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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勒斯之歌》·(11-19)
朔十六 2023-12-05

Chapter.11

 

哈茵尔痊愈后的第一天,苏诺没有给他安排太繁重的工作。可苏诺发现哈茵尔的话变得很少——与从前相比——从议事厅到书房的这一路上,哈茵尔几乎都没有开口说话。

“哈茵尔。”

直到差点越过苏诺时,哈茵尔才回神:“……殿下。”

“你怎么了?”苏诺看着他。

“我……”哈茵尔欲言又止,“没……没什么……殿下不必在意。”

“如果我在意呢?”苏诺说,“我不希望我的侍卫对我有所隐瞒。”

“……我……”

哈茵尔暗暗握拳,挣扎犹豫过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殿下,”他低下头,右拳抵住左胸,然后单膝跪下:“哈茵尔有罪。”

苏诺只是看着他:“什么罪?”

“此次巡逻,身为贴身侍卫的我,非但没有保护好殿下,反而让殿下为我殿后,这是我的失职。”

“这不怪你。”他看着哈茵尔的发顶,“是阿苏哈德的问题。”

“殿下?”

苏诺却不继续说了。

“起来。”见哈茵尔没有起来,苏诺便又说:“别让我说第二次。”

哈茵尔不敢耽搁,连忙起身。

“走吧,去书房。”

“是。”

“哈茵尔少爷。”

二人同时向声音来处望去,看到玫瑰花廊下,站着一个侍女。

哈茵尔认得,她是跟随凯罗尔前往别馆的女官之一。

“是母亲有话要给我?”他问。

“是,也不是。”女官垂着眼,“夫人想见您。”

“现在?”

“是。”

“什么事?”

“夫人并未说明,只是让我入宫来请您而已。”

哈茵尔忙看向苏诺。

“去吧。”苏诺点点头,“别让凯罗尔夫人久等。”

“可工作……”

“今日完不成的,明日继续。”苏诺说,“你去吧。”

哈茵尔向他行过一礼。在他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绿荫中后,苏诺听着风拂过叶的轻响,头也不回地问:“你还想看多久?”

风中传来一个声音:“嗯……还没看够。”

苏诺仍未回头:“出来说话。”

院中忽然响起一声弹指,弹指声落,拉兰诺便出现在树荫下,一脸悠哉,老神在在。

“哎呀。”他毫无诚意地摊开手,“又被发现了。”

不待苏诺开口,拉兰诺又点着头说:“也对也对,双子之间拥有灵魂共感。当初我能靠着共感知道您的位置,反过来,您也可以感知到我的。”

“你来做什么?”苏诺问。

“就不能只是来看看您?”

“你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苏诺说,“也没有这份好心。”

拉兰诺故作哀怨地说:“哎呀呀,我们明明都已经是那样的关系了,殿下对我怎么还这样无情?”说完,他捂住心口:“我好伤心。”

苏诺却面无表情。

“哎,算了。”拉兰诺擦了一下嘴角,见好就收,“其实,我是来找殿下喝酒的。”

“喝酒?”苏诺皱眉。

“嗯,是啊,喝酒。”拉兰诺抬起手,从空间里抓住一只玻璃瓶,朝苏诺晃了晃。

 

“这是我从厨房里顺来的白葡萄酒。殿下,要一起喝一杯么?”

 

 

苏诺很少饮酒,哪怕是阿苏哈德的白葡萄酒,也仅会在重要宴席上象征性地抿上一口,私下从来不沾。

可是现在,他竟与拉兰诺正面对面坐着,一人拿着一只玻璃杯,瓶子里的酒已下去了一半。

不同于拉兰诺的小口慢品,苏诺是一下便喝去小半杯。拉兰诺看得眼睛发直,他从未见过哪个精灵会把酒喝得如此……如此……

他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

嗯,豪迈。

巫师又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晃了一下瓶子,扬起下巴:“殿下?”

苏诺把空杯递过去。

拉兰诺先是为他倒了小半杯,动作一顿,然后将杯中酒加到了一半。

“好了。”他将瓶子放回桌上,笑眯起眼,“殿下,请。”

苏诺“嗯”了一声,一口下去,酒已见底。

白葡萄酒虽是果酒,但度数不低,寻常能喝酒的精灵一口气喝这么多总会有些醉意,可是,苏诺没有。

拉兰诺心里开始打鼓。他自己是千杯不醉,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半身是不是也拥有同样的体质。

如果苏诺也是千杯不醉,那自己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

拉兰诺抿下一口酒,觑了一眼,决定试探一下。

“殿下。”

“嗯?”

“不能再喝了,”拉兰诺说,“您已喝了很多了。”

苏诺抬起头来看他:“为何不能?”

“怕您喝醉。”

苏诺眉头一皱:“我没醉。”

这话拉兰诺听过太多次,他愣了一下,再看向苏诺时,发现对方眼底已泛起一层雾。

这是……

拉兰诺眯眼一笑,又为苏诺斟了一点酒,等他一饮而尽后,试探性开口:“殿下,今天天气不错。”

苏诺“嗯”了一声。

拉兰诺笑意更深,继续问:“刚才您是去找哈兰德王了?”

“嗯。”

随后拉兰诺又问了几个问题,苏诺皆以“嗯”作为回答。

拉兰诺又倒了一点酒给苏诺:“那——前几天是不是我救的您?”

“嗯。”

“我算不算是您的救命恩人?”

苏诺皱了一下眉,半晌,又“嗯”一声。

拉兰诺决定抛出今天来找苏诺的目的:“那殿下,可否让我见一下格兰希尔公主?”

谁知,苏诺却好像突然清醒,看向拉兰诺,目光灼灼:“你想见格兰希尔?”

拉兰诺被吓了一跳。

“啊……”他一边观察着苏诺,一边决定继续试探,“对啊……我是想见格兰希尔公主。”

苏诺没有回话。他盯着拉兰诺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个字——

 

“蠢。”

 

拉兰诺一头雾水。

他骂我?他竟然骂我?!

可当他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准备再试探一下时,发现苏诺已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那只玻璃杯,连带没喝完的酒,都落在了草地上。

“……殿下?”拉兰诺凑近,闻到很浓的酒气,“殿下?”

苏诺没有回答。

“这可真是……”巫师站了起来,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半身,才伸手,便又收回。

“您不回答,我可就当您默认了。”他低声说。

回答他的,只有绵长而均匀的呼吸。

“那就这样说定了。”拉兰诺笑着压低帽檐,“可不要食言啊。”

 

 

“殿下。”

光箭入靶,苏诺回头,看到拉兰诺在向自己招手,便拉开弓,又射了一箭。

“殿下,”见其他精灵纷纷侧目,哈茵尔便走到苏诺旁边,“陛下叮嘱过,让您在众人面前,不要和神使大人闹得太……”

苏诺又射出一箭:“我知道。”说完,他就把弓抛给哈茵尔,一边摘护具,一边走向场外,却没看向拉兰诺。

“什么事?”在与拉兰诺擦肩而过时,苏诺开了口。

“嗯——我来就是来问您一声,”拉兰诺回身,与苏诺并肩,“殿下打算何时兑现承诺?”

苏诺脚步一顿:“承诺?”

“对啊,承诺。”拉兰诺笑眯眯的。

“我没有承诺过你什么。”

“有。”拉兰诺一弹指,手里便出现一枚宝石,“这是巫师们做的小玩意,名叫‘收音石’,顾名思义,它可以收录一些声音,比如——被遗忘的承诺什么的。殿下要听一听么?”

苏诺皱眉。

“我承诺了你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拉兰诺把宝石一抛,再一接,直接攥入掌心。

“您答应了我可以见格兰希尔公主。”他说。

苏诺眉头更皱,眼神也愈发戒备,脸色十分不好。

拉兰诺却视若无睹。

“看您的表情,是不想兑现承诺咯?”他将宝石夹在指间,故意晃了一下,“殿下,身为阿苏哈德未来的王,不妥吧?”

苏诺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他即将发作时,拉兰诺却将宝石收回了。

“那我等您的好消息。”拉兰诺向后撤了一步,行了一个正式礼,哼着歌,离开了射箭场。

直到他离开后,哈茵尔才走到苏诺身边:“殿下,神使大人这是……”

“他要见格兰希尔。”

“神使大人很久之前不就一直在提这件事?”

“他说我答应了他。”

哈茵尔脸色一变:“您……您怎么……”

“被算计了。”苏诺看向巫师离开的方向,“但我不能食言。”

“所以……”

苏诺没有接话,而是回头,定定看向哈茵尔。

“呃……殿下?”

“哈茵尔,”苏诺看着他,双眼微微眯起,似乎已有打算,“现在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什么?我说的什么话有道理?”哈茵尔一头雾水,正要再去问苏诺时,苏诺也离开了。


Chapter.12

 

这几天,拉兰诺在宫外市集散步时,听到一则传闻。

“你知道吗?”彼时,拉兰诺听到一位精灵少女在向她的女伴们说,“听说苏诺殿下和哈茵尔大人……”

“你也听说了吗?”

“我昨天也听说了。”

“哎,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

听到苏诺的名字,拉兰诺不禁竖起了耳朵。

“但我觉得还是不可信,那两位大人怎么会……就……”

“消息来源靠不靠谱啊?”

“我是听诺黛尔说的。”

“我是听卡莱娜。”

“我是从葛丽安娜那听来的。”

精灵们沉默一瞬。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是假的吧……”

“谁知道……”

“不过不是都说,苏诺殿下和哈茵尔殿下不合吗?”

“不合?什么不合?你没听过一个词叫‘因爱生恨’吗?”

拉兰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不是人族的词吗?”

“用一下也不打紧。”

“但我听葛丽安娜说,的确是有侍女听到书房里有声音……”

“什么声音?”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

精灵们的声音低了下去。就在拉兰诺想再靠近些时,另一道声音忽然横插进来。

“喂!你们!”

拉兰诺回过头,见到一名贵族打扮的精灵女子,正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来。

“天啊,是斐丽安……!”

“快走快走!”

“可不能惹她!”

精灵们一哄而散。

“别跑!”见那些少女早已跑得没了踪影,斐丽安气得跺了跺脚,“可恶,这些平民,居然敢诋毁哈茵尔大人!”

她身后跟着几名随从,闻言皆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触了斐丽安的霉头。

拉兰诺也选择按兵不动。

“斐丽安!”

一名与斐丽安年龄相仿的贵族追了上来:“怎么一下就跑这么远?别让父亲和我担心。”

“哥哥!”斐丽安回头,一脸泫然欲泣地看向她的兄长——克洛安:“哥哥!她们诋毁哈茵尔大人!我听不过去!哈茵尔大人那么……那么……他怎么可能和殿下做出……做出……”

她脸颊通红,言语吞吐,根本说不下去。

“好了。”克洛安摸了摸斐丽安的头,“先和我回去。”

“哥哥,那不是真的,对么?”

“斐丽安……”

“哥哥,下次进宫时,您一定要查一查究竟是谁在散步谣言!”

“好好好。”

“一会儿见到父亲,我也要和他说。”

“你就不要给父亲添乱了……”

眼见兄妹二人渐行渐远,拉兰诺眯起眼。

“苏诺和哈茵尔……?”他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有意思。”

 

 

“我说的都是真的!绝对没有骗你们!”

拉兰诺在路过前厅时,忽然听到这样一句。

他回身,见前厅中央的喷泉前,聚集了一群王宫侍女。

拉兰诺眼眸一转,旋即打出一个响指,掩去身形。

而等靠近些时,拉兰诺才发现,说出那句话的人不是王宫侍女,而是一个是贵族、却又穿得不那么像贵族的少女。

栗发紫眸,胸佩木花,这名被侍女围在中央的贵族少女,正是弗林家家主的孙女,有“巧手银锤”之称的凯兰娜·弗林。

同时,她也是哈茵尔的表亲。

“凯兰娜小姐,您说的都是真的么?”其中一名侍女问。

“当然!”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绝无欺瞒!”

侍女们面面相觑。

“您……看到了?”

“是啊。”凯兰娜撩起裙摆,登上喷泉池边,清了清嗓子,然后对侍女们说:“昨天我从工坊里出来,路过殿下书房时,看到哈茵尔正趴在窗台上!”

精灵们目露疑惑。

“窗台?”

“窗台怎么了?”

“哈茵尔大人为什么趴着?”

“嗯哼~”少女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而且——殿下就在哈茵尔身后!”

“身后?身……啊——!”一名已成婚的侍女忽然红了脸。

“懂了?”凯兰娜挤了挤眼睛,“就是那个意思。”

“但、但这也不能说明……”

凯兰娜又清了一下嗓子:“殿下……等等……呃!”

她学得十分投入,语音语调都过分到位,听得侍女们——连带隐匿身形的拉兰诺——都愣了一下。

“殿下……不行……”凯兰娜继续学着,“饶了我吧……殿下。殿下,真的不能再……”

侍女们听得目瞪口呆。

拉兰诺也一样。

“嗯哼~我听到的就是这样。”凯兰娜欣赏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得意之色又重了几分,跳下石台,卷了卷垂在胸前的发。

“怎么样?我学得像吧?”她笑着问。

“这、这实在是……”

“想不到殿下居然对哈茵尔大人……”

“不过殿下这么强硬,也……意料之中?”

精灵们仍在窃窃私语,拉兰诺却已离开前厅,才撤去隐蔽术法,抬眼就看到了苏诺。

“呃……”

“嗯?”

两人面面相觑。

“咳……殿下。”拉兰诺最先反应过来,看向苏诺时,眼神仍有些古怪,“您要去哪里?”

“找你。”

“找我?”拉兰诺眉头一挑。

“嗯。”苏诺点头,“明日,我带你去见格兰希尔。”

拉兰诺先是双眼一亮,随后把眼眯起,微微勾起嘴角:“殿下几天都没找我,我还以为您是忘了。”

他说话时,是看着自己的手说话的。

“你既说我已承诺,我便不会食言。”苏诺说,“哪怕是你的算计。”

“哎呀呀……”拉兰诺笑意不减,“殿下怎能这样说我?”

苏诺没有接话。

“我有一个问题。”拉兰诺说,“殿下既没有食言的打算,又为何不在前几日就让我去见公主。”

“格兰希尔体弱,前几日旧病复发,身体不适,不便见人。”

“巧了。”拉兰诺歪了一下头,“我听哈克说,哈兰德王近几天身体也不大好。王与公主同时身体欠安,不知我是该心疼一下殿下呢,还是该担心一下阿苏哈德。”

“父亲的事,轮不到你来和我说。至于阿苏哈德——”苏诺淡淡看了他一眼,“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完,他便离去,留下拉兰诺一人在廊下,笑得意味深长。

 

 

第二日,拉兰诺如约而至,苏诺带他来到位于王宫深处的、格兰希尔公主的寝宫。

寝宫很幽静。宫外栽有许多月桂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花。阳光斜斜铺洒,将白石砌就的小径照得通透明亮。宫中似有小鸟,啁啾而鸣,悦耳动听,却不知鸟儿停在何处,是在树上?门上?还是殿中?就连拉兰诺也分辨不清。

二人停在一架镶有海珠的屏风后,拉兰诺看了一眼屏风,忍不住吹出一个口哨。

“一颗海珠就价值连城,想不到公主的这架屏风上竟然有这么多海珠。”拉兰诺啧啧称奇,“这可是传说中的‘人鱼之泪’呢。”

“人鱼族与精灵族素来交好,宫中有人鱼族的东西,并不稀奇。”

“殿下这话可真是……”拉兰诺摇头,“这要让人族听见,可了不得。”

正在这时,屏风后绕出两名侍女,在向苏诺低头行礼后,便一齐将屏风推到一边。

此时出现在拉兰诺眼前的是一道纱幕,而纱幕后,坐着一个人。

因白纱遮蔽,所以幕后之人显得面容模糊,身形影绰间,只能依稀分辨其后坐着的,是一名女子。

侍女们回到纱幕前,轻轻喊了一声“公主”。

公主?这就是格兰希尔?

拉兰诺眯起眼,却还是摘下巫师帽,向幕后之人行了一礼。

“格兰希尔公主,幸会。”他带着几分笑意说,“能够得见被誉为‘阿苏哈德之光’的您,是我的荣幸。”

公主低低咳了一声,然后轻着声音说:“神使大人……幸会……”

“我听殿下说,前几日公主身体欠安,”拉兰诺将帽子收入空间,“如果因我这唐突无礼的请求而使您身体情况恶化,我会十分不安。”

“多谢神使大人挂怀……”

“我在伊兰洲四处行走,虽不像神使瑞恩一样能以药剂师自称,但也会一些医术。”拉兰诺笑道,“不如,请让我为您看一看。”

“不用了,怎能劳动神使大人……”

“您不要与我客气。”拉兰诺说着,已伸出一根手指,“能为您排忧解难,也是我的荣幸。”

正当他准备发动术法将纱幕吹起时,手却被苏诺捉住了。

“拉兰诺,”苏诺冷着声音说,“不要太放肆了。”

“我只是想为公主诊断一下。”

“宫中有医官。”

“万一我所知道的乡野土方可以治好公主呢?”

“你?”苏诺冷笑一声,“我不信。”

“殿下,是在怕什么呢?”拉兰诺眼里浮出笑意,“公主不是您的妹妹么?”

“我说过,不会让格兰希尔接触到任何人。”苏诺说,“包括你。不,尤其是你,我绝不会让她和你接触。”

“哦?”拉兰诺眯起眼,“如果我偏要呢?”

正在两人剑拔弩张时,公主忽然开始咳嗽。

“公主!”

“公主!”

“格兰希尔?”苏诺放开拉兰诺,看向纱幕,“你没事吧?”

“哥哥……我……咳!”公主咳得连腰都弯下,整个人都在抖,半晌才平复,“我……我没事……”

声音明显虚弱很多。

“再坚持一会儿。”苏诺回头,看向拉兰诺:“你还不走?”

“哈?”

“格兰希尔身体不适。”苏诺抬起手,下了逐客令,“请你离开。”

“殿下,你这……”

“神使大人……”公主微微喘息着道,“抱歉……了……”

两名侍女走到拉兰诺身边,向他行了一礼:“神使大人,请。”

拉兰诺看向苏诺,又看向纱幕,眯起眼,与苏诺僵持了一会儿,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Chapter.13

 

五月将过,持续了一个月的五月节也逐渐接近尾声,然而阿苏哈德里的节日气氛却分毫不减。

原因只有一个。

“杰尔,这几天生意不错吧?”

一名裁缝打扮的精灵撇了撇嘴:“别说了,我快忙死了!”

下一刻,他就被用力拍了一下。

“你也就嘴上说说,心里都乐开花了吧?”拍他的精灵促狭一笑,“今年接到多少礼服订单啊?”

“女式五十四,男士的……”这位制衣技术远近闻名的精灵看了一眼订单本,“七十二吧?”

对方悚然:“怎么这么多男装?往年不都是夫人小姐们来定衣服吗?”

“什么?你不知道吗?”杰尔有些惊讶。

“知道什么?”

“今年的春之舞会,”杰尔扶了扶别在耳后的铅笔,“格兰希尔公主也会出席。”

“公主?!”那人险些把水杯掉在地上,“公主也要参加?!”

“对啊,自打这个消息传出来后,我这里的男士礼服订单一下就多了好多。”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那名精灵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毕竟公主殿下之前从未在重大场合中出席。而且……”他面露向往:“‘阿苏哈德之光’啊……”

“是啊,‘阿苏哈德之光’,最美的精灵少女。”杰尔取下铅笔,开始在草图本上打草稿,“哪怕只是见一眼也好——很多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吧。”

“谁说不是呢?”

杰尔忽然叹了一声:“可惜今年的舞会,苏诺殿下不会出席。”

说起这件事,那名精灵也叹出一口气。

“谁让近些日子边境不大太平?”他说。

杰尔耸了耸肩:“哎,也不知阿苏哈德的和平能持续多久。”

“别说了别说了,这种丧气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

“我知道。”

偷听听得口干舌燥,拉兰诺从水果摊上随手拿起一样水果,啃了一口后才发现,又是苹果。

他切了一声,丢给摊主一枚铜币,拿着苹果再看向街角,那名裁缝早已回到店里,结束了与邻人的交谈。

拉兰诺又咬下那只苹果。

苏诺突然要求外出巡逻这件事他知道,可格兰希尔要出席舞会这件事,拉兰诺是头一回听说。

也是,毕竟有些时候,坊间消息要比王宫灵通。

咔嚓。

拉兰诺咀嚼着,开始回想今天早上发生在议事厅里的事。

一群位高权重,年龄加在一起都超过五万岁的精灵,要求不到三千岁的哈兰德王尽快定下格兰希尔公主的婚事。

哎……王族啊……

拉兰诺啃完最后一口苹果,随手一丢,苹果核准确落入街边垃圾桶。

真是可怜。

 

 

五月最后一天的夜晚,春日尚在,夏风已来,明月高悬,往日戒备森严的王宫入口,今夜却花团锦簇,同时也向贵族之外的精灵敞开。

今晚,这里将举办盛大的春之舞会。与会者不分阶级,只需在胸口别上一支鲜花,着礼服,便可入场。

此时距离舞会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可宴会厅里,早已拥满前来参加舞会的人。虽说舞会不分阶级,可是贵族总能占据宴会厅中最好的位置。女人们窃窃私语,或结交,或炫耀,又或是交换近期听到的小道传闻,好不热闹。

而与女人们形成鲜明对比,那些贵族男子——尤其是四大家族的人——则显得格外安静。因为他们都望向宴会厅深处,那个被白纱与银绸盖住的地方。

他们都在等。无论是家族中的执牛耳者,还是年轻的贵族少年,都在等那个从未出席过重大场合的、传说中的人。

“阿苏哈德之光”、精灵族最美的女子,格兰希尔公主。

忽然,白纱与银绸一动,众人停止交谈。可当看到出来的不是王也不是公主,而是一群端着白葡萄酒的侍者时,众人又都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中,有失落,也有庆幸。其中怀着庆幸心思的精灵里,正有金德尔家名义上的族长,拉弥亚斯。

他接过一杯葡萄酒,正要去喝时,费恩却走到他身边,也拿起一杯酒。

“拉弥亚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费恩喝了一口酒,转头问:“贝兰呢?没回来么?”

贝兰是拉弥亚斯的独生子,许多年前便离开阿苏哈德在外游历,至今未归。

拉弥亚斯强颜欢笑道:“没有。臭小子心很野,叫都叫不回来。”

“可惜了。”费恩晃了晃酒杯,让酒水在杯底打出一个漩,“说不定见到公主,贝兰就能收心,不再往外乱跑。要是一会儿能和公主跳上舞,说不定就能顺势与王族联姻,这对金德尔家来说是一件好事。”

拉弥亚斯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如果克洛安能娶公主的话也一样,毕竟都是金德尔家的人。”

“不,我亲爱的哥哥,这不一样。”费恩笑道,“你看莱顿家的格罗安。当初他和凯罗尔夫人分居时,在莱顿家引起轩然大波,格罗安在家族中的名望一落千丈。可是你看,自从他把哈茵尔送到王宫里当玩伴,当伴读,当侍卫,一直成为辅佐官候补,那些莱顿家对他有意见的人,就再也不敢用分居的事去为难他。可见呐——”他把尾音拖长后,又抿了一口酒:“孩子,还是很重要的。”

这句结语着实扎心。拉弥亚斯沉默良久,回神时,酒已被喝去大半,他却没有尝出什么味道。

“不过,不用担心,我亲爱的哥哥,克洛安知道该怎样做。”费恩举起酒杯,示意拉弥亚斯往另一边看,“你看,他已准备好邀请公主跳第一支舞了。”

克洛安正站在靠近帷幕的位置,身边站着斐丽安。而在他周围,拉弥亚斯看到,还有许多贵族青年和他一样,都在有意无意往帷幕边上靠。

拉弥亚斯收回目光。

“莱顿家、芬纳德家,甚至弗林家的都在那边。”他说,“还有其他家族的孩子。”

“大家都心知肚明。”费恩招来一名侍者,将仅喝了一半的酒杯放回托盘,“谁都想和公主跳‘第一支舞’。毕竟公主选择和谁跳这支舞,谁就可能……”

话无需说尽,费恩知道这个道理。

拉弥亚斯低下眼,没有说话。

忽然,费恩冷哼一声:“说到底,若不是梅洛德与伊兰特,我们又何必在这种事上煞费苦心?”

拉弥亚斯眉头一皱:“这种时候为什么提他?”

“感慨一下而已。”费恩耸了耸肩,“金德尔家一落千丈,还不是拜他们两兄弟所赐?”

“费恩。“拉弥亚斯压低声音,“注意一点。”

费恩一脸不屑,却也没再说了。

年长者们之间的对话半遮半掩,而年轻人这边的对话,就显得肆无忌惮了些。

在听过诸如“公主的第一支舞我势在必得”、“先不说能不能娶,光是能和公主跳舞就是无上的荣耀”、“希望公主能多看我一眼”这样的豪言壮语后,克洛安转过头就发现,斐丽安又不见了。

“斐丽安?”克洛安四处张望着,“斐丽安?”

因着费恩的再三叮嘱,克洛安不敢离开帷幕。但他实在太担心斐丽安,在又一次找寻无果后,便决定挤入人群中找。

就在克洛安准备分开人群时,一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挽住了他。

“哥哥!”斐丽安挤出人群,动作灵活而优雅,像一只淡蓝色的蝶。“我在这呢!”她轻声喊道。

“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乱跑。”克洛安皱起眉,一脸严肃,“你要是一开始就留在父亲身边,我也能省不少心。”

斐丽安撅起嘴:“不嘛,我要和哥哥在一起。那些长辈都太严肃了,死气沉沉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克洛安仍皱着眉:“斐丽安。”

“好啦好啦,知道啦。我不会再乱跑了。”斐丽安一边挽住克洛安,一边踮起脚往周围看。

眼看她胸前的红玫瑰就要被蹭掉,克洛安一把拉住斐丽安,不让她再乱动。

“做什么呢?当心你的花。”他叱道。

“怎么没看到哈茵尔大人呢?”斐丽安虽然被拉着,但眼睛仍在往四处瞄,“哥哥,你快帮我看看,哈茵尔大人来了没有?”

“没有。”

“你都没看!”

克洛安无奈抬起头:“好好好,这就看。”

“看到了吗?”斐丽安拉了拉他左边的袖子。

“没有。”

克洛安转向宴会厅入口。

“有吗?”斐丽安拉了拉他右边的袖子。

“没有。”克洛安说,“但我看到了……嗯?神使大人?”

斐丽安皱了皱鼻子,不以为意,但克洛安却若有所思:“神使大人也会出席精灵舞会?”

“为什么不会?”

“我以为来自伊甸的神使都……”克洛安像是想到了什么,瞄了一眼入口,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宴会厅入口,哈克与拉兰诺甫一进入会场,便吸引来不少目光。

而那些目光往往都只在拉兰诺身上停一会儿,片刻后,便都会集中在哈克身上。

对此,拉兰诺并不怎么在意,却也没有真的完全不在意。

在哈克与第十三个上前攀谈的贵族结束寒暄后,拉兰诺开了口:“为什么他们都在看你?”

“嗯?”哈克一边笑,一边抬起手,向周围人点头示意,“可能我看起来比较像伊甸神使。”

“我不像吗?”拉兰诺问。

“你说呢?”哈克回头,“或者,我把那根权杖还你?”

“免了,多谢,不用,敬谢不敏。”拉兰诺从空间拿出那顶宽檐巫师帽,戴在头上,“嗯,这样就好多了。”

“我倒不知你会在意这个。”

“平时我自然不在意。不过今晚嘛……”拉兰诺笑了笑,“醒目点,好办事。”

他话中并未指明,哈克却已知道他想做的事。

“拉兰诺。”

“知道知道。注意身份,注意态度,注意不要过分唐突。”拉兰诺朝向哈克,故意掏了掏耳朵,“啰嗦。”

哈克无奈一笑。

忽然,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哈克,”拉兰诺屈肘顶了顶哈克,“怎么回事?”

“嘘,安静。”哈克比他高,无需踮脚,便可看到远处,“要开始了。”

拉兰诺用法杖顶了一下帽子:“哈克,我们去前面。”

“什么?”

“去——前——面——”

“为什么?”

拉兰诺只是瞪向哈克。

“好,好,我知道了。”哈克强忍笑意,看了看精灵们的平均身高,点了点头,“走,我们去前面。”

当哈克与拉兰诺走到人群前面时,一队卫兵正从帷幕后走出,而队伍最后,是两名手执长杆的侍官。

队伍站定后,侍官走出队列,先用长杆挑起绸缎,将它们固定在装饰柱上后,再走到纱幕前,用手撩开纱幕,一左一右,分别退到装饰柱两旁。

格罗安出现在楼梯下方。

“精灵王加勒维安与王妃赛娜之子、圣器‘兰达’的所有者、阿苏哈德之主·哈兰德陛下驾到。”

在全场的注目下,哈兰德出现在楼梯上。

独自一人。

众人皆是一惊,继而生疑,又不敢冒失开口。

“公主会如约出席舞会。”哈兰德早已明了众人心思,扫视过一周后,才继续开口:“只是公主今日身体颇有不适,需要稍作休息,会晚些出席。”

格罗安站在阶下,伸出一手:“陛下。”

哈兰德缓行下阶,在还剩几级台阶时伸手,扶住格罗安,然后走入宴会厅。

随后便是贵族们上前与他见礼。格罗安为哈兰德递过一杯水,哈兰德却将水推开,转而拿起一杯酒。

“陛下……”

哈兰德看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与贵族寒暄。

“格罗安大人。”

一名侍从来到格罗安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我知道了。”格罗安说,“回到你的岗位上吧。”

“是。”

格罗安转而看向哈兰德。

“陛下。”在哈兰德结束与一名贵族家主的寒暄后,格罗安走到他身边,“公主来了。”

声音不大,却似有魔力般,令才热络起来的会场又静了下来。哈兰德看向楼梯口,众人也随之看去,可那里,仍是空的。

忽然,克洛安感到袖口一紧。

“哥哥……!是哈茵尔大人……!”斐丽安抓住他的手正在抖,“是哈茵尔大人!哈茵尔大人要出来了!”

克洛安先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看向这里后,才压低声音说:“明明一个人都没有。你哪里看到的?”

“我知道,我就知道,一定是哈茵尔大人!”斐丽安踮起脚,“我听到脚步声了!我能认出他的脚步声!没错!一定是哈茵尔大人!”

她的声音过于大,克洛安不得不又看向左右。

“斐丽安,小点声。”他微微抽着气,“还有,你掐到我了。”

斐丽安并未松开手,因为她看到一双军靴出现在楼梯上,然后是一双腿,一把剑,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最后,是别在胸前的白色百合花。

正是哈茵尔。

他下楼,他侧身,他弯腰,他伸手。众人只见他动了动嘴,却无法听到他的声,然后便看到一束月光落在他手,被他稳稳接住。

月光是银色的,柔和、清澈,落在哈茵尔手中时,还散着一点柔和的晕。

不,不是,那不是月光。那是……!

在场众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拉兰诺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哈茵尔,目光从他的手,一直滑到月光的尽头。

他笑了。

“精灵王哈兰德之女,王子苏诺之妹,精灵族的至宝,阿苏哈德之光……”哈茵尔看着手中的月光,珍而重之地将它握住,然后郑重地念出她的名字。

 

“公主格兰希尔,驾到。”


Chapter.14

 

如果月光有形态,那就应该是格兰希尔公主的样子。

鞋子是银的,裙摆是银的,腰带是银的,纱袖、首饰,甚至头发,都是银的。

唯有那双秋水盈盈的眼,是春日森林般的绿,通透而清澈,与苏诺王子一样。

只是她脸上神情——哪怕离得远,众人也可望见——则与哈兰德王更像。

哈茵尔扶她下了两级台阶,缓了缓,然后再下两级,再缓,如此重复着走下台阶时,格兰希尔已是微喘。

她身体不好,这点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却也无法打消贵族们的心思。

因为这份被称为“阿苏哈德之光”的美貌,足以让候在楼梯口的青年们心跳加速。

然而……

“公主胸口别的……是什么花?”一名红发的贵族青年低声问,他是芬纳德家的人。

回答他的是弗林家的人。

“不知道……那是花吗?我感觉那个更像是叶子。”紫眸青年眯起眼,“但又好像有,像是……黄的?哎,太小了看不清。”

“你不是读书很多吗?”

“总有不知道的东西。”

芬纳德家的青年努了努嘴,刚要张嘴揶揄,便与格罗安四目相对。

青年立刻安静下来。

哈兰德已走上前,在从哈茵尔手中接过格兰希尔时,微笑着,喊了一声“格兰”。

那是格兰希尔的小名。

格兰希尔抬起头,望着哈兰德。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哈兰德柔声说。

公主眼眸一弯,开了口:“父亲想格兰了吗?”

她的声音也极好听,宛若溪水,悦耳动心。

哈兰德握住她的手:“自然。”

“那以后我便多去父亲那里走走。”格兰希尔说,“我也很想父亲。”

哈兰德低眸一笑,随即便看到她胸前的花。

“银叶菊吗?”他为格兰希尔理顺耳边的发,“很适合你。”

一缕幽香随着他动作,掠过格兰希尔鼻尖。

“昙花也很适合父亲。”她笑着。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哈兰德牵着格兰希尔往会场走,格罗安与哈茵尔则跟在他们身后。

“身体感觉如何?”哈兰德问。

“这话该我来问父亲才对。”格兰希尔说,“我听哈茵尔说,父亲近来身体也不大好。”

哈兰德握了握她的手:“我已无事,格兰不必担心。”

“那么父亲也不必担心我。”

在路过某一个地方时,格兰希尔看到了拉兰诺与哈克:“父亲,哈克神使……”

“是他。”哈兰德虽也有些诧异,但没表露出太多,“还有神使拉兰诺。”

格兰希尔收回视线,继续与哈兰德向前走。

“今日大家都来了,大多是为了你。”哈兰德柔声说,“难得来一次,想试着跳支舞吗?”

格兰希尔抬起头,先看向哈兰德,再看向众人。

那些目光多是灼灼,有期许,有狂热,有紧张,有痴迷,还有艳羡,林林总总,许许多多,全都入了格兰希尔的眼。

在环视过一周后,格兰希尔才又看向哈兰德,微微一笑:“想。”

话音落定的那一瞬,本就安静的会场又陡然静下几分。

格罗安与哈茵尔已停在舞池边。

“想和谁跳?”哈兰德领着她来到舞池中央,站定后,又握了一下她的手,“父亲尊重你的选择。”

格兰希尔抬头,再次环视过站在舞池周围的人。

当她的目光在哈茵尔身上停住时,众人呼吸皆是一滞。

可就在大家都以为公主会选择哈茵尔时,格兰希尔却移开了目光。

她看向了哈兰德。

“我想和父亲跳。”格兰希尔笑着说。

哈兰德回以一笑:“好。”

说完,他便放开格兰希尔的手,转头看向格罗安。

格罗安走到他身边:“陛下。”

哈兰德脱去王服外袍,将它交给格罗安,然后重新牵起格兰希尔:“来。”

在格罗安退回到舞池边上时,音乐已然奏起,哈兰德揽住格兰希尔,带着她踏出春之舞曲的第一步。

月与光相逢,银辉落洒,连大理石砖都透出一丝柔光。裙摆摇荡,发尾轻飘,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阿苏哈德的光与阿苏哈德的王,此刻正同时出现在这里,在玻璃穹顶透出的夜色中,将一切都柔成月光。

在所有看向会场的人中,格罗安的目光所向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在看哈兰德。

“哈茵尔。”

哈茵尔将目光收回,看向格罗安,可格罗安并未看他。

“父亲?”哈茵尔轻声开口。

然而隔了好一会儿,格罗安才说:“你可明白身为莱顿家继承人的责任?”

哈茵尔不知格罗安为何会这样问,但他仍认真回答道:“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么?”格罗安又问。

哈茵尔又重复一遍:“我明白。”

格罗安忽然问:“如果有朝一日,需要你在家族责任与其他人中间做出选择呢?”

哈茵尔皱起眉:“父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格罗安这才看向他,可过了一会儿,又看向舞池:“以后,你会明白的。”

“父亲?”

“哈茵尔,记住。”格罗安说,“无论做了什么选择,都不要后悔。”

人群中,斐丽安正努力往哈茵尔身边挤。从哈茵尔出现在会场,斐丽安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她想与哈茵尔跳舞,目标与目的都很明确,怎奈哈茵尔一直都跟着格兰希尔,克洛安又看得紧,所以斐丽安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

可终于……终于!

在音乐响起的那一瞬间,斐丽安终于找到了接近哈茵尔的机会。

虽然格罗安大人好像在与哈茵尔大人说话,但只要找准时机,向格罗安大人请安的话……

斐丽安忽然兴奋起来。

既能给格罗安留下好印象,说不定还能顺势邀请哈茵尔跳舞——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就在斐丽安距离哈茵尔不到十步时,一人却已先她一步,挤到了哈茵尔身边。

正是拉兰诺。

他先看了一眼格罗安,然后才看向哈茵尔:“嗯?我是打扰到你们叙旧了么?”

哈茵尔又皱了皱眉。

“神使大人说笑了。”格罗安说,“请问您有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拉兰诺正了一下帽子,“就是一点小事,想问问哈茵尔。”

格罗安点了点头。

“我不记得与您的关系如此亲密。”哈茵尔眉头紧拧,但他的语气仍文质彬彬,“那么,请问您要问我什么?”

“听说殿下自请前往边境森林巡查。”拉兰诺笑了笑,“怎么没带上你呢?”

哈茵尔瞥他一眼。

“而且,你不是殿下的侍卫么?哦,也是伴读。”拉兰诺看向舞池中央的格兰希尔,“那你怎么没跟在殿下身边,反而在公主身边呢?”

哈茵尔目光淡淡:“殿下临行前特意让我留在王宫保护公主,以防有不轨人士对公主无礼。”

拉兰诺挑眉。

“以及谨防有人对公主图谋不轨。”哈茵尔补充道。

“不轨人士?图谋不轨?”拉兰诺摆出一个很夸张的表情,“天啊,在戒备如此森严的阿苏哈德王宫里,居然还会有人对公主殿下图谋不轨?是谁?在哪里?侍卫大人快告诉我!”他忽然眯起眼,收起了浮夸与造作:“这样的话,如果哪天我看到了,也可帮殿下与侍卫大人排忧解难啊。”

“不劳您费心。”说完这句后,哈茵尔便不再理会拉兰诺,可当他将目光移回舞池,发现格兰希尔正看向这边。

但很快,公主便将视线移开了。

又一个旋转。格兰希尔眼底的光还未收,哈兰德便低眸一笑,轻声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格兰希尔说。

哈兰德“嗯”了一声,笑意仍在,却又抬起格兰希尔的手,带着她转过半圈,又问:“这样会不会看得更清楚?”

哈茵尔与拉兰诺皆在他身后,然而格兰希尔却不再看了。

她垂下眼:“父亲不要打趣我了。”

哈兰德胸膛微震。

“有么?”他笑着反问。

“没有么?”格兰希尔看向哈兰德时,着意瞄过他胸前的白色昙花,“父亲明明连自己都打趣。”

哈兰德只是笑。

“伊兰洲都知道您的名号。”格兰希尔松开手,转过一圈后,才又回到哈兰德怀中,“‘白银之月’戴着‘月下美人’——这难道还不是打趣?”

哈兰德将她接好,踩着准确无误的步子,让格兰希尔又旋过半个身。

“看见你这样,我很高兴。”在踏出下一个八拍步时,哈兰德这样说。

格兰希尔看着他:“父亲这样,我却不高兴。”

“嗯?”

“格兰不希望父亲勉强自己。”

哈兰德温柔地说:“嗯,下次我会注意。”

在带着格兰希尔转到舞池另一侧时,哈兰德又问:“又去‘那里’了?”

“嗯。”

“银叶菊开得如何?”

“很好。”格兰希尔弯眸一笑,“下次,父亲可以和我一同去看。”

“好。”

又是一个旋身侧转,哈兰德在即将放手时,胸前的昙花与格兰希尔的银叶菊花蕊相蹭。花蕊颤动,银叶微簌,这支银叶菊在今晚,终于绽出一朵金黄色的花。

与此同时,拉兰诺收到了哈克的传音。

——拉兰诺,你跑到哪里去了?

——怎么一眼没看住就跑到那边去了?

——春之舞会是精灵族最重要的节日活动之一,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要胡来!

拉兰诺摘下戒指,随手放到衣兜里,然后看向哈茵尔——胸前的花。

“嗯——白色的百合啊——让我想想,”他笑着摸了摸胸口,“花语是纯洁、高雅、忠诚,还有什么来着?”

他摸到捕梦网装饰上的一颗宝石。

“哦,对,我想起来了。”拉兰诺扬起嘴角,“忠诚的爱。”

哈茵尔仍不理睬。拉兰诺正要再打趣,不知为何,他忽然停下了交谈。

嗯?

他眯起眼,看向格兰希尔时,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但很快,他便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哈茵尔的剑。

哪怕是拉兰诺都知道,贵族参加宫廷舞会时,都不会佩剑。

他一转眼,转而伸手,正如拉兰诺所料,哈茵尔提早察觉到他的意图,险险避开了。

可收回手时,拉兰诺并无半点被抓现行的紧张与尴尬。

“参加舞会还佩剑?真有意思。”他仍是那副佻达做派,“我以为你们贵族都知道佩剑不方便跳舞呢。”

哈茵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拉兰诺:“我不是来跳舞的。”

“哦?”拉兰诺笑意更浓,“你居然不想和公主跳舞。”

哈茵尔不理。

“既然这样——”拉兰诺一挑眉,“那我可不客气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哈茵尔眉头一拧,看向拉兰诺:“我不会让你接近公主。”

“哦?为什么?”拉兰诺明知故问,“这也是苏诺殿下的命令?还是说,纯粹是出自你的意愿?”

哈茵尔的沉默,便是一种回答。

这也在拉兰诺的意料之中,可他仍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面露惋惜道:“哎——原来如此,公主可真是可怜。”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拉兰诺单手一摊,“被自己的哥哥软禁也就算了。难得出席一次舞会,却还要被你监视,这难道还不可怜?”

“监视?”哈茵尔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是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才会……”

“好了,行了,知道了,你说过了,就不要再说一次了。”拉兰诺打断他的话,把作势堵住耳朵的手从耳旁挪开。

“不过,哈茵尔,你知道吗?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他先看了一眼格兰希尔,然后才看向哈茵尔,“那就是多管闲事。”

哈茵尔盯住他。

“啊,还有,就是喜欢共情。”拉兰诺说,“比如我喜欢吃肉,就不喜欢看人强迫喜欢吃肉的人吃素;我喜欢喝酒,所以就不喜欢不喝酒的人被迫戒酒;我讨厌别人絮叨,所以看到被唠叨的人,就忍不住想拉他一把。同样的,我最讨厌别人管我,所以——”

他看到一个胸前别着一支红玫瑰的女精灵正往这边挤,眸光一闪,笑得志得意满。

“这位可怜的公主,就交给我来解救吧。”

说完,拉兰诺一步跨出,离开哈茵尔。

恰逢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定,哈兰德单手背后,另手牵着格兰希尔,完成了最优雅,也最温柔的结束仪式。

哈茵尔看出了拉兰诺的企图,正要上前拦住他时,手却被另一只手挽住。

“哈茵尔大人!”斐丽安终于挤到他身边,胸前的玫瑰浓艳,“我终于找到您了。”

“斐丽安小姐,请放开……”

“就几句话,我就只有几句话想同您说,难道也不行么?”

“我……”

就在哈茵尔被斐丽安纠缠住时,拉兰诺已来到舞池边沿。

格兰希尔正结束行礼起身,裙摆摇动如鲜花收拢,绽放时的风采已被掩去,只余一身银白。

还未转身时,黑暗便随脚步声而来。

 

“——公主殿下。”

 


Chapter.15

 

公主殿下。

格兰希尔转身时,拉兰诺正走到她面前,目光翩跹一掠,随后弯腰,向哈兰德行了一礼:“陛下舞姿优雅,仪态高贵,果真如传闻中一样,不愧是有‘白银之月’之称的哈兰德陛下。”

“神使过誉。”哈兰德微微点头,“今日神使能来参加舞会,是精灵族的荣幸。”

“不。”拉兰诺侧身面向格兰希尔,微微一笑,又行一礼。“是我的荣幸。”

他的意图很明显,然而格兰希尔却好似没有察觉。

“神使大人为何这样说?”她问。

拉兰诺笑着说:“终于能一睹您的真容。”

他们明明是在说话,可不知为何,场中气氛却比格兰希尔出现时更静,也更沉。

正当众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时,一阵脚步声的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静。

是格罗安走入了舞池。他将外袍重新披在哈兰德的身上。

在做完这一动作后,格罗安便站到哈兰德身旁,一言不发。

哈兰德仍牵着格兰希尔,目光却已掠过人群,眺望向远方。

“吾以阿苏哈德之主之名宣布,舞会正式开始。”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一动,舞池上方便出现一团满月似的光。然后,他收回手,看向众人:“赞美主神尼尔塔。”

“赞美主神尼尔塔。”

“赞美主神尼尔塔。”

“赞美主神尼尔塔。”

精灵们纷纷跟随哈兰德一同念唱,哈克亦同,唯有拉兰诺没有张嘴,他看着格兰希尔,直到对方放下手,也看向他。

此时,第二支舞曲已经开始。

“格兰。”

格兰希尔回眸,看向哈兰德。

“父亲还有事,需要离开一会儿。”他握了一下格兰希尔的手,而后缓缓松开,“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

格兰希尔点头:“父亲放心。”

精灵们纷纷进入舞池,斐丽安仍挽着哈茵尔,可无论她如何拉,哈茵尔都不肯动。

“斐丽安小姐,我不是来跳舞的。”哈茵尔面露难色。

“一支曲子都不行吗?”斐丽安问。

“不行。”

“为什么?”

“我有职责在身。”

斐丽安撅起嘴,眉头紧紧蹙着,然后往身后一指:“她现在和伊甸神使在一起,不会有危险的!”

哈茵尔皱着眉,欲言又止。

哈兰德收回视线:“那父亲去那边了。”

格兰希尔抿唇一笑:“好。”

等哈兰德与格罗安的身影消失,拉兰诺才说:“公主与哈兰德王的感情真好。”

格兰希尔看向他:“神使大人说笑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拥有哈兰德王这样的父亲。”拉兰诺轻佻一笑。

格兰希尔也回以一笑,淡淡的:“父亲的确很好。”

拉兰诺没有接话。

恰逢一对精灵踩着舞步靠近,几乎就要碰到格兰希尔。拉兰诺眯眸一笑,正要伸手去扶她时,格兰希尔已侧身闪开了。

那对精灵就与她擦身而过。

格兰希尔看着拉兰诺伸出来的那只手,眼眸微眨,似是不解:“神使大人?”

“原来是想英雄救美,”拉兰诺收回手,笑着说,“看来不需要了。”

“多谢神使大人好意。”

正在演奏的,是精灵们都耳熟能详的一支舞曲,旋律悠扬,音色柔美。格兰希尔与拉兰诺站在场中,身边不时有成双成对的精灵舞过,如同置身栖息着蝴蝶的山谷。

而他们只是看着,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

忽然,拉兰诺问:“公主可有感受到什么?”

格兰希尔回头:“大家都很开心。”

“不是这个。”

“舞会很成功。”

“也不是这个。”

“旋律很悦耳。”

“嗯——也不是。”拉兰诺眯起眼,指尖点向自己心口,“是更深处的一种东西。公主感受到了么?”

格兰希尔却摇了摇头:“我不明白神使大人的意思。不过您说的东西,很可惜,我没有感受到。”

没有?

拉兰诺仍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格兰希尔。

“公主的这条项链很是别致。”他忽然说。

那是一条款式简单的项链,上面只有一个吊坠,看上去,像是一枚圆盘。可它工艺虽然精巧,但过于简单,并不与格兰希尔身上的盛装礼服相称。

格兰希尔似是一诧,捧起这枚吊坠,微微一笑:“是哥哥留给我的护身符。”

“哦?殿下吗?”拉兰诺笑意不减,“看来殿下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对公主关爱有加。”

“哥哥待我很好。”格兰希尔说。

“的确很好。”拉兰诺说,“殿下都将哈兰德王赠予他的项链留给了公主。”

正说话时,拉兰诺瞥见哈茵尔已摆脱了斐丽安,一边侧身闪躲,一边往这边来。

第二支舞曲已近尾声。

既然如此,那么……

拉兰诺勾唇一笑,指尖一捻,变出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这是舞会的规矩,与会者需要别上一朵花。

他将鸢尾插在巫师帽上,撤布,弯腰,躬身一礼。

“格兰希尔公主。”拉兰诺低下眼,笑意浮夸,举止散漫。

第三支舞曲响起。

 

“这一曲,您可愿与我共舞?”

 

 

此言一出,本已热络起来的会场,忽然又安静下来。所有人在看着他们,从巫师浮夸的姿势、帽子上的花,到格兰希尔的反应。

公主会怎样做?她会答应神使的邀请么?

众人都在等着格兰希尔的回答。

“神使大人帽子上的花是什么花?”一名夫人以扇掩口,低声问向身边的同伴。

她的同伴是也是一位盛装出席的贵妇人,因出身书香门第,所以在上流女子的小圈子里,被戏称为“女学士”。

她同样以扇掩口,眯起眼来看了看,然后说:“好像是……鸢尾花?嗯,是,是鸢尾花。”

“鸢尾花?”夫人皱了一下鼻头,“我从没有在阿苏哈德里见过。”

“鸢尾是人族喜爱的花。”女学士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压低声音回答,“我看书上说,达维拉的战士们在出征前,送行的平民会向他们抛送黄色的鸢尾花。据说这样,可以让战士们获得鸢尾花的祝福。”

“黄色鸢尾?可神使大人帽子上的花并不是黄色。”那名夫人说。

“鸢尾颜色很多,有白色、黄色、蓝色、紫色、金色,寓意也都不一样。”

“那神使大人的那朵鸢尾花的寓意是什么?”夫人又问。

“嗯……”女学士不再摇扇,“长久的思念。”

“长久的……思念?”夫人再次看向场中央,巫师仍躬身行着礼,公主也仍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这可真是奇怪了。”她碎碎念着,“神使长久思念着公主?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女学士耸了耸肩,目光微微一动,看向一边,“啊……”

“怎么了?”

“是哈茵尔大人……”

 

“神使大人。”

 

哈茵尔快步向前,捕捉痕迹地隔开拉兰诺与格兰希尔,单手扶剑,然后对拉兰诺说:“公主身体尚未恢复,不宜再跳舞,请您谅解。”

拉兰诺笑了一下,收起手,却没有去看哈茵尔。

“公主,您也是这样想的吗?”他眼眸半眯,看着格兰希尔,“据我所知,国家中,王族的权力仅次于王,应该还轮不到一名侍卫来对王族公主的行为指手画脚。”

说完,拉兰诺才望向哈茵尔:“我说的对吗?忠心耿耿的哈茵尔大人。”

哈茵尔面色不改:“我所做的一切,都以公主殿下为重。”

“既是如此,那便让公主自己决定。”拉兰诺轻佻一笑,“跳,还是不跳?公主,您的选择是什么?”

哈兰德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在格罗安的护卫下回到舞池,正要喊出一声“格兰”,格兰希尔便开了口。

“我……——”

话音未落,格兰希尔便捂住嘴,强压下一声咳嗽。

“格兰!”

“公主?”

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哈兰德赶忙来到格兰希尔身边,让她靠着自己,满脸担忧:“格兰!”

格兰希尔靠在哈兰德怀里,整个人都在抖,同时也在喘。哈兰德不敢碰她。

又是一轮新的咳嗽。这一次,格兰希尔咳得更凶,以至于哈兰德险些就要抱不住她。多亏哈茵尔上前帮他扶住格兰希尔,否则以哈兰德的身体,只怕他就要和格兰希尔一同倒地。

“父亲……我……哈、没……咳!”格兰希尔咳得脸都红了,气息虚浮,声音颤抖,不似作伪。

“先不要说话,药带了吗?”哈兰德问。

格兰希尔一边喘,一边摇头。

“药都在寝宫里……”哈茵尔看向哈兰德,“陛下,请允许我带公主先行离场。”

哈兰德点头:“快去。”

哈茵尔垂下眼,低着声音说:“公主,失礼。”

说完,他便一把抱起格兰希尔,向场中众人点头示意:“抱歉,诸位,失陪。”

留下这一句后,哈茵尔便抱着格兰希尔离开了舞厅。

等到确定哈茵尔已将格兰希尔带离舞会后,哈兰德看向拉兰诺:“神使大人。”

“嗯?”拉兰诺摘下巫师帽上的鸢尾,轻轻捻动,“陛下有什么事?”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哈兰德说,“能被神使大人邀请,是格兰的荣幸。只是很可惜,格兰的身体……”

拉兰诺勾唇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公主体弱,阿苏哈德皆知。况且也是因为我,公主才会发病。我才应向哈兰德陛下致歉。”

说完,他一手执杖,一手拈花,向哈兰德行了一礼。

“神使大人不必如此……”

“拉兰诺!”

哈克走到拉兰诺身边,单手按住他的脑袋,然后对哈兰德说:“陛下,抱歉,是我管教无方。”

哈兰德摆了摆手:“今夜之事,谁都没有错,咳……”他低头咳了一声,引得格罗安上前半步。

“我没事。”哈兰德抬起手,没有回头去看格罗安,而是看向场内众人:“不必担心公主——继续吧。”

乐曲再度响起,哈兰德再次看向哈克:“哈克神使可愿陪我去厅外走走?”

哈克松开按着拉兰诺的手:“是我的荣幸。”

“请。”

“请。”

拉兰诺见状想溜,谁知刚迈出一步,哈克便回头。

“今晚你不许再离开我的视线。”哈克说,“否则再扣五十年的工钱。”

拉兰诺瞪大眼:“之前你已经扣过我一百年的工钱了!”

“那是你玩忽职守的代价。”哈克不再看他,“跟上。”

说完,哈克便跟随哈兰德往宴会厅外走,拉兰诺只能撇了撇嘴,与格罗安一起跟在二人身后离开。

公主既已离场,那么那些本想借跳舞达成目的的贵族青年,便没有必要再把目标继续放在公主身上。

身旁的竞争者纷纷转移目标去找其他姑娘跳舞,克洛安才叹出一口气,便看到斐丽安怒气冲冲地往自己这边来。

“斐丽安?”

“哥哥!”斐丽安快步跑到克洛安身边,拉着他,满脸怒容,“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什么她?哪样?”克洛安一头雾水。

“那个公主!”斐丽安跺了跺脚,“不仅独占了哈茵尔大人,居然还让哈茵尔大人抱着离开!她这明明,明明是——”

“是?”

斐丽安憋红了脸,终于说出那个词。

“她明明是在勾引哈茵尔大——”

话未说完,她的嘴就被克洛安捂住。

“嘘,这话可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克洛安看着斐丽安,语重心长道,“你也是大姑娘了,要懂得在某些场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知道吗?”

斐丽安瞪着克洛安。

“回答呢?嗯?”

兄妹僵持了好一会儿,斐丽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克洛安这才收回手。

“但她还是太过分了。这不公平……”斐丽安嘟囔着,“怎么能这样……”

可这一次,克洛安却没有再说她。

“是啊。”他看向哈茵尔离开的方向。

 

“太不公平了……”

 

 

裙摆在空中摇曳。格兰希尔裙上的纱被夜风浮动,微微浮起,带来一缕清香。

哈茵尔知道,那是银叶菊的味道。

格兰希尔在他怀里,他正抱着格兰希尔,在大庭广众下,在众目睽睽中……

我劫走了月光。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哈茵尔听到一阵急促的响。就响在自己耳边,咚咚,咚咚,震得胸口疼痛不已。然而胸前的那朵百合,依旧完好,仍在发出清香。

忽然,他听到了格兰希尔的声音。

“放我下来。”

哈茵尔这才发觉已回到寝宫,而他自己则抱着格兰希尔走了一路。寝宫里很安静,院中月桂树的影很淡,月光很亮,也很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碰触,只能欣赏。

因为,它只是一抹光。

他将格兰希尔放下,跟着她进到宫里,然后站在屏风旁。

看着早已不咳也不喘,全无病弱模样的格兰希尔,哈茵尔欲言又止。

格兰希尔正背对他。

“有什么事?”她问。

“殿下那边……”

格兰希尔摘下那条项链,放在一边的桌上,没有说话。

哈茵尔也不敢再开口。

等到月光从窗外移到窗内,触及到银纱一角,格兰希尔才再开口:“他明天就回来了。你何必担心呢?”

哈茵尔低下眼:“我明白了。”

“还有什么事么?”

低下眼时,哈茵尔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百合花。

“……没有。”他却这样回答。

“嗯。”格兰希尔回过头,留给他一个侧影,“今晚多亏你。”

哈茵尔把视线从花上移开:“这是我的应该做的。”

格兰希尔摊开手,指尖接住一点月光。

“回去休息吧。”她说,“谢谢你,哈茵尔。”

哈茵尔抬头看向格兰希尔,眼神几经变化,最后流出一丝笑意。

 

“这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Chapter.16

 

五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春之舞会的第二天,在微熹的晨光中,苏诺回到了王宫。

他先是去见哈兰德,等到离开议事厅时已是中午,然而苏诺并未去用午膳,而是前往格兰希尔的寝宫,这一去,又去了很久。

所以等拉兰诺见到他时,已是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

“看看是谁回来了?”拉兰诺抬起手,行了一个标志性的夸张礼,笑得吊儿郎当,“别来无恙,殿下。”

苏诺却不理他,侧过一步,正要掠过拉兰诺时,拉兰诺却用法杖拦住了他。

“做什么?”苏诺皱眉。

“想确认一件事而已。”说完,拉兰诺一步向前,仔细端详着,最后将目光落在苏诺胸口的项链吊坠上。

“果然。”他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殿下拿回了这条项链。”

苏诺看着他,目光很冷。

“舞会上的事,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他的话也很冷。

拉兰诺却笑得十分散漫。

“殿下指的是什么呢?”他反问。

苏诺只是看着他:“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拉兰诺挑了挑宽大的帽檐:“难道殿下指的是——不会让公主接触到外人?”

苏诺不语。

“哎——真伤心——”拉兰诺故意拖长声音,矫揉造作地捂住心口,“没想到在殿下眼中,我居然还是一个外人。”

“不是么?”

拉兰诺放下手,歪起头来看苏诺,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慢吞吞地说:“殿下真无情。”

苏诺的耐心似已耗尽,不再理会拉兰诺,撞开他肩膀,在骤然袭来,又快速褪去的疼痛中,离开了花园。

“诶呀……”虽然疼痛已淡,但拉兰诺还是捂住那一侧的肩膀。

 

“好疼啊。”

 

 

出于一些不清不楚的目的,拉兰诺开始调查格兰希尔。但因没有苏诺的同意,拉兰诺无法进入格兰希尔的宫殿,只好在外围徘徊。而当他在外徘徊的事被苏诺发现后,拉兰诺就连外围也无法靠近,只能从其他地方着手调查。

他所选择的第一个问话对象,是宫中的侍女。

“您是说公主殿下吗?”第一名侍女说,“抱歉,我才入宫不久,不是很清楚。”

第二名侍女说:“抱歉,神使大人,殿下不让我们议论公主。”

第三名侍女说:“公主的事,您何不去问询殿下?”

在她身边的第四名侍女补充道:“陛下也可以。”

拉兰诺嘴角一颤,但笑容仍很优雅。

“这点小事不用惊动他们。”他向每一位回答他的侍女都送上一朵花,“谢谢。”

每一位侍女看到花时的反应也不相同。

第一名侍女瞬时红了脸,接过花时仍显扭捏,眼神娇怯。

第二名侍女则将花推了回去。

第四名侍女很大方地接过了花。

唯有第三名侍女看着那朵花,微微一笑,然后说:“我没有给出神使大人想要的信息,大人为何要送我花?”

拉兰诺说:“虽然我没有得到公主的消息,但我见到了您,女士,您的美丽,以及这位女士的优雅,都配得上这朵花。”

谁知,那名侍女却摇了摇头。

“外表的美丽并不值得赞颂。”她说,“内在的东西才会让人尊重,比如渊博的学识。”

拉兰诺似很诧异。

“黛丝莉,你怎么又在说这个?”另一位侍女拉了拉黛丝莉的袖子,然后对拉兰诺说:“神使大人,抱歉,让您听到了这些……”

“不会,不会,这位……黛丝莉小姐?”拉兰诺没有把花收起,而是从空间取出一本书,将花夹在书里,然后递给黛丝莉,“我想,这本书,小姐应当感兴趣。”

“《伊兰洲纪》……!”黛丝莉低呼出声,“还是初版!”

“希望您收下。”拉兰诺笑着说,“这是我由衷的希望。”

“可以吗?”

“当然。”

黛丝莉接过那本书。由于过于激动,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神使大人。”她向拉兰诺欠身一礼。

“小事,小事。”拉兰诺摆摆手,“那我就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两位女士,告辞。”

黛丝莉看着那本书,想了一下轻声叫住拉兰诺:“神使大人。”

拉兰诺回头,扶了一下巫师帽:“请问还有什么事么?黛丝莉小姐。”

“神使大人若有空,不如去王宫外走走。”黛丝莉轻声说,“这几日,商业街正在举办活动,有很多流动摊位,非常热闹。”

拉兰诺先是微愣,随即了然,转身向黛丝莉躬身一礼。

“多谢。”

说完,他便离开了王宫。

等拉兰诺的身影彻底消失,另一名侍女才心有余悸地开了口:“黛丝莉,你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那可是神使大人……”

黛丝莉摸着那本《伊兰洲纪》:“嗯。我知道。”

侍女一时语塞。她看着黛丝莉捧书的样子,不知为何,生出一些感慨:“哎,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

“为何这样说?芙蕾雅。”黛丝莉看向她。

“你读书那么多,有那么有见识。”芙蕾雅重重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是男孩,说不定现在早就是学士或是见习官了。哪里还用被送到王宫里当侍女?说到底,家族把我们送进宫,不还是为了……”

“芙蕾雅。“黛丝莉抱住书本,神情有些黯然,“别说了。”

“你……”芙蕾雅咬住下唇,走过去拉住黛丝莉,轻声问:“我听说,你父亲很中意菲诺家的少爷。”

黛丝莉低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答应。”

“可你不答应有什么用?”芙蕾雅说,“联姻是家族之间的事,我们的意见……无足轻重。”

可黛丝莉仍说:“我不会答应的,我想读书,想成为学士,就像凯罗尔大人和塞舍尔大人一样,为阿苏哈德出力。”

“我们这种小贵族,哪里能和四大家族的家主比?”

“可……!”

“好了,走吧。一会儿还要帮忙打扫议事厅呢,咱们可不能迟到。”

“……好。”

在她们离开后,哈茵尔来到花园。

“……殿下?”他看到苏诺站在树荫下,有些诧异,“您怎么在这里?”

“无事。”

哈茵尔看了看四周,没有人。

“我没在看什么。”苏诺说,“只是,听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哈茵尔问。

“一些……”苏诺顿了一下,看向议事厅的方向,“需要改变的东西。”

 

 

诚如黛丝莉所言,商业街很热闹,汇集了许多流动摊位,也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精灵。

拉兰诺没有立刻开始调查,而是进了一个临时搭起的酒水摊,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樱桃酒,然后在等酒被端过来时,饶有兴味地观察店里的精灵。

摊位不大,桌子却不少,生意也很好,每一张桌子都几乎坐满,在拉兰诺之后再进来的,只好选择与其他精灵拼座。

“您要的樱桃酒。”送酒来的是店主的大女儿,长相甜美,目光清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谢谢。”拉兰诺拿出一枚银币,向前一推,“这是酒钱。”

“好,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找钱。”

“不用找。”

女郎微微一诧,随即明白过来:“您是想……打听什么事?”

“不错。”拉兰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下,“我想知道关于格兰希尔公主的事。”

“公主的事?”女郎回头看了店主一眼,见他没有看向这里,便坐了下来,“公主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您想知道哪方面的?”

拉兰诺单手托腮,看着女郎的眼睛,微微一笑:“所有。”

“所有?”女郎双手托腮,回以一笑,“您确定?”

“确定。”

“嗯,那让我想想。”女郎歪着头,目光斜挑向头顶凉棚,过了一会儿,又看了回来。

拉兰诺此时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雾蓝色,灰蒙蒙,却不失清澈,十分动人。

女郎说:“公主并非陛下亲生,这件事您可知道?”

拉兰诺挑眉:“哦?”

“也对。”女郎把手收回,拿起那枚银币,一边反复翻看,一边说:“虽说是养女,但公主也是王族。不过不是像陛下那样的正统王族,而是王族分支。幼时身体十分不好,哪怕是最好的医官都束手无策,就在她即将病危时,有人告诉公主的父母,说公主的病他有办法,只需将公主交给他。”

“这么神神叨叨的说法,那些王族也信?”拉兰诺显然不信这番说辞。

“嗯,不能不信啊。”女郎说,“因为是伊甸神使说的。”

“……哈?”拉兰诺睁大眼。

“是真的。之前有王族分支的老爷来我们摊位喝酒,我听他们亲口说的。”女郎斩钉截铁地说。

拉兰诺搓了搓下巴,眼睛一转,然后问:“那他们可又提到带走公主的是哪一位神使?”

“这嘛——”女郎狡黠一笑,“得加钱。”

拉兰诺咂咂嘴,又拿出一枚银币,脸上有一点心疼。

女郎笑意更甜:“这个问题,您为何不去问问您的同伴呢——神使大人。”

为隐藏身份,拉兰诺没有拿出法杖,也没戴巫师帽,还在身上罩了一件黑色罩袍。

虽说与精灵们仍格格不入,但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个拉兰诺”。

更何况,他还用了一点小术法。

所以,她是如何……

“您是在猜,我为何会知道您是伊甸神使?”女郎也学着他的样子,单手托腮,“秘、密。”

见拉兰诺拧起眉,她又决定不再逗他:“其实是我的直觉一向敏感,并不是您伪装得不好。”

说完,女郎拿起一枚银币,推回另一枚,然后把银币扔到腰包里,数出一小把铜币:“逗您的,不多收您的钱。这是找零,您拿好。”

可下一秒,她的手——连同手中的铜币——就被拉兰诺握住了。

“这是您应得的,美丽的女士。”拉兰诺笑着说,“您既猜出我的身份,那么作为交换,您是否也该告诉我您的名字?”

女郎看着被握住的手,眼眸一弯。

竟晕出一片海一样的雾。

“好呀。”她笑着说,“我叫阿莉尔,神使大人。”

“以后如果再见。”拉兰诺松开手,“可以叫我的名字。”

“您的名字是什么?”

拉兰诺只是笑。

“好嘛,好嘛。”阿莉尔把手收起,笑着眨眨眼,“拉兰诺大人,以后还请多照顾我家的生意啊。”

店主终于注意到了这边,远远喊了一声“阿莉尔”,女郎便似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一样吐吐舌头,转身回去帮忙。

在阿莉尔离开后,拉兰诺才又端起那杯樱桃酒。

这酒虽然粗劣,但……

他喝下一口。

 

倒也别有风味。

 


Chapter.17

 

酒摊里的精灵越来越多,拉兰诺却只低头喝酒,没有离开的意思。

格兰希尔并非哈兰德王亲生,且当年格兰希尔被收养的事,竟还是伊甸神使一手促成。若此事是真,那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神使,只有……

“哥哥,你不要一直跟着我!”

“不跟着你,我怕你又闹出什么事。”

“我哪有!”

“你刚刚不还差点和韦德家的二小姐吵起来……”

“那是她口无遮拦!”

一对男女进入酒摊,阿莉尔的妹妹连忙迎上去,与对方交涉几句后,来到拉兰诺桌边。

“客人……”她声音有些细弱,“您介不介意……和人拼个座……”

拉兰诺笑道:“我不介意。”

然而,少女却有些犹豫。

“怎么?”拉兰诺问。

“是……是金德尔家的大少爷和大小姐。”少女低下眼,手指绞着围裙,“您……如果您不愿意,我可以和父亲说,让他给您的酒免单,就当……”

“没关系,我们……。”拉兰诺眯眼一笑,“算认识吧。”说完,他晃了晃酒杯,然后把空杯递给少女:“能再帮我上杯酒吗?要最好的。”

少女虽目露疑惑,但仍将那对男女领到桌边,然后去为拉兰诺拿酒。

等到对方落座,摘下斗篷后,拉兰诺才缓缓开口:“久闻金德尔家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传闻果然不虚。”

别说是斐丽安,就连一向沉稳的克洛安都皱了皱眉:“阁下是?”

“遮遮掩掩,兜帽都不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斐丽安眉头紧拧,“把帽子摘了再和本小姐说话。”

拉兰诺也不恼,摘下兜帽,解开术法,露出真容。

“您、您是……!”克洛安最先反应过来,“抱歉,我们不知……”

拉兰诺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示意克洛安不要继续说下去。

“克洛安少爷,幸会。”说完,他转向斐丽安,手指一捻,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还有斐丽安小姐,幸会。”

斐丽安看着这朵玫瑰,不知为何却没伸手,反而抿起嘴。

“斐丽安?”克洛安在桌下轻轻推了她一下。

斐丽安仍未伸手。

“您在舞会时的装扮令我印象深刻,同样,您胸口的红玫瑰也吸引了我的目光。”拉兰诺吹了一口气,玫瑰花瓣上便出现一滴露珠,“您看,这样会不会让它更美一些?”

“舞会……?哼!”斐丽安嗤了一声,“神使大人说这话,难道是在故意取笑我?”

克洛安又皱起眉。

“怎么会呢?”拉兰诺说,“斐丽安小姐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别说是精灵,就连我也会心生向往。”

无论如何,被人夸赞,总归都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斐丽安面色稍霁,但仍显骄矜,也没有去接那朵玫瑰。

“斐丽安。”克洛安再次开口。

斐丽安明白他意思,这才从拉兰诺手里接过玫瑰,闻了一下,便被馨香沁满心脾。

“好香。”她忍不住赞叹道。

“您能喜欢就好。”拉兰诺笑,“您的欣赏与赞叹,让这朵花的存在更有意义。”

谁知,斐丽安的语气却低下来:“得不到欣赏的花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吗?”

“得不到欣赏并不是花的错。”拉兰诺眯了一下眼,意有所指地说:“而是那个不会欣赏的人有眼无珠。”

“哈茵尔大人才不是有眼无珠!”斐丽安把玫瑰扔到桌上,瞪向拉兰诺,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个格兰希尔在勾引哈茵尔大人!”

“斐丽安!”

“克洛安少爷不必担心。”拉兰诺动了动手指,示意克洛安往身边看,“他们不会听到的。”

原是在方才那一刹,拉兰诺已施了一个小术法。

克洛安松了一口气:“多谢您,神使大人。”

“不会,小事。”拉兰诺拾起那朵玫瑰,轻轻摸了一下,被摔残的部分便恢复如初。

然后,他将花重新递给斐丽安:“因为我的言辞让斐丽安小姐生气,这是我的过错,作为赔礼——”

拉兰诺看向旁边,向正走过来的阿莉尔说:“这两位的酒钱,算在我这里。”

阿莉尔笑着应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克洛安说。

拉兰诺摆摆手:“这是我最真挚的歉意。”说完,他转向斐丽安:“斐丽安小姐,我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斐丽安刚要开口,在看到克洛安的眼神示意后,便只哼了一声:“……好吧,我接受您的道歉。”

一开始接待兄妹二人的少女将三杯酒送了过来。

“其实……”在喝酒的间隙,拉兰诺忽然开口,“我很好奇一件事。”

克洛安放下酒杯:“神使大人请问。”

“关于格兰希尔公主,”拉兰诺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我听说她并非哈兰德王亲生,此事可是真的?”

“这……”

“当然是真的。”斐丽安脱口而出,“若论及出身,她还不如四大家族的人。不过是王族分支里最没有话语权的支系之一,父亲平庸,母亲懦弱,若不是王族身份可以世袭,她早就在一出生就被饿死,哪里还能活到被收养的那一天?”

想来是积怨已久,斐丽安有些口不择言,克洛安一脸头疼,想到拉兰诺布下的术法,不由心生庆幸。

“竟然是这样!”拉兰诺惊异的表情不似作伪,“就不知公主的亲生父母如今……”

“在女儿被陛下收养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出生后,这二人就没再联系过公主。如今?”斐丽安嗤笑道,“还守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呢吧。”

拉兰诺抿了一口酒,心中思绪翻滚,面上却不露声色,仍噙着笑:“斐丽安小姐很了解这些事?”

“哼。”斐丽安端起自己的玫瑰酒,“那些王族分支的小姑娘仰慕金德尔家大名,只要我一提,她们就把知道的消息全都告诉了我。想不知道都难。所以说……”她饮下一口酒,“格兰希尔,有什么资格得到哈茵尔大人?”

拉兰诺举杯,正好将嘴挡住,也掩去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多谢您,斐丽安小姐。”他移开酒杯时,便又一脸真诚。

 

“这杯酒,请允许我敬给您。”

 

 

回到王宫后,拉兰诺先去找了哈克,可哈克并没在房间,而是与哈兰德在议事厅中议事。

“需要帮您通报一声吗?或是直接带您去?陛下说过,神使大人可以随时进入议事厅。”王宫侍官问拉兰诺。

拉兰诺拧住眉,撇了撇嘴,拒绝了。

毕竟他要问哈克的是格兰希尔的事,如果被哈兰德王知道……

想到这里,拉兰诺决定作罢,转而去宫中其他地方转转,换一换心情。

不如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白葡萄酒可以拿?

拉兰诺便往厨房走,可在去厨房的路上,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白葡萄酒的滋味,而是那个给自己端来樱桃酒的女郎。

不仅反应快,嘴还甜,口才与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更重要的是——她能不被伪装术法影响。

拉兰诺停下脚步,随手摘了一朵开在路边的红色杜鹃花。

这种直觉与天赋,可真是一个美妙的礼物。

拉兰诺看着这朵杜鹃花。

但他无意向任何人提及这位女郎的天赋。

阿莉尔吗?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

就在拉兰诺打算将花丢开时,看到了哈茵尔,以及苏诺。

拉兰诺心念一转,把杜鹃拿在手里,然后迎了上去。

“哟,殿下。”他又站在苏诺必经之路的路中央,“我们又见面了。”

苏诺停下交谈,看向拉兰诺。

“我去了一趟商业街,您猜怎么样?我听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拉兰诺笑得一脸得意,“但我并不打算告诉您。”

苏诺面无表情地看向哈茵尔,说了一个字:“念。”

哈茵尔瞟了一眼拉兰诺,然后展开一张纸条:“商业街上出现一名身着黑袍的神秘人,进入紫罗兰酒馆临时搭建的摊位后,点了一杯樱桃酒,与……”哈茵尔没念下去,看向苏诺。

“继续。”

哈茵尔继续念道:“与店主大女儿阿莉尔调情。”

“嗯哼?”拉兰诺一脸坦然,主动承认:“是我。怎么,殿下终于开始对我有兴趣了吗?”

苏诺却仍面无表情。

“您是如何知道我行踪的?派人跟踪?嗯……还是用了什么神奇的魔法小道具?”拉兰诺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苏诺:“难道殿下是亲眼所见?”

苏诺冷冷地说:“是‘鹭’。”

一旁的哈茵尔补充道:“流动摊位人员混杂,我们必须掌握商业街的所有动向。”

“所以?”拉兰诺笑着问。

“所以,”苏诺看着拉兰诺,郑重其事地说:“不许祸害阿苏哈德的姑娘。”

说完,他也不待拉兰诺回答,便带着哈茵尔离开了。

苏诺离开后,拉兰诺还有些一头雾水。

“什么?什么祸害?什么姑娘?谁祸害姑娘?”

忽然,他反应过来。

 

“难道是……我……吗?”


Chapter.18

 

最近一段时间,格罗安发现一些侍女开始佩戴胸针。

这不是什么新奇事。自哈兰德继位以来,那些严苛的王宫规矩便被逐渐放宽,包括王宫侍女的着装,饰品的佩戴,以及入宫的要求等等。可即便如此,侍女们所佩戴的精美的胸针,还是引起了格罗安的注意。

对此,他曾问过没有佩戴胸针的侍女,然而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格罗安决定不用此事惊动哈兰德,而在几天的仔细观察后,格罗安发现,每隔两天,一些侍女便会在其他侍女的带领下前往王宫西边的玫瑰花圃,当天下午,就会多出几名戴着胸针的王宫侍女。

在再一次确定了侍女集会的时间和地点后,格罗安决定前往玫瑰花圃。

还没靠近花圃,格罗安就听到了声音。

“你可真有眼光,这款是陛下同款的昙花!货不多了,只剩三枚,如果想要的话可要赶紧下手,下次来可不一定就还有了!”

格罗安循声望去,看到一名栗发少女坐在石台上,身边摊着一块放满胸针的布。

是凯兰娜。

“啊?!”拿起昙花胸针的侍女慌了一下,“可是……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这枚栀子花的。栀子花的也好看。”

凯兰娜拿起一枚栀子花胸针:“栀子花是格罗安大人的舞会同款。如果和昙花一起买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是买两枚都会便宜一些吗?”

“不不不,”凯兰娜晃了晃手指,“只有昙花和栀子花可以。”

“诶?”侍女们齐声:“为什么?”

“哼哼,”凯兰娜眯起眼,低下身,一脸神秘:“大家都懂的。”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心有灵犀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

听到这里,格罗安眉头一皱。

“啊,百合花。”一位体态娇小的侍女从一堆胸针里翻出了一枚百合花胸针,“是哈茵尔大人的花呢……”

“是的,不过就只有一枚了,你要吗?”

侍女用力点头,拿出两枚银币交给凯兰娜。

“两枚银币,收到!”凯兰娜宝贝地将银币放入钱袋,“赞美主神尼尔塔。你一定也可以拥有哈茵尔的优雅!愿你佩戴这枚胸针时,也能拥有被哈茵尔拥抱时的感觉。”

侍女甜甜一笑,当即就将胸针别在了衣服上:“谢谢凯兰娜小姐。”

“银货两讫,互惠互利。”凯兰娜一边念叨着只有商人才会念叨的惠顾语,一边看向始终游移不定的另一名侍女。

“怎么了?没有找到想要的款式吗?”她凑过去,挪到那名侍女旁边,“你想要哪个款式的?我来帮你找。”

“嗯……没有公主殿下的花吗?”侍女皱着眉,仔细看着那些胸针,“就是银色的,中间有黄色小花的……”

“啊……那个啊……没有诶……”凯兰娜挠挠头,“我在阿苏哈德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种花,舞会上也没看清……没有参照物,做不出啊。”

那名侍女放弃了,叹了一口气:“哎,算了,那我拿一枚鸢尾花的吧。”

“神使大人的花对吗?好的,两枚银币!”

交易热络,皆大欢喜。等侍女们依次散去,凯兰娜才开始清点今日的收入。

“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今日收入,七十块银币!”她喜不自胜地将钱袋收好,看着剩下来的胸针,有些头疼。

“哎,怎么红玫瑰的剩下这么多?”凯兰娜挠了挠脸,“金德尔家的斐丽安啊,你的人缘哦……真是差到不行。”

她正唏嘘着,忽然一道影子投下,正遮住她身前的胸针。

凯兰娜以为来了新生意,正准备招呼时——

 

“凯兰娜。”

 

熟悉的声音让凯兰娜身体一僵,颤巍巍抬头,正与格罗安四目相对。

“啊……”她卡了一下,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格罗安。

凯兰娜的母亲是格罗安的族妹,严格来说,是格罗安的亲表妹。所以照辈分算,凯兰娜应该算格罗安的表外甥女。可与凯兰娜同辈的一名梦精灵,又在两大家族的撮合下,娶了一名与凯罗尔同宗、同辈、关系甚至还不远的芬纳德家的人。如果这样算,那格罗安又算是凯兰娜的连襟。而且格罗安的母亲也是弗林家的人……

这太复杂了。

万恶的贵族联姻。

所以,凯兰娜在私下里一直都不知该怎么称呼格罗安。

“呃……表舅……不是……呃……”凯兰娜只觉得舌头打结。

格罗安不止在看着她,也在看着那堆还没收起来的胸针。

“格、格罗安大人……”凯兰娜注意到格罗安的目光,不禁有些紧张,“请、请请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凯兰娜。”

“到。”

格罗安的眉始终拧着:“身为弗林家的人,我想你应该知道胸针象征着什么。”

凯兰娜努了努嘴。

“我卖又不是家徽胸针。”她争辩道,“只不过是一些以花为原型的装饰胸针,就连款式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格罗安沉默着。

“我没有翻模四大家族的胸针拿来卖,真的!”凯兰娜将胸针连带垫布一同捧起,递到格罗安面前,“不信,您就看看呀!”

格罗安却将胸针推开:“你这样容易造成混乱。王宫侍女与进宫的贵族都佩戴胸针,成何体统?”

凯兰娜撅起嘴。

“这些东西,在宫外怎么戴都无妨。”格罗安说,“王宫里,还是要照规矩来。”

“可陛下早就放松着装要求了……”凯兰娜低声念。

“什么?”

“没!”凯兰娜抬起头,看向一边,“没什么。”

“以后,不许在宫里再卖这些东西。”格罗安一本正经地说,“而且,这件事,我要通报给塞舍尔大人。”

一听到要告诉塞舍尔,凯兰娜心里一慌:“你不能告诉曾祖母!”

“我必须告诉塞舍尔大人。”

“我不卖胸针了,其他的也不卖了,真的!”凯兰娜急道,“表舅,行行好,您要是告诉给祖母,祖母就不会让我再来御用工坊帮忙了!好不好?格罗安大人,不要告诉祖母。”

格罗安却不为所动。

“我、我可以和您做一个交易。不,我送您一枚,送您一枚胸针!”凯兰娜忙将手摊开,尽最大可能让胸针展示给格罗安看,“您选一个,选一个吧!以后我真的不会再在王宫里卖东西了。”

她越说越急,话到末尾,竟已带上泣音。

格罗安只是看着凯兰娜,没有去看胸针,更没有伸手。

“您看,这个!”凯兰娜拿起一枚胸针,“这个是紫罗兰的!”

“这个是红玫瑰的!

“这个是铃兰。

“这个是鸢尾。

“这个是水仙

“这个是昙花!”

见格罗安仍不为所动,凯兰娜想到以后可能再也无法摸到工坊里的小锤、小凿、小矬,便越来越感到绝望。

忽然……

“这个是……”

凯兰娜抬头,见格罗安正低着眼,看着自己手里的胸针,若有所思。

有戏!

她立刻在胸针堆中寻找。

“这个吗?”凯兰娜举起一枚,看向格罗安。

格罗安没有说话。

“这个是向日葵,只有这一枚,本来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做的,没想到意外好看。可惜没有人买。”凯兰娜捂住嘴,有些后悔自己说的最后一句。

在沉默了许久后,格罗安从凯兰娜手里拿过这枚胸针。

“就它吧。”

 

 

“今年白葡萄酒的产量提高了三成,销量提高五成,以人族三国的订购增加为主。”

哈兰德坐在躺椅上,一边听着格罗安的公务汇报,一边看着午后汪蓝的天。

“三国里,与杜瓦公国的交易量增加最多,达维拉次之,索德亚最少。而且……”

哈兰德看向格罗安。

“索德亚想要一些银钢。”

哈兰德没有说话。

“银钢产量低,况且掌握锻造技术的也只有金德尔家嫡系与极少数的御用工匠。”格罗安说,“陛下,这件事还需……”

“阿苏哈德暂时不会出口银钢。”哈兰德说,“这件事,我会写封信给拉曼王。”

格罗安松了一口气。

“黑铁弩箭的事,调查得如何?”哈兰德忽然问。

“并无任何进展。”格罗安回答。

“继续查。”

“是。”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会考虑索德亚的要求。”哈兰德把玩着手上的戒指,“可惜了。”

“陛下仁慈。”

哈兰德笑了笑,没有说话。

“陛下,还有一事。”

“什么?”

“费恩邀请您前往金德尔家共用晚餐。”

哈兰德又笑了一下,笑意浅淡:“又来。”

明白了哈兰德的意思,格罗安便回道:“我会替您回绝的。”

“嗯。”

哈兰德躺了下去。格罗安则为了不打扰哈兰德的小憩,而选择侧身面对花园入口。

可不知为何,哪怕没有看向哈兰德,格罗安也能感受到哈兰德的目光。

从头,到脚,再从肩,到手,反复逡巡。格罗安有些不安,不敢动,不敢说话,更摸不准哈兰德的心思。

又过了一会儿,哈兰德的目光并未消失。格罗安知道自己若不开口,难得的午睡时间就要被白白浪费。

在几番挣扎后,格罗安低声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哈兰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格罗安下了一个不算命令的命令。

“你过来。”

格罗安愣了一下,并不知其所以,但还是走到哈兰德身边。

“再低下些。”哈兰德眯起眼,“我看不清。”

格罗安一头雾水地低下身。

他听到哈兰德很轻地笑了一声。

“格罗安。”哈兰德不再看格罗安,嘴上噙着笑,眼却已合上,“没想到你也对这些有兴趣。”

格罗安忽然明白过来,哈兰德看的不是他,而是那枚向日葵胸针:“我……”

“我以为你会反对。”哈兰德说,“想不到,你竟然也买了。”

“陛下知道胸针的事?”格罗安蹙起眉。

“知道。”

“那您也应该知道……”

“陈腐无用的规矩而已。”哈兰德没有睁眼,“你还是那样古板。”

“我……”

“格罗安。”哈兰德打断了他的话,“向日葵很适合你。”

格罗安只好把话咽回:“……多谢陛下夸奖。”

“说起来,我还不知向日葵有何寓意。”哈兰德的声音开始变得温吞,“格罗安,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鬼使神差似地接受凯兰娜的“贿赂”。只是……

格罗安不敢再看哈兰德。

“……嗯?你也不知道吗?”

“呃……”格罗安犹豫着,“向日葵的花语……——”

可当他再抬头时,哈兰德却已睡着了。

 

 

“黄色鸢尾花的花语:财富、友谊永固、热情开朗、胜利。”一名女孩指着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念,“向日葵的花语——”

“来一袋苹果。”

女孩忙放下书,站起身,装了一袋苹果。

“您要的苹果,一共十七枚铜币,您给我十五枚就好啦。”

风吹过书页,页脚上下翻起,露出女孩还没读到的下一页。

「向日葵的花语;信念、忠诚、生机、高傲,以及……」

 

没有说出口的爱。


Chapter.19

 

不知是何原因,哈兰德缺席了下午的议事。

不仅是哈兰德,连格罗安也没有出现。

好在这场议事除了王与辅佐官外,便只有苏诺与哈克。而面对哈兰德的缺席,哈克并没表露出过多焦急。

“格罗安是阿苏哈德最强的武者,”哈克说,“有他在,陛下不会出事。”

“我知道。”话虽如此,苏诺仍皱着眉。

哈克知他心中所虑。

“陛下比你我想象中的都要强大。”他宽慰道,“毕竟,他可是‘白银之月’。”

苏诺却沉默了。

“殿下,怎么了?”哈克问。

“神使大人,关于当年的事,您知道多少?”苏诺看向哈克,“我从小听到的,都是父亲孤身前往拉乌尔与拉瑞斯谈判,然后全身而退的故事。”

“某些程度上来说,我知道的,与殿下所知道的一样。”

“但我总觉得,不,是现在的我觉得,现在看似平和的局势存在着一种前提,”苏诺说,“父亲与拉瑞斯之间,是否达成过某种协议?”

哈克微微一笑:“这些问题,殿下可有问过陛下?”

“没有。”

“为何?”

苏诺却不答了。

“殿下,有些事,知道也无甚益处。”哈克说,“再者,您又如何知道我不会曲解您的一些意思呢?”

这是一种提点。然而,苏诺却说:“我相信父亲,所以,也相信您。”

哈克微微一愣,笑容顿时柔和几分。

“去吧,去花园里看看。”他指了指议事厅的大门,“陛下现在的身体……或许,你该多陪一陪他。”

 

 

在花园里,苏诺见到了哈兰德。

哈兰德仍在睡着,格罗安则守在他身侧。

“殿下。”格罗安向苏诺行了一礼。

“嗯。”苏诺与他都把声音放轻,“父亲一直在睡?”

“是,陛下一直未醒。”

苏诺看向哈兰德,随即看了一眼天色,脱下披风,然后将其轻轻盖在哈兰德身上:“来的路上,我遇到了索特,他正在找你。”

索特是第一书记官。

 “你去吧,格罗安。”苏诺看向格罗安,“父亲这里有我。”

格罗安却犹豫了一下。但很快,那点犹豫在他看到哈兰德时,便烟消云散了。

“那就……拜托殿下了。”

等到格罗安离开,苏诺才坐下。躺椅并不宽,却也不窄,刚好空出一个边。

苏诺就坐在那里,很安静,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哈兰德。

他向来内敛,喜怒皆不轻易形于色,然而,此刻的他竟无端露出几分心绪,似是担心,似是难过,忽又多出几分踟躇,反复探看几次后,才下定决心,握住了哈兰德的手。

——父亲,这样,您可好些了?

苏诺想起年少时某日清晨,在听到医官说光明之力或可缓解哈兰德的病痛后,他便跑去握住哈兰德的手。

彼时哈兰德的脸色并不好,但他仍对苏诺笑了笑,目光温柔。

——父亲舒服多了……

在那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苏诺都会握着哈兰德的手。

可随着年岁渐长,苏诺也逐渐知道,自己身上的光明之力,根本无法缓解哈兰德的痛苦。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苏诺便没有再主动握过哈兰德的手。

……父亲。

苏诺闭上眼,无意识地握紧了哈兰德。

“……苏诺?”

苏诺忙卸下力道,抬眼时,正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眸。

“父亲,抱歉,我……”他难得露出几分局促,“是我吵醒您了。”

察觉到苏诺的意图,哈兰德便回握住他的手。

“不会。”哈兰德笑了,“你在身边,父亲便舒服很多……”

苏诺张了张嘴:“……光之子的光明特性,并不能……”

“你是我的孩子。”哈兰德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交握着的手上,“有孩子陪在身边,做父亲的,哪里会不舒服呢?”

苏诺不说话了。

“父亲从来没有骗过你,嗯?”哈兰德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苏诺眉心,“别担心了。”

苏诺又沉默下去,过了很久,才用很轻的声音回答。

 

“好。”

 

 

在将金德尔家再次无功而返的事叙述完后,哈茵尔并没有走。

他微低下眼,不敢直视眼前人的背影。

银发、银裙,银梳,正是坐在镜前梳头的格兰希尔。

“怎么?”她没有回头,而是看向被映在梳妆镜中的哈茵尔,“还有事?”

“的确……还有一事。”哈茵尔说:“公主,拉兰诺神使在调查您。”

格兰希尔没有停。梳齿掠过发丝,沙沙声很细微,却无端勾人心弦。

当这声音停止时,梳子也被放下了。

哈茵尔这才将那条项链递过,然而格兰希尔在看过一眼后,便说:“不需要了。”

哈茵尔应了一声,才要将项链放下,就又听到格兰希尔说:“等等。”

停住动作时,哈茵尔忽然发现,格兰希尔在看自己。

“……公主?”

格兰希尔收回目光,从哈茵尔手中拿起项链,戴好之后便往外走。

“哈茵尔。”

哈茵尔停下了。

“你不要跟来。”

说完,格兰希尔便绕过了屏风。

 

 

哈兰德现在所处的,是一个扭曲、破碎、稍有不慎就会永远出不去的空间。

这是伊甸与伊兰还未被隔开时,伊甸遗存在伊兰洲的神力痕迹之一。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神力也随之淡去,进而消失。如今哈兰德所在的,正是伊甸留在伊兰洲的最后遗存,最后一点神力痕迹,也是这块大陆上最后一个神力空间。

正因其危险,所以历代精灵王,都将这个空间列为禁地。

可是现在,哈兰德正站在空间里。但他并没露出太多畏惧,也不惊异,反倒是十分熟练地在空间中行走,动作优雅、神态闲适,像是走过无数次,亦或是根本没有将这个空间放在眼里。

这个空间并不大,路也不长,若不是为了来取怀中这样东西,哈兰德也不会到这里来。

是的,他来这里,为的就是这只箱子,白色的,表面有金色的花纹。

哪怕是最渊博的伊兰洲学者,也认不出箱子上的花纹。

但哈兰德认得。

拿起这只箱子时,往昔记忆便如潮水般涌入哈兰德的脑海,唤起许多称得上美好的回忆。

当年……

哈兰德摸过那些花纹,便想起了那名早已消失的神。

“……多勒斯大人……”

回忆仍还鲜活,出口却已至眼前。哈兰德收起思绪,正准备跨过最后一个被扭曲过的台阶时,眼前一黑,然后疼痛便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

不好……

哈兰德想稳住自己,怎奈这次的病来得过于突然。他本就虚弱,进入神力空间后又消耗了许多精神力,所以才会让病痛趁虚而入。空气开始稀薄,哈兰德的呼吸开始困难,眼前景物也开始模糊,然而忽然,空间里传来一阵灵力波动,哈兰德看向入口,可还来不及看清什么,便晕了过去。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父亲”。

 

 

哈兰德醒来时,夜色已深。床边有一道人影,朦胧的,还无法被看清。过了一会儿,等到视线变得清晰,他才看清守在床边的人。

“格兰……”

第二句话还未出口,一杯水便已递了过来。

“父亲。”

“不用……”哈兰德摇了摇头:“你怎么来了……”

格兰希尔收回杯子,却没将它放下。

“之前在舞会上,父亲不是说很久没有见到格兰。”她轻声说,“所以我才来找父亲,谁知……”

格兰希尔抿了抿嘴,不再说了。

“抱歉,吓到你了。”

格兰希尔先摇了一下头,然后点头,眼眸微低。

“格兰,”哈兰德轻声唤她,“扶我一下。”

格兰希尔还是没有放下杯子,而是分出一手去扶哈兰德。

在哈兰德坐起来后,格兰希尔才又将杯子递给他:“父亲,我要帮您弄一下枕头。”

他床上的枕头又不止有一只,因常年缠绵病榻,所以哈兰德的床头堆满枕头,或斜,或平,或立,随时都可靠坐,无需调整。

即便如此,哈兰德仍接过杯子。

杯中水是温热的。

格兰希尔整理得很慢,哈兰德便向前倾着,耐心地等她将枕头调整完。等到靠回来时,水已被喝去大半,这让格兰希尔颇为满意,在将杯子拿回时,眉头都微微舒开了。

看着格兰希尔的侧影,哈兰德问:“格兰,那样东西……在哪里……?”

格兰希尔看了哈兰德一眼,然后从旁边拿起那只箱子:“父亲说的是这个?”

哈兰德点头。

于是格兰希尔便将箱子交给哈兰德。

箱子上没有锁,哈兰德只轻轻拂过箱口,那只箱子便打开了。

躺在箱底的不是箱中金银珠宝,也不是魔法道具,而是几颗银色的石头。

“父亲,这是……?”格兰希尔问。

哈兰德拿起其中一颗,回答道:“这是伊甸的月光石。”

“伊甸的?”格兰希尔有些惊讶,“为何伊甸的月光石会在这里?”

“月光石是光明之石,在伊甸,也仅在光明神殿才有。”哈兰德说,“这些都是神魔之战时,多勒斯大人遗留在阿苏哈德的东西。”

格兰希尔看着哈兰德手中的月光石。

“既是光明之神的遗产,又被放在禁地,那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格兰希尔说,“既然如此珍贵,父亲又为何将它取出?”

“因为现在有更需要它的地方。”哈兰德将月光石放回箱子,然后合上箱子,正要把它交给格兰希尔时,却改变了注意。

他留意到了格兰希尔的眼神。

“怎么这么看着我?”哈兰德温柔一笑,然后把箱子放到一边,“来,坐过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格兰希尔一言不发地从椅上挪到床边。

“格兰……”哈兰德看着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格兰希尔,有些无奈,“你生气了?”

格兰希尔低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父亲下次要去禁地取什么,告诉我一声就好。”

“这次只是意外而已。”哈兰德笑了笑,“我还没有那么虚弱。”

格兰希尔没有说话。

“再坐过来些,嗯?”

格兰希尔没有动。

“格兰……”

格兰希尔看了哈兰德一眼,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我还没有看到格兰长大。”哈兰德一边帮她梳理乱掉的发,一边说:“父亲不会离开你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格兰希尔才闷声开口。“父亲骗人。”她说。

哈兰德淡淡笑着。

“您比谁都清楚,您的身体……!”格兰希尔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或许……您早就应该前往伊甸了……”

她才把头低下,哈兰德便将她的脸捧起:“你既说了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那就相信我,嗯?”他温柔地看向格兰希尔:“难道你已不相信父亲了?”

“您知道……”格兰希尔眸光一颤,“我永远相信您……”

哈兰德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放下手。

格兰希尔又倒了一杯水。

在哈兰德喝水时,格兰希尔忽然想起一事:“父亲,格罗安他……”

“他怎么?”

“他很自责。”

“自责?”

“嗯,在您身边守了很久。”格兰希尔说,“说是又没有保护好您。”

哈兰德淡淡一笑:“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禁地本就不是他能进入的地方。”

“还有,”格兰希尔接过水杯,放在一边,“早些时候,哈克大人也来看您了。”

“让他担心了。”哈兰德看着格兰希尔,“他是不是对你唠叨了?”

格兰希尔坐回哈兰德身边:“哈克大人说您应该早些……”

“父亲教你一件事。”哈兰德拍了拍格兰希尔的手,“别听哈克的唠叨。”

“可哈克大人……”

“当年在伊甸时他就如此。”哈兰德笑着,“同样的话,我已听过太多遍啦……”

格兰希尔点头:“哈克大人还说等您身体好些后,要同您商量一件事。”

“好。”

“父亲,我……也有一件事要和父亲说。”

“是什么?”

格兰希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说:“我决定了。”

哈兰德安静地等着她说完。

“把我的婚事定下来吧,父亲。”格兰希尔没有去看哈兰德,“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烦您了。”

她口中的“他们”是谁,哈兰德心知肚明。

“格兰。”哈兰德罕然严肃地对格兰希尔说:“与其图一时的清净,父亲更想要你幸福。”可随即,他又缓和了语气说:“而且,格兰,你也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格兰希尔没有抬头。

“这件事需要慎重对待。”哈兰德拉过她的手,“交给父亲好吗?”

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格兰希尔缓缓抬起眼:“如果……是哈茵尔呢?”

哈兰德一怔。

“无论是家世、背景、能力、品格,哈茵尔都是最佳人选。”她看着哈兰德,“这一点,父亲也清楚,不是么?”

哈兰德低下眼,叹了一口气:“但父亲并不希望你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决定下来。”

“父亲觉得我草率了?”格兰希尔轻声道,“可这是格兰唯一能为父亲分担的事。”

哈兰德不语。

月光侵入纱帘,却是淡的,甚至还没有屋中的小灯明亮。可格兰希尔能看清哈兰德的脸。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把手交给她的父亲,等待他的决定。

格兰希尔知道,哈兰德会答应的。

终于,哈兰德在叹息声中揽过格兰希尔。

“真的决定好了?”他用下巴抵住女儿的发顶,轻声问。

“嗯。”

“不会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格兰希尔反问道。

哈兰德先是哑然,随即无奈一笑:“你啊……你这个决定,可是把哈茵尔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格兰希尔把眼低下,半晌之后,才说:“他会理解的。”

见她心意已决,哈兰德便不再劝。

“明日我会召见莱顿家的人。”哈兰德说,“倒也不必太过心急,先将婚约定下,余下的事,以后再说。”

“好。”

格兰希尔把头靠在哈兰德肩上:“父亲感觉好些了吗?”

“已经好很多了。”

“父亲,我还是……”她抿了抿嘴,“我还是觉得,哈克大人说得对……”

哈兰德笑着问:“格兰这是希望我离开?”

“不是……”格兰希尔说,“我听宫里的老人说,当年父亲被断定无法活过三百岁。可在光明之神将您带去伊甸后,您就……”她停住了,抬起头,看着哈兰德:“所以说不定,您前往伊甸后,您的身体就……”

哈兰德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既爱又怜的吻。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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