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座名叫“方寸”的小城里度过了一个夏天,湿热的南方,青山绿水的小城。
“方寸”,方寸之地。这座小城的原来的名字远不如这么文艺,后来因为旅游开发吸引游客就改成了“方寸”。因为就在方寸之间,有黄桷树,有宽宽窄窄的单巷,有错落有致的宅子;也有生起青苔的石板,有炊烟,有萦绕成梦的雨街。这里的雨下得温柔,就像一个脾性温和的书生,坐在自家窗前就能看到阳光从树间倾泻而下,就像郁达夫笔下一椽破屋沿间让人移不开眼的日光。
可我更喜欢在每天清晨伏在窗前数街道两旁的黄桷树。方寸说到底不过是一座平凡的小城,平凡带来了平静,也带来了平淡。楼下卖冰棍的店听说开了好多年,可店里的冰棍还是只有几种牌子,冰柜盖的金属面早已泛黄,每次我去卖冰棍店主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拉开,拉开的时候总是发出“吱嘎吱嘎”喑哑钝重的金属声,似乎嚷嚷着自己早已过了使用年限。
其实它不用这么高调,它看上去就很旧,像是要随时散架的样子。
方寸的大多数物件都和这个冰柜一样,本来应该在十几年前大放异彩,可是它们都留下来了,留在了与它们格格不入的时间里,也让方寸成为了一座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城市。
方寸就这样隐于光怪陆离之中了。日子匆忙的人,无暇记住方寸。
而无聊的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除了数黄桷树,还数着楼下走过的人,驶过的车。
因为树是数得完的,而过客无穷无尽。
虽然我总是数着数着就走神,可能斜对面那家烧饼实在太香了。
我轻轻摸了摸肚腩,咽下了不争气的唾沫。而强行转移注意力的后果,就是在烧饼香气中聚焦到了宋清。
他刚好摆放完画架,然后坐在一棵树的树荫下非常认真地画画。
我开始更加卖力地数黄桷树,并且竭力让别人以为我只是在对着其中一棵傻笑而已。宋清就那样端坐到中午,他收画架的时候我都没心情闻烧饼的油香。
你看,再诱人的美味也抵不过正当青春的的少年。
宋清的浅蓝衬衣,休闲的九分裤,随性的帆布鞋,清爽的碎发,令人愉悦的脸庞,都让我想成为最会撩汉的诗人。
其实在一条不怎么热闹的街上小孩们混熟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看到宋清没过几天,我就在第三次“不经意”向窗外探出头时听到了他们喊的名字。
宋清。
就是这么简单知道他的名字,比吃了五个烧饼还让人心旷神怡啊。
他们叫他“宋清”,叫我“球”。
球,因为胖。
这也是我从附中休学一年来到方寸的原因——疗养,混日子。
在方寸,大家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慌不忙,脸上是养老般的闲适,所以方寸的旅游定位是疗养胜地,我就是其中一个慕名而来的人。
就说斜对面那个烙烧饼的师傅,他卖烧饼从不吆喝叫卖,看着他眉毛微挑眼睛微眯,悠闲的表情总让我觉得他一天做不过十个饼。可他的手翻得比头上的风扇还快,如果不是灶不够,我觉得以他的手速能把我给烙了。
所以我觉得饼师傅脸上悠闲的表情还可以解读为:
蔑视众生。
就像他手中随着旧风扇吱嘎吱嘎的节奏出锅的烧饼。
都是高手。
方寸的人都在淡定从容中有条不紊地做事,饼师傅烙完最后一袋面粉就关了门;宋清画到傍晚就收了画架;我发了一天呆,百无聊赖。不过终于有一天,路人再也没看到楼上有个傻胖子盯着树呵呵笑了。
因为宋清在某天放好画架后朝我挥了挥手,并且腼腆地笑了一下。
是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蠢”,完全不管人家是不是仅仅对某个变态的智障妙龄少女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关怀,我还在想着是不是也应该礼貌地回应别人。于是完全不觉得被人当变态的我在宋清收回目光前非常优雅实则非常笨拙地向他挥舞着手。
就在那样一个平淡的清晨,芸芸众生,他只对不要脸的我笑了——我不要脸地这么想着。
我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免得吓到对方。
于是我一把抓过桌上还没开盖的牛奶屁颠屁颠跑下楼,相近距离认识一下人家。
在我连续半个月风雨无阻用我的牛奶借花献佛后,宋清终于和我成为了好朋友,而我也因为半个月没喝全脂牛奶瘦了一点点。
“不喝牛奶不长个。”宋清一口闷掉牛奶后非常认真地回味着,然后转头看着我,“可是我们家从来不买牛奶。”
我看着被宋清放在地上的空瓶子,非常手贱地戳它:“你爸妈不爱喝吗?”
在那时的我心中,大人好像都不怎么爱喝牛奶,他们喝了也不长个,还会变胖。我总是傻啦吧唧地觉得,我什么时候不喝牛奶了,我就是个大人了。
我努力地接着宋清说的每一句话,深怕就在我说完“哦”后,空气就突然安静。
“我没妈,我爸也死了。”
“啪”没掌握好力度,喝完牛奶的空玻璃瓶被我戳倒了,底盖和瓶身直接在地上裂开,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碰得一手好瓷啊。
可惜瓶子不能换钱了。
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