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从诸葛那里得到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问出来,是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只是想问,便问了。
诸葛先是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做出了出乎他意料之中的举动。
但他很快缓了过来,冲我神秘地笑了笑。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亮最近烦心事很多呢。”他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最近局势不是很太平,稷下开始逐步加强防御。亮也被各处请去帮忙,真是没办法,谁让亮是全能型的天才——”
我无语。
看我脸色不对,诸葛反倒笑得更开心。他用羽扇遮着下半张脸,好叫人看不全他的表情。他的眼睛笑眯着,注视着我的反应。
“嗯……”我终是回应了一声,默许了他想避开问题的行为。
“所以,你要不要帮亮想一下结局?”
“什么结局?”我妙答。
“是话本。”诸葛比划了一下,“亮之前写的那个,还记得吗?”
我反应过来,“仙君和艳鬼那个?”
“什么和什么啊?”诸葛气笑道,“书都记混了。是仙君和…和……”
诸葛突然顿住了。“女主叫什么来着?”
“女主有名字吗?”我努力回想了一下《缘不了情》的内容。
“没有。”诸葛皱眉道,他的记性很好。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我无所谓道。
诸葛不怎么同意我的想法,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居然连名字也没有吗?”
“那样的爱情小说,读者绝大部分都是女生吧。既然去看爱情小说了,大多也是幻想体验到话本里描述的情感。那么,读者多半会偏向男主,所以女主怎么样并不重要。”
“那确实不怎么重要。”诸葛恢复如常,但神色却夹着几分落寞,“亮想让你想的,正是亮重写的故事的结局。”
“仙君和艳鬼的结局吗?”
“是转世后仙君和女主的结局。”诸葛咬牙道,“不过,也无所谓。”
“为什么突然要我想这个?”在我看来,确实很莫名其妙。
“唉——”诸葛突然低声叹气,做出一副苦恼道样子。“因为亮很在意,在意得都没办法安心去帮忙设计防御机关了。”
“就这?”这一套我可太熟悉了,他这事绝对是一时兴起,而且专门冲着我来的。
果然,他又那样装着可怜,一动不动看着我。
“好……”只是想想而已,也不费什么功夫。我还是答应了。
诸葛对我的再一次“妥协”,却只是又笑了笑,没有以往那般得意的神色。
我没有再问过类似的问题,就算再问也会这样被塘塞过去吧。而且本来也没有必要非要问个清楚,就算诸葛厌烦我,在日后不动声色地抽身而去,我也毫无办法。
于是,我只能压下自己心中隐隐的不安。别去想,有些事情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只要不去追求答案,就不会陷入迷惘之中。
老师走后一周,我陆陆续续将生活学习的用品搬到了藏书阁。
到没有想象中,和二人居住一起的热闹。诸葛在之后就真的忙得不见人影,只偶尔过来那些要用的参考书。司马除了教学之外,甚是安静,他总是有东西要看、要学。
我不停地看书,坐在藏书阁天井的椅子上。我按照司马给我整理的思路看那些历史、策论,也看各色的话本。
偶从书中走出,抬头张望,四周除了一排排的书架和头顶倾泻而下的月光,一片寂静。
好安静。
除了月光照耀中不断涌动的细小灰尘,四周都是安静的死物。
我将手抚上书页。我正读到故事里人物一生的高潮,荣耀和富贵堆叠到了顶峰,几十页文字洋洋洒洒,不遗余力地描绘着那一盛景。
书中正热闹无比。
我闭上眼睛,脚因为久坐有些发凉。月光终究是借着别人的光亮,一点温度也没有。
月光照在藏书阁的地板上,将地板映照的有些发白。
像河流一样。
毫无征兆,很想流泪。
有人的脚步踏进了河流,软底的鞋落在地板上,敲出闷闷的声响。像是鼓点?但又远不如鼓声震动人心。
我眯紧了一下眼,让眼周萦绕的酸楚感倒流回去。
来人将手中书册放下,又是闷闷的一声,沿着桌面木质的纹路传到我的指尖之上。
我将手从桌上收起,放到膝盖上。
被提起是椅子后腿,向外拉出一段距离,发出难以避免刺耳摩擦声,再轻轻落到地上。
等所有声音消失后,我才假装刚刚只是在休息,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前方。
司马也在看着我。他很是放松的坐着,月色下,眼中似乎有点点碎光。
“不点灯?能看得清吗?”司马见我不装了,又坐正了,将带来的书拿起翻了翻。
“今天月亮挺亮的。”我答道。
“确实。”讲完,他又继续翻看着,不再言语。
我低头继续看了一眼书页,那纸上的文字似乎也跟着剧情一起,兴奋地跃动着。看得我眼花不已。
我揉了揉双眼,往椅背上一靠,不再去看那些热闹。
司马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他从上次做好的记号开始,一字一句地默读着。很奇怪,他双唇紧闭,但我却能看出他在无声的读。
他右手的手指总是追着眼睛,在纸面上轻轻划过,读到不解或者有想法的地方还会轻点两下。
若不是指甲修得极短,也许会在纸上划出痕迹吧。我想着,看了下自己的手,指甲又长长了。我的手因为时常接触药剂,肤色不是很均匀,刚刚又写了笔记,手侧还染了点墨色。
司马是怎么做到永远干净的?手上就仿佛没落过一点灰尘一样。在照得各处都有点泛冷光的月下,更是显眼得不行。
他的手指不停活动,手腕却安静搭在桌子上。那上面有青筋蜿蜒绕过,像一条青紫色的小蛇。
我看呆在原地,突然很想摸上去。手掌盖上去,手指绕到下面捏住他的手腕,拉到桌子中央,就这月光,看看那条小蛇没进了哪里。
那里,会有从心脏传出的脉动。
“?”
在我心中数心跳到十六左右时,右手抓住的手腕向外轻轻抽了一下。没抽出了,又放着不动了。但我,还是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身体比脑子快,真的伸手去抓了司马的手。
他满眼的疑惑,但或许我神情实在过于坦荡,他一时没有开口发问。
“……给你把个脉。”我目移避开他的目光胡扯道。
“嗯……”司马明显没信,“我手翻个面?”
“……嗯。”
司马一边看着我,一边将手心朝上,让我能把手指按上去把脉。
一,二,二,二……我心中完全数不下去。
这种做什么也不是,但又只能硬着做下去的感觉,就是尴尬吗?
“心情不好?”司马突然打断道。
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好?那又为何这样?
“你和贤者感情很深呢?贤者已经离开快半个月了,你看起来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的。”
“有吗?”我没有想起过老师。
“还是蛮明显的。诸葛那家伙最近也是忙得见不到人,和我呆在一起很无聊吧。”
“倒也没有……”
“我和你单独一起说过得话,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我不擅长和人聊天,也不擅长安慰人。”
“我也不擅长。”总是诸葛来找话,我确实没有什么其他和同龄人交谈的经验。
“我……”司马突然闪躲了一下目光,但很快装作无事一般继续道,“一直觉得与人交谈是浪费时间,大部分的交谈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在这上面耗费时间和精力,不如多去学习。”
我能理解司马的这种想法,交谈最初是用来交换信息的,但随着语言的丰富,交谈也被赋予了更多更加复杂的作用。
“但是,交谈偶尔也能够交换彼此想法,拓展原有思路,更好地解决问题。”司马说道,“所以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告诉我,也许我可以提供一些自己的解决方法。”
“我可以问你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眼前的少年,神色很是认真。“可以,我会尽我所能。”
我收回了把脉的手,在月色下,看着自己双手的掌心。
我可以问他吗?
手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发白的月色。
“我只是建议,如果你不想的话……”因为我的迟疑,他又补充道。
我打断了他,起身用双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被吓到了一瞬,一直维持的神色也晃了一瞬。
“我感到不安。”我说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许,我永远没有容身之地。只能向他人乞讨,躲在他人的庇护之中。”
“这样……”他没有听懂。只有这两句,怎么可能听懂。
但我怎么也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的诅咒,我能看到的未来,掐住了我的咽喉。
司马将在未来带来灾祸,他满手血债。
我不能信任他。
凭什么?
我抓着他的手松了下来。一股无力感袭来,我瘫坐回椅子上。
司马还在我的眼中,他表露着明显的关切之情。
有时候,很多事情知道不如不知。
扁鹊确实很有远见,我想到。
“我也没有容身之所。”司马慢慢道,“司马一家,在我幼时就被覆灭,只剩我一人在仇人手下苟活。”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故事,你的过去。
“或许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他继续道,“虽然不愁衣食,却看不到未来。只要明天没有到来,就可能眨眼间不存于世。我明白,那种感觉……所以我拼命努力,只为了能战胜恐惧,为了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我什么也没做,光是对抗恐惧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司马向我伸出手来。我一动不动,只看着他,看着他手腕上的青蛇。
他是活着的,有着活人的心脉。
“我不擅长安慰人。”他说着,“抱歉。”
“是我让你为难了。”我也不需要谁的安慰。
“没事,我也没做到什么。”司马诚恳道。
“至少。”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你和我一样?”
我们完全不一样。
“别担心,这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的。”我说着和老师一样的话,一样我不相信的话。
司马也没有回答,但他却是笑着的。
这次不平等的交心,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也是我无尽愧疚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