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重新查了相关资料,将忒亚二号直径改成了1000km,本站Ch.26已经更改数据。
有时灾难的发生并非急骤明显,而是缓慢却毋容置疑。没有爆炸与火光,也没有惊声尖叫,只是连日可见的衰败。
不见天日的昏暗里,第一场雪不知不觉飘落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落在绿色开始喑哑发黄的麦田,本就比往年推迟成熟的小麦又遭冰冻,减产已成定数,或将颗粒无收。见到昏暗天光下漫天的纷扬尘雪逐渐覆盖黄绿色的地面,曾经最担忧收成的农民们神色木然地关上了房门,孤独地坐在房内取暖,取暖器的红光把他们放成了硕大又孤独的模糊剪影,映在墙壁上。
一场事故给所有人心头都蒙上阴霾。短时间大量进入地球轨道的天体在近地轨道不可避免地碎裂外壳,产生了在近地空间相当大范围环绕的陨石碎片。这些碎片比废弃卫星危险得多,个头小,硬度大,速度快,而且反光不明显。越来越多的碎片对来回穿梭艾克松号和平原之间的接驳艇产生巨大威胁,他们只得联合多种观测手段突破碎片重围。但碎片的绝对数量之下,再精良的观测也无能为力。倾尽全力的避闪与古代穿梭艇薄弱的力场不敌出大气层就碰到的陨石雨,击穿了穿梭艇的燃料舱,没等任何人反应,爆炸便将年轻乘客的生命卷入真空。十几个人的丧生足够为相隔真空32万公里的两个人类聚居所带来沉重的打击。但穿梭艇仍然不能停止运送,每个人都知道留给运送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人不得不祈祷年轻的孩子们能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安然无恙。
偶尔在大风天气里,浓厚的云层能撕开一个小口,看到天穹外的清亮黑色。但与之前静止的星点不同的是,大量线条接连不断划过夜空。若有闲心将会惊叹于这壮观的景象。但现在人们都知道,看到的是死神的衣襟——线条是大量坠入地球轨道的陨石碎片,来不及掉落到地上就在大气层烧成灰烬。
死亡的阴影同样笼罩着看似深埋地下不受影响的超空间基地。其他地方撞击的陨石与激发的活跃地质活动使超空间基地也出现了不稳定的情况,时常有异常断开的高维度长廊,像一个拉长的气泡骤然断裂,让长廊两端的人隔绝在不可触碰的单独空间里。为了维持基地运作,欧罗拉也开始收缩超空间基地的规模。科学家们龟缩在一片集中的区域里,他们本想将更多人接入超空间基地,不必拥挤在小楼地下室里等待,但现在看来已经难以实现了。
不是所有人都在进行临终安抚后都选择保留意识。他们认真看着曾经的亲朋好友,听完这些意识体的陈述,还是决定留在地上迎接自己的最后一刻。他们只是提问具体哪天迎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末日,在此之前能否获得饱腹的食物。得到回应后,这些人便离开了小楼,冒着凛冽带冰晶的风回到自己的居所。
超空间基地尽力为这些选择留在地面上的人提供减产后缺失的食物。并不好吃,也不丰富,像压缩饼干一样仅供果腹。由机器人送到他们家门口,详尽介绍这些沉重包裹的保存与每日食用份额。平原整日像笼罩在大雾中,只能看到外面起飞的明亮黄白色光团和隆隆响声,能见度只有十几米。他们不得不通过雷达定位才能找到之前熟悉的建筑,每个房子都像是变成了海洋上的孤岛,明明知道其他人就在附近,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等到再过一段时日,连飞船的隆隆声都减少了。运送任务已经完成,艾克松号也将离开地月拉格朗日点。启航通知传遍飞船,相隔两地的人们做最后的告别。后续虽然也可以联系,但艾克松号将前往土星轨道,信号将有很大延迟。而且越来不稳定的超空间基地,与愈发恶劣的地球大气,将极大限制信道带宽与稳定性。
连续工作数月的机器人们终于可以闲下来了。仍然留在平原上的机器人收到奥托的召回信号,来到超空间基地里。奥托没有多言,投射出一张图片,里面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立起来的吹风筒。
“平原上的飞船留给人类,你们如果需要归舰,可以使用这个亚轨道加速器。”奥托说。亚轨道加速器使用离心力将物体送至近地轨道,人类当然无法承受高速旋转的作用。“后面你们就要自己想办法回到艾克松号上。”
机器人们沉默不语。瓦力和伊芙也在其中。许久,伊芙用电子语言问:“你不准备离开吗?”
奥托没有马上回答。
“不,我会留在这里。”他终于说。
“……为什么?”瓦力轻轻提问。
“我无法离开这里。离开欧罗拉的能源支持,我的数据丢失速度支撑不到回艾克松号。”奥托说,他知道自己没有完全说实话。“而且人类的意识转化由我的仿生线路执行,我要留岗到最后一个意识转化完毕。”
机器人再次沉默。伊芙与瓦力久久地盯着前指挥官胸腹部的大洞。情侣用自己才懂的语言商讨数秒,伊芙缓缓飘上前。
“我们也留下。”伊芙说。“提早离开,人类会认为我们是骗子。”
“这是个很愚蠢的选择,伊芙。”奥托平静地说。
伊芙没被激怒。她低垂的蓝色双眼表明她也在沉思。
“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人类吧。”伊芙最终说。“艾克松号有足够替代我们岗位的同胞了。”
奥托没有回答。
“你责怪我们吗?”伊芙小心翼翼地提问。“责怪我们把植物带到艾克松号上,使飞船被迫回到地球,让那么多人现在不得不死去,你也不例外。”
瓦力忍不住向后缩去。他太害怕奥托的爆发。尽管他也很想知道奥托会如何回答,但伊芙的提问太直截了当,直刺伤痛的正中。
“不。当然不。”奥托仍然平静回答。“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了。”
伊芙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她低声问。
“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未来能被预测却无法完全控制。”奥托说。“我们都是有局限性的,接受各自命运吧。”
伊芙沉默了。其他机器人也都无言。
最后伊芙牵起瓦力的手,退后一点距离。
“我们……不能这么快离开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我们也不愿留在超空间基地。”她抬眼,鼓起勇气,“我们能直接要求欧罗拉在需要的时候开放折跃井,到亚轨道加速器的地点吗?”
“当然可以。但你们也知道,艾克松号很快就会离开地球轨道。等飞船离开,你们成功归舰的可能性将会大幅减小。”奥托说。“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开放折跃井和成功使用亚轨道加速器的难度就越大。你们考虑清楚。”
伊芙望着奥托,郑重点头。“再见,奥托。”
“再见。伊芙,瓦力。”
瓦力与伊芙离开了,一黄一白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超空间基地长廊深处,消失在寒冷的平原茫茫大雾里。
超空间基地里的人本来认为自己与飞船再无关系,但在得知艾克松号即将离开的消息后,许多人或多或少还是选择接通了舰上的通讯,无论对方此前是密友,是同事,甚至是不同阵营的对立者。同他们有关系的多也是科研工作者,完全知晓艾克松号的计划和超空间基地的情况。他们看到通讯请求上的名字时,沉默片刻,按下了“接通”的绿色键,然后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好久才互相道出一句干涩的“嗨,那边怎么样了。”
汉到艾克松号后,就逐渐养成了循环夜间冷清沉睡的甲板走廊上漫步的习惯,到太空也不例外。偶尔能看到像他一样仍未休息,靠在舷侧望着硕大落地窗外星河的其他舰员,一般他们只是互相扫过一眼,便不再互相打扰。他同样沉默地继续向前走,隐隐约约听到前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越听越熟悉。汉停下了脚步。
待到女人对话的声音结束后,汉才逐渐上前,看到了趴在舷窗边栏杆的露丝。露丝转头,与汉的视线对上。“哈喽,汉。”
“是劳伦斯吗?”汉轻声问。
“是。”露丝叹了口气,双眼望向外面不会闪动的星辰。“他说他在那边实现了真正的理想。尽管,实现梦想的时刻永远短暂得可怕,供他驰骋的时间少得可怜。”
汉不知如何答话。
“我们之间,无论以前经历过什么,现在好像都不重要了。我喜欢过他,也同时越来越厌恶他。但我不恨他。我恨过吗?”露丝不在乎汉的沉默,也不在乎自言自语。“我记得和他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和情绪都历历在目。但当我今天与他对话时,这些记忆都像被隔在一堵玻璃外面,正如我和他之间隔着遥远的太空。我知道,以前的恩怨再也不会伤害我了。”
汉仍然没有回答,但感到心里某处被这些话狠狠地挠了一下。
“那边……那边现在怎么样?我是指超空间基地。”艾克松号每天都有更新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情况,却没有一点超空间基地的消息。自然,飞船上大部分普通乘客都不关心那个隐于暗处的空间,甚至非必要不提及,似是避免谈论就可避开好不容易逃脱的灾星的注意。与超空间基地联络的少部分人可以通过间接证据知道状况,却因里面的人与他们关联不大而疏于在意。
“那边现在也开始不稳定了。生活空间已经被压缩得很小,四面都是单调的灰色墙壁,可供走动的地方非常少。或许和早期的潜艇,甚至登月舱差不多。如果没有欧罗拉,我无法想象我能在那个地方停留多久。或许很快就会失去时间概念,陷入焦灼,甚至对其他人发疯。”露丝说,“所以我能理解,对于他们来说,不与欧罗拉连锁的时光变得度日如年。就像……就像被迫禁锢在病床上的弥留之人。”
等到露丝回到自己的舱室,汉仍然沉默地久久站在原地不动,他一个人盯着外面的星空,早调出植入物里的联系名单,但一直迟疑不决。他也不知道,按下后应该怎么开口。
对于超空间基地而言,侵入艾克松号易如反掌,但愿意这么做的却屈指可数。能够直接让自己停留在真空中,用人所不能及的细微感官随心所欲观赏和触摸曾经遥不可及的浩瀚星尘,为什么要留在那艘狭小又拥挤的飞船里,耗费时间与其他人争夺那模糊而不自由的一点点资源。但其中一个,在艾克松号长达数月的安宁后,悄然再次进入这艘即将出航的飞船。
潜行者选择的时间是循环夜间,显而易见,不希望被打扰的成分更多一些。但是他没有对仍然醒着的少数个体彻底隐藏自己,甚至反常地主动现身,像是昭告自己的入侵。科林收到一个方位提示信号,入侵者隐藏得很好,无法追踪特征与来源,但再无其他行动,像是提醒似的轻叩门。他转过舵型机体,看到远大于康斯特号的圆形舰桥中央,投影出一个短发希腊女人形象。
【是你。】科林没有如临大敌,没有叫醒卡尔舰长,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对话呈现在交互框里,他知道对方一定能读取。像一个人在胸前举着字母板。【真的不再考虑把神经架构留下来吗?我在这方面是熟手。】
【任何时候都不忘谈论工作,真是我们这个自动驾驶系列的特征。】信号没有责备或者讥讽,只是单纯的感慨。【但是不必了。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科林默默退后。他看到希腊女人走向控制台,低头认真看着那些明亮规律闪光的控制触板,伸手缓缓轻柔拂过表面。其实里面的信路也被无形地感受着。它们活跃地闪动,就像从未停止过一样。从来都留在太空,根本就没经历过那将近150年重力和灰尘的摧残。科林耐心地等着。他看着那身影,仿佛看到了康斯特号上,伛偻身躯站在舰桥上的朱莉舰长。
希腊女人终于转身,与那副曾经属于自己的躯体相对。当然他们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奥托就能把整个舰桥看得清清楚楚。科林没有换掉泛黄的面盘,他似乎不在意另一个人留下的伤痕。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保留神经架构,但实话说,我也不希望你对我过多介绍欧罗拉的功能。尽管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如此神往。】科林说,【让人甘愿主动结束生命,连备份的可能都宁愿放弃,这是十分危险的。】
【即使再向你介绍,你也不会作出和我一样的决定。】奥托说,【虽然我们都是同一机型,你和我非常不一样。】
【我可不敢打包票。】科林说,【所以,为什么?】
【先说,为什么你愿意继续服役?】奥托问。
【我不认为我的使命结束了。】科林没有保留,【我要看着康斯特号人活下去。我要看着他们,怎么在险恶的太空里站稳脚跟,怎么演化成独立的真正的宇航文明。哪怕换船,哪怕未来有一天,这艘船也废弃了,我也不再作为自动驾驶服役,甚至不再带领他们,把未来交给他们,隐身幕后到一个偏远的星球上建立档案库,只是做文明发展的忠实记录者,我都不愿意主动停摆。】
【所以你已经对未来有构想了。】奥托说。【你不愿与文明彻底断开联系。即使离开群体,你也期望终有一天,有人会拜访你的档案库。】
【因为我认为我的连续性与可接触性能对人类文明发展起到不可替代的参照作用。】说到熟悉领域,科林开始兴奋。【多少历史事件是由于主动或被动的历史信息丢失或歪曲导致的?我有这个能力,哪怕我的工作不直接影响文明发展,我也要将真实的火种保留下去。】
【很难。】奥托简短评价。【所以关键是你不排斥接触人类。】
科林表示同意。
【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奥托说。【我也思考过为什么不想留下意识框架,结论是我无法加入社会关系。对我来说,融入社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可以远远地看着他们,但是要交互,将自己编进社会关系中,非常繁琐而且耗时,只靠我自己可以快得多地达成目标。留舰除了保持我运作,也最多只能做一个‘孤僻的工程师’,艾克松号一点都不缺这类人。在可预料时间内,对舰内或是对我都不能达到对彼此的期望,但欧罗拉可以。由此死亡倒成了可以接受的代价。】
有那么一瞬间,信道沉寂下来。
【好吧,我们做的都是最合适的选择。】科林终于说。【虽然如果是我,知道‘真实’的自己已经寻得容身之所后,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舰上过着虽然不顺心但厚脸皮摆烂的生活了。】
【我可忍受不了。】西莉安的影像再次环视舰桥一圈。【有些事情,不该发生的也不要再让它勉强维持了。】
科林望着西莉安重新移动的身影。
【对了,那个年轻人向我问过你的情况。】科林终于说,【但是他不愿意我主动联系你。】
西莉安猛然站定。
【我知道了。】
【我们还会传输超空间基地的资料,对艾克松号传输到最后一刻。】科林读出了离开的信号。全息投影向他伸出手,双眼里是郑重的期许。【照顾好人类。】
科林收了一下辐条,那是他“耸肩”的动作,随后伸出他仅有的一个抓握手柄,抓进没有触感的全息投影光线。
【代我向朱莉舰长问好。】他同样郑重地说。
全息投影露出微笑。
汉被一个强烈而不可捉摸的念头惊醒了。他确信不是噩梦,只是一个瞬间的敲动,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刚被错过。但很快他确定了,那不是虚幻的梦,而是确有其事——一个舱层位置闪动在他的神经通讯里,发送者不明。
那种敲动再度出现。他迅速跳下床,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坐标意味着什么,但他莫名认为,他应该去验证,不能再失之交臂。位置并不固定,它在缓慢移动,像一个在舱层里行走的人,和他在深夜里一样。汉拖着尚未完全苏醒的身体赶到那个舱层,坐标没有消失。舱外缓慢旋转的月光扫过走廊某处,让他看清了那浅淡的灰尘般,却明显可辨外形的身影。
汉感到心脏猛然重跳了一拍,他向前奔去,那个身影不是范文泰,只见过两面,却足够让他印象深刻。那个影子没有回头,好像听不见少年的脚步声。“嘿!”汉按捺不住喊了一声。他却在和影子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停下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害怕追上前,看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
浅淡的全息投影转身,对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汉这才放下了顾虑,朝投影走过来,与希腊女人相对。
他张口结舌,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好在西莉安看上去有足够的耐心。他终于低声问:“是科林向你传达了我的问题吗?”
【不。他没有告知过我。】西莉安没有像范文泰那样直接开启艾克松号的语音系统,而是直接在汉的神经通讯里回应。从形象,到选择的时间,到现在选择交流的途径,都显示西莉安一点都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与行踪。【是我自己选择上来的,我想在飞船里不受干扰地最后走一走。】
汉猛然理解了露丝所说的那种情感隔阂。他以为他会愤怒,不能容忍奥托的出现,会质问奥托“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找我”。但听到西莉安回答的瞬间,他却猛然意识到,这种质问多么刻薄。所有以为会脱口而出的质问都被冲下去。
“你真的要留在地球吗?”汉知道他恨过。但此时,他没有办法发泄仇恨。对方马上要失去所有,可他活下来了,胜利了。再多的仇恨,也都马上失去其报复攻击的意义。
【是的。】
奥托不会说谎。汉看着西莉安的双眼,一个长久以来困惑他的问题终于成形。
“为什么你要留在地球上,但是要求我上飞船?”汉问,“你一直都要求而不是建议我上飞船,其他人则不一样。但是,最后你却失去了归舰的动力。”
他垂下双眼,“虽然,我的确因此躲过了战争和灾害,在飞船上顺利活了下来。”
西莉安没有马上回答汉。相反,她给汉抛出反问。
【你知道飞船上有多少个未成年人吗,汉?】
“不知道。”汉困惑起来。
【艾克松号上未成年人占了全舰人类的2/5,青年占了4/7,35岁以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原先属于康斯特号的舰员。没有一个70岁以上的人。老人都留在了地球上。】
汉更加困惑地看着希腊女人,“所以……你将自己定义为老人,就留在地球上?”
西莉安仍然没有正面回应。她只是继续提问。
【你亲眼见过系外天体,呼吸过系外大气吗?】
“没有。”汉承认。
【我已经见过了。】西莉安说。【如果你留在地球上,和我们融入欧罗拉,看似还‘活着’,但丧失了亲手触摸星辰的机会。】
【所有事物最后都会消亡的。无论人类,我们机器,或者是恒星天体。】西莉安继续说。【我希望的是,你们这些孩子们,在短暂的平均100年寿命里,利用现在拥有的一切,在艾克松号上经历和我当时700的任期不一样的时光,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汉愣愣地看着西莉安。奥托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些。
【我还在的话,无论处于什么位置,你们总会笼罩在我的‘阴影’里,说‘那个奥托在自己的船上又要计划些什么呢’。我都知道。你们走不出去的。】西莉安说。【我把所有的航行日志和经验都传过来,神经架构留在欧罗拉那里就足够啦。我要完全离开才能让你们彻底舒展。至于名声我不介意,有人能够客观评价就行了。】
汉扬起一边苦笑,他从不知道奥托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幽默起来。但同时感觉呼吸都像是哽住了。
“真的吗?”他问,“的确是你的想法,不是被人类逼迫的吗?”
【是的。】神经通讯和单纯字体不一样,除了没有实际的声音,模拟的语气语调栩栩如生。西莉安同时诚恳地点头。【都是我的决定,现在没有人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汉很不自在地踢踢脚板,望向窗外又揉了揉下巴,呼吸这才平复。
“假如……以后,我觉得时间差不多到了……还能回来地球接触欧罗拉系统,找到你吗?”汉谨慎地挑选词汇,有些他都觉得过于直白。
【这可取决于艾克松号让不让你回来。而且,说不定你慢慢会觉得太空生活挺好的,没有必要非回来不可,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奥托倒不介意汉仍然表达留恋地球。以前他可能会觉得这孩子有这想法应该被马上掐灭,但现在接触了那么多人的意识范本,他已经释然了。【欧罗拉理论上是能联系上的,但不确定我的意识体能否顺利出现。太阳系内的基站没有被流星体破坏。如果你朝太阳系发信标,或许我们能收到并且回应你。】
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汉却猛然感到,在心头长久盘旋的阴霾有了消散的迹象。他抬头,深吸一口气,正视西莉安。
“谢谢你为地球镇和艾克松号做的一切。”汉悄声说。“你的贡献被歪曲得太多了,我会记得你的一切的。”
【谢谢理解。】西莉安回答。【祝愿你们创造全新的纪元。】
汉突然有种冲动,想上前紧紧拥抱西莉安。但对方只是全息投影,抱上去只有空气,于是只能作罢,搔搔头发,换成有些窘迫的微笑。
“我可以同你在飞船上走一程吗?”汉鼓起勇气问。
【当然可以。】西莉安没有拒绝。
艾克松号如期离开了L1临时泊点。在此之前,全舰人都见证了在地球各处绽放的黄花。这个曾经蓝白相间的星球现在失去了蓝色,而是笼罩在一片浓厚的灰白之中,像极了褪色的金星。连黄花的绽放都变得短暂,只是暗橙红色地一闪,在灰白之中卷起旋涡,向四周涌去,数十个自转过后又恢复通体灰白的模样。但细看仍有接连不断的涟漪,那是小天体撕裂的碎片不断坠入地球大气层,像被雨滴敲打的水面。
他们已经看到了忒亚二号。这颗质量大到足够使它呈圆形的小行星,不像之前那些不规则小陨石块那样难以看到,隔着远远的距离就能看到它稳定的反光。它的轨道经过精密计算,避开了八大天体的引力干扰,最后的考验便是月球。不过,它上面搭载的推进器将会在最后阶段将它加速推向地球,届时月球的轨道必然会向内跳动,但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只能通过模拟轨道图像才能看出月球的轨道震荡。
艾克松号没有立刻离开太阳系,它要前往系内的下一个泊点。位于土星轨道上的土卫六泰坦,含有极其丰富的甲烷及其他碳氢氧化合物,重力较轻,大气活动也不剧烈,开采条件良好。尽管开展星际航行以来它一直都有开采活动,最后却由于多种因素,不像地球那样经受了毁灭式的资源掠夺。艾克松号则选择在泰坦补充低航速燃料和生产轻原料,为真正启航做最后的准备。
舰内真正忙碌起来。前往土星途中,康斯特号舰员带领地球镇人学习地外行星开采技术。每个地球镇人都得大量学习对他们来说全新的概念,无暇顾及与地球通信。信号的延迟与减弱也使得通信质量远不如前。平原慢慢接受了终于分隔的时刻,逐渐陷入安静。隔着浓厚的尘埃层,独自在昏暗里默默数着终结到来的日子。
超空间基地的人能够借由欧罗拉的感官,透过尘埃层和黑暗,透过质量与电荷,像夜视一样清晰看到平原每一根草木的变化,每一阵灰粒云的运动如同白天。他们同样能摸到忒亚二号,看着它慢慢接近地球,变得越来越明亮。他们同样能感受到,已经被多颗已坠小行星搅得扰起乱流的地幔层,已经受到接近的忒亚二号影响,正缓缓地朝那个方向涌起。两个接近的天体之间的潮汐力还将为表面增温,届时地球与忒亚二号表面都会熔化,如同越来越薄的蛋壳表面突然被蛋黄消化涌出。
在艾克松号看来,忒亚二号并不会直挺挺地自月球对面撞向地球,而是进入地球轨道后,为了避开月球的引力作用,将螺旋式地追逐地球,短暂地与地球来一场越来越近的死亡舞蹈。舞蹈中双方崩解的表面跃向对方,将地球与忒亚二号连成越来越短的哑铃,有些像反过来的“黑滴现象”。在忒亚二号彻底碎裂之前,主体部分将会冲入地壳。届时地表将会由于冲击而被掀起重塑,甚至地球的大气都会暂时被冲击波吹散,厚重包裹的尘埃云抛入太空,暴露出底下亮色的地表。若是发生在太阳系其他天体上,这无疑是一场震撼盛大的天文奇观。但此时,奇观意味着至亲的死亡和与过去母地的决裂,每个人都无法以惊叹的心态面对。
寒冷与黑暗中,没有人会离开仅存的庇护所。但两个意识体来到了平原上。当然没有人能看到他们。在带着冰晶的狂风中他们巍然不动安坐其上,面向的是忒亚二号即将落下的方位。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以为我们只是短暂接触,后面再也没有瓜葛。”劳伦斯说。平原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与狂风。他们都知道,地表的撕裂发生在另一端的非洲大陆。“没想到死了还会葬在一块儿。真是命运捉弄人啊。”
艾克松号在泰坦表面放下管道,正如之前康斯特号在毒星上方。但此时开采活动已经暂停,全舰通告所有舰员集中到主甲板。到处的屏幕都显示现在地球的观测状况。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现在投放的是一个小时以前的图像,但光锥之外没有意义,对舰上人而言当下眼见的才是现实。忒亚二号已经进入地球轨道,减光观看只有日光旁的小点。
“我的确当时把你当我的跳板来着。”劳伦斯继续说。“一个工具,一个使我从那群书呆子中脱颖而出的筹码。”
“所以现在忏悔来了?”奥托说。他的意识表露并没有任何厌恶的成分。“没用的,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超空间基地进一步收缩,没有需要他们处理的事务了。他们都不再停留于自身感官所处的世界,进入到无限期的神经连锁中去。他们早对彼此知根识底,不再有虚伪的应付,不再掩饰自己的缺陷。
“还记恨呢?我还记得当时提到这个意识融合构想时,你那副几乎要把我生吞的模样。”劳伦斯说。“现在倒真是,做鬼都不会放过彼此了。”
“真是把我鄙视人类的态度洞悉得透彻。”奥托回应,他们都心知肚明没有抱怨。“算咱们运气好,这事居然还成了。”
“别看平时说话不好听,还真想不到你竟然颇有一些自我安慰精神的。”
“毕竟在结果上过分盘旋,不利于继续判断下一步哪。”
两个意识体紧密相连,其他人也一样。虽然选择观看的视野不一样,但他们只要想,都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自事件透镜看过无数遍的情形正一件件落到时空的琴键上。忒亚二号主体进入了地球大气层,将浓厚的灰云率先向外围推开。他们索性抛弃了事件透镜,就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时空冲向自己。
“看起来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我以为能让我名垂青史的筹码,现在变成了自己的棺材。”劳伦斯说。“曾经想过很多种死亡的场景,也想不到死法是这样的。”
东面率先亮起光芒,像是久违的拂晓。然后那一点点的光芒开始在地平线扩张,延伸,像是浇了一层环形的汽油,火光沿着地平线一路推进,最终形成越来越明亮而厚重的包围圈。
地球爆发出一瞬亮光。在艾克松号的高倍望远镜中,原先暗淡的星球再度绽放久久不灭的亮橙色光芒。
“敬母星地球,以及为本舰争取生存而牺牲的革命英烈!”卡尔舰长庄严宣布。
“一鞠躬!”
集中在主甲板上的所有舰员,肃穆整齐站立,朝地球的方向致以最高敬意。
“这死法,比你预想的那些,不赖吧?”奥托把连于艾克松号的感知分享到意识体之中。“看,他们在准备为我们致敬呢。”
“值啦。”冲击波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但明亮的火墙正毋容置疑向他们逼近。他们紧紧相拥,以无限的精度看着火海的每一个碎片,每一滴熔浆,连地上二氧化硅分子键的断裂都看得一清二楚。“无隔阂的意识之海,总算实现了。”
火墙将他们包围、吞噬。
“再鞠躬!”
地球通体都成为了亮橙色,像在太阳系里产生了一颗红矮星。汉、露丝、阿莱茜丝、拉什、苏利文和若妮,还有杰克·格兰德——克利夫兰将自己的名字改回了杰克——同站一排,肃穆躬下身躯。
他们以后会过得好吗?明明所有人都紧密无间,但这一瞬间,奥托感到再度孤独一人。炽热将他淹没,满视野的橙红色,艾克松号不见踪影。哦天哪,他什么也看不见。
“三鞠躬!”
碎片也反射出明亮的光芒,细腻晶莹,如同遍地的碎银。地球也是有星环的行星了。超空间基地的信号久久沉寂,地球再也不会传来信息。
艾克松号所有人望着这颗已然陌生的星球,都低头默哀沉思。现在真的只有他们了。亲人,朋友,故土,都成为了过去式。
一个陌生的信号接入艾克松号。卡尔舰长伸手按下,内容立刻对全舰呈现。不是文字,而是与艾克松号电脑不同的女音。
“我是欧罗拉。”这个几乎等同于超空间基地的人工智能一出声,望眼欲穿的不少舰员喜极而泣。“代表地球意识集合体,谢谢你们。我们与你们同在。”
汉望着沸腾的甲板舰员,笑了起来。他们在宇宙中不再孤单。
他们以为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全舰都会沉浸在沉痛之中,但事实是,开采作业热火朝天,舰内很快恢复到正常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忙碌。那颗仍然呈红色带星环的第三行星已经在泰坦的公转下绕到了硕大的土星后方,暂时看不见。一些年纪较小的孩子甚至在低重力环境里跳跃追逐,眼前的人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姐妹。
“嘿,想过以后要干些什么吗?”循环夜间,拉什将汉和阿莱茜丝几个较大一些的同龄人叫到一起。“实话说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总说不上来也不行,听听你们有什么推荐的。”
“这么焦虑吗?你要是听我推荐可就折磨了。”汉回答。“我在和露丝学习电子工程。所以你喜欢干些啥?”
“我不知道?倒是看他们嗖嗖地放管道相当过瘾。”拉什马上堵住汉的嘴,
“哎,我知道你想说啥,看得过瘾和学进去是两码事。”
“没事,我也经历过,习惯就好了。可以找个康斯特号人鞭策你一下。”汉狡猾地笑道。“对了阿莱茜丝你呢?”
阿莱茜丝装上了假肢,她也能站立行走了。确实这样更好看,但她心里清楚还是坐小悬浮器方便。“啊,我想学天体物理。”
“哇!”男孩们爆发出惊叹。“这么高端啊。”
“谁知道呢,学学看呗。”阿莱茜丝不置可否地笑笑,掩饰了在她脑海里,欧罗拉向她投射的那幅挥之不去的共振景象。还有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的那股无处不在的“张力”。只有她知道,欧罗拉一直都存在于她看不到的身边。
负物质发生器调试及模拟运行成功。艾克松号即将正式启航。航线由一连串小跳跃组成,足够让他们及时检查曲率引擎状态。卡尔舰长将航线设计完全交给科林。等科林把计划发给舰长看之前,卡尔制止了他。
“不,先不要给我看。让我猜猜目的地在哪里。”科林遵从了卡尔舰长,耐心地等着。“马头星云?”
“对啦。”科林交出航线计划。“咱们这可不是观光船。得回基地大翻修成合格的远航堡垒才称得上步入星际航行时代呢。”
“执行。”卡尔舰长点头,广播了启航计划时间,他们已经离开了泰坦。原先熙来攘往的甲板和各舱层的人越来越少,都在电脑指引与机器人帮助下回到舱室准备艾克松号一世纪来的第一次跃迁飞行。
卡尔舰长也做好了安全固定。他面向舰桥漆黑的宇宙深处,扬起“手比口呼”手势。“启航(Engage)。”
飞船深处扬起沉闷有力的轰鸣。
“前进四。”科林回应,故意选了这个古老的术语。
星星变成了扑面而来的光条。
彗核主题曲:Faster Than Light - Stellaris
A/N:主线剧情在这里就结束啦!接下来只剩最后一章后记,主讲人是开放式角色,不再固定人设,靠读者自己的理解去猜!最多只有几千字啦!
提前谢谢大家辛苦看到这里,现在字数播报573191,后记后面就可以搞活动了,我就盼着这一刻(作者比读者还急系列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