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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勒斯之歌》·I(1-10)
朔十六 2023-12-05

Introduction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光。

白茫茫的一片光。

我开始寻找,从来时的地方开始,踏遍光的每一寸角落。

我要找什么?没有人能回答我。

直到我又回到开始,我知道,我又没有找到。

于是我回头,看向我走过的地方。

只有白茫茫的光。


Chapter.01

 

伊兰洲西部,精灵之国阿苏哈德边境,一支骑队正淌河前行。

他们是阿苏哈德最精锐的骑队之一,与其余几支队伍一样,都承担着边境巡逻与视察边境森林的任务。

从地貌上来说,阿苏哈德是一座森林之国,边境广阔,河流、瀑布、山谷遍布,多峡湾,物产丰富,毗邻大海。在精灵族的传说中,这片海与神所在的西方伊甸相连。伊甸是一片净土,伊兰洲的一切生灵在死后,都会回到伊甸重新转世轮回。

但对于精灵族来说,还有一种无需死亡就能前往伊甸的方法。

——尼尔塔的恩惠。

 

“听说了吗?前两天又有人去尼格鲁之门进行试炼,结果才进去没多久,就被送了回来!”

“失败了?”

“当然了。从主神设立尼格鲁之门起,能通过试炼的精灵屈指可数。不过,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试一试,通过试炼就能得到主神的认可,得到认可,就可以和历代王和辅佐官一样直接前往伊甸。”

“‘尼尔塔的恩惠’啊……”

“对,‘尼尔塔的恩惠’。”

这一话题引起队伍中其他精灵的附和。就在大家热烈讨论他们当中谁有可能得到尼尔塔的恩惠时,挑起话头的精灵眼睛一转,喊了一个名字。

“喂,哈茵尔!”

位于队伍前方的一名青年回过头。

“嗯?”他很好听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你都不用考虑恩惠的事。”那个精灵夸张地叹出一口气,“真好啊——身为莱顿家的人。”

“为什么不用?”哈茵尔放慢马速,笑道:“殿下才真的不用考虑。”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银发精灵,同时打了个寒噤,又同时收回视线。

哈茵尔口中的殿下正是哈兰德之子,苏诺,也是阿苏哈德未来的王。

得到尼尔塔的恩惠的精灵有三种,其中一种,便是精灵族的王与王妃。

第二种,是通过主神设立在阿苏哈德的尼格鲁之门试炼的精灵。

而第三种……

“但你既是苏诺殿下的伴读,又是埃曼大人亲口指定的下一任莱顿家家主,无论怎么看,你都会是下一任的辅佐官。”另一名贵族少年驱马上前,伸手拍了一下哈茵尔,“辅佐官可以和王一同前往伊甸。哈茵尔,以后你要真去了伊甸,可不能忘了我们。”

哈茵尔无奈一笑:“你们这话说得和我明天就要上任一样。”

“不是吗?”精灵贵族一脸神秘,“哈茵尔,快来说说,那两位大人送了什么成人礼给你?”

哈茵尔还未开口,就被别的精灵抢过话头。

“凯罗尔大人送了一件手绣披风,格罗安大人则把莱顿家家传的胸针给了哈茵尔!”这名精灵神采飞扬地说,“哈茵尔,我说的没错吧?”

哈茵尔并不恼:“嗯,的确是。”

“就是你今天穿的这件?啊,还有胸针……真的有莱顿家的家徽诶。”

“我看看。”

“听说披风上有凯罗尔大人的术力?”

“哪怕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下来,凯罗尔大人还是那么强……”

凯罗尔·芬纳德是哈茵尔的母亲,同时,也是四大家族中芬纳德家的前任家主。

精灵王族之下,阿苏哈德有四大贵族,分别是“金丝雀”莱顿、“银叶”芬纳德、“铜树”金德尔,以及“木棉花”弗林,其中,莱顿家势力最大,芬纳德家成员最多,金德尔家在百年前便已势微,而弗林家从一开始就无心权力争斗。

哈茵尔的全名是哈茵尔·莱顿,辅佐官格罗安·莱顿与凯罗尔·芬纳德之子,莱顿家家主拉格之孙。他的身上同时流着莱顿家与芬纳德家的血,也同时拥有两大家族的继承权。

当然,如果哈茵尔没有主动放弃芬纳德家继承权的话。

就在大家热烈讨论这两件珍宝时,一名精灵忽然开口:“格罗安大人和凯罗尔大人送的礼物都那么好,这么一比,我们送的东西就有点不够看了……”

精灵们全都安静下来。

哈茵尔却说:“你们的礼物我都收到了。”

他看向其中一人:“这几天我一直在用弗拉尔送的羽毛笔。”

说完,他看向另外一人:“也在看林诺送的书。”

“还有塞林格送的镇纸。”

“弥尔顿送的拆信刀。”

“伦德尔送的魔法道具。”

哈茵尔将在场所有人送的礼物都说了一遍,无一错漏。

“这些礼物都很实用。”哈茵尔笑着向众人道谢:“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这番话让沉下的气氛得以缓和,精灵们开始讨论起哈茵尔的成人礼。

那是五百年来规模最大的成人礼,不仅是普通贵族,就连四大家族和王族都派人前来。据说那一天,莱顿家的宴会厅被礼物堆满,鸟儿穿梭其间,花开满枝,美不胜收。

“我听说那天苏诺殿下也去了。”一名贵族满脸神秘地问:“哈茵尔,殿下送了你什么?”

哈茵尔眨了眨眼眼,笑着回答:“殿下送给我一把剑。”

“居然是一把剑!”

“一定是把好剑!”

“说不定是王族珍藏。”

“会不会是殿下亲手打的?”

“能让我们看一看么?”

“当然可以。”哈茵尔从腰间抽出一把剑,“就是这把。”

精灵们沉默了。

这是一把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短剑,一看便知出自以铸造闻名的金德尔家的手笔。虽说不是凡品,却也不算是什么神兵利器。整个阿苏哈德都知道哈茵尔是王子苏诺的伴读,二人一同长大,关系理应不差。然而他们也听过一些传言,传言中,哈茵尔与苏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融洽。

更不要说曾有人亲眼目睹他二人发生争吵,不欢而散……

可苏诺每次出行,又都会带上哈茵尔。

然而苏诺送给哈茵尔的成人礼,竟是一把说不上好,又说不上不好的装饰短剑。

精灵们迷惑了。

“我还以为殿下会送给你一把弓。”其中一人说,“毕竟对于精灵来说,弓才是——”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精灵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所有人——包括哈茵尔——都噤若寒蝉。

直到那名精灵重新看向前方,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别说了。

哈茵尔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打马向前,回到苏诺身边。

贵族们彼此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点点头,开始了新的话题。

“克洛安怎么没来?平时巡逻他不是最积极了么?”

“和族中长辈一同进宫了吧。”

“又进宫?”

“进宫做什么?”

“我听说……”一名贵族压低了声音,“和公主的婚事有关。”

“格兰希尔殿下?金德尔家还没死心?”

“不止是金德尔,我听说四大家族还有长老会都去了。”

“去又怎样?公主殿下还不是到现在都没有订婚。”

“陛下似乎没有让公主联姻的打算。”

“公主总要结婚的,怎么想,都会在四大家族里选。”

“其实,有个人是最佳人选……”

“你想的难道是……”

“我们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哈茵尔,然后又同时收回视线。

“果然……”

“果然是……”

“怎么想都应该是……”

一阵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其中一人接住一片,捏在手里,然后说:“就不知哈兰德陛下是不是……”

话音未落,一支光箭穿叶而过,钉入暗处,直接刺穿一名暗兽人的喉咙。

是拉乌尔派出的侦察兵。

直到暗兽人倒下,众人才从惊吓中回神,下意识看向哈茵尔。

哈茵尔瞥了他们一眼,又看向苏诺,摇了摇头,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殿下。”

苏诺头也不回。

“殿下。”

他仍置若罔闻。

“殿下……”无奈之下,哈茵尔只得一夹马腹,与苏诺并驾齐驱,“殿下,您又何必吓他们呢?”

苏诺却连个眼神都不给哈茵尔:“有吗?”

“没有吗?”哈茵尔愈发无奈,“他们都不敢说话了。”

“那就有吧。”

“殿下,陛下不止一次和您说……”

苏诺垂手在马脖上一拍,便又超过哈茵尔,不再理他了。

哈茵尔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放慢马速,重新回到精灵们中间。

“哈茵尔,殿下他……”

“我们、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专心巡视吧。”哈茵尔说,“不用想太多。殿下并未怪罪你们。”

“真的?”

“放心吧。”哈茵尔温然一笑,“依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他——”

苏诺却压着哈茵尔的话射出第二箭。

箭入密林,带出一道银色光线。这一箭射得比第一箭更快、更狠,其势逼人,也让众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在这种连呼吸都禁不住放轻的紧张气氛里,哈茵尔呼出一口气:“没事。”

但这样的劝慰已不能让精灵们放松,于是他只得加上一句:“我去看看殿下。”

说完哈茵尔便再赶上苏诺:“殿下,怎么了?”

苏诺这才把弓放下,收回视线,却没有去看哈茵尔:“无事。”

“……您在生气?”

“没有。”

哈茵尔却不信,他看向第二箭射出的方向,却只看到一棵树,一片光,一支正在消散的银色光箭。

没有暗兽人。

“我说了。”苏诺的声音将哈茵尔的注意力拉回。

却让他对上一双平淡到冷漠的眼。

 

“无事。”


Chapter.02

 

王宫位于阿苏哈德最高处,依山而建,山下有一渡口,与大海相连。

议事厅中设了六把椅子,却只坐了五个人,分别是精灵王哈兰德、辅佐官格罗安,以及三名来自伊甸的神使。

三神使之一的哈克正在与哈兰德闲谈。他曾侍奉过光明之神多勒斯,也曾奉命照看过暂居伊甸的哈兰德,所以二人是旧相识。

格罗安坐在哈兰德身边,不发一言。

同为神使的芬德频频看向那把空着的座椅,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满——它就在他旁边。

最坐立难安的是神使瑞恩,他的目光在空座椅与在座所有人之间游移。当他不知第几次将目光从精灵王身上移开时,看到那把空椅,便又看向哈克,犹豫再三后,终于寻到开口之机。

“哈克。”瑞恩把声音压得很低,“你联系拉兰诺了吗?”

哈克点头:“自然。”说完,他摸了一下手杖上的白色钻石:“好了,又通知了他一下。”

语气淡定,行为优雅,完全没有因为拉兰诺的缺席而慌张焦急。瑞恩却急到上火。但顾忌到议事厅中还有其他人在场,他只能抬起手,碰了一下耳环上的红宝石。

——平时也就算了,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这样吊儿郎当?

哈克收到了瑞恩传来的信息。

——他会来的。

他摩挲着杖上的宝石。

——这么有信心?

——这里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就算有感兴趣的东西也……这也迟到太久了!

——再等等。

忽然,哈克与瑞恩都收到了芬德的传信。

——他别是把那只羊给卖了,只能走着来阿苏哈德。

二人皆看向坐在一旁的芬德。

——别这么看我,这小子又不是没有前科。

传完这一句后,芬德把手放下,胸前的猫眼石项链在阳光下摇晃着,璀璨生光。

 

 

没过多久,卫兵通传,神使拉兰诺到访。

哈克与哈兰德停止交谈;格罗安仍正襟危坐;瑞恩默默松了一口气;芬德则显得更不耐烦,索性把头扭到另一侧,不去看议事厅的门。

门被推开,拉兰诺走了进来,站定在大厅中央,然后向阿苏哈德之主哈兰德行了一个夸张的礼。

“很荣幸为您服务,哈兰德陛下。”

说完,他抬起头,撩了一下头发,笑容完美,完美到有些虚假。

哈兰德最早从惊愣中回神:“你便是主神派来的第四位神使?的确……嗯……”他笑了一下:“不拘一格。”

“多谢哈兰德陛下夸奖。”拉兰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暗色法袍,以及手中的黑色木杖,“我自己也很满意,不死板,很亲和,审美独特,还有,就像您说的……”他又行了一礼:“不拘一格。”

格罗安看了拉兰诺一眼,目光在被撩过的发上一顿,然后转向哈兰德:“陛下。”

哈兰德应了一声,格罗安便将目光收回。

“阿苏哈德欢迎你的到来。”哈兰德抬手示意,“请入座。”

拉兰诺却没入座,而是歪了歪头,继续看向哈兰德:“我听说阿苏哈德的白葡萄酒远近闻名。”

坐在一旁的瑞恩额角一抽。

“神使的意思是?”哈兰德问道。

“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路上还差点——”他又撩了一下头发,“嗯,总之,就是陛下如果愿意让我尝一尝传说中的白葡萄酒,那我这一趟,也就走得值了。”

厚颜无耻,荒唐透顶,丢人现眼。

芬德脑中瞬间浮出无数脏话,几乎差点就要挥起神使权杖去揍拉兰诺。好在瑞恩早已有所防备,提前传音过去,让芬德顾全一下大局。可接下来拉兰诺说出的话,险些让瑞恩也破防。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拉兰诺笑嘻嘻地将法杖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换回来,“如果陛下愿意让我离开时带几瓶走,就再好不过了。”

“拉兰诺你,差不多就……”

“拉兰诺。”哈克出言打断了芬德的话,“别卖弄你的小聪明了,先办正事。”

拉兰诺却仍站在原地,满脸爱理不理,显然不想听哈克的话。

哈克竟也不恼。

“拉兰诺。”他笑着对拉兰诺说,“过来,坐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拉兰诺先别开眼,轻轻切了一声,坐到芬德旁边。

“神使已齐。陛下,”哈克看向哈兰德,“会议可以开始了。”

 

 

回到王宫后,苏诺本想去见哈兰德,却被告知在四大家族离开后,伊甸神使便来到阿苏哈德,此刻,哈兰德正与他们在议事厅议事,苏诺便回到书房,站在窗边,看着议事厅,若有所思。

“殿下,您还在生气么?”哈茵尔在帮他整理文书,“您也知道,贵族之间能聊的事不多,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些事。所以弗拉尔他们说的话,您不必往心里去。说起来,金德尔家近来的确动作频频,闹出的动静也不小,我听说……”

他一边整理,一边说着听来的传闻。苏诺没有打断哈茵尔,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与其说是在听,不如说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还有殿下,今日我要去母亲那边,所以想早些——”

“哈茵尔。”

哈茵尔看向苏诺。

“我问你,”苏诺仍是看着窗外,“你想娶格兰希尔么?”

哈茵尔手一抖,文书都差点掉在地上。

“殿、殿殿殿、殿下——?!”

苏诺回头看向哈茵尔,哈茵尔却别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我……殿下,我……”他嗫嚅着,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

哈茵尔才从慌乱中理出头绪,苏诺却已重新看回窗外。

“算了。”他声音很淡,“当我没说。”

 

 

会议结束后,哈克因有事需要与哈兰德相商,所以需要留在阿苏哈德,瑞恩与芬德则需要离开,拉兰诺却想留下,理由是想品鉴美酒。哈克没有反对,哈兰德也没有生气,不但让格罗安去为两人安排住处,还让人去取两瓶最好的白葡萄酒送到拉兰诺的房间。

看着拉兰诺雀跃离去的背影,哈克满脸无奈:“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会。”哈兰德站在他身边,同样看着拉兰诺的背影,“没想到是这样恣意洒脱的孩子。”

“与其说是恣意洒脱,不如说是太无拘束,也太自由了些。”

哈兰德看向哈克:“辛苦你了。”

哈克笑了笑:“陛下也辛苦。”

“不会。”哈兰德也微微一笑,“‘他’听话很多。”

哈克叹出一口气。

“说起来,拉兰诺神使在伊兰洲的身份是……?”哈兰德问。

除哈克外,瑞恩与芬德在伊兰洲行走时,都会使用不同的身份。

谁知这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却让哈克开始头疼。

“他不愿使用身份,更不愿待在‘山谷’。”哈克说,“当初一到伊兰洲,拉兰诺就和我们分开,独自行动。等他回来时,不仅连卖掉了神袍,还成为了一名职业巫师。当时芬德气得差点与他大打出手,若非瑞恩及时制止,哎……”

哈克又忍不住开始叹气。

“他卖掉了神袍?”哈兰德目露惊异,“怪不得他穿的和你们不同。”

哈克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枚金币?”

哈克摇头。

“两百枚银币?”

哈克又摇头。

“那……?”

“二十枚银币。”哈克说,“伊甸的神使衣袍,竟然只被卖了二十枚银币。”

就连哈兰德也忍不住叹气。

“那他的神使权杖呢?”哈兰德又问,“莫非也被他……”

“没有。”

哈克反手一拂,空中便出现一柄与他手中权杖相仿的神使权杖,再一挥手,那把权杖便消失了。

 

“我用五十枚金币买下了他的权杖。”

 


Chapter.03

 

当晚,哈兰德在宫中设宴,招待暂留阿苏哈德的两位神使。

哈兰德与苏诺父子坐于上座,格罗安坐在哈兰德旁边,哈茵尔因有事提前离开,所以苏诺身边便空出一把椅,哈克坐在哈兰德对面,拉兰诺则被安排在哈克身边。

然而,哈克旁边的座位竟然也是空的。

拉兰诺又迟到了。

哈克似已习惯他这做派,面色不改,只在侍者上菜时又摸了一下杖上白钻,钻石闪过一抹光,随即对哈兰德歉意一笑,没有多做解释。

哈兰德并未生气,可他身边的苏诺已将眉头皱起。他眯了一下眼,看向不远处的格罗安,从对方悄然呼出一口气的动作里,苏诺知道了一些东西。

但他没有选择发难,而是收回了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厅外才传来谈话声、脚步声,以及不该出现在王宫里的调笑声。

哈克眉头一颤,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神使大人,前面就是宴会厅了。”是宫内女官的声音。

“怎么停了?”是姗姗来迟的拉兰诺,“你不和我一起进去么?”

“神使大人说笑了,陛下并未允许我等参加,所以,我就送您到这里。”女官的声音停在门外。

“说笑?我没有说笑。您这样美丽,陛下怎会忍心让您在外等候?”

“您就不要打趣我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哦,尤其……还是您这样美丽又优雅的人儿。”

哈克不得不开口:“拉兰诺。”

大厅的门忽然开了,门外站着拉兰诺与那名女精灵。拉兰诺的手正勾着精灵的一缕头发,头微低下,还未将这一吻印在这缕发上。

女官忙后撤一步,向厅内行了一礼,起身时偷瞄了一眼拉兰诺,然后才离开。

直到女精灵的身影彻底不见,拉兰诺才收回手,恨恨瞥了哈克一眼。

——不解风情。

哈克无视他用口型递出的话,在向哈兰德歉意一笑时,余光瞄见拉兰诺又撩了一下头发。

“拉兰诺。”他淡淡开口,“你的头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拉兰诺咧嘴一笑,“很好看?很羡慕?要不我也帮你剪一个?”

哈克没再继续开口,拉兰诺却没坐在他身边。

而是坐到了苏诺旁边。

所有人都呼吸都停了一下。

除了拉兰诺本人。

“起来。”苏诺连眼都没睁,“你坐错了。”

拉兰诺却没起身。

“错了吗?没有吧。椅子不就是让人坐的吗?”他瞥向苏诺。

“错了。”苏诺睁开眼,没有去看拉兰诺,而是看向哈克旁边,“你该坐那边。”

“反正都是空着的,我坐哪里不都一样?”拉兰诺笑着说。

“这个位子属于哈茵尔。”

“哈茵尔能坐的椅子,我就坐不得?”拉兰诺眯起眼。

苏诺眉头一皱,刚要开口。

“拉兰诺。”哈克抬起权杖,将它往地上一敲,“别胡闹了。”

拉兰诺先看了哈克一眼,又看向苏诺,然后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起身回到哈克身边。

晚宴正式开始。

 

 

宴会时,拉兰诺一直在被说教,手上的蓝宝石戒指也一直在发光。哈克的说教无非就那几种,不是说他散漫得不分场合,就是说他的一言一行都不符合神使的身份,拉兰诺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他将托腮的手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左手,最后索性把戒指摘下,扔进兜帽里,然后冲哈克灿烂一笑。

宴会结束后,拉兰诺料定哈克定会去房间堵他,所以没有回房。他在宫中四处游走,本意是想消磨时间,却没想到,竟让他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

“哦吼。”拉兰诺端详着不远处的王宫花园,“想不到伊兰洲上竟然也有……”

他眯起眼,笑了一声。

“既然被我发现了,那——”拉兰诺抬起木杖,却没用出瞬移,而是走向花园。

 

“我就不客气咯。”

 

 

花园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总也走不到,当拉兰诺真的走到花园时,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入,而是坐在入口石阶上喘气。

“这王宫……怎么……这么大……”只有在累到不行的时候,拉兰诺才开始怀念那头从来不听自己话的坐骑,“那头死羊……该用它的时候,永远、永远掉链子……!”

王宫另一侧的马厩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好不容易恢复些体力,拉兰诺才撑膝站起,踱步进入花园,缓缓环视一周后,笑了一下,然后走到一棵十分不起眼的树前。

他向树伸出手,指尖却没碰到粗糙的树干,而是穿过了它。

拉兰诺笑意更浓。

他把手撤回,仔细端详这棵树,法杖在他两只手间来回。

不仅仅是幻术,而且还有空间法术,甚至在这两道法术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一缕缕、一点点、一星星的、让拉兰诺无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力量波动。

伊甸?不、不对,还要更久远……

个性使然,拉兰诺决定再探。可他才伸出手,还没碰到表层幻术时,便把手收回。

“啧。“

拉兰诺打了一个响指,身形便融入夜色,消于无形。

几乎是在拉兰诺隐去身形的下一刻,两道人影走出了空间。

是精灵王哈兰德,还有苏诺。

“你同我说的事,明日再和格罗安说一下,看看是否还要加强巡视。”哈兰德对苏诺说,“还有,你和那名神使之间,究竟……”

苏诺把视线从不远处收回:“没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二人毕竟……”哈兰德一顿,随即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你都快成年了,我不该再管这么多。”

“即使成年,您也是我的父亲。”苏诺说,“您的意思,我都明白,请父亲放心。”

“嗯……咳……”哈兰德掩住嘴,咳了一下。

“父亲!”

“没事。”哈兰德放下手,“不用紧张。”

苏诺眼中仍写满担忧。

“只是今日有些累,不要担心。”哈兰德拍了拍苏诺的手,“我这就准备回去。”

苏诺“嗯”了一声,然后说:“父亲,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好。”

将哈兰德送走后,苏诺看着花园入口,没有回头:“出来。”

而他身后只有黑暗,以及死一样的寂静。

苏诺抽出匕首,夹住刀刃,然后转身,面对那片黑暗。

“出来。”他又重复一遍。

先出现的是掌声,然后才是一根法杖、一片衣角,最后才是现身出来的拉兰诺。

“不愧是精灵王子。”拉兰诺放下手,笑着看向苏诺,“不过我很好奇,如果我不出来,殿下这把匕首,莫非要真的朝我扔过来?”

“你可以试一试。”

拉兰诺用法杖推开那把匕首,笑意不减。

“殿下那一箭,射得可真凶险。”他又撩了一下头发,拈起其中一缕,歪着头,看向苏诺,“只可惜了我才打理满意的头发。”

苏诺收起匕首,不再理拉兰诺。

见他就要离开花园,拉兰诺眯起眼,笑意更深。

“殿下。”

苏诺回过头。

“贝纳提斯的鹿角——”拉兰诺故意拖长音节,“长好了么?”

苏诺看着他,脸上神情虽无变化,但话中已有淡淡不悦:“你什么意思?”

“关心,在意,问问而已。”拉兰诺耸了一下肩,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还眨了眨眼:“殿下想要我有什么意思?”

太过明显的故意为之,已勾动苏诺的怒气。但他仍记得哈兰德的嘱托,便强收回视线,抬脚迈上一阶,结束了这个话题。

谁知,拉兰诺却得寸进尺。

“想不到才过了三百年,殿下就变得这么冷淡。”拉兰诺的声音自苏诺身后传来,“不再叫我一声‘哥哥’了?”

——哥哥。

苏诺停下了。

“我还记得殿下那时的样子。”拉兰诺捂住胸口,极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时的殿下要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放下手,看着苏诺在他面前转身,眼神冰冷,隐含杀意。

就和在森林中射出那一箭时一样。

但这并不能让拉兰诺住口。

“我也还记得那声‘哥哥’。”他眯起眼,玩味地看向苏诺:“殿下呢?可还记得?”

风吹过花园,衣角同时被吹动,微微扬起,继而落下。可就在衣角落下的那一瞬间,苏诺便从拉兰诺眼前消失,拉兰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向后一撤,却晚了一步。

苏诺已出现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手中拿着匕首,而匕首上挂着一缕红。

它划伤了拉兰诺的脸。

疼痛后知后觉,拉兰诺竟然不恼,手只在脸上轻轻一抹,附在指间的治愈术便让伤口彻底愈合。

“好快。”他赞叹一声,“不愧是被称作‘银色流星’的苏诺殿下。”

“注意你的言行。”苏诺甩掉匕首上的血,将其收回腰间。

“如果不注意呢?”拉兰诺歪着头笑。

“下一次,它会先划花你的脸,再送你回伊甸。”

“我可是伊甸神使,你要真伤了我,就不怕尼尔塔怪罪?”

光明神多勒斯消失后,伊兰洲对于伊甸的信仰也逐渐弱化,可精灵却对伊甸仍保持着极其虔诚的信仰。然而,苏诺只看了拉兰诺一眼,不仅没有对他直呼主神名讳而表现出愤怒,甚至还对他说:“我不怕。”

拉兰诺微一挑眉:“哦?”

苏诺却不再看他,也不再与他纠缠,离开了花园。

 

 

“呜……”

“年幼的精灵可不该独自进入森林。嗯?你怀中的是……”

“它……它叫贝纳提斯……但是,它……它就要死了……呜……”

“死?”

“你看……它在流血……呜……头上……都是血……”

“这个流血的位置……”

“你能救救它吗?”

“什么?”

“你能救救贝纳提斯吗?”孩童模样的精灵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巫师看着精灵怀里的鹿,鹿头上流下的血,还有被隐藏在血污中的一点凸起。

“好啊。”巫师蹲下来,与精灵视线持平,“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帮你救它。”

“真的?!”

“巫师从不骗人。”

精灵抽了抽鼻子,叫了一声——

 

哥哥。


Chapter.04

 

放眼整个精灵族,能让哈茵尔宁可缺席王宫晚宴也要去看望的人,除了他的母亲凯罗尔,便再无他人。

自从与格罗安分居后,凯罗尔便搬回芬纳德家住,继续当她的芬纳德家主。在哈茵尔一百五十岁时,正值壮年的凯罗尔忽然宣布退隐,将家主的位子托付给其他族人后,便只带着几名侍女搬到别馆去住。

别馆位于阿苏哈德近郊,临近河谷,清幽怡人,外围更设有术法,除哈茵尔外,只有得到邀请的精灵才能获准进入。

此刻,明月高悬,别馆中的灯仍亮着,却仍很安静。

哈茵尔正坐在露台,手中的笛子被他拿起又放下,无尽重复,一直都没被吹响。

别馆中,凯罗尔正在调理身体。她在一场宫中辩论时动了胎气,提前生下哈茵尔,又因格罗安不在阿苏哈德,所以凯罗尔便留在宫中休养。可即便如此,凯罗尔的身体也落下病根,提前宣布退隐也与她的身体状况有关。

当年那场宫中辩论,哈茵尔也曾有耳闻。

起因早已无人记得,但凯罗尔夫人挺着肚子与一群长老重臣辩论的样子,仍还刻在许多人心里。那名与凯罗尔打嘴仗的精灵,正是金德尔家的前前任家主、如今的长老会成员之一。据他所说,当时辩论情状激烈,夫人挺着肚子站在大厅中央,正对自己提出的方案进行反驳,而就在她气势正盛、将要驳倒最后一条建议时……羊水破了。

“哈茵尔大人。”

哈茵尔的思绪被这一声唤回。

是别馆的侍女。

“调理已经结束。”侍女向他行了一礼,“夫人请您过去。”

 

 

相比于格罗安,哈茵尔更亲近凯罗尔,话也好似总也说不完。凯罗尔看着才成年不久的哈茵尔,笑容慈爱而温暖,当她看到被哈茵尔攥着的笛子时,眼底又泛起些笑意。

“哈茵尔,母亲有一件事要问你。不许糊弄,不许躲避,也不能说假话,知道吗?”她倒了一杯药草茶,递给哈茵尔。

“什么事?这么正式……多谢母亲。”哈茵尔接过茶,笑着辩驳:“再说了,我也没有欺瞒过您。”

“也是。”

“母亲问吧。”

“我问你。”凯罗尔直接坐到哈茵尔身边,一脸神秘地问:“你想不想和公主结婚?”

哈茵尔差点把刚喝进嘴的茶喷了出去。

“诶呀,你看你,这么大反应……”凯罗尔忙拿过帕子给哈茵尔擦嘴,“怎么啦?难道你不想?”

“母、母亲怎么突然也提起这件事?”

“也?”凯罗尔抓住一个重点词,“难道还有人问了?”

哈茵尔闭口不言。

“哈茵尔,你给我个准话。”凯罗尔一挥手,示意侍女退下,“你想不想与格兰希尔公主结婚?如果你能与公主结婚,对莱顿家也是一件好事。”

哈茵尔张了张嘴,半晌,才轻声说:“……我想苏诺殿下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难道是因为那则传言?”凯罗尔一脸惊异,“但你是殿下的伴读,殿下的为人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但……”

“苏诺殿下是下一任的精灵王,你也会是下一任的辅佐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都是公主最合适的结婚对象……你怎么这个表情?”

哈茵尔摇摇头,却没放下捂住脸的手,反而叹着气说:“母亲,不、不是,我、我……哎……公主她……”

“支支吾吾的,你在介意什么?”凯罗尔拨开哈茵尔的手,重重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那我换个方式问你,你见没见过公主?”

“见是见过……”

“那你喜欢她吗?”

“……我——”哈茵尔支吾起来,眼神闪烁,“……我……”

“母亲再问你,在卸任芬纳德家主前,我算不算是阿苏哈德重臣?”

“自然算。”

“但就连我都没有见过公主。”凯罗尔很认真地说,“一次都没有,可是你见到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哈茵尔一脸茫然。

凯罗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他脑门一下:“碰到这种事就变成木头脑袋——怎么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哈茵尔还在发愣:“……啊?”

深呼吸过几次后,凯罗尔才继续说:“这说明,至少在陛下和苏诺殿下眼中,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而对公主而言,则说明她允许你的靠近,懂不懂!”

话已至此,意思再清楚不过。哈茵尔却愣了。

“所以,答案呢?”凯罗尔拉过哈茵尔,揉了揉他的额头,“你如果真的想娶公主,那我宁可豁出这张脸不要,也要去找陛下谈一谈这件事。”

哈茵尔低下头:“……母亲……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凯罗尔心知不能逼得太紧,便拍了拍哈茵尔,重新倒了一杯药草茶,然后递给他:“别想那么多,母亲没想逼你今晚就想好,只是给你把选择放到台面上。”

哈茵尔捧着茶,不说话。

“我想,你也知道最近是什么情况。”凯罗尔呼出一口气,“不仅是四大家族,其他贵族也都在争取格兰希尔公主的婚事。他们怀的什么心思,想必你比母亲更清楚,但哈茵尔,你是不一样的。”

哈茵尔看向凯罗尔。

“不管对苏诺殿下、格兰希尔公主,还是整个王族来说,你都和他们不一样。”凯罗尔轻抚他如海浪般的金色长发,“如果你真的喜欢公主,与她结婚,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也是对苏诺殿下最好的效忠。”

哈茵尔明显动摇了。

“我……”他低下头,言语支吾,“让我……再考虑一下吧,母亲。我……还没想好……心里很乱……我……”

凯罗尔推了一下他的手。

“都怪我,不该说这么多。”她温然一笑,“把这杯安神的茶喝了,然后去睡觉。我可不想我儿子年纪轻轻就焦虑成光头。”

哈茵尔此时才展颜一笑:“母亲也是为我着想,我都知道。”

“喝吧。”

就在哈茵尔喝茶时,凯罗尔忽然又问:“哈茵尔,你喜欢的人……是不是苏诺殿下?”

这次哈茵尔彻底把茶喷了出去。

然后,他自己拿起手帕擦嘴,一脸狼狈:“母、母亲?!”

“母亲又不是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凯罗尔飒然一笑,“说说看?”

“我、我不是……母亲,殿下他……”

房门被敲响,是凯罗尔该去就寝的信号。

“母亲都听你的。”临走前,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哈茵尔,“你幸福就好。”

说完,凯罗尔便扬长而去,只留下哈茵尔,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药草茶。

 

 

哈茵尔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公主,是在一个阳光格外明媚的下午。

其时,他才与苏诺分别,要回莱顿家赴宴,所以走得急了些。可才出宫门,哈茵尔便觉出不对,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竟然戴着苏诺的护臂!直到此时,他才想起,白天弓术课时,护具不慎被弓弦崩断,苏诺便将自己的护臂脱下来给他。

怎么就忘记还给殿下了呢?

哈茵尔心生懊恼,但只犹豫了片刻,便转身折回王宫。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哈茵尔就误打误撞地,见到了格兰希尔公主。

那位传说中的公主殿下。

“格、格兰希尔公主……不……殿、殿下……我……”

公主仍在梳发,只侧过半边身子给哈茵尔,神色淡定,毫不惊慌:“被你看到了。”

哈茵尔连忙跪下,不敢多说一个字,却早已汗如雨下。

“既然看到了,”格兰希尔放下梳子,“那你就自尽吧。”

自尽?!

哪怕平时再稳重,哈茵尔却仍只是个不到三百岁的精灵,听到公主这样说,他便彻底慌了:“公主殿下,我、我不是……不是故意……”

谁知,格兰希尔却笑了:“哈茵尔。”

哈茵尔低着头,不敢看她。

格兰希尔又笑了。

“你傻啊。”她对他说,“起来吧。”

哈茵尔仍连头都不敢抬,更不要说起身。

“起来。”格兰希尔又重复一遍,“就没想过躲着你。”

哈茵尔一愣。

“还要我说第三次么?”

“不……”哈茵尔摇头,“不敢。”

说完,他起身,第一次看清格兰希尔。

银发,绿眸。

公主的容貌太过耀眼,哈茵尔不得不把眼低下,在斜洒入窗的光里,他看到了一片裙角。

纯白胜雪。


Chapter.05

 

四十分钟过去了,哈茵尔还没回来。

哈茵尔去的是文书处,那里是撰写、批改、与递交政务文书的地方。文书处距离书房并不远,大约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平时,哈茵尔用二十分钟就能将文书取回,可今天……

由于五月节已经临近,为保障节日期间的边境安全,格罗安与苏诺决定在五月节前,临时增加一次大规模巡逻,而哈茵尔去取的,正是有关巡逻人员调整与相关安排的重要文件。

苏诺不得不去找哈茵尔。可才走出没多久,他就看到了哈茵尔。

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女精灵。

“还有其他事么?”哈茵尔礼貌地问,“我还要去给苏诺殿下送文书。”

“再等等,再等等。”女精灵又向他贴近一点,“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哈茵尔有些无奈:“斐丽安小姐,刚才您也是这样说的。”

“真的是最后一件事了!”那名被叫做斐丽安的精灵小心翼翼说:“他们都说你要娶格兰希尔……”

“怎能直呼公主名字?”

“你真的会娶那个公主吗?”斐丽安有些急,“虽说与王族联姻对家族是好事,但与金德尔家联姻也不错啊。”

“斐丽安小姐……”

“我哪里比她差了?容貌?能力?家世?论家世,她甚至还不如我,大家都知道格兰希尔是……”

“斐丽安小姐。”哈茵尔打断她的话,“不得妄议王族,苏诺殿下也不喜别人议论公主,你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

“我……”斐丽安咬住唇,既羞,又窘,还有些并不是针对哈茵尔的愤恨。

“苏诺殿下还等着这批文书。”哈茵尔错后一步,仍是那般温文有礼,“斐丽安小姐,请允许我先行一步。”

“你怎么三句话都不离苏诺殿下!”见哈茵尔要走,斐丽安连忙开口:“哈茵尔……!”

“算算时间,令尊与令兄应该快出来了。”哈茵尔笑了笑,“您快去吧,莫要让他们久等。”

斐丽安跺了跺脚,拎起裙摆便往议事厅的方向跑,哈茵尔松了一口气,刚要往书房走,却发现苏诺正看向这里。

“呃……”哈茵尔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走到苏诺面前,“殿下,您……是什么时候……”

“不久。”

哈茵尔心下大定。

“但也听了不少。”

哈茵尔的心又被提到喉咙口。

苏诺却忽然问:“金德尔家的千金?”

“啊……嗯……是……”哈茵尔硬着头皮答,“费恩带着克洛安又来找陛下,斐丽安就来这里等他们。”

克洛安是斐丽安的兄长,费恩·金德尔是他们的父亲,也是金德尔家的实际掌权人。

“是么?”苏诺声音淡淡,“又来了。”

哈茵尔察觉到苏诺情绪上的变化,便出言劝慰:“殿下不必担心,神使大人也在。”

谁知,苏诺却问:“哪个神使?”

哈茵尔一愣,但仍如实回答:“好像是……哈克大人……”

苏诺这才神情放缓,嗯了一声,然后往书房方向走。

哈茵尔便跟在他身边。

“哈茵尔。”

“嗯?”

“与金德尔家联姻,也是一个好选择。”

哈茵尔脚步一顿,抬头看时,苏诺已进到书房中,一个背影都没留。

 

 

议事厅外,哈克正在陪哈兰德散心。

与恬然自得的哈兰德形成鲜明对比,落后半步的哈克显然有话要说。

“你有话想问我。”哈兰德回头,看向哈克,“问吧。”

“或许是我在‘山谷’中待了太久。”呼出一口气后,哈克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现在的精灵怎么都这么热衷说亲?那我可以理解殿下为何会,嗯……”

哈兰德却笑眯眯道:“孩子们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哈克无奈摇头:“孩子大了,总是管不了的。”

“也不能管太多。”哈兰德说,“人族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对,叫‘物极必反’。”

“人族啊……”

“怎么?”

“当年人族未能驰援的事……”

哈克没有再说下去。

“我知道。”哈兰德说,“‘盾墙之战’后不久,‘鹭’便将消息带给了我。”

鹭,是阿苏哈德的情报机构。

“说到底,不过是因一己之私,而想将‘纳尔达’据为己有罢了。”哈克抬起头,“陛下,当年你将圣器分给其他几个族群时,有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光明之神多勒斯消失后,他的灵魂碎片便掉入伊兰洲,化为五道光,似流星般飞抵阿苏哈德,最终都汇集到了哈兰德手上。

这五片灵魂碎片,分别化作五种器物,形态不一,各有作用,被称作“圣器”。后来,黑暗之神拉瑞斯叛离伊甸,与魔族勾结,建立黑暗之国拉乌尔。黑暗笼罩伊兰。为对抗黑暗之力,哈兰德便将这五样圣器分别赠给人族、人鱼族、巫师族、兽人族,还有精灵族。

他的初衷是让每一族都获得多勒斯的光明之力,可谁知,正是曾经属于光明神的强大力量,让受黑暗影响最大的人族起了贪心。所以,人族至今仍然分裂,三国割据,各自为战,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想到这,哈兰德也不禁有些黯然。

“没有。”他抬起头,顺着哈克的视线,看到一群掠过林端的鸟,“这是伊甸没有的风景,对么?”

伊甸没有鸟,也没有这样多的纷争与算计。

“是啊……”忽然,哈克回过头,“说起来,刚才的那几个精灵……”

“金德尔家?”

“对,金德尔。”哈克若有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金德尔……是不是就是将‘依达’……”

“是。”哈兰德毫不避讳。

“那他们怎么还有脸向公主提亲?”

哈兰德看向他:“正因如此——不是么?”

哈克一愣,随后便有些感慨:“陛下长大了呢。”

“一千多年了。”哈兰德笑意温煦,“我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了。”

“但仍是病秧子。”哈克转到哈兰德身前,“所以,你打算何时前往伊甸?”

“再等等。”

“每次你都这样说。”

“还没有到我该离开的时候。”

“你若回去,主神或许会很开心。”

“会么?”

“毕竟你是多勒斯大人带大的孩子。”

哈兰德垂下眼,脑中无端浮现出一个身影,然后,那身影便消失了。

“再等等吧。”他又重复一遍。

哈克却问:“这么说,你还放心不下殿下?”

哈兰德一挑眉:“很明显?”

“很明显。”

“在将阿苏哈德交给他之前,我想尽可能将拦在路上的东西去得多一点。”哈兰德说。

哈克却摇头:“去不完的。”

“我知道。只是……”哈兰德摊开手,接住一片破碎的光,“尽我所能吧。”

他本以为会被哈克数落,谁知,却只听到一声叹息。

“原本我应该回‘山谷’,但现在,我改主意了。”他说,“就不知陛下可愿再多收留我一段时间?”

这次轮到哈兰德一愣,笑意随之变暖:“王宫的大门会永远为你敞开。”

哈克也笑了。

“对了。”哈兰德忽然摸上头顶王冠,“‘兰达’昨日……似乎有所反应。”

“什么?”哈克一惊,“你是说,有其他圣器出现在阿苏哈德?”

“是,不会有错。”

哈克蹙起眉,若有所思。

 “兰达”是精灵族所持有的圣器,形态为一顶王冠。它的作用是指引,可以用来寻找其他圣器,现为精灵王哈兰德所有。

“兰达”有所反应,说明阿苏哈德里出现了另外一件圣器。若是昨日才有反应,那么就说明那件圣器是昨天才进入到阿苏哈德。

昨天……

哈克恍然大悟。

“陛下。”他向哈兰德行了一礼,“我想,我知道另一件圣器在哪里了。”

 

 

还未靠近花园,哈克就听到了咒骂声。

骂人的自是拉兰诺。他先是在苏诺那里吃了闭门羹,再来是被精灵女官爽约,心情不佳,所以就去马厩喂羊,结果发现羊竟然跑了,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可羊却不肯离开花园。

被哈克找到时,拉兰诺正在与羊角力。那是一头通体雪白,只有四蹄与脸黢黑的大角盘羊,脖子上挂着铃铛,嘴里还嚼着花。

“你这个——……”拉兰诺一边用力抓住羊角往回扯,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我跟你身上有契约……我……一定……拿你……做……烤全羊……!”

可无论他如何用力,盘羊仍岿然不动。

倒是拉兰诺脚底一滑,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然后,他就在那头羊的眼睛里,看出不屑、轻蔑,还有一点嘲讽。

拉兰诺更气了。

“你——!”他拄杖而起,甚至顾不上去掸衣服。眼看拉兰诺就要打出弹指,哈克便咳了一下,及时制止了他。

“哈克?”拉兰诺皱着眉头看过来,一脸不满,“你来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很明显啊,烤了它。”

“如果你愿意骑着一头烤全羊在伊兰洲上走的话,我没有什么意见。”

“你——!”

“伊甸的契约灵兽,多少人都求而不得。”哈克招招手,那头盘羊便走到他身边,由着他摸,“你要珍惜。”

看着眼前人慈羊孝的画面,拉兰诺飞了一个白眼:“如果崔佛是一头倔羊,你也说不出这种话。”

崔佛是一头独角天马,同样出自伊甸灵兽园,是与哈克签订契约的灵兽。

哈克只是笑。

忽然,拉兰诺想起一件事。他挤开盘羊,凑到哈克身边,压了压自己的帽子,一脸神秘地说:“喂,你知道吗?我听说了一则宫廷秘闻。”

“嗯?”

“那个看着一本正经、光明磊落的苏诺王子,竟然囚禁了格兰希尔公主!”

“……啊?”哈克一脸匪夷所思。

“你也没想到,对吧?”难得见到哈克这样,拉兰诺不禁有些得意,于是也不管那头盘羊又走到花园的哪个角落去啃草,而是清了清嗓,开始对哈克讲述自己听来的传言。

他的口才本就很好,原本只平平无奇的一则秘闻,硬是被拉兰诺说出天花乱坠的效果。在他不知第几次添油加醋地描述苏诺为囚禁公主安排多少眼线进入寝宫时,哈克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所以?”

话被中途打断,拉兰诺有些没反应过来:“所以?”

哈克看着他:“你信?”

拉兰诺眨了眨眼,笑了。

“如果这是真的——”他故意拖长了音,眼底流光闪烁,兴奋不已,“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哈克却把目光放远,看向在不远处嚼花的盘羊:“很饿?”

盘羊回头,一边嚼着那朵半开不开的花,一边点头。

哈克从袖中掏出一只苹果:“来。”

盘羊走到哈克面前,看着苹果时,双眼一亮。但它没有鲁莽行事,而是先向哈克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礼,然后才矜持地叼起苹果,却没咬下。

“去吧。”哈克摸了摸它圆盘似的角,“自己吃,不够再找我拿。”

盘羊开心地晃了晃脑袋,踩着一串清脆的铜铃声,颠儿颠儿地跑出了花园。

“喂!”拉兰诺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一把抓住哈克,咬牙切齿道:“我好不容易才堵住它!你怎么——”

他生气极了。

谁知,哈克却一脸严肃:“我有事要问你。”

“哈?”

“你可知多勒斯的圣器?”

“这是什么问题?”拉兰诺悄悄松开手,后撤半步,然后一脸古怪地看着哈克,“你该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哈克却没有接他的话:“精灵族得‘兰达’;人鱼族保管‘依达’;‘纳尔达’被人族藏起;‘凯兰达’被交到兽人手里;而从人族中脱离的巫师则得到了‘维达’。”

拉兰诺笑了笑:“这不是刚到伊兰时就知道的事嘛?”

“所以,你需要向我解释一下。”哈克手执权杖,笑眯眯看向拉兰诺,“本该由巫师协会持有的‘维达’,为何在你手上。”

拉兰诺笑容一僵。

“哈克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与哈克擦肩而过,“哎,那头死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得把它抓回来。省得到时候又祸害阿苏哈德的花花草草,败坏尊贵无匹、高高在上的伊甸的形象——”

话音未落,一道光障便挡在前方,拉兰诺回头,看到权杖上的白钻像太阳一样发光。

哈克的力量属性为光,这在神使中极为罕见。也正因如此,当年多勒斯才在数万名伊甸神使中,选择哈克进入光明神殿。

光与暗相克又相生,对于暗属性的拉兰诺而言,这道光障就格外刺眼。

也格外令人生厌。

“喂。”拉兰诺眯起眼,气息也随之一沉,“你认真的?”

哈克却没有撤掉光障。

“私藏圣器可是大罪。”他说。

“私藏?!”沉重顿时消去,拉兰诺气哼哼走到哈克面前,指着法杖上的宝石,一脸怒气地说:“什么私藏?!这是他们孝敬给我的好吗?!”

“哦,孝敬。”哈克重复道。

“真的!”

“嗯。”

“你的眼神写满了不信!”

“被看穿了。”

“喂!”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拉兰诺靠在法杖上,挑着眼梢瞟望那枚蓝色的宝石,嘟囔着说:“它自己跟上来的,甩也甩不脱,我也没有办法。”


Chapter.06

 

听完哈克的叙述,哈兰德一脸哑然。

“……所以……”他仍有些不可置信,“所以,这孩子现在不仅是神使,还是巫师协会的会长?”

“他嫌麻烦,不肯接任会长,只带走了本该由会长持有的‘维达’。”

“那么巫师一族现在?”

“据他说,巫师们推举出一个代理会长管理族中事务。”哈克反复揉着额角,满脸头疼,“至于他?现在是巫师协会的……叫什么……荣誉会长。”

哈兰德无奈一笑:“当初的五个圣器中,‘维达’是最难以揣摩的那一个。它的自我意志比其他四件圣器都强。既然是它承认了拉兰诺并选择追随他,自然有它自己的道理。”

见哈克仍愁眉不展,哈兰德便又劝慰道:“再者,那名品行不端的前任巫师会长因此失去法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哈克长叹一声,“若‘维达’一直在那种人手里,我倒是要更头疼些。”

“一切都是多勒斯大人的意志。”哈兰德说,“我们要做的,只是追随它。”

“多勒斯大人啊……”哈克抬头望向天空,微微眯起眼,似很怀念。

哈兰德并不打扰他,而是转身坐下,端起格罗安送来的药,一口一口慢慢喝。

“说起来……”

“嗯?”

“‘它’最近如何了?”

药很苦,哈兰德却连眉头也没皱,因为他尝不到苦。等到一碗喝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尝出一些苦。

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症状。

但哈兰德并不打算让哈克知晓。

“你是说……维尔?”他若无其事地把碗放下,“还是老样子,很少出来。”

“维尔是多勒斯大人的灵兽。当年它送你回阿苏哈德时,或许……”

哈兰德没有说话。

“抱歉,我本不该提这件事。但前几日我见到了贝纳提斯。”

“贝纳提斯的角很漂亮。”哈兰德笑了笑,“很像当年的维尔,不是么?”

“所以我才会担心它。”哈克说,“伊兰洲上的神像已所剩无几,维尔身上的光明契约已形同虚设。而近来,拉乌尔方面动作频频,黑暗之力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大地。”他停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开口:“陛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哈兰德闭上眼:“我知道。”

提及此事,哈兰德总会显得很疲惫。

哈克对此心知肚明,点到为止。

“五月节快到了吧?”他问。

哈兰德应了一声,睁眼时,疲惫已然消失:“还有十几天。”

“倒是很多年不曾听过阿苏哈德的歌舞。”

“这次你可以好好听一听。”

“那是自然。不过……”哈克放下权杖,坐到哈兰德身边,熟练且自然地把手放在哈兰德额前。

他在探查。

“哈克……?”

在开口之前,哈克先收回手。

“在欣赏歌舞之前……”他看着哈兰德,“陛下是否该先和我坦白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呢?”

 

 

五月节虽还未到,精灵们却早已提前进入到节日氛围中。苏诺却没有。

因为有精灵在靠近阿苏哈德边境的地方,发现了黑铁留下的痕迹。

黑铁是黑暗之铁,是拉瑞斯将伊甸的锻造技术带入魔族后,经由黑暗之力淬炼而得到的、具有魔力的锻造金属。被黑铁伤到的人——无论是人、兽人、巫师还是精灵,都会被黑暗侵蚀,只是程度不一。

从前在边境巡逻时,精灵们至多只会发现数量很少的暗兽人或半兽人,他们都是巡逻兵。拉乌尔的巡逻兵不会装备黑铁。

思及此处,苏诺便再也坐不住。

他要将巡逻提前。

可就在一切安排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拉兰诺又找上了苏诺。

“殿下。”

苏诺正要去找哈茵尔,没有心思与拉兰诺周旋,可拉兰诺却不这么想。

他向左一跨,挡住了苏诺的路。

苏诺便往右边去。

“殿下。”他又向右跨出一步,再次堵住苏诺。

“让开。”

拉兰诺笑眯了眼:“我有一件事想求殿下。”

“不想听。”

“殿下不听一听就拒绝吗?”

“没兴趣。”

“是关于格兰希尔公主。”

苏诺眉头一皱,看向拉兰诺。

“我想见一见传说中的格兰希尔公主。”拉兰诺用法杖顶了一下帽子,歪了歪头,“我刚从陛下那边出来,陛下说,要先得到你的允许。”

“我不允许。”苏诺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允许格兰希尔和任何人接触。”

意料之中的回答。

拉兰诺吹了个口哨,拄着杖,探过身,端详着苏诺的脸。

“怎么?”

“看殿下的这个反应,倒是让我相信一些传言了。”他咋舌道。

“你会相信传言?”

“因为很有趣啊。”拉兰诺眼睛一转,“殿下不想知道是什么传言么?”

“不想。”

“传言说啊——”拉兰诺直起腰,压了一下帽檐,笑得意味深长,“殿下软禁了公主。”

苏诺的反应却很淡:“是么?”

“天啊。”拉兰诺做出一个很夸张的表情,“想不到殿下竟会有这种兴趣,软禁自己的妹妹。用人族的话该怎么形容来着?嗯……”他思索一会儿,然后打了一个响指:“哦,对,变态。您好变态。”

苏诺仍面无表情:“说完了?”

“嗯?”

拉兰诺还不及反应,苏诺直接撞开他,往王宫深处去了。

等苏诺的背影消失,拉兰诺才眯起眼。

“哦——”他摸了一下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有鬼。”

 

 

拉兰诺一连找了苏诺五天,每一次都提出想见格兰希尔,但每次都被苏诺无视。到了第六天,正当所有人都认为拉兰诺会放弃时,他又找到了苏诺。

“殿下。”拉兰诺向苏诺行了一个夸张的礼,“我们又见面了。”

苏诺不语。

“不知这次殿下可愿听一听我的请求?”

苏诺转身便走。

拉兰诺并没有去追,很快,巫师的身影就消失在回廊里。等又走出一段路后,一直跟在苏诺身旁的哈茵尔才开口:“殿下,这……不好吧……”

苏诺停住脚,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向前。

从那天起,哈茵尔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很快,就到了外巡的前一天,所有参加明日巡逻的精灵都得到了半天的休整时间,哈茵尔也不例外。本来很热闹的巡逻所,在这一天的下午,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可此刻,拉兰诺正行走在巡逻所里。午后阳光煦暖,映照在脚边,这让他的每一步都像是把光踩在脚下,踩下时却无实感。

来到一个岔路,无需观察,拉兰诺便知道该往哪里走。他知道苏诺仍在这里,在后院,在箭场,而他手中的弓正张着,弓弦上,则搭着一支银色光箭。

这一切都并非拉兰诺亲眼所见。但他就是知道。在进入巡逻所后,苏诺的一举一动,哪怕每一次的呼吸,他都知道。

正如光箭穿透花叶,直袭向面,拉兰诺也没有逃。

最终,这支箭钉在他斜后方的一棵树上。

拉兰诺连头也没回,笑吟吟地看向苏诺。

“好险。”他脸上明明没有半点后怕,“难道这是独属于殿下的欢迎仪式?”

苏诺没有看拉兰诺,朝向箭靶,再次开弓。

正中靶心。

午后阳光正烈,拉兰诺选择待在树荫里,不再上前:“下一次的欢迎仪式,殿下可以考虑换一种方式。”

苏诺拉开弓弦,又是一箭。

“这次我来阿苏哈德,殿下就给了我一箭,现在,又一箭。”拉兰诺看着光箭窜出,钉在上一支箭射中的位置,将靶穿出一个洞。

他收回视线:“不免太单调了些。”

勾弦的指微微一动。苏诺没有张弓。

“如果你想被射穿心口,”他看向拉兰诺,“下次,我满足你。”

“那殿下可要温柔些。”拉兰诺笑得一脸无辜:“我怕疼呢。”

话很轻佻,也很刻意,但,苏诺没理。不仅没理,他还把弓放下,显然是不想射箭了。

就在苏诺准备离开箭场时,拉兰诺又叫住他。

“殿下。”将兜帽戴上后,拉兰诺才慢悠悠走到苏诺面前,“我这次来,并不是要与您旧事重提的。”

意思是他今天来,为的不是格兰希尔。可即便如此,苏诺也不想与他多有交集,只需一个闪身,便与拉兰诺擦肩而过。

“殿下明日便要出巡。”巫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是来为殿下送上祝福的。”

“祝福?”苏诺回头,“你么?”

“当然是我。”拉兰诺向他遥遥一礼,黑袍摇曳,在日光下,竟露出一点亮色,“身为神使,自然能为殿下祈福。”

“神使。”苏诺重复了一遍,“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神使。”

“为何不知?”拉兰诺反问,“伊甸神使,多光荣的一个身份。”

“你真的这样觉得?”

拉兰诺一怔,脱口而出:“什么?”

“没什么。”苏诺回过头,“我不需要祝福。”

说完,他便继续向外走。拉兰诺依旧没有阻拦,只是在苏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低下眼,缓缓扬起笑容。

“愿主神尼尔塔护佑。”

他的声音不大,可拉兰诺知道,苏诺能够听见。

“此次出巡,您一定能平安归来。”

苏诺没有停,很快就离开了箭场。拉兰诺站在阳光下,看着天光与树影,笑容如同固在脸上,很久都没有放下。

诶呀呀,好险。

在摘下兜帽的同时,拉兰诺便被阳光刺眯了眼。

 

差点被发现了。


Chapter.07

 

阿苏哈德边境广阔,每一次出巡,都会用去五天,而五天后就是五月节。不出意外的话,等到骑队回返,刚好能赶上精灵们的节日祭典。

第一天与第二天,格罗安都能收到哈茵尔传回的信息:一切都很正常。

当第三日的太阳升起,哈克来到王宫中庭时,发现拉兰诺正坐在台阶上,抬着头,眯起眼,看向东方。

他顺着拉兰诺的目光看过去,不出意外,只看到半轮朝阳。于是,哈克便拢了拢衣袍,学着拉兰诺的样子,也坐到了台阶上。

似是对他做出如此不得体的行为感到诧异,拉兰诺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又望向东方。

“你在看什么?”哈克问。

“嗯——没什么。”拉兰诺没有回头,“只不过是巫师的职业病犯了而已。”

职业病?哈克笑了。

“那么伟大的巫师协会荣誉会长大人能不能告诉我,通过那双巫师之眼,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拉兰诺收回视线,摆了摆手。

“也没什么。”他捻玩着手里的法杖,“只不过是太阳红了些,与地平线交界处的夜色退得慢了些。”

“所以?”

“所以,”拉兰诺一脸漫不经心,“昨夜发生过一场屠杀。嗯,应该离这不远。”

他说的话并不认真,哈克却好似听进去了,眉头一皱。

“诶呀,哈克,你怎么了?当真了?”拉兰诺发现他神情有变,凑过去仔细观察了会儿,然后拍了拍哈克的肩,“我随口一说,你也就随口一听。这点你可要向芬德学习!同样是神使,他可从来都不把我的话当真。”

正当他把手放下,准备去找些东西吃时,却听到哈克对他说:“我相信你。”

拉兰诺微睁大眼,一时间连起身的动作都忘记,只是看着哈克。

“他们都不懂你,我难道还不懂吗?”说完这句话后,哈克沉吟片刻,随即起身,看向仍坐在原地的拉兰诺。

“起来。”他说,“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见陛下。”

可当他二人才入座,还未与哈兰德做完寒暄,议事厅的门就被推开。

“陛下!神使大人!”开门的是守在厅外的王宫亲卫。

 

“巡逻队回来了!”

 

 

出发十五人,回宫四人。这四人里,没有苏诺。

哈兰德如遭重击,然而脸上仍维持着镇定。他迅速召来医者,在将一切都安排好后,刚要起身,袖子却被拉住了。

是四人中伤势最重的哈茵尔。

“陛下……是拉乌尔的精锐部队……”哈茵尔的腰被黑铁砍中,腿也负了伤,“足有一百多人,我们……”

“黑铁造成的伤口需要净化。哈茵尔。”格罗安把手覆在哈茵尔手上,轻声,“先让医官为你净化一下伤口。”

哈茵尔却摇头。

“我作为王宫侍卫,必须先……向陛下汇报……呃……”黑暗之力正在侵蚀伤口,这让哈茵尔十分痛苦,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松开手。

“那一百多人中有……不只有……半兽人和暗兽人,还有……魔兽人……”哈茵尔吃力地说,“但一开始……我们并未……死伤太多……直到突然出现一队……黑暗精灵……殿下他……为我们殿后……但却与我们失散,我……唔——!”

伤口极速恶化。正当黑暗之力开始侵蚀其他部分时,一道光落在了哈茵尔身上。

疼痛迅速淡去,黑暗开始溶解,在那道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失。

是哈克。

“我曾听陛下说过你的忠诚,但陛下并不希望你会因忠诚失去性命。”在对哈茵尔说完这句话后,哈克转向哈兰德,“陛下,苏诺殿下没有死。”

哈兰德一怔,格罗安也刚好将他的衣袖从哈茵尔手中抽出:“陛下。”

哈兰德这才回神。

“召集所有轻骑,准备参与搜寻救援。”短暂定神后,哈兰德对格罗安说,“同时通知芬纳德家,加强防御术法。”

“是。”

“还有,”哈兰德看向格罗安,“这件事,需要通知凯罗尔夫人。”

格罗安低下眼:“……我知道了。”

“……陛下……”

是哈茵尔。

“陛下……我……”虽正逐渐摆脱黑暗的侵蚀,但哈茵尔仍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我没有……保护好殿下……请您……责罚……”

“这不怪你。”哈兰德看向这个从小就在王宫中生活的孩子,眼神十分柔和,“好好养伤。”

“但……”

“如果我因此事罚你,”哈兰德说,“苏诺不会开心的。”

说完,他便示意医官将哈茵尔带到宫中休养,自己则回到议事厅,坐回到那个属于精灵王的位子,把眼闭上。

殿中空广,晨雾不知何时已盈满厅堂。朝阳斜照,日光坠到地上,将大厅中央的砖石花纹都染成金黄。

这是难得的景致。哈兰德却无心欣赏。厅中只有他一人,也只有这时,哈兰德才会露出一些疲惫。

那是他的孩子,如今生死未卜。虽已命格罗安召集人手准备搜索,可森林范围如此之广,又该从何处下手搜索,如果……

哈兰德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那支被剿散的精锐部队仍在森林中游曳,那……

他知道此事应让最富经验的格罗安去处理,但若派格罗安去处理这支精锐,那搜索……

哈兰德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

苏诺……

正当他陷入两难境地时,议事厅的门被打开了。

“哈兰德陛下。”

来人手执法杖,一身黑袍,面带微笑。

 

“我想,您或许需要一个能为您排忧解难的人。”

 

 

日落时分至,余晖落洒,天染红霞。可哪怕晚霞再好,真正能落在森林里的,不过十之二三。林中光线已暗,鸟不鸣,兽不动,天地逐渐寂然。

忽然,就是在这本该一片寂静的森林里,有一阵铃声由远及近传来。

是一只盘羊。

拉兰诺正坐在羊背上,随着铃声摇摇晃晃。

他来,是来寻找苏诺。苏诺没死这件事也是他告诉哈克的,没有任何证据。

可他就是知道。

拉兰诺环顾四周,发现森林已彻底暗了下去,一点光也没有。今夜是无月之夜,也是一月中黑暗最猖狂的时间。他吐掉嘴里的草,手指在杖上拂过,嵌于其上的宝石便散出蓝色的光。

圣器“维达”并无固定形态,而随持有者的心意而变。为方便携带,一般情况下,拉兰诺都会让它以宝石形态嵌在杖上。

但偶尔,也会有些一时兴起的情况,就比如刚才……

拉兰诺眯起眼,想起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心里有一些小得意。

那时他还与几名精灵战士一同行动,在溪畔,遇到了几个魔兽人……

 

 

“是魔兽人!”

“警戒!”

“保护神使大人!”

精灵们纷纷下马,在将弓拉满、把剑抽出,做好应敌准备时,拉兰诺却走到他们中间,按下其中一名精灵的弓,然后悠然自得地下了羊。

“神使大人?”

“大人,危险!您……”

说话间,对方已将箭矢射出,直向拉兰诺。

精灵们大惊失色,谁料巫师非但没有躲,还迎着那支箭,向前踏出一步。

“干活了。”

话音未落,林中便传来一声锐响,箭矢被盾牌阻挡,掉在了地上。

盾牌?哪里来的盾牌?

精灵们看向巫师,只见他双指一叩,盾牌便化为一道蓝光,又回到了法杖之上。

紧接着,拉兰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黑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

“尔等既甘愿为黑暗驱使。”他笑着,三指叠扣,轻轻一弹。

 

“我就送你们一程。”

 

无需吟唱,一个法阵便在他指间成型。那是高阶的攻击术法,阵中盈满繁复的法咒符文,带着无比精纯的暗属性术力,直接砸到那几名魔兽人头上。

光芒消散后,那几个落单的魔兽人已化为齑粉。

“嗯,解决了。”拉兰诺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发现那几名精灵战士正看着自己。

他挑了挑眉,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迅速回神:“没、没什么……只是第一次看神使大人出手,有些……”

“有些?哦——”拉兰诺恍然大悟,笑着拨了下刘海,然后道:“不用太崇拜我哦。”

几名战士你看我,我看你,在交换过眼神后,选择回到马上。

拉兰诺在重新骑到羊背上后,却没有与他们同行。

“神使大人?”战士们勒马回头。

“这样找下去太慢。”拉兰诺说,“不如换一个方法。”

“您的意思是……?”

“我一个人去前面找。”拉兰诺抬手随便往森林中一指,“你们去另一边。”

“快入夜了,夜晚的森林情况多变。”一名战士不放心地说,“今晚是无月之夜,黑暗之力最为猖獗。神使大人如果独自前行,恐怕会遇到危险。”

“危险?”拉兰诺咀嚼这二字,嘴角一扬,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对谁而言呢?”

他说话时,手正放在盘羊头上,那盘羊始终低头咀嚼着草,哪怕发生过战斗也不抬头,只是吃草,镇定到不可思议。

精灵们才见过拉兰诺出手,此刻又见他座下盘羊不动如山的模样,便不再坚持,纷纷抬起手,向他行礼。

“那这边便交给神使大人,我们去那边。”为首的精灵战士说,“如果发现殿下,我们便向空中发一枚信号。”

“好。”拉兰诺漫不经心地点着头,目送几名精灵骑马远去后,眼尾才弯起一个弧度。

如果发现殿下?

他笑了一声。

你们?不可能的。

 

 

想到这,拉兰诺眨了眨眼,将凝在睫毛上的夜露眨落,然后拍了一下盘羊的头。

“喂。”没有得到回应,他便加重力道,又拍了盘羊一下,“就剩你跟我了。”

羊头微微抬起,就在拉兰诺以为它要回头看过来时,盘羊却只换了个方向,又低下头,去嚼另一边的花。

拉兰诺滑下羊背,绕到盘羊面前,蹲下身,与它平视:“跟你商量个事。”

谁知那羊仅是把眼皮掀起,兴趣缺缺地看了拉兰诺一眼后,又低头去找新的嫩草吃。

这可把拉兰诺气得不轻。

“你这个——!”拉兰诺捏紧手杖,在心中默念过几遍“不能冲动”后,耐着性子,继续叫羊。

“喂。”

盘羊没抬头。

“喂!”

盘羊依旧没理。

“喂,喂!喂——”

盘羊换了个方向继续嚼,拉兰诺也跟着它一起,期间不停“喂”、“喂”、“喂”着,一刻不停。

或许是嫌他太烦,盘羊终于抬起头,与拉兰诺四目相对。

“商量一下。”拉兰诺凭空拿出一只苹果,举在它眼前晃了几下,成功吸引了盘羊的注意。

“你跟我有契约,所以我能感受到的东西,你也能感受到。所以,要不要做一个交易?”拉兰诺适时抬起手,躲过猛然袭来的羊口,笑得十分得意,“我给你这只苹果,你带我找到那个精灵王子,怎么样?”

盘羊喷了喷鼻子,虽满眼不屑,目光却定在拉兰诺手中的苹果,还有他的戒指上。

“空间里还有很多。”拉兰诺当然知道这头羊在想什么,“前提是你要找到那个精灵王子,找不到,就一个都没有。”

羊又喷了一下鼻子。

“找到就给你五个。”

盘羊晃了晃头,晃得铜铃叮当作响。然后它咬住苹果,在将苹果往自己方向拉时,扬了一下羊蹄。

“成交。”拉兰诺松开手,然后回到羊背上,拍了一把羊屁股,志得意满地说:“吃完了就干……——”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盘羊便撒开欢般往森林深处跑。

“……活。”拉兰诺堪堪吞下最后一字,一手压低兜帽,一手紧抓羊毛,生怕自己被甩了下去。

“喂!你这!平时我怎么没见你跑那么快?!喂!”

耳边尽是风声,吹得拉兰诺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他好不容易适应扑面而来的风,能将眼睛睁开一隙时,却被眼前所见吓白了脸。

“喂!!”他顾不得兜帽,两只手都攥住羊角,用力向后拉扯,企图让盘羊停下。

 

“那边是悬崖!!!”

 

可盘羊却好似没有听到这警告,非但不停,还加速冲刺往悬崖方向冲,到达边缘后四蹄一撒,带着坐在背上的伊甸神使,直接跳下了悬崖。


Chapter.08

 

哈茵尔已脱离危险,但意识尚且昏迷。格罗安则陪在他身边,一身戎装,随时都可以上马出征。他正在等,等脚步声靠近,等风铃被吹动,等纱帘被撩开。

等凯罗尔来。

脚步声如愿响起,带起的风吹动风铃,再将纱帘撩起。

凯罗尔赶了过来,红发如火炽烈,与格罗安擦肩而过时,带来一阵玫瑰的香。

“听说是被黑铁所伤。”她没有去看格罗安,而是直接把手放在哈茵尔胸前,“医官只在医术上精明,术法上欠缺——我先检查一下哈茵尔体内还有没有黑暗力量的残留。”

格罗安站在一旁,听了她的话,选择一言不发。

“咦?”凯罗尔满脸惊异,“竟然一点残留都没有。王宫里什么时候有这么擅长法术的医官了?”

此时,格罗安才开口:“是哈克大人。”

凯罗尔收回手,看着昏迷不醒的哈茵尔,叹了一口气:“医官怎么说?”

“没有生命危险。”

“然后?”

“没有然后。”

凯罗尔怒瞪向格罗安:“你就不能多关心一下?”

“既然选择成为侍卫,就要做好受伤流血的觉悟。”格罗安说,“我年轻时也一样。”

凯罗尔仍瞪着他。

“查清了,此次潜入边境的拉乌尔精锐有一百八十五人,其中有一百个暗兽人、五十个魔兽人,还有三十五个黑暗精灵,而哈茵尔他们只有十五人。”格罗安看向凯罗尔,表情平静,“根据‘鹭’最新传回的情报,现在游曳在森林中里拉乌尔精锐,只有不到三十人。”

“杀了一百五十多人……”凯罗尔收回视线,坐到床边,小心拢住哈茵尔的手,“他们也很努力了……”

“他们做得很好。”格罗安表示认同。

凯罗尔却满脸心疼:“真是傻孩子……”

“只是殿下仍下落不明。”

“希望殿下能平安归来。”凯罗尔的手紧了紧,“若不然,这孩子得多自责……”

“不会有事的。”

凯罗尔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把眼睁开。

“边境出现了黑铁。”她俨然换了一种语气,不再是心疼孩子受伤的慈母,而是那个曾以果断决绝闻名的芬纳德族长,“防御阵法并未减弱,也没有出现破裂,黑铁出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些黑暗精灵中,有擅长破解阵法,甚至可能明白防御法阵运作原理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黑暗精灵里,有曾经参与过法阵加固的精灵。”格罗安眉头一沉,“但目前我们碰到的黑暗精灵都没有被侵蚀前的记忆。”

“说明侵蚀的手段开始升级,或者……”凯罗尔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拉瑞斯掌握了新方法,从而让那些人心甘情愿被黑暗侵蚀。”

心甘情愿被侵蚀?

格罗安不觉一阵悚然。

“这个猜测,你最好和陛下说一下,无论拉瑞斯是否用了新方法,都有必要加强反侵蚀训练的强度。”格罗安说,“凯罗尔,麻烦你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进行训练的法阵也要加强。”凯罗尔皱起眉,“我无法同时加固两个阵法,格罗安,防御法阵那边,可能还要陛下主持。”

“陛下已将加强防御阵的任务交给芬纳德家。”

“全部交给芬纳德家?”凯罗尔看向格罗安,“格罗安,陛下怎么了?”

“陛下近来身体情况不好。”格罗安说,“虽然陛下当年听了哈克大人的话,借助圣器‘兰达’上的光明之力缓和了身体恶化。但陛下的身体本来就……”

“格罗安。”

格罗安停下话头,看向凯罗尔,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在看哈茵尔。

“你和陛下打算何时启程?”

格罗安愣住了。

凯罗尔回头望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又看回哈茵尔,还掏出帕子,为他擦去额角渗出的汗。

“王宫里有我。”她重新握住哈茵尔的手,“你去吧。”

的确,在凯罗尔来之前,格罗安便该出发。

他只犹豫片刻,短短“嗯”过一声后,便转身离开了。

在越来越远的铠甲碰撞声里,凯罗尔看着哈茵尔。

“都是一个德行。”她无奈一笑,“你们啊……真是一模一样。”

 

 

崖上风冷,崖下的风更冷。拉兰诺在被盘羊带着一同自由落体时,想到的不是为什么自己要和一头羊殉职,而是想到哈克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不给盘羊取名。

他的确没好好叫过这只羊,用的都是诸如“喂”、“你”、“那头羊”这样毫无意义的词,一叫就叫了两百多年,的确不合常理。

但拉兰诺想起这件事就生气,气到不打一处来的程度,于是就回了一句:“就是不想。”结果还被哈克说他小孩子气。

小孩子气?小孩子气怎么了?园中灵兽千千万,任谁看着一头黄金狮即将进入契约阵时被一头盘羊抢先,都会气不打一处来吧?!

拉兰诺还来不及翻出一个白眼,山风就吹得他不得不闭眼,下坠的石头很猛,猛到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死也不怕的拉兰诺都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我不会真的会和这头蠢羊一起殉职吧?

要是真的摔死在这里,岂不是又要回伊甸了?

不不不,被契约兽带着一起摔死这个死法也太憋屈了!

死相最憋屈的伊甸神使?

拉兰诺闭紧眼,狠狠咬了一下唇。

 

可千万不能让哈克他们知道!

 

正当他心情澎湃时,下落停止了。

原来是善于攀援的盘羊踩在一块略微凸出峭壁的石块上。

拉兰诺松了一口气。

“搞什么嘛,吓了我一跳。”他拍了拍盘羊的角,“我就说你这病还没不可救药到自寻死……——!”

话还没说完,盘羊又四蹄一撒。

只留下一句脏话。

 

 

盘羊,山地动物,擅于攀援,能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跳跃,动作敏捷流畅,来去自如。而这头出自伊甸灵兽园的盘羊更非凡品,本领也更大,无论是跳下悬崖、借力峭壁还是跳踩树藤,它都做得如履平地。

从崖顶到崖底,不过跳了七八次而已。

它忽略掉拉兰诺的骂骂咧咧,只回头一瞥,眼中满是炫耀与得意。

拉兰诺伏在羊背上,脸色仍是不好,心里更是将这头羊烤了三万六千回,却也只是想想,并不想真的去骑一头烤全羊。

见他没给什么反应,盘羊喷出一个鼻音。它环顾四周,在确定具体方向后,便驮着拉兰诺继续往前走。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然后盘羊就一蹄踏进水里。这条河的水位不深,才没过羊蹄,但也将垂下的巫师袍一角浸湿。

若是从前,拉兰诺定会把衣服捞起,一边心疼地将衣角烘干,一边嫌弃盘羊行事的粗糙。可是现在,他不在意了,因为他看到了更有趣的东西。

巫师滑下羊背,踩入溪水,向前走了几步,张开一臂,却没有弯腰,没有低头,更没有回避视线,行了一个夸张的礼。

“殿……——”

若非拉兰诺施术无需吟唱,此时他已被光箭贯穿胸膛。

当然,那头在他身后吃草的羊也一样。

“诶呀,好险。”拉兰诺收起术法,看着眼前受了伤的苏诺,故意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坏人。”

手掌迸裂,长弓染血,明明早已无法拉弓,苏诺却又将长弓挽起,指扣弦上,拉出一个弧:“我不这么认为。”

拉兰诺却丝毫不慌:“我奉哈兰德王之命而来。”

“证据。”

“殿下要证据?”拉兰诺掌心一翻,手里便出现一个小木雕,“这个?”

雕工一般,造型生硬,怎么看也不像是哈兰德的东西,却让苏诺一愣。

这是他年幼时送给哈兰德的木雕镇纸。

父亲……

苏诺放下弓,却没完全卸去防备。

“我虽不知殿下殿后时,巡逻队还剩下几人。”拉兰诺笑着说,“但有四个人回到了阿苏哈德。当然,其中包括您的伴读。”

苏诺不语,但表情已见松动,既有痛恼,也有心安。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决定留下时,拉乌尔那边应还有将近六十人。”拉兰诺玩着自己的头发,一点都不正经,一点也不认真,“但是,嗯,在我刚进入森林时,应该就只剩下不到三十个魔兽人。”

“你怎么知道?”苏诺眯起眼,又要举起弓。

拉兰诺却将巫师袍掀开一角,露出藏在袍子里的、树苗模样的小地精。

“它告诉我的。”拉兰诺笑吟吟说,“它还告诉我殿下受了几处伤,又都伤在哪里。告诉我殿下如何被黑铁刺中,又如何滚下悬崖,淌入溪水,躲避魔兽人的围剿与追杀。”

地精在他身边跳了跳,又拽了一下拉兰诺的衣角。

“它很关心您。”拉兰诺又说,“它还说如果可以,想拜托我来照顾您。”

听到他这样说,地精开始用力拽他的衣裳。

“嗯,嗯,我知道。”拉兰诺仍是笑吟吟的,“它说我是很可靠且值得信赖的人,让殿下不必再怀疑我。”

谁知,地精突然踩上拉兰诺的脚,似还不解气般反复跳了跳,然后钻进溪水河边的草丛里,转眼就不见了。

苏诺对他说:“你在说谎。”

“有吗?”拉兰诺笑眯了眼,“难道殿下就没有吗?”

苏诺皱眉:“你什么意思?”

“受了伤、被黑铁刺中、滚落悬崖,还杀了三十多个拉乌尔人。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一点,您脚下的河水,都变红了。”

苏诺眉头一动,才要做出反应,拉兰诺却已瞬移至他身前。

“所以您还要在我面前强撑多久呢?”

巫师唇角一勾,拉住苏诺的手,带来比受伤还要深的痛。

“你——……”

苏诺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仅是被拉住,疼痛便从相触的地方散出。他下意识要甩开拉兰诺,可不知为何,他不愿屈从于这份下意识,不愿这样做。但痛愈发重了,不仅是接触带来的痛,身上的几处伤口仿佛被牵动般一同发作。

伤重、力疲、失血过多,苏诺早已是强弩之末,而拉兰诺的碰触,则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就在苏诺向后倒去时,拉兰诺接住了他。

“哎呀呀……”他一边咋舌,一边松开苏诺的手,转而将精灵揽入怀中,听他轻而促的呼吸,感受他细微的颤抖,然后把手埋入精灵发间。

在这一瞬,拉兰诺又感受到了痛。他看着苏诺的脸,看他眉头微蹙,呼吸颤动,便知他也和自己一样。

拉兰诺抽出手,神情如常。

“喂。”他抱着昏迷过去的苏诺,冲一旁的盘羊喊,“干活了。”


Chapter.09

 

苏诺醒来时,拉兰诺正在他身边。

“哟,殿下,你醒了?”拉兰诺有些气喘,却仍架着苏诺继续往前走。

他们的目标是不远处的山洞。先前为拉兰诺通风报信的地精早已和同伴一起把山洞收拾出来,还找来很多药草。当拉兰诺抵达山洞时,地精们正在搜集枯枝。见到苏诺浑身是血,地精们连忙扔掉枯枝,纷纷上前帮忙。

苏诺交给地精,拉兰诺便引着盘羊一同进到山洞里。他随手捏出一个可以隐匿行踪的阵法,布在洞口,然后从空间中取出五个苹果,正要扔给盘羊时,戒指上的宝石亮了一下。

——拉兰诺,找到苏诺殿下了吗?

拉兰诺抱着苹果,嘴角一弯,把苹果往山洞深处一扔。

——没有找到。

回完这一句,拉兰诺便不再理会哈克的传信。他将散落在地的树枝拢到一起,随手打了一个响指,树枝便燃烧起来。

“好了。接下来……”拉兰诺走到苏诺身边,用法杖将包围住他的地精逐一敲了一遍,然后努了努嘴,地精们便缩到山洞的另一边。

“……你要做什么?”看着突然靠近的拉兰诺,苏诺皱起眉头。

“疗伤啊,显而易见。”拉兰诺一脸无辜。

“他们已为我疗伤。”

苏诺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就是那群地精,听到苏诺点名自己,地精们互相对视一遍,然后纷纷点头。

“疗伤?”拉兰诺不屑一笑,“如果是普通的伤,他们的确可以。可殿下是么?”

地精们安静了。

“如果你想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拉兰诺很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苏诺不语,同时把头别到一边,像是一种默许。

拉兰诺把法杖放到一边,撩起披风一角后,皱了皱眉。

“喂,你们。”他看向那群地精,“这包扎的什么东西,过来拆了。”

地精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同时开始发出声音,叽里呱啦的,好不热闹。

“再多抱怨一句,”拉兰诺沉下声音,“我就把你们都做成魔药。”

地精们立时闭嘴,然后跑到二人中间,拆下了苏诺腰上的草绷带。

这是一道贯通伤,从后向前,深可见骨,观其形状,与其说是被刀剑所刺,不如说是……

“是弩箭。”苏诺的声音很虚浮,但仍很稳,“黑铁造的弩箭。”

拉兰诺在伊兰洲游荡三百多年,见多识广,自然也见过弩箭。但,绝不该是现在。

也绝不该出现黑铁造的弩箭。

因为,弩箭的制作与改造技术,从来都掌握在……

“……人族……咳!”苏诺冷冷嗤了一声,忽然扭过头,咳出一口血。

“喂,黑暗之力还没被净化,节省点体力,不要说话。”

“人族背叛了精灵族……甚至与拉乌尔为伍……”苏诺却继续说,“当年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我早就与父亲说过,人族不可信……可父亲偏偏还觉得人族……人族还有救……”

他气息已然不稳。拉兰诺只好催动术法,逐渐引出伤口上的黑暗之力。

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拉兰诺就是黑暗本身。

“半兽人、暗兽人、魔兽人……看来拉瑞斯对兽人族的侵蚀与改造已臻于完美。“拉兰诺一边与地精合力为苏诺导出暗之力,一边说,“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对兽人的改造已臻于完美,那么下一步,就该是精灵族、人族和巫师——啊,不对,巫师严格来说也是人族。”拉兰诺耸了耸肩,“谁知道那些黑暗精灵、魔人和魔女在经历进一步改造后,会不会变成暗夜精灵、类魔人、精魔女什么的——啊,这些名词是我胡说的。”

苏诺“嗯”了一声。

对黑暗之力的处理已接近尾声。

“听殿下方才的话,看来殿下对人族的态度也和大多数精灵族一样。”拉兰诺突然说。

“不然呢?”在体内的黑暗逐渐淡去后,苏诺也拾回了一点力气,“人族背信弃义,容易被欲望左右。当年若不是他们……父亲也不会……”

他不再说了。

火星砰然炸裂,拉兰诺回眸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回:“难得我们所见略同……好了。”

黑暗被拔除,地精们忙用草药敷住伤口。在地精们用草绷带为苏诺重新包扎时,拉兰诺噙着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诺。

“你想做什么?”苏诺问。

“嗯?殿下怎么会这样问?”拉兰诺一屁股坐下,“我什么也没想做。”

“既是如此。”苏诺看向那只在自己身旁蠢蠢欲动的手,“把你的手收回去。”

“殿下好冷淡。”

苏诺并不接话。

“想必殿下也察觉到了。难道您不好奇么?”拉兰诺举起那只手,细细端详,反复翻看,“这份只有当你我相触时,才能被感知到的痛。”

“我没有兴趣。”

谁知,拉兰诺忽然按住苏诺的手,痛楚如期而至。

“如何?”巫师却面色如常,“感受到了吗?抵触、虚弱、痛苦,这就是名为‘禁制’的东西,只存在于你和我身上。”

他看着苏诺:“我这样说,还不能勾起您的兴趣么?”

苏诺闭上眼,似是在忍耐这痛苦,等到习惯后才睁开眼,看着拉兰诺:“没有。”

说完他便要把手抽出,却在刚有所动作时,就被拉兰诺按住,十指相扣。

这样亲密的动作,无疑带来更深刻的疼痛。

“我有。”疼痛似乎无法影响到拉兰诺,他弯着眉眼,笑吟吟靠近苏诺,“但我不是对这禁制有兴趣,而是对您——我的半身,尊贵的光之子,尼尔塔最得意的造物。”

拉兰诺没有收敛。他知道精灵是被光明神偏爱且得到光明神祝福的种族,他们对黑暗十分敏感,而在面对黑暗时,作为光之子的苏诺,要比其他精灵更敏感,也更容易受到影响。

在与苏诺四目相对时,拉兰诺在那双强撑冷静的眼里,看出了一点东西:“看来,哈兰德王都告诉你了。”

“是。”因为力量的排斥与疼痛,苏诺一直在颤抖,可他没有露出半点颓然神色,也没有移开视线,回看向拉兰诺:“而且我很早就知道,你就是暗之子。”

“那哈兰德王可曾告诉过你禁制的事?”拉兰诺仍不松开手,一边体味这痛楚,一边欣赏苏诺忍耐痛苦的面容,“光与暗永不会相交,永不会相触,永不会相融,所以才有了这道禁制——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实际上,在你与我之前,伊甸早已存在光与暗。第一代光之子与暗之子,便是人们口中的光明神与黑暗神:多勒斯与拉瑞斯。”

他说着,然后摩挲苏诺冰冷的指:“我亲爱的殿下,您可知,尼尔塔为何要摆出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拉兰诺提出问题,却没想得到苏诺的回答。

“因为他怕了。”他自顾自地说,“他怕出现第二个多勒斯,也怕出现第二个拉瑞斯。”

说完,拉兰诺轻蔑一笑:“‘避免悲剧再次发生’、‘为了伊甸与伊兰的未来’……都是借口。”

疼痛随接触时间增加而愈发剧烈。苏诺脸上已布满汗水,眼前所见已开始朦胧,但他没有示弱,也没有遵从禁制或是下意识而甩开拉兰诺。

在与拉兰诺对视时,苏诺也从他眼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你……似乎对禁制视若无睹……不。”苏诺看着拉兰诺,目光沉沉,似是想看到更深一层的东西,“你很熟悉疼痛……或者,是你早已习惯比禁制更剧烈的痛。”

拉兰诺的眼微微一动,嘴角也随之一僵,但这点不自然,很快就消失了。

他松开了苏诺的手。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是身为光之子的你,在被黑铁所伤,又身处夜晚的情况下,受到的影响会比我多呢?”拉兰诺耸了耸肩,“这谁也说不好。”

话音落定时,他也恢复如常。

“说起来,我还很好奇一件事。”拉兰诺眉梢一挑,又凑了过来,“打从一见面我就很在意了,殿下的这条项链……”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却被苏诺打开了。

“身为未来的阿苏哈德之主,殿下,不要这么小气。”拉兰诺锲而不舍,又朝苏诺伸手,“让我看一看。”

苏诺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

“退后。”他冷冷地说,“再靠近,我就砍下你的手。”

拉兰诺皱了一下鼻子,飞快瞄了一眼匕首,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收回。

“有哈兰德王术力的法器难得一见,只是想看一眼,又不拿走……没想到还真的这么小气。”他嘟起嘴嘟囔着,用的却是苏诺能够听见的音量。

“父亲亲自做的东西,怎能让你随便乱碰?”

“竟然是哈兰德王做的?!真的?!”拉兰诺眼睛一亮,“快快快,让我看……——”看到那把匕首,拉兰诺又坐回原位:“我就坐在这里看,行了吧?”

“嗯。”

期间,地精一直在望向这里,看见拉兰诺吃瘪,它们也发出些类似“你也有今天”的声音。

“喂。”拉兰诺狠狠瞪向他们,“是都想变成魔药材料吗?没你们的事了,赶紧出去。”

地精们却看向苏诺。

“我没事了。”苏诺点了点头,“今天谢谢你们。”

在发出友善的叽咕声后,地精们向二人摆摆手,猛地一扎,都钻回了地底。

于是山洞中便只剩拉兰诺与苏诺,还有一只吃饱喝足,趴在洞穴深处的盘羊。

巫师的火不会灭,也不会将树枝烧完。拉兰诺看着那堆火,火光在他眼底闪烁,交织出凌乱的图文。

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冗长寂静后,苏诺突然开了口:“你会不会治愈术?”

“会啊,高中低三阶都会。”拉兰诺一幅提不起兴趣的困倦模样,“怎么了?”

“我受伤的事,你不能说出去。”

拉兰诺一下就恢复了精神。

“哦——你是在求我?”他笑得不怀好意,“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又为什么要守住这个秘密?”

在苏诺开口前,拉兰诺眯起眼:“如果我偏不呢?”

苏诺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就说是你害得我受伤。”

因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拉兰诺愣了一会儿。

“所以呢?”苏诺问。

被净化掉黑暗之力后,黑铁造成的伤就和普通伤口一样。如果苏诺真这样说,饶是话术高超的拉兰诺也百口莫辩。

但他不想就此认输。

“那……您去说啊。”拉兰诺嘴硬道,“我又不是阿苏哈德的人,您这个说法威胁不到我。大不了我以后都不来阿苏哈德咯。”

“是么?”苏诺仍很淡然,“如果我和哈克神使说呢?”

拉兰诺深吸入一口气,暗自咬牙。

“暗之子伤了光之子——这件事,和你也没关系么?”苏诺又问。

拉兰诺抄过法杖,手指松了又紧,脸色十分不好。

“那我也可以说是您反咬一口。”他负隅顽抗道。

“你猜父亲和哈克神使会相信谁?”苏诺问,“是我,还是你?”

拉兰诺低声骂了一句,磨磨蹭蹭凑过去,放下法杖,摊开手,张开一个绿色的阵。

“别动。”他没好气地说,“要是因为您乱动造成治疗效果有损,我可不负责。”

 

 

篝火未熄,夜却已深。苏诺本在闭目养神,但终因过多的体力消耗而睡了过去。

拉兰诺坐在他对面,两人间隔着那堆篝火。火光耀跃,跳动不休,明亮如初。在如此深的夜色中,一切都沉沉睡去,天地亦如是,唯有黑暗仍旧清醒。

正如此时看着光之子的拉兰诺。

——你很熟悉疼痛……或者,是你早已习惯比禁制更剧烈的痛。

他想起苏诺说的这段话。

熟悉?习惯?这可真是局外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事不关己到让人生厌。

拉兰诺起身,坐回到苏诺身边,看着火光在对方脸上明灭,然后把手伸出。

一掌……

不到一掌……

一拳……

不到一拳……

只剩一线……

就在拉兰诺即将碰到苏诺时,却调转了手的方向。

他帮苏诺擦去了一滴汗。

片刻相触,自然引发痛楚。苏诺猛睁开眼,下意识抽出匕首时,却看到拉兰诺双手高举,一脸无辜。

“抱歉,”他的半身笑得毫无诚意,“差点忘了禁制的事。”

苏诺收起匕首,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一点,继续闭目养神。

看着如此警戒自己的光之子,拉兰诺只笑着眯起眼。

不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还不到时候。


Chapter.10

 

哈克一整夜都在给拉兰诺的戒指传信,而等到拉兰诺想起给哈克回复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弹指熄了柴堆上的火,再用法杖敲醒仍在呼呼大睡的盘羊。做完这一切后,拉兰诺才看向苏诺。

“我已传信给哈克,想必过不了多久,阿苏哈德就会派人来接殿下回宫。”拉兰诺又一弹指,从空间中拿出那顶宽大的巫师帽,戴在头上,“殿下是想在这里继续等,还是?”

苏诺正检查完最后一柄匕首,将它按回鞘中后,便往山洞外走。

“看来是要出去了。”

拉兰诺耸了耸肩,撤掉隐蔽阵法,跟着苏诺走出山洞。

可才出山洞,拉兰诺便在看到一头银色的鹿。

它站在一堆乱石上,通体银白,眸光清澈,双角如枝杈一样充满美感。当看到苏诺平安无事,鹿便跃下乱石,跳过丛草,淌过溪水,又登上矮坡,很快就来到苏诺身边。

“贝纳提斯。”

听到苏诺说出这名字,拉兰诺便目露惊异:“哇!居然是贝纳提斯!”

拉兰诺的表演太过浮夸,以至于贝纳提斯都歪起头来看他。

“没想到啊没想到,”拉兰诺笑着对苏诺说,“它的角长好了耶。”

盘羊“咩”了一声,尾音上扬;贝纳提斯不明所以地看向苏诺;而苏诺,显然是在忍耐什么。

最后,他选择不理拉兰诺。

“贝纳提斯,”苏诺摸着贝纳提斯的头,“你独自来的吗?”

鹿晃了一下脑袋,苏诺便明白了什么:“是么?‘它’也来了。”

“‘它’?”拉兰诺抓住这个关键字,“殿下是在说谁?”

苏诺却说:“与你无关。”

说完,他便翻身骑到贝纳提斯背上,回头看了一眼拉兰诺,然后摸了一下鹿角,贝纳提斯便开始向前走。

拉兰诺一挑眉梢。

“还在生气?”他自言自语道,“真记仇。”

说完,拉兰诺回头看了一眼盘羊:“喂。”

盘羊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一束草。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拉兰诺揣着手,“主动点,都要赶不上了。”

盘羊刚喷出一个鼻音,正要低头时,拉兰诺却又从空间拿出一只苹果。

它的眼睛瞬时亮了。

“回到阿苏哈德再给你,现在嘛——”拉兰诺又从空间拉出一根绳子,将苹果拴在法杖上,然后骑上羊,向前垂下苹果,盘羊便开始往苹果所在的方向走。

“这才是坐骑该有的样子。”

拉兰诺哈哈一笑,才收住声,忽然发现远处树林中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可他并没有感知到黑暗的气息。

“那是什么?”拉兰诺眯起眼,再看向那方向时,只看到一抹残影。

 

“黑色的……鹿……?”

 

 

苏诺平安回到阿苏哈德,在去见过哈兰德后,他便去看望才恢复意识的哈茵尔,以及其他三名幸存下来的精灵。

这也是王族的工作之一。哪怕苏诺不喜交际,不屑于其他贵族为伍,但在对待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士时,也能放下身段,表达最简洁的关心。

这对战士们来说就够了,而哈茵尔,在看到苏诺时,便已彻底放下了心。

“殿下……”在苏诺离开前,哈茵尔轻声叫住他,“我听说……陛下他……彻夜未眠……”

苏诺略低下眼,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我知道了。”

结束看望时,天已擦黑,在简单用过晚餐后,苏诺回到房间,可才坐了一会儿,门便被敲响。

“谁?”

“是我。”

苏诺立时起身去开门:“父亲,您怎么……”

“我?”哈兰德未着王服,只穿着很宽松的衣裳,肩上搭着一件披风,“我怎么?”

苏诺让开门,等哈兰德进入后,才把眼低下,抿了抿嘴:“哈茵尔说您彻夜未眠。”

“这孩子……”哈兰德无奈一笑,“午间倒也睡了一会儿,不算未眠。”

“可您的身体……”

“嗯,我知道。倒是你,”哈兰德看着苏诺,“没事么?”

“没事。”

哈兰德仍看着他:“没瞒我?”

苏诺呼吸一滞,却只滞了片刻,然后便说:“……没有。”

哈兰德没有再问,而是帮他摘掉发上的一片碎掉的叶:“嗯,那就好。”

他们不再绕着这个话题走,说的话也都很简单,没说一会儿,照顾哈兰德起居的女官伊娜便追到这里,哈兰德便离开了。

在门关上前,苏诺看到伊娜忽然回头,向自己做了一个口型。

——头发。

他没有在意,也无心去追究,直到走过穿衣镜前,苏诺才发现自己的发上有一点血。

血色很淡,近乎于无,然而这点淡色在银发上就格外明显。

被黑暗侵蚀之人的血是黑的,而仍被光明护佑的人的血才是红的。

而他发上的这点血……

 

是红的。

 

 

哈克才从议事厅出来,路过藏书馆时,发现拉兰诺正坐在门口发呆。

于是,他走了过去。

“拉兰诺?怎么又不回传音?”哈克站到他面前,“找到资料了?”

拉兰诺目视前方,没有看着哈克,然后摇了摇头。

因考虑到一会儿还有事要办,哈克就没有坐到他身边:“这几日怎么回事?神不守舍的。”

“在想事情。”

“什么事?”

“鹿。”

“鹿?啊……你说贝纳提斯?”哈克笑了,“你不是三百年前就见过?怎么?终于想和殿下搞好关系了吗?”

若是以前,面对哈克的揶揄,拉兰诺定会立刻反呛回去。但这次没有。他只是将目光放到哈克身上,然后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过一会儿,然后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鹿族和狼族原来都是伊甸的灵兽。”

“不错。鹿族侍奉光明神,狼族侍奉黑暗神。在多勒斯大人消失后,鹿族根据他的意志来到伊兰,而狼族,则在拉瑞斯叛离伊甸后,也追随他来到伊兰。”哈克说。

“所以,为什么鹿会出现在阿苏哈德?”拉兰诺问,“而且那头贝纳提斯,怎么会和苏诺那么亲近?”

哈克无奈,反手便用权杖轻轻敲了拉兰诺的头。

“你做什么?!”拉兰诺捂住脑袋。

“你白在神使学院的藏书馆里待了那么久。光明卷三十七第八本下部第二百九十四页的内容,难道忘了?”

拉兰诺翻起眼睛,开始回想自己看过的内容。

“鹿族在来到伊兰洲后便分散居住,唯有鹿王一脉留在阿苏哈德,每个五百年交接一次。”哈克说,“贝纳提斯是第五代鹿王,它幼时便被带到殿下身边,与殿下情同手足,自然很亲近。”

拉兰诺“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问道:“哈克,你见过黑色的鹿吗?”

哈克一愣:“黑色的鹿?”

“就是我找到苏诺那天早上,苏诺跟贝纳提斯离开后,我看到树丛里有一道黑影。”拉兰诺说,“我本以为是拉乌尔人,结果却不是。”

“……而是一头黑色的鹿。”

接完话后,哈克陷入沉思。看着哈克这般模样,拉兰诺挑起眉,“喂”了一声。

哈克抬头。

“我没骗你。不过……”拉兰诺拄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把法杖扛在肩上:“爱信不信咯。”

说完,他就回藏书馆了。

左右还有时间,哈克决定去找一趟哈兰德。在听完哈克说的话后,哈兰德并未露出太多惊讶:“是么?原来维尔也去了。”

“陛下似乎不惊讶?”

“嗯。”哈兰德起身,倒了杯茶给哈克,“苏诺在不到二百岁时,曾经失踪过,哪怕格罗安亲自出马,也没有找到他。”

哈克蹙起眉:“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是我没有和你说。”哈兰德端了一杯茶,坐了下来。“到了傍晚,苏诺忽然出现在花园里。我问他去了哪,他说自己和黑鹿去森林里玩。”

“黑鹿?难道是……”

“是维尔。”哈兰德说,“或许是知道我会担心,后来每次带苏诺出宫时,维尔都会在禁地入口留下一个印记。”

“殿下是光之子,作为初代鹿王的维尔曾是多勒斯大人的坐骑。”哈克叹道,“或许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又或许,这也是多勒斯大人的意志。”

哈克点头。

“自从伊甸回来后,连我也很少能见到维尔。在苏诺开始学习骑射后,维尔便不再带他出去了。”哈兰德喝了一口茶,“这次或许是因为苏诺有危险,所以它才会出现在禁地之外的地方。”

“连精灵王都难得一见的神兽啊……”哈克摇头,“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哈兰德只是笑。

 

“一切都是多勒斯大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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