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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之钥·一
常恒 2020-02-27

《梦世纪》第四卷,主角:《鬼灭之刃》鬼舞辻无惨



0

 

天使们无止境的颂歌开始令他厌烦,因为他不是应得他们的赞美吗?他不是给了他们无穷的快乐吗?获得不应得的赞美不是更有趣吗?被他所虐待的人崇拜不是更有趣吗?他在心底笑了,决定要上演那伟大的戏剧。

 

“自世界诞生之初,便有所谓‘善’与‘恶’的存在。善人被称为好人、天使、圣人、圣徒,暂且不论。

“与善人相对,产生了恶人。恶人被评价为恶心、坏人、恶魔、怪物、垃圾、去死、&()*)……&%¥¥。

“塑造恶人的普遍方式有:①外在形象不符合主流审美;②使其主观上“伤害”其他人类。a.若②不符合,则①无伤大雅;b.若②程度较高,如达到“死亡”,没有①亦可被视为恶人;c.若②程度较高,且完全没有①,则会产生争论性人物。

“杀人凶手即恶人,而恶人亦是人。若不是人,毫无疑问是人的想象,因‘恶’的性质本就在人类想象之中。

“真实(身体)的杀与被杀与隐性(心灵)的杀与被杀在这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每个个体都无可例外身处其中,若用基督语言,此即‘原罪’。然而,由于主观能动性,每个个体都可产生与发表自身对‘杀与被杀’的看法。此超出道德、法律及想象范围,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现象。

“由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可认为真实的杀与被杀在减少,而隐性的杀与被杀在增加,如‘键盘侠’、‘人肉搜索’等现象。由于心灵属于想象范围,隐性杀害的投影愈来愈多出现在虚构作品之中。由于虚构作品常在网络上流通,更方便了个体的评价。一般来说,简洁而普遍的评价语言为恶心、坏人、恶魔、怪物、垃圾、去死、&()*)……&%¥¥。根据评价语言的性质及其中明显表露的‘去死’一词,可认为被隐性杀害的投影触动,从而对恶人进行此类评价的个体,产生了‘反杀害’反应,而‘反杀害’即‘杀害’。

“在此不得不谈及想象力的玄妙,正如某作家所言,‘想象力可以改变一切’。想象世界中的‘反杀害’直接作用的是虚构人物,间接作用也是本质作用的是对恶人持相反观点的人群。此类人群一般产生于②b与②c中。若认为完全相反即是极端,则取中庸之法,即现实中的绝对现象:个体是善与恶的并存。然而,由于主观能动性,客观上大众中存在的善恶讨论呈现出一片混乱,因国家与地区的不同而各不相同。如,中国的‘吃狗肉’,日本的‘犯罪判决’与美国的‘枪击案’。由于‘大众’这一社会群体的性质,善恶讨论必然混乱,若有一致趋向,只能认为是精英阶层的影响与操纵。

“以上内容,默示录讨论至此,不再继续。

“言归正传:自世界诞生以来,按照普遍定义,已有数位极恶之人,在此不予收录。接下来要叙述的,是某世界中的一位恶人在另一世界的故事。”

 

1

 

我爱那些大大的蔑视者,因为他们是大大的尊敬者,是向往彼岸的憧憬之箭。

 

“鬼舞辻无惨,你死期已到。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什么?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的确如此。现在的你是灵魂状态,遗憾的是我没有看见你的走马灯。”

“……”

“你看,你在这世界已无归处。不如我给你一次机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吧。”

“地狱?”

“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其实就是人间。”

“……直接杀了我。”

“你不惧怕吗?存在于死亡之中的另一种死亡①。”

“我已经没有惧怕了。”

“你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世②。千年的光阴已经证明你的执着。

“来,在这黑暗与光明的隧道中,再走进黑暗当中去吧……在那黑暗尽头,说不定有着你想要的东西。”

 

2

 

“玛雅!饭煮好了吗?”

“来了!”女孩跳下板凳,穿过厨房的门,有些费力地端着三个盛饭的碗放到餐桌上,然后又匆忙跑回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是一个小隔间。陈旧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墙壁的角落里结着蛛网。昏暗的隔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着天光。玛雅在做菜的时候喜欢抬头望去,那窗户后蔚蓝的天与飘动的云,不时失神。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把用简陋木盘装着的菜放到了餐桌上。

妈妈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莱卡看了看玛雅,开心地笑了一下,玛雅也回以笑容。

一家三口的晚饭在沉默中度过。并不是没有新奇的事说,但妈妈在场,玛雅和弟弟莱卡不被允许交谈。

吃完饭,玛雅将餐盘收拾到盆里,到屋外的水缸中舀水清洗了起来。忽然,她看见迟暮的光芒中,有一只神气的蟋蟀跳过。她不自禁地放下了手中的碗,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蟋蟀跳了几下,朝屋后蹦去。玛雅猛地向前扑去。

“诶嘿——抓到你了!”她小声地笑着,膝盖蹭在了草地上,却不以为然。这时,头顶的窗中传出什么声响。她竖耳聆听起来。

在听清那絮语时,她愣住了。

 

半夜,屋内一片黑暗,只响着起伏的呼吸声。

有窸窣的摩擦声响起,门轻轻打开,一个身影钻了出去。

外面夜色清朗,月明星稀。女孩放轻脚步慢慢走着,在离开村子的范围后快速跑了起来。冰凉的晚风吹过脸颊,她却觉得面上发热,心脏扑通扑通跳着,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穿过长长的小径,身侧飞过树林的影子,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蓦然显现出一片光亮。

她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上。

月光照耀在缀着零星野花的草地上,闪过柔润色泽。在草地中央,赫然是一棵参天大树——树干约有五六个成年人环抱粗,高度远超四围的树木。繁密而巨大的树冠被月色涂抹上浓淡不一的阴影,无数萤火在树旁上下闪动着,恍如梦幻。

女孩看着这一幕,似乎被震住了,眼中流动着光芒。最终,她缓步上前,来到了树边。仿佛下定决心,又像不受控制般地伸手爬了上去。

慢慢地,她爬到了粗壮树干分岔的地方,一只手搭在枝干上,艰难地露出头来。

视野中是一只脚。

人脚的形状,指甲如兽爪般格外尖利。不仅如此,仿佛覆上了一层奇怪的物质,这只脚是黑红色的——在脚踝上居然还长着一只口露尖牙的嘴。

女孩抬起头,看见一个白发的人,不禁呆了。

从未见过的美丽面庞,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大人还是小孩。苍白如月的皮肤,鲜红如宝石的眼睛,挺直的鼻,微抿的唇。身体的线条像是用月光凝成的,覆着黑红而诡异的纹路。白、黑、红组合在一起,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种颜色。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那种表情她从未见过。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更不是生气或者同情。到底是什么呢?

……啊,是神明啊。

“你是谁?”

树神开口了,声音好听得难以形容,但同样是用神明的语调。

她回过神来,眼睛里充满了光,大声叫道:“树神大人!我,我是玛雅!”

玛雅另一只手也撑上树干,努力地翻了上来,坐在粗大的树干上。来不及擦弄脏的手,她抬头望向树神:“我是来当祭品的!”

 

这是个远离尘世的村庄,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先辈不知从何时何地而来,抵达这片隐秘而繁盛的森林。砍倒树木、燃起火烟、开垦出村庄的模样。但他们却发现,有一棵大树怎么也砍不倒。据长老推测,这棵树起码生长了千年,拥有人力不可触及的力量。于是村人们将其视作神木,年年供奉祭拜。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树显示了它的威严。普通的祭祀不再管用,村里年年歉收,人们食不果腹。商议之中,见多识广的长老认为是祭品等次过低,激怒了栖息于神木之上的树神。于是,当年将一位少女作为祭品,绑在树上。三天之后去看,发现少女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落在地上的衣物。不久之后,村中大丰收。

从那以后每隔十年,便会出现一次歉收的情况。若不予理睬,则不止歉收,还会有灾难发生。于是村中形成了祭祀的传统:每到祭祀之年夏末之时,便将一位少男或少女作为祭品献给树神,以求平安。

今年,正是祭祀之年。

玛雅今年十岁,出生于村中一个平凡的家庭。一切本幸福美满,然而三岁那年,母亲怀孕之时父亲因意外去世,从此温柔可亲的母亲便变得沉默寡言。在生下儿子后,她偏爱长得像父亲的弟弟,渐渐冷落了长得像自己的姐姐。于是玛雅从很小开始便肩负起了家中事务,除了白天和妈妈一起在田间忙碌,还要洗衣、做饭、打扫。有时候做的不好,便会被罚不许吃饭。

但是,玛雅还能恍惚想起。想起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妈妈点着一盏烛灯,叙说着遥远世界的故事;自己在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肩上开心晃荡,而妈妈替男人和自己整理鬓发……

就这样,生活下去吧。

“把玛雅送去做祭品吧。”

在窗外听见这句话时,她失了神,却像没有失神似的洗完了碗,笑着回到家中。

半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身旁妈妈和弟弟的呼吸,她想,不麻烦妈妈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于是她飞奔了起来,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心情。

一起玩闹的伙伴,田间蹦跳的蚱蜢,昏暗隔间的明窗,烛光下的微笑,薄暮,破晓,蓝天,白云,爸爸,妈妈,莱卡……再见了。

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心情,她爬上了神木。在神木之上,她遇到了神明。

在看见神的那一刻,她什么都忘记了。

 

“祭品?”

树神平静地问。

“因为,树神大人你不是饿了吗?饿了的话,就要吃祭品啊!然后再保佑村里大家的平安……”

“我不饿。”

“啊?”玛雅愣住了。

“我不会吃东西,也不会保佑你们的平安。”树神一动不动,如此说着。

玛雅试图理解这句话,发热的头脑却有些混乱:“那,大家为什么要把人当做祭品呢……?”

“是因为愚蠢。”红色的眼睛盯着身前的女孩,“可悲的愚蠢。”

“玛雅——”

突然,树下传来了呼喊声。女孩一愣。

“玛雅——你在上面吧——”

是妈妈的声音。像被钟声击中的女孩缓缓扭过头,望向树下。

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面色惊惶,怀中抱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男孩,正无助而悲哀地朝树上呼喊着。

“玛雅——妈妈错了,那些话你听到了吧……请你下来吧!妈妈不会再犯了——”

“千万不要死啊,玛雅——”

女孩的瞳孔摇晃着,却丝毫迈不开步子。妈妈,在叫她……但是……但是……

忽然她感到后领被提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她站在了地上。树神站在她身旁,松开了手。

女人惊住了,露出恐惧的神色,然而看见玛雅时,眼中又亮起光来。

“玛雅!你弟弟他突然发高烧,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到这……”

纤细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血痕,宛如用笔画上。

血痕转瞬扩大,鲜红的液体从中喷了出来。

“扑通”一声,一个长发的头颅落在了地上,脸上还带着希冀的表情。

什么东西迅速收了回去。玛雅呆愣住,一时失声。

妈妈的头掉了下来。妈妈她……死了?

“她死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在耳畔,玛雅无意识地转头望去,一双鲜红的眼睛正盯着她。

眼中忽然有泪水涌出。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面颊肆意流淌,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她哽咽着:“你……你……”

“谁都解脱了。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她所期望的。

 

她明白,妈妈已经无可救药了。

玛雅从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因为妈妈是孤儿。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只是暂时将这里视为安身之所——直到遇见爸爸。

“妈妈对爸爸可是一见钟情哦!”这是谁说的呢?

尽管在众人呵护下长大,妈妈却依旧沉默寡言,离群索居。那是一种天生的悲哀,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或许是黑暗吧。这样的黑暗,是人所无法控制的。在这样的黑暗中,有人遇见了太阳一样的东西,便依靠其光芒而活。然而谁都没有期望。如果这样的光芒消失了,他们又会重新走进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行。①

我的一生都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在遇到你以前,我不知道这里是黑暗的②。

妈妈又走进了黑暗里,从此再也回不来了。

“呜……我想……妈妈是不是…呜呜…死掉比较好……”

就算会留下遗憾,但那无法承受的痛苦,请不要再增加了吧——就那么散落吧。

“没有人会……理解……就连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很奇怪……”

如果妈妈要自杀的话,她不会阻止。她会默默离开,从迈开第一步时就永不回头。回头即是毁灭。看见妈妈的尸体,她会崩溃。

然而妈妈被神杀掉了,她却没有崩溃。只有泪水不断涌出,滴落,如同身旁的点点萤火。

树神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了身后的树木。凝视了片刻,手中闪过一道看不见的光,树干上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掉出了一只断成两截的蛇。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树神’了。”树神面色平静,而玛雅一边抽泣一边愣愣地看着。树神瞥了她一眼,瞬身闪到了树上。

她回过神来,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朝树上喊着:

“那个!我……我该叫您什么呢!”

久久没有回音。她站在树下观望着。

终于,远远传来了一道缥缈的声音:

“无惨。”

 

3

 

秋天明媚的阳光下,流淌着果实香甜的气味。

麦田里一片金黄。饱满的重量使麦穗弯垂着头,风一吹起,便俯仰摇摆,汇成波浪。

今年的收成格外好。

 

那一夜,玛雅带着发烧的莱卡回到村里,请隔壁的大婶帮忙治疗,又告诉大家树神大人已经搬走了。等第二天清晨村人来到林间空地时,发现神木前有一只死去的蛇——这只蛇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则看不见。看得见的长老端详了很久,恍然大悟道:“这……是我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的一种奇异生物,名叫‘虫’!”

这种虫栖息于古木之中,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一旦醒来,则将停留在树上的生物固化,然后慢慢吸收。如果树上没有生物,则会潜入到附近人聚居的村落里汲取庄稼的营养,从而使之歉收。往日祭祀,都是将祭品供在树前;而这种虫寄生于树后,祭品便不再“起效”。①

活人祭品从此消失了。祭祀的传统仍保留着,但用的是正常的祭品。玛雅失踪的母亲被视为最后的活人祭品。有人想收养失去双亲的玛雅和莱卡,但玛雅表示姐弟俩能够自力更生,婉拒了好意。

 

帮大家收完庄稼,已是午后。和莱卡吃完饭,玛雅跑到森林中,穿过小径,来到了巨木跟前。她抬头望了望,笑了一下,又爬上了树。

“无惨大人!”

斑斓枝叶后,白发的人静静躺着,眼睛半睁地望着女孩。

是像猫一样的竖瞳呢,玛雅想道,翻身挤上了树。“无惨大人,我来看你啦!”

妈妈不在了,她承担起了照顾莱卡的责任,所以这些天都很忙碌,好不容易才抽空来到这里。距离与神明的初遇已过去了一个月。

“这是我家收的麦子哦,”玛雅摇了摇手中金黄的麦穗,“多亏了无惨大人呢!”

无惨不语。

玛雅眨了眨眼,忍不住问道:“无惨大人,你不需要吃东西吗?”

“已经说过。”

“那,也不需要睡觉吗?”

“差不多。”

“哇——”玛雅露出惊叹的表情,“那好厉害啊!”

无惨沉默了片刻,平静问道:“为什么厉害?”

“因为是没人能做到的事嘛,”玛雅笑了笑,“不过,晚上不睡觉的话,无惨大人干什么呢?”

无惨微微仰起头,像是透过树叶的空隙望着天空。“不记得了。”

玛雅愣了愣,也抬头望向碎隙间的蓝天。午后的阳光穿过黄叶化作点点光斑,带着浅淡的温暖随风摇晃。

女孩也沉入了这种静谧之中,不再说话。

良久,她微笑着低语道:“无惨大人……过几天就是丰收节了……”

没有回答。女孩的眼睛渐渐合上,最终梦呓一般问:“无惨大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树叶轻轻摇晃。在沉入睡梦前的那一刻,耳畔似乎有低沉的声音响起:

“或许是因为……光明吧。”

那轻语中,有着如同一缕光芒的哀伤。

 

4

 

醒来之时,无惨躺在一棵树上。正是白天,阳光照耀。

他下意识想躲,忽然愣住了。

没有预想中被烈火烧灼的感觉。仿佛待在月光下一般自然。

他……能照日光了?不,他不是死了吗?

有谁对自己说了什么话……于是他陷入了黑暗。那是彻底的黑暗,灵魂的双目闭上了。然而,在一阵鸟语中,他醒了过来。

他动了一下,耳中响起翅膀扑闪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树鸟就飞走了。不可思议地,他忽然回想起了千年以前的记忆。在还没有成为鬼时,自己在白天的廊下听见的鸟鸣。那是属于太阳之鸟的歌声。

不论是身处梦中,还是正在现实,他来到了太阳底下。是梦吧?不是梦。他已很久无梦,因为鬼无需睡眠。

曾经苦苦追寻的蓝色彼岸花消散了,带着什么无可挽回的东西。

他躺在树上,很久很久,最后慢慢走进了阳光里。

 

他注视着平林新月升起,直到月至中天。立在树顶,俯瞰着四周的森林。以极佳的视力,望见了远方的一个村落。

他的身影动了起来,是一种不可控制的轻盈与敏捷。白发在月光下飞舞,如同雪月散花。

来到村庄附近,是个非常普通的村庄,并非日本风格。千年来他都待在那片与远东大陆连衣带水的岛屿之上,无法离开。夜的时间漫长如千年,又短暂如一瞬,不足以让他完成一次航行。

那么,他来到了日本之外的地方。这样啊。

心中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感觉一切都已逝去。

他俯望村庄片刻,便四处晃荡起来。以他的速度,一夜便能探索这整片地区。

出人意料的广阔。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森林,在林间只偶尔出现几个村庄,相互用长长的路径连接。黎明时分,他远远望见了一片石山,但并没有动身前往,而是又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等破晓之光铺满天空,又从树后缓缓走出,无语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恢复知觉,感觉好像刚刚来到人世。他仿佛在那一瞬间重获了生命,在眼前的一切事物上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轻如鸿毛却无处不在。那一刻的他什么也不记得: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任何概念,对以前发生的事没有一点印象;既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感觉不到疼痛,不害怕,也不慌张。他无意识地抓破了手掌,看着自己的鲜血滴在地上,就像看着街边沟里的流水一样,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安宁之中。每当他回忆起这份安宁,都觉得世间所有已知的乐趣中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与之媲美。①

 

他——名为鬼舞辻无惨的鬼回到了最初的那棵树。

待在树上,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还是人时不可能爬树,变成鬼后丧失了兴趣。他躺在枝干上闭目休息,记忆消失,仿佛沉眠。

就这样一直睡了三天。日升月落,群鸟纷飞,又回到树上,这里还有着它们的窝巢。他置之不理,反而在无内容的梦中聆听起各种鸟鸣。从那遥远的记忆中检索,并无拥有耳畔歌声的鸟类。不过既已是日本之外,也不值得惊讶。

“一切都新鲜可贵”,或许有人会这样说。但他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在等谁,也没有被谁等。

直到一个夜晚,远远响起了脚步声。

 

5

 

在庄稼收割完毕、谷仓堆满金黄后的一天,巨木旁的村落迎来了丰收节。

丰收节并不是年年都有,今年恰巧幸运。大家都准备好食物与美酒,拿出箱子底华丽的节庆服装,在被欢声笑语充斥的天空之下等待日暮降临。

最终,最后一丝紫红的余晖隐匿于远方的山脊后,九月的黑夜来临了。

在村中空地的中央,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人们将一只木头伸入其中,再度拿出时已是火把,然后依次将围绕篝火的用木头搭起的长灯点燃。顿时,火红的光芒映亮了天空与面颊。

玛雅换上了传统服饰,脸上涂抹着红、黑和黄褐色的花纹,棕发编成无数条散落的辫子,头戴麦穗般的金冠。肩颈裸露,只披着用火红羽毛做的斗篷。每走一步,手脚上的银镯、腰上挂着的绿松石珠链便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清脆而悠长。

人们敲起鼓,伴着长笛声。玛雅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沉浸在那轻轻的咚咚节奏中,让它愈来愈完全地融入她的意识里,直到最后世界上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深沉音响的搏动。

伴随着鼓点,歌声响了起来。男女老少都绕着篝火起舞,那是一种古老而盛大的舞蹈——绕了又绕,边走边唱,转了又转——每次加快一点;鼓声也随之变快了节拍,仿佛耳中发热的脉动;众人开始随着舞声歌唱,愈来愈大声。篝火旁的长老高举起双手,用嘶哑的声音高歌道:

天上的太阳,地上的绿树,

我们的身体诞生于广袤大地,

我们的灵魂源自于天穹之上,

太阳及月亮照耀我们的四肢,

绿地滋润我们的身体,

将此身交给吹过大地的风,

感谢上天赐礼物予我们的土地,

无论是灾厄还是恩宠,

愿我们的心灵能永保安宁。

无论谁在世界某处哭泣,

无论谁在世界某处欢笑,

无论谁在世界某处行走,

无论谁在世界某处死去,

愿我们的心灵能永保安宁。

让我们追悼无法复活的亡魂,

让幸福与喜悦留存心中,

让痛苦与悲伤随风而逝,

死去的人永远在我们身边,

活着的人永远与你们同在。

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形成一片时间、阳光、生命和死亡般的和声。

这些字句翻滚过玛雅的心灵,轰轰作响有如耳边的鼓声;有如人们咏唱着玉米颂,多美,多美,使你为之泪下;有如村中老人对着他的羽毛、雕花手杖、碎骨和石头念着魔咒——Kiathla tsilu silokwe srilokwe·Kial Silu,tsithl——一种绝美的魔咒,永远镌刻进了她的心灵。

 

夜风吹拂,带来远方的歌声。

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他抬头望去。火红的光芒仿佛点亮了银河,风的吹拂,星的闪烁,仿佛都在重复那飘荡的歌声。

夜的黑幕上,一轮染红的月高悬。那永恒不变的光芒,与身边的一切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只属于他的千年之月,仍在他身边。

他闭上眼,聆听那月的歌声。

 

6

 

秋叶零落,寒风骤起。鸟儿的歌声渐渐消失,冬天来临了。

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燃起炉火,聚在桌前。玛雅和莱卡相依而坐。

莱卡呵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发红:“姐姐,那天……妈妈真的是自己去了树神那里吗?”

玛雅一愣,眼睛黯然了一瞬,露出一个苦笑:“嗯。你发烧了,所以不记得。”

那天,玛雅把莱卡托付给别人后,赶在大人之前回到了林间空地,发现妈妈的尸体已不见了,地上连一丝血迹也无;而莱卡在来到树前时虽然神志不清,总归会留下一些印象,可结果恰恰相反——他一直以为自己待在家里。这些,或许是偶然,或许是神明大人所为吧。

说到神明大人,冬天来了,他待在树上会不会冷呢?

“那,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去大树那里啊?”

“啊?”玛雅抽了抽嘴角,果然被发现了啊。“当然是为了祭拜啦!这样大家才会平安嘛!”

祭祀依旧继续,人们仍视巨木为神树。因为上上上代长老的过失,活人祭祀持续了数百年,但过去的已无法重来。大家过着平静不变的生活,不同村落间的贸易稀少,以自力更生、保护自然为宗旨,舍弃了机械文明。由于无法论断哪一种生活方式更好,所以这种生活也没有理由被破坏。大家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①,这就够了。扩张固有好处,危害也早已显现。

这些事,是玛雅从村中一位名叫米西玛的老人那里得知的。说来话长——玛雅的村落的前辈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很久很久以前便定居在这里,在还没有“国家”的时候。之后,一群跨洋而来的名为“Neo Green Life”的团体的成员发现了这片乐土,在与长老协定后,向外界宣布立国,国家名为“NGL自治国”。原住民均加入了这个组织,至今99%的国民都是团体成员。

米西玛是长老的近亲,也是与NGL团体核心接触的少数人之一。他既知晓这片土地上遥远的故事,也明白这个世界当今的道理。他讲故事时总是让人入迷:

“人类和万物的种子,太阳、地球和天空的种子——阿翁那威罗拉从‘繁殖之雾’中造出了这一切。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在四个子宫深处。渐渐地,种子开始生长……②”

“呐,米西玛,现在还有神明存在着吗?”有一天,玛雅好奇地问。

“这个嘛,”老人敲了敲他的雕花手杖,“全看你心。能听见大地深处声音的人,说不定就能见到神明。”

 

神明大人一直那样不孤单吗?虽然自己有时候会去陪他啦……但玛雅明白,那种孤独是无法填补的,并已不能称之为孤独。

她思考了很久,下了决定。这天,她戴上围巾和帽子,踏着初雪进入了光秃秃的森林。

“果然很冷啊……”玛雅搓了搓手,加快了步伐。

来到大树旁,她抬头仰望——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神明大人能依照自己的心意隐藏身形——动手爬了上去。虽然神明大人上下树如同疾风,但想见到神,总是要人主动的,这点玛雅明白。

“无惨大人。”她冒出头,看见一个雪人,一时愣住。

白雪覆盖住了无惨的身体,遮挡了全身黑红的印记。他闭着眼,白色的睫毛如同即化的雪,一头白发也隐藏在雪色中几不可见。眼前半抱着臂、无声躺着的人,就如一个雪人一般。玛雅不禁想起了“雪女”的传说。

她回过神:“无惨大人,你不冷吗?”

“鬼是不会冷的。”雪人依旧阖目。

“唔……”虽然她已经知道神明大人是“鬼”了——其实这种东西她只在米西玛的传说中听过——“就算这样,还是穿上衣服比较好吧。”说着,玛雅解开围巾,举了举:“这个,衣服。”

“……”

无惨睁开眼,那双绽放的鲜红宝石让玛雅有一瞬恍神。他瞥了一眼围巾。

玛雅趁机说出打了无数次腹稿的话:“无惨大人,要不要到村子里来呢?”

“你们这里,很少有外人的吧。”

“嗯,”玛雅点点头,“不过只要说无惨大人是爸爸的远亲——大概就没问题了!爸爸是从外面来的,是只占1%的志愿者哦!我可以帮忙作证!”

无惨睁眼望向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又像是看穿了所有的森林与天空。他思考片刻,忽然起身,落下纷纷白雪,拎着玛雅下了树。

玛雅落在地上,朝无惨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一头白发。那飞扬的卷曲发丝如同雪的波浪,漾开寂静的声响,又被白雪浸没。天地洁白中,唯一的红静静透澈。她怔怔地注视着,忘记了面颊的寒冷。

 

7

 

玛雅家来了一位男人,据说是她父亲的远亲。那人黑发红眸,据说是从未见过的英俊,连村中最美的姑娘都望尘莫及。当然,这只是一个遥远冬天里的故事。

“无惨大……无惨叔叔!来尝尝这个吧!”玛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鲜汤来到桌边,看向一旁坐着的人。

在决定来到村中后,无惨隐藏了身体上的黑红纹路,改变了发色,面庞显得尤为白皙;过肩的长发被玛雅提议束了起来,低低垂在脑后。身上也换上了村民常见的服饰——玛雅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很吃惊,因为平常看大家穿都很普通的衣服竟然有这种效果——果然是神明大人啊。

无惨抬眸看了一眼,静默片刻,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姿态拿起木勺尝了一口。玛雅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终于,他开口道:“还可以。”

“呀哈——”玛雅兴奋地跳了起来。不枉我将珍藏起来的蘑菇、蔬菜都用上了,竟然得到了神明大人“还可以”的评价——四舍五入,已经是可以做祭品的级别了!哪天我一定要跟米西玛说!

“姐姐,我也要喝!”莱卡叫了起来。“好好,等等哦!”玛雅笑起来,钻回厨房拿出三个碗,细心摆在餐桌上。

于是又开始了一顿三人晚餐,但并不沉默。

“无惨叔叔,你真的是跟爸爸一样从外面来的吗?”莱卡好奇地问道,“那你能讲讲外面的故事吗?”

无惨放下勺子,“外面并没有什么故事。”

“诶,总会有一点吧——”

玛雅也面带希冀地看着他。无惨转过眼,慢慢说道:“那么,就讲一个鬼的故事吧。”

 

8

 

从前亵渎上帝乃是最大的亵渎,可是上帝死掉了,因而这些亵渎上帝者也死掉了。

 

曾经有一个待在深宅大院、身体虚弱的人,不被允许进行户外活动。在家族严厉的管教下,他的童年和少年就那么过去了,如同每一个平凡的故事。他不知自己未来如何——或许已经知晓,但就这样活下去吧,他想着。或许自己会在十几年后死去,然后被所有人遗忘,如同庭中一闪而逝的晨露。他没有什么欲望,但又感觉什么都没做,因此欲望又非常强烈。在这种平静的矛盾中,一场变故袭来了。

十六岁时,因为传染,他患上了当时是绝症的一种病,从此被封闭在昏暗的房间中,只能透过窗望着外面朦胧的光亮。就这样完了,他想着。身处名家大族之中,他什么都得到了,又什么都没得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得到——他突然生出了极度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那愿望的迫切程度,只有他自己知晓。

家族请遍名医,最终在四年后为他找来了一位当时负有盛名的行医。这位行医四处游历,拥有神奇的药材和病方。为了治疗这个人的病,行医花了很长时间特地研制了一种药,并让他服下实验品。然而在服药之后,他觉得更加难受,几近死去。那种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感觉让他万分恐惧,恐惧中燃起了狂怒,他挥斧杀死了行医。

就在自认命不久矣时,他却感到身体好转。渐渐地,以前折磨他的痛苦消失了。行医的尸体被家中人处理掉了,他走出了昏暗的房间,来到了阳光之下,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新生。然而他慢慢发现,虽然恢复健康,但自己无法被阳光照到,不然就会死去。医生真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想起医生临死前的一瞬居然露出了同情的表情,感到异常愤怒。的确,死能了结一切,但他要活着,一定要找出克服阳光的方法,在那之前他绝不会死去。

在研究过医生为自己研制的配方后,他发现完成品需加入一种名为“青色彼岸花”的植物,然而知道这种花生长的地方和栽培方法的人只有那位医生。这是不是太巧了?他有这样想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于是他开始寻找青色彼岸花。

在痊愈后,他变得不老不死,并且食物变成了人类的血肉。他成为了最初的“鬼”。他对吃人并没有什么抵触,毕竟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在自己的不老不死显露之时,他就必须更换身份离开。于是,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中,他无数次更换身份,也因此接触了许多人类,有趣或者无趣。他将适合成为鬼的人变成鬼——作为最初的鬼,他拥有这样的能力——并让他们替自己寻找青色彼岸花。他原以为很快就能找到,但时间证明了他的错误。

五百年过去了,时代更替,他身边的人类如云烟般轮换,没有人在他心中留下什么感情。不变的,只有头顶那轮明月。他在夜间遁走,早已习惯了很久以前渴望得到的强韧身体,但心中却得不到满足。这就是人类啊——他明白,自己仍有一颗人心,只不过是空的。鬼都是由人变成的,人即鬼的来处,人有死的归宿,而鬼却无去处,是一种空虚的生物。即便空虚又如何?他早已看透人类的本质,人心变幻多端,连人自己都不能把握;人从来就没有摆脱群居的习惯,总是被别人影响掌控。鬼虽然孤独,但那是鬼的习性。离群索居的有趣人类自然也是有的,他也曾遇见过。然而,人都是短命的。他有一颗人心,不可避免地会遗忘,遗忘在无边的月色中。

这场赌约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他不会选自杀这条道路,那是对自己的侮辱。他没有成为人类所谓“豪杰”的欲望;但若是人,末路英雄之类,短命点也好。人虽然无法看清自己只是生命这场戏的配角,但在目睹了五百年岁月的鬼眼中,一切清晰可见。人要唱完一场中间充斥着烦闷转折的戏,不外因为已经开幕,无法逃避。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部分仔细唱一遍,人心便没有那么多变,在这月色之中,他或许也能有些兴趣,继续观看这场不知何时终结的戏剧①。

这时,出现了有趣的东西。

自他成为鬼开始,他最初的家族便视他为耻,组建了对抗鬼的组织“鬼杀队”——队员大多都是所爱之人被鬼伤害而选择与鬼对抗的人类。由于鬼的实力远超人外,鬼杀队在这五百年间处于弱势。他无数次想歼灭鬼杀队,却不得如愿,因为他的家族拥有特殊的“预知”能力——自他成为鬼开始。所以,这已经不是偶然,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把他当成了什么?实验品?玩物?抑或者也是一个配角?

总之,在他成为鬼五百年后,有一对命定的兄弟加入了鬼杀队。其中的弟弟掌握了一种奇异的修行方法——呼吸法,这种可以因人而异产生不同分支的方法使得鬼杀队全体队员的实力大幅提高。然而,这种方法的副作用却会使人活不过25岁。对这种现象升起兴趣的他遭遇了两兄弟中的哥哥。他一眼看出哥哥对即将寿终的恐惧,以及对天才弟弟的不满。他正好有了组建一支与鬼杀队对抗的恶鬼军团的想法,便劝诱哥哥加入自己麾下,将其变成了鬼。

通过哥哥知晓了呼吸法奥秘的他,对掌握呼吸法的人失去了兴趣。之后他遇上了弟弟的追踪,便直接正面与之对峙。但那时的他没有发现命运的玩弄——弟弟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被前所未有地重伤,只好在愤怒和狼狈中逃掉。

这就是命运。他隐藏起来养伤,六十年后弟弟死去,他便彻底清除了了解弟弟所掌握的“日之呼吸”的人。

在那之后的三百年,他组建了自己理想中的恶鬼军团。对于这些实力强大的鬼,他从不以感情待之,因为在他眼里,鬼就是鬼,有着空虚心灵的不变的鬼一旦沾染人多变的感情便会变得不堪。相反,对人类他却有着各种各样的面目。可能这正是空虚之处吧。

又过去了两百年。这样,距离他成为鬼已过千年。千年是个特殊的时间点,如同五百年,把他的光阴分成两半,便有三个命运随手画下的节点,此时来到了最后一个节点。

一位偶然获得了日之呼吸传承的少年活了下来,并且加入了鬼杀队。以之为齿轮,其他所有部分均已就位。又迎来了五百年前的那场战争,而在这场战争中他战败了。随着他的死亡,所有鬼都消逝了。

于是,千年来鬼与人的纠缠就此终结。他是最初的齿轮吗?并不是。在千年的千年以前,齿轮就已埋下。对成为命运指下的一位配角这件事,他并无感情。在真正的黑暗来临之时,他的赌约终结了。这时他真正明白了医生同情的目光。千年命运使他成为了无法理解的东西,至少在人类看来是如此。同样,他也无法理解人类——但这种理解是站在更高层面的,是透视之后依然无法理解。将另一方视作怪物的一方,永远无法站在这种层面。

鬼的世界消失了,人的世界还在继续。这样一想,他觉得消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再也不变,因此也绝对真实。到头来,他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呢?矛盾,矛盾。

他终于明白,他渴望的是自由。然而真正得到自由却让他害怕。正常来说,由于人的衰老病死,人追求的过程是短暂而激动的。但他的追求太漫长了——有人说,“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事物,一定会比你想要得到的事物更早地出现在路边②”,这对他是不适用的。在扭曲的命运之中想要理解被扭曲的事物,困难,在常人眼里也毫无意义。

所以,遗忘彼岸花,遗忘过去,迎来自由吧。

他只能自己理解自己,在所谓自由之中。他只能在黑暗抑或光明中寻找,那名为太阳的东西③。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9

 

烛火劈啪作响。

一只青蛾低掠着油灯的火苗盘旋,最终扑了上去——在那一瞬被一只手抓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提起蛾的翅膀,打开窗将其投入了寒夜之中①。

男孩和女孩坐在桌边,没回过神。

窗边的人转过头来,平静道:“睡觉吧。”

 

夜里,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玛雅毫无睡意。她闭目听着莱卡平稳而均匀的呼吸,注意到无惨几乎没有声息。那只鬼,讲的就是神明大人吧。

神明大人已经活了千年吗?跟那棵树一样长啊。可树一直是树,他却从人变成了鬼,最终变成了她的神明大人。她曾问过,为什么神明大人会来到这里呢?那隐约而不明的回答,似乎在刚才的故事中得到了解释。

这样说来,神明大人之前是作恶多端——随意使用自己的能力,给别人带来伤害。但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如同米西玛的故事,天地万物自有来源,神鬼亦不例外。所以,不用太刨根究底吧。

再有,那是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有着观众吧,不然命运何必上演戏剧呢?她不是那些观众之一,因此只能过自己的生活。在她的世界里,神明大人有着神明的风度,告诉了她名字,此时此刻正住在她的家中,是能被她称之为“叔叔”的大帅哥。这样,她就很高兴了。

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须明白这一点。这世界上充斥着太多不幸,在米西玛所说的遥远的海外,亦在此处。人只是世界中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一部分而已,栖居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寻找着一种名为幸福的东西。找到了,就握住它吧——但也要明白,它会像沙子一样溜走,而那时无可挽留。

 

“无惨叔叔!”

白发的人被叫住,回过头去,脸上挨了一记雪球。

“哈哈哈哈——”站在雪地里的男孩大笑起来,手里还拿着另一个雪球:“来打雪仗吧!”

无惨凝视了他一会儿,从地上拿起了一个雪球,砸了过去。男孩躲闪不及,被正中面颊,正是之前无惨被击中的位置。

“哇,好准——”男孩手中又多了一堆雪球,有力地丢了出去:“不过,要准备好哦!”

无惨一闪。男孩一怔,再甩出两个,又被闪过。

“哇,我不信啦!”一堆雪球扔出,带着迅疾的风向无惨袭来。只见白发的人突然消失在原地,在躲过一次攻击后又瞬身出现,就这样连续闪了几下,居然在眨眼间来到了男孩身前!

他愣愣地看着,嘴张成O型,手中剩余的雪球落在地上。

雪发黑眸的人静静注视着他。

男孩结巴着,眼睛渐渐亮起来:“哇……你……你好厉害啊!!好帅!!”

无惨微微挑眉。莱卡一把扒住身前人的衣服,一脸兴奋地抬头望着他:“叔叔,你真的不是人吧!刚才那招太帅了!”

无惨蹲下来,和男孩平视,嘴角浮现出微笑:“我不是人,你不怕我吗?”

“不怕!”莱卡高兴地说着,“米西玛爷爷说,我们身边到处都是不是人的东西呢!阿翁那威罗拉、天公地母、阿哈约塔和马赛里玛……②”

“原来如此。”无惨微微阖目,向男孩伸出双手:“来。”

莱卡怔了一下,开心地被举了起来。

“哇哦哦——啊哈哈——”

屋里的玛雅听见声响,从门边探出头。看见在黑发人手中被高高抛起、复又落下的男孩,她愣了愣,又笑眯了眼,理理围巾走出来,挥手喊道:

“叔叔,莱卡,一起来堆雪人吧——”

 

在那个冬天,无惨成为了玛雅家中的一份子。白天三人在外面玩闹——虽然在刚开始几天之后,无惨就趋向于观看姐弟俩打闹,但他也施展了不少“神明的能力”,给两人带来很大乐趣。

到了饭点,玛雅便在厨房忙碌,莱卡在一旁帮忙,无惨由于不会做菜只能待在客厅里看书。书是从米西玛那里借来的。本来米西玛的藏书写着的要么是世界通用语,要么是当地土著语,没有一本是日语或者英语,然而不知为何,无惨却都能看懂。这件事他没有向玛雅掩盖,而后者只认为是神明的能力而已。

有着原始装封和泛黄纸张的书籍囊括千万,仿佛时空交错。

 

教派成员本来不多,新皈依的教徒如今更是寥寥无几。经过铁与火的洗礼后,他们的人数剧减,平时在道路旁边或者兵燹造成的废墟里栖身,因为他们是不准修盖住房的。他们往往赤身裸体。我这支拙笔记的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现在的目的是把我调查到的有关他们的教义和习惯付诸文字。我曾同他们的长老详细探讨,但未能让他们信奉基督。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对于死者的看法有很大差别。文化最低的人认为死者应由他们的灵魂负责埋葬;别的不拘泥于字面含义的人声称,耶稣关于“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的告诫旨在谴责我们铺张浪费的殡葬仪式。

所有的教徒严格遵守有关变卖身外之物、施舍给穷苦人的规劝;先受益的人施舍给别人,别人再给其他的人,依此类推。这足以说明他们为什么一贫如洗,一丝不挂,却安之若素,似乎到了极乐世界。他们热诚地念叨这些话:“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下面这段文字是禁止积蓄的:“你们这小信的人哪,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何况你们呢?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这句话明确无误地劝人守身如玉。然而,许多教徒指出,如果天下没有看见妇女而不动淫念的男人,那么我们统统犯过奸淫。既然淫念和淫事一样应该受到谴责,遵守教规的人完全可以沉湎于最放肆的淫荡行为。

教派成员回避教堂,他们的博士们站在小山冈、墙垣或者岸边的小船上露天讲道。

教派的名称引起种种猜测。有的说三十表示信徒减至的人数,那固然可笑,但有预言的味道,因为由于其邪恶的教义,教派注定是要消亡的。另一种猜测说挪亚方舟的高度是三十肘,名称由此而来;还有一种说法歪曲了天文学,说三十是阴历月份的天数;也有人说三十是救世主受洗时的年纪;再有人说红尘做的亚当成为活人时也是三十岁。这些说法统统没有根据。更匪夷所思的是把它牵扯到三十个神道或者神位的总目,其中一个是长着公鸡脑袋、人臂和人身、蜷曲蛇尾的阿布拉哈斯。

我知道真理,但无法解释。我没有那种宝贵的言传身教的天赋。让别的比我能干的人用语言来拯救教徒们吧。用语言或者烈火。被处决毕竟胜过自戕。我只限于阐明那令人厌恶的异端邪说。

圣子为了要成为世人中的一员,以肉身来到世界,世人后来把他钉上十字架,又得到他的拯救。他从上帝选中的一个村女的肚子里出生,不仅仅为了宣扬爱,而且为了遭受苦难。

有些事情是不能遗忘的。要让人们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一个人死于刀剑之下或者被迫服毒是远远不够的。基督用悲壮的方式安排了种种事情。因此才有了最后的晚餐,耶稣关于出卖的预言,反复暗示门徒之一,对面包和葡萄酒的祝福,彼得的起誓,独自在客西马尼彻夜祷告,十二门徒的梦,圣子的祈求,血一般的汗水,刀剑,叛卖的吻,推卸责任的彼拉多,鞭打,戏弄,荆棘王冠,紫袍,芦苇做的权杖,有胆汁的醋,小山冈上的十字架,善良强盗的承诺,颤动的大地,以及昏暗的天色。

慈悲的神曾给我许多恩赐,让我发现了教派名称真正而又鲜为人知的原由。教派的发源地克里奥孜至今还有一座名叫三十迪内罗的小寺院。这个源远流长的名称给了我们一个线索。在十字架的悲剧里—我怀着虔敬的心情写这几个字—演员有自觉的,也有不自觉的,但都必不可少,至关重要。把银币交给犹大的祭司们是不自觉的,选择释放巴拉巴的百姓是不自觉的,犹太的长官是不自觉的,竖起十字架、敲进钉子、抓阄分耶稣衣服的罗马士兵是不自觉的。自觉的只有两人:救世主和犹大。犹大扔掉作为拯救灵魂代价的三十枚银币,随即自缢。当时他同人之子一样,也是三十三岁。教派对两人同样崇敬,宽恕了所有别的人。

没有哪一个人应该受到谴责;不论有意无意,人人都执行了大智大慧的大帝制定的计划。现如今大家分享荣耀。

我这支拙笔不愿写别的令人嫌恶的事情了。入教的人到了一定年龄以师长为榜样,在小山冈上任人戏弄,被钉上十字架。这种违反第五诫的罪恶行径应该受到神人法律的严厉谴责。但愿上苍的诅咒,天使的愤恨……

 

 

这就是为什么过去有如此大的魔力的原因:它的静止的无声的画面像深秋的着了魔的纯洁,当叶子依然在天空的衬托下闪着金光。过去既不变也不挣扎。像邓肯,在生命的断续的狂热之后,她安然睡去。那迫切的、贪婪的、琐屑的、短暂的一切都淡了;那曾是美丽而永恒的东西的其中闪烁,一如夜间的星子。她的美丽,就一个不配她的灵魂而言,是不可忍受的,但是就一个征服了命运的灵魂而言是宗教之钥。

 

 

田野仍旧绿意盎然,看起来生机勃勃,但有些地方树叶已经凋零,只剩下枯枝,放眼望去,隐隐一派寒冬将至的寂寥景象。这番景致既让我感到脉脉温情,其中似乎也混杂着淡淡的忧伤。它们与我的年纪与际遇太过相似,无法不触景生情。

 

我没有一天不在喜悦和感动中回忆我生命中这段独一无二的短暂时光,那时我完全是我自己,没有杂质,没有挂碍,那段时间我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活着。我可以借用那位被维斯帕西亚努斯赦免之后在乡村平静度过余生的禁军长官的话:“我在世间度过了六十六个年头,但我只活了七年。”

 

合上最后一页后,他看了一眼作者介绍。

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 

被称为“自由的奠基人”

“自由吗……”他念着。这样的人只活过六十六岁,真是美满。

 

10

 

萌芽于幽山深雪的虚幻之春,以及冬日苦旅中闪烁的小屋之光,引诱着无法抗拒的过客长留。虫兽如此,人亦如此。

 

寒冷的夜晚,窗户被拢得紧紧的,屋内在炉中炭火的照映下一片暖亮。三人围在点着油灯的桌前,谈论着各自(姐弟)的事。

“我去森林里捡柴火,结果看见一只大白兔呢!本来想抓住它的,但又发现它身后跟了几只小兔子,我就停手了。要想自然延续生机,就不能抓动物的幼崽呢。”玛雅笑道。

“我今天遇到一件很稀奇的事!”莱卡小声道。两人都看过去。

“下午和寇鲁多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我看见在山上有一只蝴蝶!还有花!”

“不可能的吧?”玛雅道,“冬天怎么可能会有蝴蝶和花呢?”

“是真的!”莱卡一脸认真,“我跟寇鲁多说,他都不信呢。”他忽然转了转眼睛,流露出兴奋的神色:“不如我们明天去探险吧!”

玛雅眨了眨眼:“探险?”

无惨开口道:“值得一试。就去看看吧。”

“嗯!既然叔叔都这么说了!不过我要把明天的食材准备好,如果来不及做饭的话……”

“姐姐,我来帮你吧!”

无惨看向窗外,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

 

“喔!”

两个小孩露出惊叹的表情。无惨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在白雪覆盖的山谷之中,是一大片初春的青绿草地,生发着五彩繁花。树底长着新鲜的野菜,树木枝挂绿叶,鲜红的蓓蕾盛开。大片粉色的樱花之下,彩蝶纷飞,松鼠跳跃。

春天。

玛雅和莱卡兴奋又恍惚地走进了绿地之中,四处奔跑观望着。无惨也慢慢走下。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阳光下的春天。至此,四季完满。

然而,必有异常。尽管呼吸间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但冬与春无法共存。

他忽然看见一只蝴蝶飞过,随之望去。

漫天的樱花遮盖了白色的天空,仿佛本就是其上的云霞。在那梦幻的天空之中,飞舞着无数彩蝶,羽翼百千,却悄然无声。雪不再落下,又或是落下后化为空气中的宁静。

这些蝴蝶……他伸出手,握住一只,观察起来。

有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呢?就在不远的时候……

忽然,扑通一声。无惨微怔,循声看去。

“莱卡!”

 

无惨将两个小孩抱在怀中,迅速地回到了家里。

玛雅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的弟弟,有些慌张:“刚才还在采野菜的,突然就倒下去了!”

无惨感受了一下男孩的呼吸,确实是睡着了。他开口问道:

“你刚才有什么感觉吗,玛雅?”

“唔……有点头晕,那里面感觉生机勃勃……”玛雅说着,忽然起身:“还是去问问长老吧!”

玛雅匆匆跑出了门,无惨则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蝴蝶。蝶翼轻轻颤动着。

这个气息,跟那条蛇很像。

“这是名为‘伪春’的虫,时为花、时为蝶、时为蛹,随时节发生变态。冬季时,利用特殊的香气促使冬眠中的动植物活动,然后吸取其精气,使之沉睡到真正的春天——因此又被成为‘拟春’①。”赶过来的长老解释道,“我也是之前听别的村落的人说的。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真正见过。”

无惨注视着头顶倒立在房梁上的蝴蝶。

“这样啊,”玛雅吐出一口气,“那莱卡春天就会醒来吧?”

长老捋了捋胡子:“理应如此。”

小女孩真诚道:“谢谢你,长老!”

“没事,”长老看向一旁的无惨,“这就是玛雅的叔叔吧?久闻大名!”

所谓“大名”,其实就是指无惨惊人的外貌在村人中引起的反应。白天无惨在外面的时候,有不少人远远观望,都惊叹是“神一样的人物”。玛雅和莱卡虽然很得意,但也没有轻易向旁人透露这位“叔叔”的事。

隔壁大婶有一次问道:“玛雅,你家叔叔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玛雅愣了愣,笑道:“嗯,我也不知道!叔叔有他自己的安排。”

虽说如此,神明大人还会待在他们身边多久呢?她隐隐有种预感。

 

在这虚幻的春天里,无惨静静立着。

记忆中一个遥远的场景,他坐在半开的纸门后,望着雨后庭院里挂着露水的青草,荡漾着圆晕的水塘,在花草间飞舞的彩蝶。有一道彩虹划过,那虚幻的色彩仿佛触之即碎。然而,他无力触碰。

只有一个四季的生命,从何知晓冬去春来的轮回。

那时,他并不期待日暮降临,那样阳光便会消失,大地将被夜幕笼罩。他无法感受到夜露的滋润,只能在黑暗里沉入无梦之中。

在这里,他并不急于离开。不如说,没有“离开”的概念。

这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宁静之地。没有喧哗,没有变化,虽有愚蠢,但却安宁。什么都不思考,就把这里当做安身之地。没有过去的一切,不需要寻找任何东西,在这寂静之中,仿佛死去一般呼吸着。

他不再有吃人的欲望,也能沐浴在阳光之下,而强韧的身体仿佛静止一般,只感觉生命在极其缓慢地流逝——仿佛慢慢从杯中溢出的水。他在衰老,尽管微不可查——仿佛变回了人类。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经不想刨根究底了。就这样吧。但那个存在却让他有些在意。如果说,那是命运的面纱的话。

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事,虽然无聊,却一天天无比安稳地过着。

“你要去找‘罪’。”

他的瞳孔微微缩小。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

但仅是那一瞬。四周仍是一片静寂,春意盎然。

 

11

 

“莱卡他一直睡着呢,饭都不用准备了——”

烛火旁,无惨和玛雅相对而坐,并无言语。

玛雅托着腮,不由自主地注视起对面人的脸庞。

烛光暖色光晕的映照下,四周隐没的黑暗里,坐着一位无悲无喜、美丽无俦的神明。雪白的皮肤和黑发染上一层模糊的金红,深红的眼睛形状优美,瞳孔深处倒映着一丝火苗。就连身上的布衣都有了特别的质感,仿佛用笔触一道道涂抹而成。发隙、眼窝、鼻梁、脖颈和衣领,每一处阴影都得天独厚。真的是一幅画,挂在米西玛家中描绘远古神话的画。米西玛对她说:

“这是几千年后某个人画的画布,画布和颜料是当今世界通用的。”

神明大人很少开口。毕竟说了一千年的话,换做是她,也会什么都不想说了——要是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学会语言。

但是,还是要学的。孩子们跟着大人学,然后变成大人,再教给孩子,最后变成米西玛和长老一样的老爷爷或者老奶奶。长大了就大了,大了后就老了。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一片不需要时钟的地方。

神明大人果然是神明大人,但是,怎么说呢?感觉这里并不是一个会有长得像人一样的神明出现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神也分地盘的话,神明大人的地盘应该不在这里。

神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人。只要这一点就够了。在神心中留下印记的地方,或许就是他的地盘。按照神明大人的讲述,那片地方充满了变化的人与变化的事物——那就是人间。这里是桃源,而神或许不应该住在桃源里。不,“住”对神本不适用。

她问过米西玛,自己能不能去外面?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必须通过长老的测验。老人还说:“太阳是宁静的眼睛,闪着美丽而无情的光辉。只要有一双洞察之眼,心灵无论在哪儿都能安宁。”

起点终点都只是假设,拉开来是一直线,卷起来,周而复始,终点也可以是起点①。

冬天正在逝去,永远地逝去。

 

“你真的要走了吗,叔叔?”

黎明时分,熹光初罩。还没到大家起床的时候,一家三口来到了村前。莱卡眼巴巴地望着黑发人,身旁是已换上春装的玛雅。

无惨颔首,目光平静。

根据从米西玛那里弄来的地图,NGL自治国位于世界南部的巴路沙群岛上,处在米特聂联邦的西端,国境之外四面都是大海。想要进入这里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出去则需特殊的证件。无惨身上虽然没有任何一份属于这个世界的身份证明,但他并不担忧。

除了NGL以外,米特聂联邦的四个国家都只是普通的国家,他并没有游历的欲望。直接穿越国界,随便乘艘船离开吧。去哪儿?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或许,是“罪”存在的地方。

玛雅微笑道:“别忘了回来看我们啊,无惨叔叔!”

无惨注视了女孩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是神明大人的承诺。玛雅有些释怀。

没有再说什么,无惨转身离去,渐行渐远。大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都会来送别,还会送一匹马来,但神明大人是不需要马也能迅疾如飞的。所以,他们在破晓之时离别。

“再见——”

姐弟俩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既是送人离开,又像是在送什么其他的东西离开。

目送着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背影,玛雅握紧了手,最终忍不住迈开了步子:

“神明大人!”

她一边奔跑一边呼喊着,仿佛回到了夏末初遇之时。等那人侧过头,她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她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我会去找你的——”

在渐升的日光中,她看见那人嘴角露出的微笑。

 

晨光已笼罩大地,天空中蔚蓝升起。

站在雪化的山谷之中,女孩望向枝头,那虚幻之春栖息的地方。这时,一朵花飞起来,一朵花也飞起来。无数樱花飘向天空深处,她抬头仰望。

鲜花已经逝去,从枝上飞去,而她等着它不倦地头也不回地飞行。②

 

 

【注释】

0

引文摘自罗素《一个自由人的崇拜》。

1

引文来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

①:《百年孤独(范晔版)》:

死去多年以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对活人的怀念如此强烈,对友伴的需求如此迫切,对存在于死亡之中的另一种死亡的迫近又是如此惧怕,最终对他最大的冤家对头萌生出眷恋。

②:《百年孤独(范晔版)》:

他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世。他因执著于生命受到惩罚,被剥夺了一切超自然能力,又被逐出了部落,便决定到这个死神尚未光顾的偏远角落栖身,专心创立一家银版照相术工作室。

2

灵感来自P站ID78098919《どこかの時代どこかの村で神として祀られていた鬼舞辻無惨と少女の話》

日文漫画没看懂,借助百度翻译了解了一下梗概。其他全是脑补,并将时空从古代日本换成了H×H的NGL。

①:灵感来自《白夜行》,属于个人理解: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②:出自HP同人《玫瑰墓园的珠宝商之死》。

3

①:根据《虫师》设定自己想的一种虫。此段描写留有余地,“祭祀”并非全是虫之原因,请读者自行琢磨。

4

①:这段描写改自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陈阳译)》,之后引文同源。原文中,在被众人排挤的世界里,卢梭遭遇了一次(马)车祸后醒来:

夜色渐深,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天空、几颗星星和一片绿色植物。刚刚恢复知觉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感觉好像刚刚来到人世。我仿佛在那一瞬间重新获得了生命,我好像在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身上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轻如鸿毛却无处不在。那一刻的我什么也不记得: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任何概念,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印象;既不晓得自己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感觉不到疼痛,不害怕,也不慌张。我看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流淌,就像看着街边沟里的流水一样,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从我身体里流出的血液④。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安宁之中,每当我回忆起这份安宁,都觉得世间所有已知的乐趣中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与之媲美。

5

改用《美丽新世界》语句。

颂歌前半部分为《全职猎人(1999)》窟鲁塔族祈祷辞。后半部分结合:

无论发生什么都欣然接受。一切都是礼物。我们给予,我们接受。  ——艾丽丝·门罗

 

严重的时刻 

里克尔

 

谁此刻在世界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哭我

 

谁此刻在世界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笑我

 

谁此刻在世界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走向我

 

谁此刻在世界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望着我

 

6

①:灵感来自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第十九章“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②:出自《美丽新世界(麦芒译)》,印第安部落中一位老人叙说的故事,即印第安土著神话“梦世纪”。“米西玛”是部落中另一位老人的名字。

8

开头引文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尾引文为泰戈尔《烧毁记忆》。

①:出自《霸王别姬》:

生命也是一出戏吧。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②:出自《全职猎人》第339话《静寂》中金的话。

③:同2①。

9

引文第一部分:博尔赫斯《三十教派》

倒数第三段:罗素《一个自由人的崇拜》

倒数第一、二段: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①:想象中如梵高《天蚕蛾》:

还有一幅很喜欢,《圣保罗医院花园里的树和灌木,圣雷米》:

②:同4②。

10

①:出现的虫、情节、引文来自《虫师·虚幻之春》。

附TV截图:

11

①:出自蒋勋《舍得,舍不得·池上之优》。

②:一朵花飞起来,一朵花也飞起来,这就是我所喜欢的生灵世界。  ——顾城《哲思录》

鲜花已经逝去,从枝上飞去,而我等着它不倦地头也不回地飞行。  ——夸西莫多

夸西莫多的这句诗是在《flower》-makegumi某热评中看见的,个人认为此评价与本曲十分相称。

这段意境可参照专辑《春へと続く丘オリジナル・サウンドトラッ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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