域,未有细说来历。但此间,既要蹭吃蹭喝,便诚如无忌所言,朝夕相对,彼此开诚布公为好。不过……


暗忖修成正果后,还真没正儿八经地想过名字,不禁犯愁,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忽听体内的英灵道那枝蔓蜿蜒,垂挂在云木,灿若云霞的紫藤,同她原身颇是相像。灵光乍现。


“藤萝。”


纤袅婀娜,顾盼神飞。凝睇树下慵慵而笑的女子,少年恍思人如其名,月貌花容,确若藤萝一般,尽态极妍。凝睇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心亦漏了一拍,直至胞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一反素日娴静,意味深长,冲着他笑了一笑,方才回过神来,微微蹙眉:“你怎么出来了?”





前儿个又气疾发作,当是在屋内好生静养。不过,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妹一贯主意大。纵是母亲发话,将她拘在屋内,亦常是阳奉阴违,偷溜出屋。遑论现在有藤萝给她撑腰。气疾发作,便渡名为拙火的真气予她。甚至异想天开,打着将门虎女、不能给爹爹丢脸的名头,央那功法高深莫测的女子,教她武功。却一如往昔,被女子摆手婉拒:“你这小身板,打坐运气调息足矣。”


更何况这年头的女子,一早便要嫁人。寻思兄妹俩的舅父临行前,还特意造访唐国公府,确凿妹婿生前给幺女定下的亲事,断无变数,挥了挥手:“还是安生一些。”


跟着娘亲学女工。纵是不甚苟同这年头的女子须得出嫁从夫,三从四德,但自个儿可以不以为然,不当回事,却不能怂恿观音婢跟着她这个无甚干系的外人,离经叛道。


““当然,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见小姑娘略略失望,垂头丧气,藤萝又于心不忍。托着脑袋,忖了又忖,终是慵慵告诫对她很是崇拜的小姑娘,世俗框架内,随机应变,随心而为,亦无不可:“夫君,可不是你的天。”


你的天,只有你自己。


瞥见观音婢身边熟读圣贤书,笃信三纲五常的少年瞠大双眸,好似觉她惊世骇俗,不禁嗤笑:“你们男人啊,不过仗着力气大。”


耕稼陶渔,开疆拓土,女子难以胜任,方才掌这南儋部洲。殊不知东胜瀛、西牛贺,乃至离世隐居于昆仑山上的那群恶龙,不论男女,强者为尊。回想先前在东胜瀛洲游荡时,无意中撞见九尾狐同别族开战,女子身先士卒,骁勇善战,不免可惜人族不谙术法,女子难有出头之日。不过……


望一眼温婉可人,骨子里却若其父,明慧桀骜的小姑娘,心觉,纵是囿于世俗,难逃相夫教子的命运,仍可活出不一样的精彩。


“至少,你的眼里不当是只有你的夫君。”


唐国公府二公子。


不无讽刺,讥诮这年头的贵胄大多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观音婢亦明了生当为女子,有些事儿,奈之无何,身不由己。不过,确若藤萝姐姐尔后所言,若要超然,活得洒脱,便在明面上,效法自己的母亲,掌中馈,尽到主母本分,对夫君身边的莺莺燕燕,视而不见。与此同时,守好自己的心,不轻易交出去。


“若未动情,自不可能伤情。”


一点即通,令那边厢的女子莞尔,孺子可教。近旁的少年则无奈扶额:“您这是在害她。”


若不交心,如何博得夫君的宠爱?一旦失宠,又如何在国公府内立足?令藤萝冷笑:“我又没让观音婢不上心。”


对夫君及府内诸事上心,并不等同一颗真心错付风流。听少年不解发问,世家子弟不外如是。若是易地而处,她可会如她自己所言,虚与委蛇?藤萝朗声大笑。且不说她乃修炼成形的树灵,同人族陌路。就算天赐良缘,喜结连理,亦不会同拈花惹草,左拥右抱的男子携手一生。


“我藤萝的相公,只能有我一个。”


她非这尘世凡俗,自是无须循规蹈矩。见少年惊震,继而若有所思,耸肩,含笑合眼,继续打她的盹儿。如此这般,静好荏苒。如梭岁月,至第三年春天,又在藤萝树下小憩,却察觉墙头之上,有两股不寻常的气息,峰回路转。


“你们是谁?”


不费吹灰之力,跃上朱瓦。居高临下,睥睨猝不及防,勉力扒住砖瓦,方未坠下墙头,颇是狼狈的两个少年,双手抱肩:“哪来的臭小子?”


陇西李氏嫡次子,以及素日亲密无间,听堂兄颇是好奇未过门的小妻子是否如外间所传的那般兰心蕙质,便怂恿他来高家别苑瞧上一瞧的堂弟,道宗小公子。


当藤萝不留情面,直接提溜了两个少年,跃下墙头,长孙无忌闻声而至,愕然惊觉猫在墙头,窥探院内动静的所谓宵小,竟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未来妹婿。当那李家二少面色不善,冷睇藤萝,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不知如何圆场之际,自家小妹捧着一盘古楼子,款款而来。


乍见院内立着两个素未谋面的外男,略一怔神,原想转身,入内避嫌。但听兄长道那锦罗玉衣的俊美少年,正是同她定亲的唐国公府二公子,李世民。又停住脚步,阖了下眼。


未行六礼,来此作甚?


见之冷睨藤萝姐姐,怒气冲冲。下一刻应声回首,望见自己,又眸露惊艳,兀自出神。暗忖这李家公子不守规矩,不请自来在先,自个儿亦无须恪守礼数。兼之一旁的兄长看着藤萝姐姐和未来妹婿,左右为难,欲言又止。心觉彼此间或有龃龉,当是圆上一圆。故而低首,望了一眼亲自下厨,给藤萝姐姐做的她最爱吃的胡饼,落落大方,捧着金花银盘,走向一众人等。


“二公子可要尝尝小女的手艺?”


脂粉未施,却若清水芙蓉,明艳不可方物。





凝望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庞,矜贵少年些微恍惚。较之父亲身边的那些姬妾,虽非倾国倾城,算不得绝色,但举手投足间,透出的那股世家宗亲方有的清贵,绝非小家碧玉可以比拟。故当少女含笑执箸,递来那块喷香四溢的胡饼,全然忘却先前的不快,只顾沉溺那粲然笑靥,丝毫不记得寻那唐突粗鲁,害他在未来舅兄面前出糗的女子算账。


“这……算是看对眼了?”


虽说朝夕相对三年,心知肚明观音婢不过解围,只是那倨傲少年一厢情愿。但过门前,误打误撞,叫这小两口彼此照面,见上一见,也未尝不是好事儿。


趁着来年便要结亲的三人客套寒暄,藤萝飞快顺了一块古楼子,叼在嘴里,扬长而去。但未出数步,又有一道清俊身影,冷不防窜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你就是那个路见不平……”


尔后寄居在长孙小姐府上的侠女?见面前的女子微眯星眸,目光寒漠,眉清目朗的少年强行按捺初见时,惊为天人的悸动,自报家门,乃是陇西李氏之后,唐国公四叔之孙,道宗是也。


“唤我表字承范亦可。”


素昧平生,却是笑嘻嘻,可劲儿和她套近乎。令藤萝蹙眉,意欲何为?当少年经不住探究的目光,些微赧然,挠了挠后脑勺:“你身手极好……”


功法卓绝。稳立墙头,盘问他们来历时,周身流转的真气,亦令跟随名师修过内家功法的他,很是诧异。故直言不讳,想拜女子为师。令藤萝瞠大眼,险些惊掉口中的胡饼:“你们李家,什么样的师傅请不到呀。”


何况华夏一地,男尊女卑,竟想拜一个女人为师,令女子顿感意外之余,对面前的少年,倒也刮目相看。不过,纵是名唤道宗的小毛孩儿,同这年头的男子不尽相同,还是摇手婉拒。素不相识,徒惹麻烦。吊儿郎当回屋,原以为萍水相逢,就此作罢。却未成想数日后,着幞头圆领袍,出外打牙祭时,于那客似云来的望仙楼,又同那世家少年狭路相逢。


“确实着人在府外候您来着。”


嬉皮笑脸,不吝讳言自个儿得了消息,便策马赶来拜师。令藤萝纳闷,自己有何能耐,让这望族出身,叔父更是位极人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年锲而不舍?道宗敛容:“吾乃旁支。”


父母双亲英年早逝,留下他和两个弟弟寄人篱下,绝非世人眼中嵩生岳降,钟鸣鼎食的贵胄:“当然,叔父仁厚。”


见他们兄弟三人失怙失孤,甚是可怜,接到自己的府上,衣食住行比照亲子亲女,一应俱全。二哥更是待他亲如兄弟,多有照拂。但,到底隔了一层:“终有一日,亦要离府,自立门户。”


若无本事,何以立身?故笑嘻嘻,央求藤萝收他为徒。令女子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倒也实诚。然则,人殊有别。自己一介树灵,亦无意同长孙兄妹之外的人族多有牵扯。故再度婉拒,少年仍不言弃。甚至不知打哪儿听说她常去的几家食肆,隔三差五,便差人送磓子,蟹毕罗到府上。还无谓君子远庖厨,跟着府上的庖丁学做冷淘。歪打正着,以这道槐树汁和面制得的面食,正中她心底的柔软。终是松了口,云淡风轻:“权当打发日子吧。”


亦觉现下偷闲躲静,实是堕懒。平素教无忌拳脚功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故当少年又提着食盒,登门造访时,瞅一眼里间的透花糍,佯作迟疑,沉吟良久,终是勉为其难,颌了下首:“往后每日卯时三刻,在城外等我。”


次日,无忌一如往常,随藤萝去城外练拳时,瞧见笑眯眯,卓立林间的李家公子,微微一怔,旋即蹙眉。世民的堂兄弟,怎会出现在此?见他挥手致意,同和藤萝颇是熟稔,心中亦说不清道不明,略略不快。但听藤萝轻描淡写:“来年,你们就是姻亲了。”


指不定有朝一日,还要守望相助。拨弄近旁的花草,女子澹然道是前些天,从坊间听闻东郡那里有个瓦岗寨,举旗造反。今上营东都,开运河,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亦可谓危如累卵,扑朔迷离:“多些傍身的本领……”


将来生变,还能彼此照应。故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对唐国公府的少爷,亦不留情面,心慈手软。慵慵抬起一手,告知道宗,可随意进攻。短兵交接,方才察觉女子的功力,远在自己想象之上。未出十招,便被女子一掌击倒,半晌,起不了身,难免沮丧。令藤萝失笑:“头回过招,便能如此,已是不易。”


纵观南儋部洲,除却昆仑山上的那群恶龙,估摸无人可以和她这身负涬力的殊异一较高下。淡淡阖了下眼:“是练武的好苗子。”


较之武学一道天资平平的无忌,道宗倒是天赋异禀,大有可为。令读书之外,夙夜匪懈,只为让面前的女子刮目相看的少年颇是黯然。同时,亦对突如其来,又得女子褒奖的道宗心生嫌隙。


“你并非只为拜师学艺那么简单。”


当无忌冷眼旁观,发现李家的那位旁支公子宛若当初的自己,年深日久,对倜傥不羁的绝艳女子,愈发沉沦,不禁懊恼一开始,怎得未有察觉他亦抱不可告人的希冀。一日,趁着造访李府,主动提议和道宗同行。于街口,同藤萝分别后,便开门见山,揭破身边目不转睛,目送女子远去的世族少年,莫有非分之想。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对师尊心生绮念,亏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枉为世家子。不过莫名其妙,被无忌指斥一通的少年倒是未有置气。侧过头来,意味深长,望一眼年纪相仿的将门虎子:“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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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制人,欲要骇他知难而退。殊不知无忌那点儿小心思,一早洞悉。扬高唇角,冲着怔愕后些微恼羞的少年,戏谑一笑:“我本是失怙失孤,无人管束的纨绔。”


连府内的先生都常斥他孺子不可教,遑论外人,如何非议,都满不在乎。


“只要最后得偿所愿便好。”


听长孙无忌讥诮,三年前,不期而遇,藤萝便是而今这模样:“你也曾问过她的真实年岁。”


似是而非,笑道自己比他们的娘亲,还要年长无数。怎么着,都是个大娘子。


冷睇道宗,奚落陇西李氏权倾朝野。繁文缛节良多的世族,怎可能容得下自家子弟迎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大娘子?更何况藤萝一早言明,断不会为妾。她的相公,只能同她厮守一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冷笑,讥诮面前的少年,身在世族,断无可能如愿以偿。令道宗缄默,若有所思。良久,抬手轻抚下颌:“只能同她长相厮守?”


倒是那个超然物外,洒脱明快的女子会说的话儿。


唇角微扬,笑渐粲然,令长孙无忌亦不明就里,冷然相望,直至少年转首,淡淡一笑:“可有可无的旁支,亲事本便不能压公府四少一头。”


且不说朝堂波诡云谲,叔父有无闲情,关顾他的终身大事。就算要同其他门阀联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亦轮不到他这个堂侄出头。更何况,是他这个看似风光,实则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配不上藤萝那样卓尔不群的女中豪杰。阖了下眼:“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盖世英豪。”


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命途。堂堂正正,同那女子比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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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忌五味杂陈,却又饱含敌意的审视之下,少年清浅而笑。来日方长。若不服气,大可各凭本事,看谁笑到最后。凌云壮志,且为此朝乾夕惕,苦修不辍,于藤萝另眼相待,若是有意,于这扑朔迷离的时局,有番作为,自是成全。故无甚保留,将识海内可授人族的拳脚功夫,倾囊相授。如此这般,亦师亦友,四载有余。昔日调皮捣蛋,没个正行的世家子,亦在似箭光阴中,渐渐长成昂藏七尺,器宇轩昂的沉稳少年。


“状貌类胡。”


果然不是他叔父唐国公自称的西凉武昭王李篙之后?


那日惠风和畅,天高云淡,看着道宗打完一套拳法,走到树下盘坐歇息时,斜坐于树梢之上的藤萝双手枕在脑后,端详那张高鼻深目,较之幼时硬朗许多的面庞,含笑调侃异域风情。令道宗无奈:“前朝诸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自鲜卑羯羌等五大部落趁八王之乱反晋,司马氏南迁后,天堑以北,便成胡人的天下。杂居通婚,战乱百年,又有谁能捋清自己的祖上是否汉裔:“同你十分亲近的长孙兄妹的先祖,还是魏国拓跋氏宗室之长呢。


母族高氏,更是齐国安乐王高劢之后。门传中鼎,家世山河。令藤萝亦感慨这年头的世家门阀,动辄便是前朝宗亲,亡国皇族。暗忖底下那少年的叔父唐国公的生母独孤氏,还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姨母,关陇望族鲜卑裔。叹口气,边透过神识,安抚体内那个死于鲜卑人之手、对胡族深恶痛绝的英灵,边感慨前朝诸国帝王未有严加管束自己的子嗣。未出三代,必出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官逼民反。朝代更迭频繁,实乃百姓之苦。


“而今这天,也快变了吧。”


名唤杨广的那个人族帝王,虽于潜邸时,平定南朝,战功赫赫。登极后,开科举,通运河,一度盛世光景。但于其父生时,便秽乱后宫。先帝驾崩后,逼死时为太子的亲兄,已为世人所诟病。近年东征西讨,滥用民力,更是民怨四起,篝火狐鸣。仰首,遥望一碧如洗的苍穹:“前年,你叔父官拜太原留守。”


连同嫁过去的观音婢一块儿,举家迁往太原。北抗突厥,还要兼顾平定河东一带的民乱。估摸着,很是闹心?树下的道宗颌了下首:“确是一发不可收拾。”


虽于递回来的家书中,只言片语,不尽详实,但前有突厥,后有义军,兼之圣上遣王威、高君雅督军,处处掣肘,故而叔父那头的处境,很是艰难。甚至连二哥都想方设法递消息回长安,让他火速赶往晋阳助力。然而……


望一眼交好的长孙家都随去太原,帮衬二哥,她却留在东都,逍遥自在的女子,踌躇不定。纵是二哥再度来信,自己的两个亲弟弟亦已奔赴晋阳,帮衬叔父,还是迟迟未有动身。直至晋阳惊变,身为太原留守的叔父斩王、高二人,宣布起事。遣子夺取西河郡的同时,派僚属刘文静出使突厥,联合始毕可汗,由龙门渡黄河,直奔东都,势如破竹。仍是留在京城,只为守护孤身一人的女子。


当那日授业后回府,一如往昔,蜷在塌上睡回笼觉的藤萝半梦半醒,忽闻推门声,睁开一眼,便见高氏临行前给她物色的厨娘火急火燎。挑眉倾听,方知观音婢那位心高气傲的夫婿及家翁干了件大事儿。


“听说适才阴将军领兵冲入李府,大开杀戒了。”


留守东都的李氏一族,意料之内,因唐国公起兵谋反,为之牵累。素日亲近的道宗更是首当其冲,除之而后快。不过,藤萝对于自己调教出来的弟子功法,成竹在胸。纵是对方人多势众,亦可全身而退。亦如所料,道宗以一当十,力克攻入府中的官兵。即使领兵诛逆的张掖太守身经百战,武艺高强,还是难敌这个年纪轻轻,功法却是高深莫测的少年。不过……


“兵不厌诈呐。”


见藤萝惊怔后,老神在在,厨娘迟疑再三,还是告之,李家少爷虽是随她习武多年,卓尔不群,但到底少不更事,不比阴将军领兵征战多年,老于世故。趁其不备,擒住隔房的两个堂妹,令之分神,投鼠忌器。候在近处的僚属则伺机而动,一剑贯胸,似乎命在旦夕。





“你是说,还有一口气在?”


乍听厨娘道那小卒子胆敢背后偷袭道宗,藤萝心中一紧,从塌上跃起身来,怒目圆瞠。然则,厨娘又道,名唤阴世师的守将好似将重伤的道宗连同两个堂妹带回府衙系狱,勉强冷静下来,轻蹙秀眉。这是要留活口?


夜半三更,悄无声息潜入大牢。凝拙火于足底,倒悬于横梁之上,蹑步疾行。轻易避开守备,于最深处的那间牢房,窥见埋首于草堆,出气多进气少的徒儿,出离愤怒,但又不得不克制。毕竟救人要紧。


跃下横梁,施术开宇,召出一柄附着舍利子灵能的上古宝器,抬手轻挥,铁门应声而断。然因藤萝张开结界,隔绝声响,未有引发更大的动静,只令同处一室,披头散发,不知所措的两个小姑娘瞠目结舌,险些惊呼。但因来者眸光寒漠,生生凝滞。听她冷淡发话:“闭眼。”


不论何事,只要她没出声,便不准睁眼。点头如捣蒜,唯命是从。纵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浮空,徐徐飘向何处,心内惶惑,依旧不敢忤逆那个仙姿佚貌,却是疾言厉色的乖戾女子。当她们惴惴不安,度秒如年,直至女子淡淡开口,允她们睁眼,竟已身在山中,人地生疏。不禁大惊失色,懵然无知自己如何离开大牢,又缘何身在大兴城外,惊慌失措,女子又开口:“有时候刨根究底,反会误了卿卿性命。”


若想活着离开京畿,那就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永不提起。


命他们转过身去,不允回头的同时,尽可能轻地扯开道宗衣襟,借着月光,查看他的伤情。几乎一招毙命,又因着逆党之故,未有上心施治,草草包扎。故而此间,可谓惨不忍睹。蹙眉,探了探鼻息,几不可察,危在旦夕。故在不谙医术,渡拙火又收效甚微的情形下,心生一计。


“真要如此?”


体内的英灵不甚苟同。毕竟宿主的灵能,大多源自那枚舍利子。若是离身,姑且不知后果如何。其上的灵能,会否裨益凡人,尚未可知。但是藤萝无谓:“应急而已。”


虽说化形后,便依着识海内的术法,将那灵石收归丹田,不曾离身。但其上的灵能,已然化为己用。纵是借予道宗,亦不可能如冉闵所想,自个儿灰飞烟灭。


故而笑他多虑,扶起奄奄一息的少年,轻捏双颊,挤开他的嘴。同时运功,引出体内的灵石,倾身靠近少年,将那蕴有涬力的舍利子送入道宗口中,同时渡拙火予他,双管齐下。不消多时,愈发微弱的脉象渐现生机。半个时辰后,少年手指微动。


“你……”


睁眼便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近在咫尺,难免怔愕,更是不明就里。自己不是被阴世师的手下暗算重伤?浑浑噩噩,不知现下是何情形之时,未有察觉自己口含一枚灵石,乍听藤萝后知后觉,“啊”了一声,亦是一惊,闭嘴后仰,竟是不自觉,将那灵石吞下肚去,令面前的女子大惊失色:“快吐出来!”


捏开他的嘴,却是为时已晚。只得单手覆上双唇,运力施法取石。但不知缘何,不受驱使。心急火燎之下,亦顾不得人族之间,男女授受不亲。冷不防凑近少年,嘴对嘴,意图吸出那枚舍利子,却是徒劳。不禁惘惑,彼此共生多年的舍利子,怎得不受她召唤?松开少年,抓耳挠腮之际,亦未察觉面红耳赤的少年勉力平复暗涌心潮。凝睇她的面庞,若有所思。当藤萝转过身,意欲再试,却见少年扬高唇角,讳莫如深。


“虽说被轻薄的,多是女子。”


胡族统御百年的北地,民风亦较天堑以南开放。不过,未出阁的姑娘,众目睽睽之下,若被陌生男子轻薄,仍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


故而笑渐狡黠,冲着一脸莫名的女子弓身作揖:“无以为报。”


惟有以身相许。藤萝怔愕,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听道宗又言,轻薄他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难不成还想赖账?令对世俗知之甚少又无甚兴趣的藤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体内英灵无奈告之,适才亲嘴,无异于轻薄。亦是费解,不就是嘴对嘴,意图取回宝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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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你亲回来便是。”


为何要成亲来还?令体内英灵无言,少年微怔之后,开怀大笑。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至于自己如何脱险,背对他们跪坐在松柏前的两个堂妹又缘何瑟瑟发抖,亦无意深究。望一望周遭地形,好似踏春来过几回的终南山。估摸着大兴城内的李氏族裔,多半蒙难。故权衡再三,终是决意投奔叔父,索性随之起事,反那荒淫无道的昏君,为族亲报仇。


“你可愿随我去晋阳?”


顺道还能瞧瞧前年过府的二嫂,以及无忌母子。藤萝无可无不可。只要行踪未有暴露,被应龙一族察觉,哪里都一样。然则劫狱时,使析宇术,召出舍利子所铸利剑,又透过宇内通路,将三人带出大兴城,动静太大,或可能惊动太氏,忐忑不安。所幸终南山一带,有不少隐士修炼,动用拙火稀疏平常。煎熬数日,未见冤家对头找上门来,也便宽心,不再执拗召回舍利子。不过,同行少年愈发炽热的目光,令她困惑又别扭。从一队不长眼,欺到她头上的流寇那里抢了几匹马,星夜兼程,同唐国公的人马汇合后,亦因道宗始终未有开口,要她还那亲嘴的债,也便不了了之,将此事抛诸脑后,投奔观音婢。于李府客院安顿下来后,未消半日,长孙氏便亲自前来探视。见故人依旧坐没坐相,吊儿郎当,无奈笑她孩子气,却又怀念起当初在东都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看那小子待你挺好。”


适才闲坐,便听院里的婢女笑说,二公子从晋阳宫中搜得一枚玉龙子。据闻,其乃琅玕所制,稀世罕有,可呼风唤雨。是否以讹传讹,言过其实,尚未可知,但回府,便赠与发妻,夫妻情深,可见一斑。然则,观音婢眼神微黯,欲言又止。对这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知之甚深,故忖了忖,如她幼时那般,带她入怀,轻抚了抚后背:“不是一早知晓世家妇,大多如此么?”


三妻四妾,约定俗成。观音婢亦知过门后,夫君待她极好。甚至因她年纪小,又有气疾,允诺及笄后,方才同她圆房。亦于侍寝后,给早年便在他房中伺候的那些个婢女灌避子汤。断然不允她们先于自己,诞下长子。可谓莫大的尊重。然而……


想到进门后,二郎身边的莺莺燕燕欺她年纪小,常是阳奉阴违,明里暗里地使绊子,轻叹口气,一入朱门深似海。好在世家望族极重礼法,断然不容侍婢逾矩,冒犯嫡妻。故在二郎不经意瞧见身边的一个婢女对她不敬,当场赏了一顿板子,顺带敲打那些心怀叵测的侍婢后,已在府中立稳脚跟。对那柔情似水,抱诚守真,甚至随父起事这样的秘辛,都因夫妻一体,坦诚相告的男子,亦难紧闭心扉,敷衍了事。


“终究,还是没能守住。”


纵是心知肚明公爹起事,二郎征战朝不保夕。又或是如愿成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后,势必会有更多女子抬进府来,共侍一夫,难保真心依旧。但早先信誓旦旦,会守住自己的心,不轻易交付,终究还是沉沦于少年郎的柔情蜜意。当藤萝淡淡发问,有朝一日,他对其他女子亦是这般掏心掏肺,情深意重,又当如何?长孙氏哂笑:“贤妻。”


左不过色衰爱驰,朝秦暮楚。


凝睇恬然相望的女子,颌首告之,若有这天,她亦不过做回贤良淑德的嫡妻,冷眼旁观。藤萝歪头:“说来容易,做来难呐。”


于人世间流连经年,多少见识过一些悲欢离合,身不由己。故而,直言不讳心中隐忧,委实不愿见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为情所苦。因着一个男子,泥足深陷。


所幸,观音婢幼时遭逢剧变。深知人心易变,连那血脉相连的亲族,都未必靠得住。故而动情,亦不执迷。纵是骁勇善战的夫君随父攻克大兴城,代隋立唐,敕封秦王,如日中天,亦未免俗,纳炀帝之女,京兆韦氏一族寡居孀妇等十数美人为妾,亦是云淡风轻,依礼安置。


不矜不伐,不卑不亢,将后院料理得井井有条,令天下未定,依旧跋涉、冲锋陷阵的秦王很是感激。故而,虽同世族联姻,笼络人心,亦或是一时迷了眼,为美色所惑,皆未动摇发妻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那年紫藤花开,于东都小院初见,一见倾心的情境,亦是念念不忘。故当尘埃落定,军功赫赫,为敕封太子的长兄所猜忌,明争暗斗,甚至到最后,一场鸿门宴,意图毒杀,终是落得手足相残,不死不休的境地时,亦于那流火七月艳阳日,伏击太子、齐王,破釜沉舟之时,独独将发妻带在身边,亲赴玄武门。生死与共,终登大寳后,消息传至边陲。看过情同手足,于沙场上亦是默契无间的二哥亲笔,道宗深叹一口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近旁的女子则在不紧不慢,进完底下人呈上来的烩小吃后,方才不无讽刺,淡淡讥诮:“不过私心作祟,意在大统罢了。”


虽说客居李府,曾在唐国公革故鼎新称帝后,同其长子建成有过一面之缘。且因对方风流好色,对自己毛手毛脚,彼此间曾有不快。但较之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大公子,看似爽心豁目,实则城府甚深的二公子,方才让她敬谢不敏。听闻宫变那日,他将儿女姬妾悉数留于府中,独带发妻前往玄武门,好似夫妻一体,共进退,亦是不以为然。且不说夺嫡之争,你死我活,险象环生。就算他一如当初,情深不渝,这妻妾成群,坐享齐人之福的光景,亦恕她实难苟同观音婢有多幸福。


“确实委屈。”


顺着藤萝的话头,道宗含笑称是。一手支在几案托腮,淡睇女子用完烩食,又将素手伸向炒糊饽,很是欢喜灵州当地的小食,心中愈发柔软。趁其津津有味,无暇他顾,冷不防又问,何时下嫁?


“若不情愿,那就继续还那轻薄的债。”


笑脸吟吟,看得藤萝莫名牙痒。思及这厮及冠后,愈发不知收敛,动辄扣住她的后脑勺,亲她的嘴,还美其名曰要债,按一按青筋微跳的额角,无可奈何。思及自己千里迢迢来此,却三天两头,被这个翅膀硬了,不服管的徒儿气得跳脚,慨叹自作虐不可活。


“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长安呢。”





遥想当初,观音婢从少夫人晋升秦王妃后,心知肚明李家二公子不待见自己的藤萝主动迁出李府,婉拒无忌母子邀她同住的好意,独居于更名为长安的都城南隅。整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直至那天,唐军大破窦建德旧部刘黑闼,凯旋而归。道宗提着酒坛子,不请自来她的宅院,方才因之,寻到新乐子。然而……


回想彼时,见到常年征战在外,重逢时,已是弱冠青年,愈发俊俏的徒儿,不假思索,允他入内。听之娓娓道说这些年,随二哥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兵凶战危,尤其那回,追随兄长驰援李世勣,反同二哥一块儿,被刘黑闼麾下数万大军包抄,危在旦夕的情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莫名焦灼。然则,那混小子倒是云淡风轻,坦然笑言如何突围,以一当百,愣是撑到尉迟敬德率军赶至,不负她多年教导,颇是欣慰。故而多喝了点儿小酒,迷迷糊糊,直至体内英灵透过识海,斥醒她,方才察觉青年拥住自己,轻吻她的双唇。见她醒转,亦未松手,反是笑渐狡黠,旧事重提当年遭她“轻薄”,怎生都要给他一个交代。


“做我媳妇吧。”


开诚布公,他出生入死,随二哥打天下,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将。成为名扬天下的英豪,堂堂正正,向她提亲:“初心未改。”


任她指斥笑话,甚至威胁师徒情绝,依旧我行我素,痴缠多年。此间,亦是信手摆弄腰间的麟符,告之二哥即位后,封他为灵州都督,位极人臣。纵是功法见识,略逊一筹,好歹还是大唐的任城王,勉强堪配:“你就嫁给我吧。”


虽说他李道宗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同藤萝天渊之别,但如她所愿,此生惟她一妻,白首不相离,令藤萝惊愕:“你怎知我……”


三年换一地儿,甚至千里迢迢,投奔他这个痴缠不休,唯恐避之不及的混小子,不就是为了避开长安城内的闲言碎语,不让人发现她的秘辛?见藤萝瞠大双眸,道宗挑眉,又道她婉拒高氏母子,除却无忌已然定亲,她这说不清来历的所谓亲戚,委实不便继续叨扰之外,还有邂逅至今,丝毫未变的容貌。以及劫狱那日,诸多匪夷所思的行径。


“你放心。”


安抚眼神骤冷的女子,告之当日同他一道幸免于难的两个堂妹守口如瓶,未曾泄露半字。不过,任藤萝功法如何高深,面上亦不过一个弱女子,怎生都不可能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少女,冲破重重守卫,离开大兴城。


“你,不是凡人。”


几不可闻,以彼此方能听到的声音,言之凿凿。令藤萝惊怔,良久无言,直至一炷香后,方才叹息:“你就不怕我是吃人的妖怪?”


虽说那日情势危急,施法,必露端倪,但那日人事不省的道宗,竟能循着蛛丝马迹,追本溯源,到底是跟着李家二公子历练多年,今时不同往日。见他从容笑言,吃了他,倒也得偿所愿,成为她的人,令藤萝啼笑皆非,这小子,能不能正经一回,或像寻常人族那般,惊一惊,吓一吓?,然则,道宗云淡风轻:“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不管当年在大兴城内,险些死于阴世师之手,还是后来在战场上,险象环生,数度徘徊于鬼门关,也便无谓面前的女子是人是妖,是神是魔。


“总之,我娶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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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她,百花不入其眼。甚至连他自个儿都弄不明白,缘何对藤萝一见倾心,再见如故:“兴许,真是中了你的妖法。”


又若素日那般讪皮讪脸,嘻嘻哈哈,要她负责。令藤萝愈发无奈,扶额,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造化?虽对识海内残像所示因果缘分,一知半解,但同面前的混小子,铁定是孽缘。一脸嫌弃,戳他的脑门:“莫要自作多情。”


新置办的宅院,不过住了数月,且同邻里鲜有往来,尚不至于露马脚。此番前来灵州,别有意图:“吐谷浑。”


提点道宗,岁首回长安赴大朝会时,曾在次日登门造访,并在闲谈间告诉她,驻守的边地附近有个小国,名唤吐谷浑:“鲜卑慕容氏。”


虽不能操之过急,告诉道宗,当年为了修成正果,将那赫赫有名的武悼天王之灵魄纳入墟宫,彼此共生。但数百年前害死冉闵的,正是吐谷浑国主的先祖,慕容儁。因而敛容:“有个故人的仇,我不得不报。”


纵是时过境迁,连冉闵自己亦已看淡前尘,不再执拗当年事,徒造杀孽。但乍听夙敌仍有后人在世,到底意难平。兼之吐谷浑时常勾连突厥扰边,冉闵生平最恨胡族屠戮手无寸铁的汉民。故而请愿,若那蛮夷再度进犯,助镇守边关的道宗一臂之力。


“近来,鲜卑人倒是安分了不少。”


侵扰河西的多为突厥。故而,藤萝大可安心在这灵州住上一阵,无须折返长安。待那慕容氏按捺不住,再度来犯,届时还请师父指点一二。


“我亦不会逾矩,对你不敬。”


见藤萝迟疑,道宗笑言,自己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世家子。纵是求娶心切,亦不会逾礼,勉强于她。令后者撇一撇嘴。敢情之前借口讨债,唐突师父的都是别人?懒得同这打诨插科的无赖计较,自行在城内寻了住处,四处领略风土人情。间或留意吐谷浑那头的动静。许是先前扰边,皆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之故。兼之新君登极后,有意经略突厥。故在贞观三年,突厥大举进犯之际,诏命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连同兵部尚书李靖、华州刺史柴绍等人,分六路反击。并于次年二月,大破颉利可汗部,愈发不敢开罪今上。当颉利可汗经灵州西北,欲投奔吐谷浑,后者亦不敢收留。令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的藤萝好生失落。


“真孬。”


较之当年的燕皇,而今的慕容氏日薄西山,安弱守雌。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倘若再遇佞臣,捅娄子不过迟早。故而贞观八年,伏允可汗依着权臣天柱王之计,突袭唐廓、兰州,为左骁卫大将军击退后,又于仲冬,入侵凉州。终是惹得今上雷霆震怒,决意征伐。亦令藤萝窥到良机,乔装改扮,以道宗侍从的身份,随大军开拔。




不出所料,听闻此役挂帅的乃是突厥人都闻风丧胆的卫国公李靖。兼之副将侯君集、任城王李道宗都曾大败突厥,自个儿更不是对手。故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又闻对方兵分六路,来势汹汹,吐谷浑人火速退回嶂山,同唐军相距千里。主帅犹疑,穷寇莫追,有无必要兴师动众,深入苦寒之地,讨伐一早式微的弹丸小国,道宗建言,斩草要除根。为了边陲百姓的安宁,索性借此良机,彻底平定西北。


“本王愿为先锋。”


率麾下众将士疾行十日,于库山同吐谷浑部狭路相逢。毫无悬念,势如破竹。尤其领兵的大唐贵胄,素有战神之称。自领灵州都督、镇守边陲后,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故而伏允可汗亲烧野草,暂时阻断唐军进攻的同时,率残部星夜兼程,欲借道祁连山,逃回伏俟城。却不料唐军兵贵神速,由北切断退路,只得折往南方。然而,前有薛万彻、李大亮两员悍将,后有任城王、侯君集紧追不舍。万般无奈之下,伏允可汗只得经由当地人称之为索桑、意为有去无回的不毛之地遁逃。千难万险,懊悔自己缘何听信谗言,非要招惹唐国之时,道宗一行亦是艰难跋涉。


虽说过去,对战突厥之时,亦曾深入危机四伏的荒漠。但此番无疑更加凶险,尤其天雨土突至,飞沙走石,土雾四塞。周遭将士,亦是身陷流沙,拼死相救,却又顾此失彼。无计可施,于漫天尘暴中锐挫望绝之际,道宗及众将士忽觉身子一轻,继而眼前一片漆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以为自个儿的性命,便要交代在这荒漠时,忽而雾散云披,置身荒漠之外。不禁惘惑,云里雾里。面面相觑,莫名自己如何逃出生天之际,不知何人大喝一声,神明显灵,天佑大唐。茅塞顿开,欣喜若狂。齐齐跪地,朝天叩首之际,惟有道宗隐约猜到因由,回首看向那个铠甲戎装的飒爽女子。果不其然,面色凝重,遥望西方,若有所思。柔声轻问,有何不妥?又敛容:“没什么。”


不过是施那析宇术,动静大了点儿。


暗忖此地离那昆仑玉虚峰,相距不远。兼之此番造通路,将身陷流沙的唐军带出荒漠,动用大量拙火,怕是在劫难逃。故苦笑:“赶紧上路。”


敦促道宗,趁着士气大振,追击那群鲜卑蛮子,遂冉闵夙愿。终在乌海,追上残兵游勇。不消多时,便大破其众,俘虏伏允可汗及其残部,押解回京。原本,皆大欢喜。当是庆幸道宗征灭吐谷浑,又立不世之功。然则,折返长安途中,一贯健朗的藤萝猝然病倒。道宗心焦,原想留下来,照顾心上人。无奈身为副将,须以军务为先。藤萝亦道,自己不过修为折损,休养数日,便会恢复如初。


“你且先行一步。”


并将一把形制颇是殊奇的古剑托付于他:“说起来,你也三十有二了。”


原先,权当他年少轻狂。因她化形后的姿容于人族而言,颇是出挑,故而执迷,寤寐思服。却未想到他十数年如一日,矢志不渝。


想到游历时,曾在酒肆听闻寻常百姓津津乐道任城王而立之年,仍未成家。好似在等一个姑娘。纵是天子软硬兼施,有意赐婚,仍婉拒拂逆,真真我心匪石不可转,甘心首疾。


“太傻了……”


为了她这样的女子,蹉跎岁月,不值当。


暗忖自己如何痴钝,不谙世俗、男女之情,相处经年,之于他的锲而不舍,终究还是动了凡心。只可惜……


阖一阖眼,按捺心中酸楚,却佯作无事,浅笑吟吟:“三十三,乱刀斩。”


民间有此一说。道宗虚岁,恰如是。故而借此机缘,将得自始皇陵的八剑之一,赠与对方傍身镇邪:“回京路上,多保重。”


到底是押送一国之主,谨慎一些为好。


望着面前的男子略微迟疑,板下脸来,命他收下,这才让男子承情。对视良久,颌了下首:“去吧。”

就此作别,总好过将他牵连其中,万劫不复。


大军开拔,确凿道宗灵息渐远,便支开他留下来的医女,悄然离开。原想趁着恶龙有所察觉前,施析宇术,遁出南儋部洲,隐匿东胜瀛亦或是西牛贺,但不知缘何,遁入宇内疾行良久。忐忑出外时,依旧在华夏徘徊,甚至未出灵州地界,令藤萝愈感蹊跷,欲要遁回宇,伺机而动。却不想背后的光门竟是自行消失。任她如何缔契,亦或是口诵真言,皆无济于事。徊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骤然响起的那个声音,不寒而栗。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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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回首,果真是当初一言不合,便要取她性命的一老一少。只是较之当年的青涩少年,卓立面前的,已是轩然霞举的青年。且有另外一个风度翩翩,看似温润如玉,眸光却若杳澜古井,深不见底的俊美男子同行。当藤萝蹙眉打量,暗忖来者不善,在劫难逃,青年悠悠开口:““这便是让我们好找的槐精?”


许是遁逃时,掌握隐匿灵息之法。先前围追堵截,寻遍北俱芦之外的三大部洲,亦是一无所获的女子,终是按捺不住,于前日现形。回想前儿个,骤然感知的那股强大灵能,青年微眯起眼。若非当即启阵,提防妖女施那嫡宗方知的析宇术,金蝉脱壳,保不齐又要消失在宇内,下落不明。听女子冷嗤,她不过机缘之下,因那遗落人世的舍利子得道,既非强取豪夺,亦未滥用术法、伤及无辜,何必赶尽杀绝?微一笑:“你可知这涬力源自混沌。”


千万年前,险些毁了四大部洲。见女子不屑,他们龙族先祖的陈年往事,与她何干?颌了下首,确是无甚干系。甚至说句公道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女子而言,确是不甚公平。不过,诸多前车之鉴,令世代戍守南儋部的太氏不得不谨小慎微,防患于未然:“你若交出舍利子……”


随他们回昆仑六合宫,不再涉足尘世,便可保全性命,一世无虞。令藤萝冷笑渐深:“那同当即要我性命,有何区别?”


看似垂悯,高抬贵手。实则幽禁,生不如死:“谁知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恶龙,会不会因着一己私欲,逼我违心,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要杀,就杀个痛快。当即召出欧冶子所铸神器,鱼死网破。见之执迷不悟,男子轻叹,授意老者上前,与之对战。彼此胶着,不分轩轾,酣战间,男子又冲近旁的胞弟淡淡道:“为兄不日便要启程,前往西牛贺守界。”


数十年前,西牛贺同北俱芦之间的封界莫名削弱。虽说已然修补,当无大碍,但凡是皆有万一。故需精通秘术的嫡宗子弟,前往西牛贺坐镇:“身为嫡长,义不容辞。”


但因着宗族间,就秘术传承一事,嫌隙渐深,故对唯一的胞弟放心不下。低声交代,待长老制服妖女,收回舍利子及其所持八剑,便择一把趁手的,作为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非要取这女子性命?”


名唤太殷的青年未置可否,反问兄长,女子适才所言,不无道理。其隐世期间,确实安分守己,未曾加害人族:“若是不问青红皂白……”


取其性命,又同那些滥杀无辜的殊异有何区别?令男子浅笑:“多虑。”


不过修炼成精的妖女而已。冷眼旁观女子同功法精深的长老对战,势均力敌,乃至越挫越勇,暗忖舍利子所余残识,乃为先祖太鸿所有。兴许内蕴失传秘法,正好弥足嫡宗因历代族内通婚、子嗣凋零,无以为继的局面,故而势在必得。


当长老被同样蕴有舍利子灵能的神剑剑气所伤,弹出数丈远,当即拔出佩剑,迎上前去。不消片刻,女子便落了下风。


“到底是少君。”


而今的龙族之长,太襄上君的嫡长子,确实不同凡响。老者感佩,亦惭愧,大意不敌。近旁的太殷亦摇首。纵是女子于隐世期间苦修,有所长进,仍不敌天赋异禀,功法已臻化境的兄长。一炷香后,隐现颓势。半个时辰过去,眼神涣散,颓靡不支。


“又是何必……”


青年暗叹。倘若一开始,便束手就擒,亦不过散去她周身功力,拿回舍利子,带去六合宫幽禁,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这女子,竟将自由身看得比命还重要。低下眼,茫然不解。心中恻隐,不忍再看之际,忽有一股似曾相识,却又交杂人族气息的灵能摧枯拉朽,由远及近。当兄长亦感异样,冷眼望向灵能所现方向,便见一男子策马而来。见妖女被他步步紧逼,且似重伤,摇摇欲坠,当即施展轻功,仗剑,气势汹汹而来。见其手上古剑,同妖女所持相近,眸中寒芒渐盛。


“泰阿?”




自从知晓欧冶子偶得先祖的另外一枚舍利子,铸八剑,曾于人界掀起腥风血雨后,便搜罗相关古籍研读。故在男子亮剑,一眼认出剑身上的鸟篆,是为泰阿二字。更有甚者,先前感知妖女身上涬气寥寥,暗觉蹊跷。面前的男子,虽为人族,却是身负天地之初的精纯元力。不禁蹙眉,何故?短兵交接,剑法招数,竟同嫡宗传承极为相像。愈发惊疑,他是何方神圣?


“大唐任城王,李道宗。”


来者自报家门,直言不讳救下的女子,乃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有何过节,冲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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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藤萝到底是何来历,面前那三个仙风道骨的男子,又同她有何渊源。既已认定,不愿放手,那便将她的过去一并承下。令为首的青年挑高眉头:“连窃天机,夺造化的精怪都敢接纳。”


面前这人族,不是蒙在谷里,就是心大。


睨一眼遍体鳞伤,犹自仗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半跪在地的女子,告知那个不自量力的人族,他情根深种的,乃是千年树灵。偶得昆仑龙族先祖舍利子,方才修道成形:“虽不知缘故……”


先前同太殷、长老初见时,舍利子也确实在妖女体内。然则此间,名唤李道宗的那个人族男子所负涬力,远胜于妖女,故眸光渐冷:“若悄无声息,苟活于世。”


或可能瞒天过海,平安终老。然而,为了一个妖女,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不喾于自投罗网,白白送死。


冲胞弟及近旁的长老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齐齐攻向道宗,令藤萝心焦如焚,缘何要灯蛾扑火?思及之前寻借口,悄然离开,便是为了不牵累道宗,更不欲舍利子易主之事,为龙族所察觉。攥紧双拳,终究还是功亏一篑。撑着神剑,勉力站起身来,欲要入局,助之脱身,却为双方涬气冲撞所伤,霎时弹出数丈远。


“藤萝!”


道宗微一分神,险些为面前的男子抹了脖子。敛容,暂先放下心中焦灼,潜心贯注,殊死一搏,令为首的年轻男子另眼相待:“倒是难得。”


不单是以一敌三,不落下风,甚是骁勇。更因他灵能之充沛,功法招式,同嫡宗所传如出一辙,愈发困惑,他从何而知?


“梦里所见。”


道宗亦不讳言当年从大兴城死里逃生,投军从戎后,间或便会梦见一些诡奇的情境。更有甚者,有个音容样貌不甚清晰的男子,于梦中言传身教,授他功法:“虽对尔等所言涬力,一无所知。”


甚至连如何驱使体内那股莫名出现的灵能,亦是琢磨经年,方有心得。然而,不管这股灵能从何而得,他亦不谙术法,更不可能像这些自称昆仑应龙一族的仙家那般,念念有词之后,电闪雷鸣,陷对头于火海。然则,藤萝赠与他的这把古剑,于千钧一发,自行脱手,替他挡下落雷。其后,又筑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火海。脑海内,亦骤然响起这些年,常是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个声音,依样画葫芦,念咒,反戈一击。彼此胶着,连为首的龙族青年都惊诧,自己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族压制之际,便见那双炯然有神的墨瞳渐呈异色。双足离地,恍若三魂七魄出窍一般,眼神空洞,颇是诡奇。直待良久,方在他按剑,意欲再攻时,转动眸珠,淡淡阖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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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嫡长……”


乃为太嵩之后?当底下的两个青年及老者愕然,不知浮于半空的那个人族,缘何知晓离世隐居的太氏嫡脉先祖之名,淡漠告之,嵩,衡,华,莹,三子一女,皆是他同发妻媔媔一道,拟的名儿。


“本君是谁,尔等当是心知肚明。”


残留于舍利子之上的灵识,得以占据识海、重现于世,亦难撑过一炷香功夫。故而长话短说,令嫡长子的后裔莫再仗势,欺人太甚:“藤萝及这李道宗是何秉性,本君比你们更清楚。”


纵然早年得道下山后,曾盗秦始皇陵,算不得光明磊落。然这树灵,亦曾行侠仗义。李唐宗室,也算得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故而转首,望一眼化形时,因他残识内留有媔媔的长相,因此化成发妻模样的女子,慨然一笑:“且随他们逍遥数十年。”


于人族而言,漫长的一生,于寿元少则数百年的龙族而言,不过须臾。故而规劝,何苦急于一时:“若是心存顾虑……”


不妨留个族裔下来,就近监守。


“你们亦离尘世太久了。”


不单眼高于顶,视人族为草芥,甚至不问青红皂白,便要人性命,可谓草率。当是自省。


“好自为之。”


残识难以为继,阖眼,徐徐落地。待再睁眸时,异色褪尽。全然不知识海猝尔空白后、发生何事的男子茫然四顾,就见龙族罢手,怔忡相望,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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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咄怪事。”


为首的青年终是放下长剑,一声叹息。料面前的人族也没这能耐,装神弄鬼。因万年前平定妖傀及邪君之乱后,太氏及陆吾等族隐居昆仑。惟有轩辕氏同妖异之后的蚩尤交战时,曾涉人界,助其一臂之力平乱。其后,又无交集。人族鲜有可能知晓上君四子之名。故而默认适才占其神识,肃然训话的,当是先祖太鸿上君。纵是匪夷所思,难解因由,但事已至此,断不能忤逆上君,继续攻歼面前的人族,做那不肖子孙。回首,望向胞弟:“你留下来。”


看住那对男女。


然则,近旁的老者心觉不妥。毕竟,太殷出身嫡宗,贵不可言。如若有何闪失,于子嗣凋零的嫡宗而言,实难承那苦果。但少君不以为然:“您以为留在昆仑,便可高枕无忧?”


旁支觊觎先祖秘法,明争暗斗多年。实难知晓那些叔伯可会趁着自己前往西牛贺守界之机,对太殷不利。微微冷笑:“借监守之名……”


将太殷留在人界,模棱两可,不透露他的行踪,反倒是两全其美。


“总之,照做便是。”


若不放心,召陆吾一族的嫡子下山,随侍左右。老者垂首:“承命。”


当侥幸逃过一劫,云里雾里,茫然回归长安的藤萝终是回过味来,那个年轻龙族已然大摇大摆,以幕僚之名,入住任城王府。因归途有这么个冷若冰霜,不解风情的对头同行,有所顾忌,故而直至道宗登门,再度求娶,方有闲心问之,那日是如何寻到自己?


“泰阿。”


道宗轻笑,淡淡告之那日分别后不久,藤萝赠与他防身的那把古剑便莫名其妙,震动不休。隐觉蹊跷,兼之藤萝抱恙,本便放心不下。故托侯将军继续押送伏允可汗,自己则随自行离手、在前带路的那把古剑,循迹而至。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她于危难。


“当真是宝器。”


之前被她收归宇内,鲜少驱使,等同束之高阁,确是暴殄天物。女子慨然苦笑。又见道宗敛容:“先头不愿嫁我……”


当时因那龙族天南地北,掘地三尺,亦要将她找出来,防患于未然。方才有所顾忌。然则此间,已无后顾之忧。郑重其事,冲女子深躬下身:“我李道宗有生之年,断不会三心二意,蹉跎辜负。”


回想那日,道宗直言不讳,一早知晓她并非凡人,且不介意她韶颜常驻,或可能惹来闲言碎语,徒添麻烦。藤萝深深叹气,怎就执迷不悟,认定了她?然则,缘分造化这事儿,连洞悉天机的龙族亦坦言,琢磨不透。沉下双肩:“认了。”


她和道宗,兴许一早缘定。握住彼此的手,有生之年,亦当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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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道宗上表,观音婢听闻她和道宗情定终身,满心欢喜,央今上赐婚,且以舅父许国公高士廉之女的身份,十里红妆,抬入任城王府。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次年,便诞下他们的嫡长子。凤协鸾和,熙熙融融。如此这般,静好岁月,原以为可以绵延良久。却未成想数年后,她再度有孕。道宗笑逐颜开,盼望添个闺女,凑个好字之际,她体内的灵能不知缘何,莫名佚失。一开始,亦未当回事儿。毕竟女子妊娠,难免体虚。权当坐胎尚未稳当。却不想过了三月,仍无起色。更有甚者,日渐虚弱,卧床难起,令道宗心焦如焚。忍不住,求教相处日久,终是放下心防,无甚芥蒂的龙族。太殷叹息:“摄元。”


慨然告之,此等情形,许是藤萝腹中的孩儿汲取母体灵能,供养自身:“先祖发妻媔媔君后孕育长子期间,亦是如此。”


然则,太鸿上君灵能充沛,在旁护法,源源不断渡灵能与爱妻,倒也有惊无险,平安产子。但道宗依样画葫芦,却不知缘何,收效甚微。当那日,藤萝又无缘无故昏厥,几个时辰后,方才醒转,终是拿定主意:“不要这孩子。”


宁可一碗汤药,落了亲骨肉,亦不要藤萝涉险,担那汲灵之苦。然则,原身为古槐的女子对草木气息,极是熟稔。那日,侍女如往常一般,将汤药端到她面前,立时便辨出一丝不对劲来:“这不是坐胎药。”


见丈夫眼神闪烁,语焉不详,隐隐猜到他意图,当即打翻那碗汤药:“你自己的孩儿,怎么下得了手?”


纵是道宗支开侍女,隔着屏风,请太殷告之内情。护犊之心,仍若磐石:“你不明白。”


虽是修炼成精,同人族迥异,但十月怀胎之苦,如出一辙。诞育长子后,心境亦同过去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会护住他。”


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亦要保住腹中的孩儿。纵是道宗苦口婆心,依然故我。无奈之下,只得央求太殷,以其精纯元力,助藤萝渡此难关。


“万万不可。”


虽有心相帮,但在长老授意下、出山侍奉的陆吾一族嫡子竭力反对。兼之太氏确有族规,不得动用涬力,帮衬嫡宗以外的族类。故而爱莫能助:“你设法寻些灵器,从旁加持吧。”


虽说道宗体内的舍利子乃先祖所有,但那日,大哥临行前,曾施术,将道宗身上的灵能汲走泰半。兼之藤萝腹中的那个孩儿,不知缘何,之于灵能索求无度。故那日,藤萝无缘无故昏厥,道宗渡灵能与她,依旧无济于事,病急乱投医,亲自奔赴洛阳凌霄观,将那传闻中可生死人而肉白骨的镇观之宝天玑灯夺来,摆在藤萝床头,当真缓转。


然而,一言不合便夺灵器,恃强凌弱,自是怨声载道,且被观主一状告到御史台,上达天听。令天子雷霆震怒,一气之下,将堂弟系狱。当隐于幕后煽风点火的国舅爷现身刑部大牢。隔着铁栅,窥见昔日意气奋发的天潢贵胄,此间披头散发,形状疯癫,不免诧异。听道宗幽幽道:“藤萝危矣。”


开门见山,告之妻子若无灵能维继,命不久矣。令长孙无忌大惊。若是旁人,自是当他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但那女子,是他心尖上的人。更在李道宗不请自来之前,便已相识。心知肚明数十年,红颜未老的女子,绝非凡尘中人。听李道宗自嘲,夺那声名在外的上古宝器,便是为了救灵能佚失,命悬一线的爱妻:“事后,你如何处置我,皆无二话。”


但在藤萝脱险前,恳请国舅爷高抬贵手,莫再进谗,于圣上面前落井下石。卑微到尘埃。不禁缄默,昔日神采飞扬,除了圣上,不曾对谁低头的天之骄子甘愿俯首,只为及早离开大牢,回府救妻,长孙无忌心中五味杂陈。遥想过去,在东都和藤萝朝夕相对的美好时光,终是攥紧双拳,阖起眼:“来日方长。”


总有机会,清算那夺爱之恨。


图源:颜朵碧石图源:颜朵碧石



入宫面圣,设法圆说,且让今上想起去年溘然长逝的发妻,感同身受,终是未有深究道宗的罪过。罢官,削其封邑,降为江夏郡王,令之闭门思过。从而有惊无险,回到府中。竭己所能,渡灵能,夙夜匪懈。终在数月后,千难万险,产下一对孪生女儿,化险为夷。


“难怪如此。”


淡望襁褓中皱巴巴,哭声倒是中气十足,震天动地的一双女婴,太殷慨然颌首。倘若只有一个娃娃,不致这般艰难。但若双生女,加倍汲取灵能,确易危及母亲性命。幸而,道宗全力以赴,终保母女平安,皆大欢喜。两年后,亦起复,官拜晋州刺史,走马上任。原以为这般阖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的岁月,至多因着薛延陀、突厥之流贼心不死,须得出征平定,略有起伏。却未想到贞观十五年,入冬后,藤萝持续梦见一双骇人心魄的眼睛,以及毁天灭地的情境,又起波澜。


“预兆……”


原当噩梦,皆未上心。直至藤萝不胜其扰,寻太殷解梦,方知当年为了躲避龙族追杀,施析宇术,去到一处荒漠,感知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灵能,令青年惊震。难不成,女子当年误打误撞,越了封界?听她又道,彼时隐约一个声音,唤她“‘绵绵”?恰若先祖发妻媔媔君后的闺名,更是确凿藤萝当年身负舍利子,兴许越界,去往北俱芦洲,撞见封印于荒漠的邪君灵识。蹙眉迟疑,是否回趟昆仑,回禀父君?次日,藤萝又梦见雪山之巅,有头殊形诡状的奇牛,自称元一,命她前去相见。惊异嫡宗之外,旁支及戍守昆仑的诸族都不清楚当年送太鸿上君兄弟来这大陆的,乃是名为元一的神君。藤萝又从何知晓?


“吐蕃。”


又一回,托梦召见。适逢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大伦薛禄东赞携厚礼,前来长安请婚,已得今上应允,有意出降宗室女文成公主,命道宗珠婚,持节送公主入蕃。趁势,软磨硬泡,捏由头,道自己修成正果,出山后,还不曾去过那个素有尘世之巅,离天最近的地方,见见世面。因而最终在有求必应的夫君叹息声中,混入送亲的队伍,为夫分忧之余,依着梦境,寻到那片杳无人迹的圣湖。


“你便是太鸿的后裔?”


当那头奇形怪状的牛当真出现在面前,淡淡开口,纵是在别地见过殊异的藤萝亦不免惊愕。遑论此番同行的太殷,听其直呼先祖之名,将信将疑,却又不敢造次。垂首:“您是元一神君?”


然也。倘若存疑,摩诃般若境这个太氏之外的生灵定然一无所知的秘境,足可明证他所言非虚。太殷单膝跪地:“见过神君。”


未成想嫡宗代代相传的秘典中所述圣境之主,竟会莅临南儋部洲。元一亦坦言,万年一遇的“虚噬”过后,心血来潮,想要出外巡视一番。但因造化所限,魂魄凭依生灵,滞留一地,不可逾三月。故只能施些手段,托梦给当初渡他涬气,彼此结“绊”的太鸿后裔。没想到那孩子的子孙未有感应,反倒是机缘偶得太鸿舍利子的树灵同他心有灵犀。


“许是我素喜莳花弄草之故吧。”


元一调侃。见面前的男女神情凝重,抬了抬蹄子:“稍安勿躁。”


因果轮回,不过一场劫数而已。之于灭世灾劫已然视若平常的神明轻描淡写,告诉特意前来拜谒的太氏后裔,托梦召他们前来,便是预见经年后,那个浸润过甘露,且同当年被他流放的木傀残魂融为一体的邪君太和,许会冲破其兄布下的封印,再度临世。


“早做防范。”


太殷闻言心焦,藤萝则茫然。听闻名为太和的邪君暴虐无道,曾于万年前,掀起腥风血雨。如若莅临,这片大陆难免生灵涂炭。不免心疑,是否言过其实?


“他们太氏,很有些能耐。”


虽不愿承认,但几度交手,深知龙族踔绝之能。定能护佑人族,不为那邪君所害。然则转首,便见太殷微微苦笑:“溟气。”


天地之初的精纯元力,除却龙族及藤萝所具的至阳涬气之外,尚有至阴溟气与之相对应,且为邪君太和独有。


“当年,被邪君汲走一半涬力的先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之封印。”


虽说历经万年,韬光养晦。按理,当是青出于蓝。然则,为了争夺先祖留下来的秘法,嫡宗分支闹得不可开交,子嗣凋零。兼之龙族体内,亦惟有涬气,可否抵御身兼涬、溟二力的邪君,尚未可知。故而不惜放下身段,冲牛叩首,求问凭附其上的神君,如何化解?元一摇首:“无解。”


且不说预知的情境,只是可能变现,未必没有变数。纵是知晓如何渡劫,造化亦不允他泄露天机:“道不出口呐。”


哪怕是心心念念的“她”,当年预知其要蒙难,嗓子眼却若被手扼住一般,怎生都开不了口。故苦笑:“能否渡劫,全看尔等造化。”


能告知二殊的,惟有面前这个名唤藤萝的女子,其后代或能力挽狂澜。至于缘何……


“前些年,你险些因为双生女殒命,不是?”


见她惘惑,神君笑言当年生长子时,安然无恙,两个小姑娘却是折腾得很,自有它的道理:“她们的后裔,亦已出现在本君的预知梦中。”


或可扭转乾坤。故建议藤萝,以毕生所学相授:“至于其他……”


天机不可泄露,好自为之。言毕,便转身悠悠离去。留下二殊面面相觑,五味杂陈。待下山,回到道宗营帐,亦若无其事,笑言天域见闻,绝口不提朝圣一事。送别文成公主,回归封地,便将两个女儿唤到面前,令她们每日辰时起身,随自己习武。


“女儿家,学些功夫傍身,将来到了婆家,也不会被人欺侮。”


当爱女心切的道宗纳闷,藤萝亦模棱两可,道是王公贵戚之后,虽不愁嫁,但德言工容之外,学些秘法,以备不时之需,总没坏处:“你就别管了。”


倒是同为宗室女的文成公主背井离乡,远嫁吐蕃,叫她这个做娘的于心不忍,感同身受。故而敦促丈夫未雨绸缪,赶在发妻离世后,性情大变,还忒喜给人做媒的皇帝伯父指婚前,及早给闺女们定门好亲。


“你看那澧州刺史如何?”


机缘巧合,听闻道宗有个同僚,名为冉仁才。因其追随李靖,平定萧铣,颇是骁勇,又恰是冉姓,故而多生了个心眼,暗中查探。竟如此之巧,当真是寄宿在体内的英灵,武绰天王冉闵之后,甚是欣喜。庆幸自己未有绝后的英灵亦请愿,可否结为秦晋之好?令藤萝深觉冥冥中或有定数。故怂恿夫君,打听那家长子冉实的为人。性情温厚,才德兼备。加之其母玉珪公主乃高祖之妹,贵不可言。故当道宗借岁首朝会请婚,今上亦觉望衡对宇,甚妥。欣然玉成,且给道宗的小女儿也说了一门亲事。


“京兆韦氏。”


树大根深,且为逍遥公房。故在今上做媒,托人打听象州刺史嫡子韦待价人品贵重,堪为良配后,藤萝亦首肯。不过……


“你怎就火急火燎,要给咱们闺女说亲呢?”


望着挥舞小木剑,不断冲自己投来哀怨眼神,想要歇息片刻的长女,道宗心疼之余,亦觉藤萝急进。闺女嘛,当是捧在手心里,有求必应。想到粉雕玉琢的两个女儿及笄后,便要出阁,江夏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令藤萝莞尔:“迟早的事儿。”


还有十数年,让他这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岳父慢慢接受女婿。但对她这个心知肚明油尽灯枯,来日无多的丈母娘而言,怕是见不到两个女儿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好歹,留个念想吧……”


先前,太氏先祖显灵,劝后裔留他们一条生路,未再咄咄相逼后,亦曾约定,道宗百年后,可取走他体内的舍利子,连同当年盗自始皇陵的欧冶子八剑,一并收回。然则,神君预见灾变,她和道宗所出双生女后裔,或可能持危扶颠。故而恳请太殷,留下几把神器,给她的儿女。太殷思量,元一神君临世预言,绝非无的放矢。故迟疑再三后,终将泰阿、湛卢二剑留给灵能最盛的藤萝长女。


“巨阙,纯钧,你也留着,给世子、小郡主防身。”


面上虽是寒漠如霜雪,但较之他家那位笑若春风,实则心如铁石,不近人情的兄长,太殷骨子里十分温柔。纵是有违族规,还是在她矫饰,心有余而力不足时,渡她一些拙火,苦苦维系。直至贞观十八年,不断佚失的灵能所剩无几,终是对丈夫坦诚,大限将至。




“我想回遏陉山。”


凝睇难以置信,悲痛欲绝之下,威逼太殷设法取出他体内的舍利子,为妻续命。藤萝无奈笑笑,轻声劝止:“来这尘世走一遭,已然值当。”


她本是遏陉山上的一株古槐。造化眷顾,方得机缘得道证果,出山游历。邂逅待她赤诚的挚爱,孕育活泼伶俐的儿女,此生无憾。


“足矣。”


微微一笑,沉声静气。全然不见当年风风火火的明艳模样。却是泰然自若,坦荡无畏如初。攥一下拳,终若素日亲昵,按上她的后脑勺,轻轻带入怀中。纵是离别在即,亦不愿她徒留遗憾。故遂其所愿,趁着二哥有意征讨高句丽,主动请缨,出封地,送爱妻最后一程。行至半途,共骑,拐往那座人迹罕至的荒山。虽野岭僻壤,与世隔绝,但藤萝还是熟门熟路,寻到当年扎根的山地。


仰望那棵已然枯竭的参天古木,周遭却是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荣,悲凉渐生。见爱妻抬手,轻触树身,刹那间,竟是起死回生,层层新绿生。乃至一炷香后,姹紫嫣红,花蕊轻曳。一时间,辨不清此间所见,可否为真。庄周梦蝶,恍若浮生。


“该走了……”


淡睇竭灵能后,终是助之复苏的原身,藤萝回首浅笑:“不过是迟一些。”


轮回路上见。


连太殷都承认,她非那魑魅魍魉,乃是得道的仙家。那么阴界的小鬼,估摸亦不敢造次。故可在黄泉路上,慢慢地走。直待有朝一日,他来轮回路,同自己重逢。


“保重。”


倩影渐淡,待道宗缓过神来,哽咽着扑将过去,已然化作漫天花雨,如那缤纷落英,随平地而起的疾风,扶摇直上,终是散佚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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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狠呐……”


不管油尽灯枯,时日无多,还是消逝在他眼前,化为乌有。皆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仅是攥到一片花瓣,浑浑噩噩,下了山。望见猝然出现,目光平静,却又隐约一抹苍凉的太殷,问之,可是一早知悉藤萝将逝?青年颌了下首:“她让我瞒着你。”


果真如此。


道宗哂笑。未再理会太殷,决然上马。奔赴辽东,亦若不要命一般,冲锋陷阵,令御驾亲征的帝皇都觉蹊跷。


“无需如此。”


这高句丽的城池,易守难攻。来日方长。但在安市城筑土山,射石块,撞城墙垛时,道宗还是身先士卒,且为流矢所伤。令帝皇深蹙眉头,若因江夏传来噩耗,王妃溘然长逝,不放心府中诸事,大可回封地去。毕竟……


“这丧妻之痛,朕懂。”


何况有李勣挂帅坐镇,他且回去料理藤萝后事,亦无妨。却未成想堂弟颓然摇首:“一无所有……”


何须千里迢迢地回去,触景生情,徒伤悲?


图源:老狼的羊蹄子图源:老狼的羊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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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帝王以为他伤心过度,须得有人嘘寒问暖,命先前赐给他的美婢好生伺候,却被道宗一一逐出大营。尔后,道宗麾下将领傅伏爱擅离职守,道宗亦神思恍惚,失于部署,令高句丽兵卒从那城墙缺口奇袭,夺回要地,本是依律当斩。但看在过往手足情深,道宗又军功赫赫,雷霆震怒的帝皇终是赦免堂弟,将他逐回江夏思过。


“往后有何打算?”


按理,舍利子在他体内,裨益宿主,活上百年,当是不成问题。但自发妻往生后,曾经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宛若行尸走肉。两年后,奉命讨伐薛延陀,亦如之前东征高句丽那般,好似一心求死,无甚顾忌,冲坚毁锐。浑浑噩噩的日子,直至幺女忽染重疾,险些夭折,方才如梦初醒。想起妻子去那遏陉山的途中,曾有重托,务必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终是打起精神,请居闲职。避居封地,专心教授儿女们功法。闲时,亦同敬仰的贤士切磋学问。或往龙泉山灵泉寺,寻方丈参禅。顺道,瞧一瞧藤萝离开那年,为了铭记发妻,特意修建的紫萼园。


“此鼎制得甚好。”


这日,当他授命所制铜鼎进驻灵泉寺,方丈郑重致谢,请他题诗,道宗沉吟片刻,从袖袋内取出那片恍若有灵,始终不曾凋零的花瓣,云淡风轻。


“深山窈窕,水流花发泄天机,未许野人问渡。”


远树苍凉,云起鹤翔含妙理,惟偕骚客搜奇。


眼前浮现妻子宛若飞花归去的情境,苦涩一笑。若非世间还有她千辛万苦诞育的儿女,须得照拂,早在藤萝飞升的那一刻,便随她而去。尔后随波逐流,东山高卧,隐居不仕。避世绝俗,杜门绝迹的安生日子,最后还是因着二哥亦撒手人寰,驾崩后,晋王登极,身为舅父的长孙无忌大权在握,乾纲独断而打破。






当那积怨已久的对头,终是借高阳公主驸马房遗爱谋反一案,株连一贯忌惮的吴王李恪,荆王李元景,顺道铲除彼此心知肚明缘由、素来不对付的道宗,亦是意料之内。故当永徽四年,流放象州的旨意传到江夏王府,道宗亦是讳莫如深,冲着前来传旨的无忌亲信,释然一笑。


“多谢了。”


他终可解脱,离开这满是回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触景生情,伤他至深的地方。


听闻长子未受牵连,仅是降为卢国公。两个闺女的亲事,亦是先帝亲赐,当无变数。故而安心上路。于流放途中,一日子夜,感知暗中尾随的龙族灵息就在不远处,依着彼此约定的方式,释放涬力。待押解的兵卒因太殷施法晕厥后,青年淡然入账,原以为道宗终是想明白,不再委曲求全,坐以待毙。却不想他清浅一笑,淡淡开口,请太殷取走舍利子。


“放我去找她吧。”


倘若流放途中遁逃,无异于谋反,定会牵连儿女。然则,他李道宗戎马一生,算不得天之骄子,亦是有气性的男儿。故直言不讳,素日同长孙无忌嫌隙甚深,到了流放地后,欺辱可想而知,断不能承。兼之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的妻子。故而恳请龙族,给他一个痛快。


“经年后,若那邪君当真来犯……”


还望太殷提携照应他的后裔。阖眼,任舍利子物归原主。神识散佚,飘渺归去。半道邂逅鬼差,随之前往他口中的三途川。于那彼岸花开的河隩,终见那个朝思暮想,如约候在三途川畔的倩影,含笑,阖了阖眼。


兜兜转转,终是重逢。


再续前缘,于轮回路上,携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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