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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御听见晨鸟的叫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正对着窗户。还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分，窗外的夜空映着即将熄灭的城市灯光。

青年从那张床上坐起，想了很久自己究竟在哪。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虽然已经非常微弱，仍令他感受到曾习惯的体温。于是他的目光在周围反复游移，努力寻找答案。最后是床头的相框提示了他。

这里是吴比的房间。

苏御想起昨晚自己本来去客房，却捧着睡衣迷迷糊糊走到这里。比起上次被吴比带进来，这房间几乎没有变化。床边的开放衣橱外多搭了一层纱帘，但能看见吴比十六七岁常穿的衣服仍挂在里面。还有就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彩色玻璃相框，里面曾有一张吴比的照片，而现在只剩白色底盖。

那张照片，自己第一次看到时完全禁不住笑。吴比从没带人进过家里，也是这才意识到贴脸拍的大头照放在床头是一件多别扭的事情。

“弟弟，我一直只当你是稍微有点自恋，可没想到……”他一边笑一边说，开始还故意夸张，很快却真的笑到喘不过气。

“笑，你再给我笑！“少年的脸一直恼红到了耳垂，可那时苏御想停也已停下来。吴比气得一把把相框夺走，然后将这个促狭的客人摁在床上使劲挠痒。他挠得毫不手软，却不忘用另一只手臂隔在床栏下方。

“哈，不笑了，你快撒手。”

“叫哥，哥就饶了你。”

………

那时候两个人亲密无间，而此时此刻，这里只剩下下他对着空无的相框。

苏御轻脚走出屋里，看见走廊对面的书房门缝中仍有灯光。而在紧邻书房的楼梯前，另一个他和吴比曾一起去过的房间，这时房门虚掩。

回到客房，苏御快速洗漱完毕，更换好衣服走下楼梯，正要出门离开却被萧散叫住。女人刚煎好两份法式蛋饼，端出厨房便看见儿子，于是拉着他坐上餐桌。

“味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我听你爸说你总是起很早，刚才正好醒了，就想给你做点吃的。”萧散望着苏御的表情，一边拿纸巾要给他擦拭嘴角。

“嗯，味道不错。这里很安静，睡得很好。”苏御用筷子夹着咬下第二口，确信单面煎得过火，盐也放多了。母亲看起来刚经过一阵手忙脚乱，围裙还是崭新的，应该很久没有下厨。

这顿她满怀期待的早餐最多算差强人意，苏御说睡得很好却不是客套话。在那张床上，他睡着的仅仅三四个钟头长得像一整夜。大概因为那是吴比住过的地方。

“那就好。你从小睡得比别的小孩都浅，我还担心你会不习惯。”女人笑了笑，又倒上一杯热牛奶。

苏御喝下牛奶，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放回杯子，把餐盘轻推向前。“我想去吴比妈妈的工作室看看，可以么？”

“啊，你去吧，就在二楼书房旁边。”萧散把一粒橘子糖塞进他手里。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零食。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贴地的夜灯从门后亮起。透过那细微光线，苏御看见近百座不同材质的小小雕像，温柔地环绕在黑暗中他的身边。除了雕像，房间四面的陈列架上摆放着模型、书籍和画册，它们之间有奖杯零星点缀。夜空中散射的霓光透过房间尽头落地的窗帘照进室内，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狭长浅迹。

所有这些布局，和他昨天去的另一间雕塑室完全一样。

苏御的目光扫过贴满照片和草稿的墙壁，停留在工作台上。他打开台灯，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只泥塑的椋鸟，然后是一沓旧照片——拒绝了别墅钥匙后，他从莫行植那里收到这些礼物。

他从中翻出右下角戳着1999年4月4日的那张。稍微对比就能发现，莫家别墅里的工作台和这间屋里造型一致，但材质略有不同。由木纹可分辨出，吴比和莫仁慈一起的照片，拍摄地其实是在这里。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关于母亲离世前后的事情，吴比从来没提过那座别墅。回去那里的只有莫仁慈一个人。

但她为什么要回去？1999年4月4日，是那场车祸发生的一个月之前。在这个月里莫仁慈回到了莫家，留下这张照片，这一切莫行植也不知情。

一定有什么原因……

苏御回忆起十年前，他和吴比一起寻找真相的那个夏天。直到朵朵打开人偶下方的盖子，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的经过已全部揭开。遗书和蓄谋的车祸，嫁祸于人的内鬼还有那张单据，所有的环节都清晰无误。

但真的是这样吗？

苏御总感觉还有什么不对。其实十年前那个夏天结束时，这种感觉就隐隐萦绕在他心头。可看着吴比一点点艰难地弥合心里的伤疤，他无法忍下心再提。

现在，他知道至少还有一些细节被忽略了。

想到这里，苏御感到后脑勺一阵刺疼。他惊讶地摸了摸那里，痛处正好位于去年开颅的位置下方。

这不正常。虽然自体颅骨修补难度不小，但依赖他的准备和林执风的功底，一切都很顺利，术后恢复也进展迅速，并没有血肿或炎性病变发生。不应该留下什么后遗症，更不应该在这么久之后才被发现……

可苏御感到全身乏力。他眼前一黑，不由自主伸出手撑住工作台。青年努力站起，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四周漆黑一片。灯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怎么回事？！

他紧张地四顾周围，依靠些微亮光分辨出窗户方向。苏御赶紧上前，抬头拉开窗帘，映入眼底的是无垠而深暗的夜空，仅有几颗星星点缀。这不是他熟悉的黑夜。

苏御蓦地回头，发现自己竟然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他此时身处的仍是莫仁慈的雕塑室，但分明是莫家别墅里那间！虽然布局相同，可细节相差极多，仅靠一点光线也能区分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

苏御再次转头看向窗外，夜空下一片平阔，两条山坳间的土地尽收于眼下，远处零星的灯火点亮一片隐约相连的屋影，近处多出路灯光亮，令他看清粼粼的水渠和大片花田。苏御的目光搜索着那片黑夜里也格外绚烂的紫阳花，然后他看见花丛之中，那个本该仍在沉睡的少年静止伫立着，正望向附近。

苏御用力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用尽全力挥手，喊出对方的名字，发出声音的同时感受到涌向全身的战栗。

“吴比——”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旷中，没有任何回音传来。

但对方听见了！少年转过头朝向他，两个人的目光隔着二十米在夜空下交汇。苏御看见到了那双只能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眸，看见错愕凝固在少年脸上，转瞬间变成另一番表情——巨大的喜悦和悲恸，就像风暴一样掠过他的脸庞。

苏御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样，脸上同时带着截然相反的神情。

少年跳了起来，发疯一样钻进被无尽夏的花团隔开的道路，飞也似地穿过护栏，爬上屋后的围墙。苏御也急得准备从阳台往下跳——终于还是忍住了，很快他会后悔这理性。

“你在那边不要动！我过来！”

他于是冲吴比的身影大喊，也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清。喊完这句话，苏御猛转过身，朝雕塑室的房门外，朝楼梯下，朝着大门奔跑。

已经完全顾不上响亮的脚步声。他像回到了十七岁的秋天，从电话里听对方说一句回来了，脑子就如同长到了脚上，不顾一切地跑去见那个少年。

当时他和吴比只是断了两个月联络，现在呢？两个人每天都在一起，却有三千多个日夜，无法和对方说话。

苏御冲出门廊，绕着屋子继续狂奔，直到绊在后院的围栏拐角，才刹住脚步。夜晚城市灯光下，梧桐树枝叶交叠，掩盖了一半天空。在成排的树木前方，别墅紧密相邻，根本没有山坳、水渠和紫阳花，更没有他朝思暮想的少年。

片刻之前的世界那么真实，又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