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相见欢,我怎么也不懂朗俊侠:他对渐鸿三叛三降,像养不熟的狼,然而找到流落民间的皇子段岭并将其教养长大,又似乎忠心耿耿。渐鸿驾崩,误以为段岭已死,朗俊侠将蔡闫带回朝中充数,仿佛就要偷天换日,狼狈为奸,将大陈天下一举倾覆——蔡闫与老皇帝有灭门之恨,朗俊侠作为鲜卑皇室遗脉,更与陈、元等国仇深似海——可他在被火烧得精光的村落,一寸寸摸过每只手骨,努力辨认那是否是段岭的尸身时,关怀之举又不似作伪。
段岭历尽艰辛回到朝中,他却下毒抛尸,下的却是使人假死的寂灭散。段岭几次陷于危难,他也提剑来救,左右摇摆,立场捉摸不定。段岭儿时每每有所疑问,朗俊侠总是回以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一生之中,段岭看到的也总是朗俊侠晦暗不明的背影。他的话很少,作者也甚少描写其心理活动,似乎把真实的自我藏得很深,面上总是冷静而无所谓的,天崩地陷也面不改色,直到最后留给段岭的那封信中,方才吐露稍许心声。段岭作为流落民间的大陈皇子,是非天笔下少有的心思重、责任重的主角,天下都压在他一人之肩,不敢有稍许松懈,思前想后,活得十分隐忍,有了武独后方卸下些重担。朗俊侠却似乎比他更为压抑内敛,背负着某种更黑暗,也更无望的东西。
回首过往,段岭恍然觉得朗俊侠唯一教给自己的,便只有薄情。站在主角的角度,武独说段岭薄情,读者下意识地会去反驳:他与朋友之间彼此身份、立场不同,怎能抛开一切责任和顾虑?然而段岭说朗俊侠薄情,读者却几乎要跟着点头。实则朗俊侠与段岭面对的两难抉择,又有何区别呢?前者的境遇甚至要更为尴尬。
文中描写段岭与拔都的关系,屡屡提到大陈与大元的两位接班人之间,仿若隔着一条银河,而朗俊侠的人生则被两个名字划分:汉名朗俊侠,和鲜卑名乌洛侯穆。二者紧密交织,又如隔天堑,在他的沉默外表下产生一种剧烈的撕扯感。这次重温相见欢,很多时候我甚至要忍不住悚然发问:朗俊侠究竟如何自处?!
他是渐鸿的属下?是鲜卑的皇子?是段岭的护卫?是无名的刺客?段岭有许多个名字,但他的身份与立场始终如一,名字不过是便宜行事的掩护,关联着某段人生经历,拼合起来,仍是一个完整而坚定的自我。朗俊侠也有很多个名字,每个名字背后则都是一重身份,相互割裂,无法弥合。人很容易在这种撕扯中逐渐迷失。
若他只是朗俊侠,想必耿耿忠心当日月可鉴;若他只是无名客,天大地大,亦能放下一切,远庙宇而入江湖;若他只是乌洛侯穆,自然也可放开手脚,狠厉一搏。然而他三者皆是,更不幸遇到段岭,于是最终三者皆非,哪个都不能做到彻底,反而显得左摇右摆,无法取信于人。
朗俊侠不同于武独。他三次背叛渐鸿,又三次被其收服,内心未必没有摇摆与悲哀。渐鸿天纵英才,武艺已臻化境,行兵布阵更信手拈来,然而我料想其南征北战,看在朗俊侠眼中,未免有穷兵黩武之嫌,更不禁会联想到鲜卑灭国之恨。武独身为汉人,效忠大陈血脉乃是正途,对渐鸿低头的那一刻,信念的种子随之埋下,他也因此发生第二次蜕变(第一次是与段岭相识后心态变得平和,第三次则是身披渐鸿战甲,手握镇山河,真正成为白虎堂传人),从此一心一意守护大陈皇子与自己的爱人。而朗俊侠显然无法放下,族人冤魂俱压在心头,也容不得他放下。偏偏一头撞上段岭,情难自禁,私情与大义未能调和统一,反而背道而驰,背叛自是不愿,然而守护却也无立场,也没他的位置。此乃割裂其一。
乌洛侯穆不同于段岭的朋友。拔都野蛮而赤诚,虏段岭为俘时,后者痛心、感慨,但最终两人定下三年之约,依旧不改当初。宗真同段岭之间虽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怅然,也不乏惺惺相惜。段岭与赫连博和牧磬则更为纯粹,虽无法彻底交心,但友谊常在。唯段岭与乌洛侯穆之间,后者无法坦然将自己放在师或父的位置上,两人并非父子,也不是主仆,更当不成情人。虽都是皇子,乌洛侯穆却也无法像拔都等人一样与段岭平起平坐。阴差阳错,时也命也,文中描写了段岭与许多人分道扬镳的场面,反而是与乌洛侯穆之间轻描淡写,却始终朝着某个方向渐行渐远,不可回头。两人终究有缘无分。此乃割裂其二。
无名客不同于郑彦与昌流君。其他三大刺客虽偶有嫌隙,但终归忠于天子,总有自己的一份坚持在。无名客则人如其名,如同一把无主利刃,游荡在天地之间,剑锋所向,师出无名,比黑暗之中的刺客更为黑暗。此乃割裂其三。
朗俊侠更不同于段岭。后者还可韬光养晦,收拾山河,乌洛侯一氏却早已亡国。大局已定,段岭为朗俊侠求情,希望保他一命,后者却平静拒绝,渐鸿胞弟、当今天子李衍秋盛怒之下于是出言呵斥:“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从今往后,却教太子殿下怎么抬头做人?”,朗俊侠面无殊色,只下跪请罪道“谢殿下恩典...罪臣乌洛侯穆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读到此处,我简直心神俱震——身为鲜卑皇室后人,面对大陈皇族,双膝触地,谢罪谢恩,他是什么心情?生未能尽责,死亦无法保节,又教他怎么抬头做人?
每次吹响相见欢时,他又是什么心情?
“四十年前,乌洛侯国破。皇室中人带我逃进了鲜卑山,在那儿苟延残喘。汉人与元人又来了,血洗我的村庄,屠杀我的族人。相见欢,原本是我们的曲子。”
“它讲述的是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待,等你的情人归来。”——然则斯人已逝,国破家亡。同为太子,段岭有父亲,有武独,道义在手,成竹于胸,更有英灵庇佑。朗俊侠则背负着几乎不可能的复国遗愿,与族人枉死的冤魂,成为黑暗中的一名刺客。每当相见欢曲调响起,段岭想到的是父亲渐鸿的庇护,朗俊侠的陪伴,武独的守护,更有上梓之辱,与万里江山。而朗俊侠吹响相见欢时,想必是一派风雨飘摇。曲未终,人已散,鲜卑种种犹如浮生大梦,往事再不可追,如今已是李家之天下。
他想带段岭回朝,晚了一步,只带回蔡闫。想去找中了寂灭散后假死的段岭,又晚了一步,后者被武独救走。他斩下段岭杀父仇人的手臂,将佛珠送予段岭,意喻自己已为他报仇,也希望保他平安,正如武独将白虎明光铠送与后者。却幸好段岭心怀芥蒂,没有戴上,否则只怕反而会被盯上——每一次郎俊侠仿佛都晚了一步,做的事情,也总是适得其反。他不断错过,想要什么也不敢伸出手去,无疾而终的暗恋令人怅然,而其一生际遇,更是堪称造化弄人。郎俊侠将段岭从段家的柴房带出并教养长大,后者必定令他想起了儿时的自己。他一怒之下将段家上下杀尽,痛心之余,或许也是寄情于此,隔着湍湍岁月,在为自己报仇。
段岭不管问及任何事,郎俊侠总以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回应,不像渐鸿坦坦荡荡,事无巨细。只因世间的许多事就是如此无奈,多说无益,也难以言明。留给段岭的永远只是背影,盖因不抱希望,也不愿解释。他淡泊寡言,去留无意,也许正因体会到人如飘萍,身不能由己。宠辱不惊,也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磨难波折,早已心如止水。
最终郎俊侠放下了,不是因为大势已去,而是因为承认了段岭。不仅是因为私情,更因为后者的谋略与果决肖父,温柔与豁达却肖母,他相信他将成为很好的皇帝。盛世天下,锦绣河山,却不一定执着于它姓什么。复国不复国,只要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也就罢了。正如武独所言:“百年之后,还有没有我们,这四把剑是供在庙堂,还是扔在荒山,又有谁会在意?”
因而最终,郎俊侠也不同于蔡闫。后者的内心充满仇恨,也对段岭十分怨恨和嫉妒,日日夜夜备受那恨意与心虚的折磨,为一己私欲而谋权篡位,最终自食其果,不得好死。郎俊侠则不再被仇恨所裹挟,也放下了族人沉重的、不可能实现的遗愿,放下了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枷锁。相比武独,他的转变更为绵长,蜕变也更加隐晦。沧桑一世,到得最终,郎俊侠终于能卸下心头重担,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从这个角度来看,郎俊侠几乎就是段岭的暗卫,仿佛与武独相反的一个影子,爱在心底,守护在暗处,倏忽而来,飘然而去,永远在段岭心中有着自己独特的分量。他割裂的一生,无数碎片也终于弥合,真正做到释然。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走到最后,回到最初,郎俊侠依然是郎俊侠。人生苦短,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但与段岭的浅浅数年缘分,便足以慰藉平生。
一曲相见欢,交织了数人的悲欢离合。它贯穿了段岭的一生,也贯穿了郎俊侠的一生。笛声响起,眼前似乎总出现那沉默的侍卫、飘忽的刺客、亡国的皇子,最终重叠在一起,变为郎俊侠的形象。
七月初七,银河万古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