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能听见吗?”耳机里的声音问。
苏御坐在沙发上,银色的笔记本正对着他接通远程会议。他的目光停在笔记本一旁的椋鸟泥塑上,并没有看屏幕。
“苏御?”对方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能,我听着的。”苏御终于回过神来,回复说。
“我是说,他的情况可能在恶化。”
屏幕上显示出会议另一边的MATLAB界面,胡婧筠的声音略带犹豫,“上次碰面之后,我又整理了一遍过去一周和之前几年的数据。参考TBI 2017的附录,重新筛选拟合的结果是从植入到今天,脑活动不止未改善。就算早就低于通用量表的下限,单纯从有效信号角度,患者的脑干反射还在减弱。”
“…………”
苏御对着那几张图沉默了好一会儿,远程会议安静得像网络中断。“把元数据发给我,我需要一些时间。”
“发到你邮箱了。”胡婧筠努力让语调轻松一些。“还不能下结论,只是目前的治疗方案,不排除要……”
“明白,让我想想吧。稍等我要出诊,晚些时候见面细谈。”
等到胡婧筠退出会议,苏御关掉了远程,打开邮箱,几乎是静止不动坐在那里。眼前的桌面很快进入屏保,短暂黑屏后显示出第一个画面,是十年前那片海。苏御看着照片缓慢切过闪耀在晨曦里沙滩,掠过水面的海鸟,直到面带笑容望向镜头的两个少年。
他对着他们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走向里屋。
苏御踏过地面映出的四色窗影,推门进入房间,把椋鸟泥塑放在靠近床头的窗台上。阳光从那里经过,照亮了沉睡少年的脸庞和头发。停留在十八岁的吴比躺在光里,仍像是随时会醒来。
他的情况可能在恶化。苏御重复想着胡婧筠的结论,无声地吸了口气。
这个早上离开吴比家的时候,萧散坚持要开车送他。于是相隔九年,他再一次坐上了那奥迪的副驾。苏御僵直地背靠座椅,全程不敢眨眼,一个字也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他的耳边止不住回响九年前那个早晨听到的一切。
“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吴比那时对他说,“没事儿,有我在呢。”到这里,声音再一次戛然而止。
虽然经常能在脑海里听见吴比对他耳语,但这是他们之间真正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少年带着遍身血迹和伤残被送入救护车,在ICU和特护两边轮换度过了六个月,再辗转进入现在这间病房。
九年就这样过去,时间被迫停滞的吴比依然在眼前沉睡。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苏御看着在躺在柔和日光中的吴比,无法控制地感到混淆。
有没有可能,最后一个暑假其实一直没有结束,我们挤在国贸的卧室那张床上,一起做了一个怪梦呢?这么想着,苏御俯下身,轻轻触碰吴比的刘海。
醒醒啊。
苏御拨动着少年的头发。他的手离吴比后脑左侧创口还很远,动作却下意识变得越来越轻,几乎是小心翼翼。毫不意外,即使这样触碰到对方,一切仍缺乏实感。
短短几个小时前,在那莫名奇异的夜幕下,他确实见到了同一个少年,踏过幽暗的紫阳花田拼命朝他奔跑。虽然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可那场景太过鲜明了,很难说服自己“只是出神时的幻念”这么简单。
那个吴比,和躺在这间充满日光的卧室里、被呼吸装置和肌动牵引电极束缚的吴比……以及过去九年中,夜里睁开眼时不时能见到的,满身是血躺在自己身旁的吴比。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经历的一连串的异常,令人不由得怀疑起对于现实的感知。
苏御的手忽然停在少年黑发间。他感受到片刻的强烈晕眩,针刺感顺沿颜面神经涌向后脑勺,凝滞在那里化为短暂持续的剧痛。青年将手移向痛处,在那里摸到缝合后的开颅创口。那是潜藏在头发下面的环形伤疤,此时已不再凸出,即使按压也感受不出异样。
来不及细想,落在内侧手腕上的余光将苏御拉回了现实。白色卡西欧的数显正闪烁着10:55,数分钟后,有门诊预约必须处理。
我得走了。苏御在心里说,一边将额头贴到少年耳畔,轻轻叹了口气。
在十八岁两个人相处的最后时光,吴比偶尔会在清晨偷偷吻他的额头。所以苏御经常这样道别。而这一次,他同样未能觉察到潜藏的异样——在视线未及的地方,另一个环形伤疤,正从少年脑后渗出腥红血液。
苏御通过连接住院部和门诊的悬空廊桥时,电话响了起来,是胡澜立打来的。
“我让医务科买好了下午的机票,你去一趟上海。”副院长的声音听上去不容拒绝。换作平时,他会先宽容地询问自己的得意弟子是否有空。
“……是什么事呢?非要我过去吗?”苏御不情愿地沉默了几秒,因为吴比的缘故,他几乎没有接受过出差。胡院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上次科里和复旦合作的脑干新术式临床,明天上午有交流会和表彰。原本打算让执风参加,但他因为家里情况临时拒绝了。我已确定抽不开身,必须有人去才行。”
苏御本想说要不他和学长再确认一下,又立刻打消了念头。林执风在他面前一向健谈,但从不谈论家里的事,唯一一次是提到离开总院是因为离家太近。
“明天上午就能回来吗?“明白老师对这事的看重,他只好退让一步。
“差不多上午结束。你交流完可以提前走。机票和住宿方面,医务科等会儿有人找你。在路上要稍微准备一下。”胡澜立说完便匆匆挂断。
苏御皱起眉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神外的第十诊区。执业以来,第一次冒出了旷诊的想法。原本满脑子都是下一步还能尝试的治疗方案,又生生插入了一趟莫名其妙的出差。他不情愿地走入诊室,刚坐下,就看到戴墨镜和灰色口罩的青年推门进来。
“你好,是预约患者吗?”苏御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预约第6号,我姓晁。“那人一边说一边摘口罩,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哪里不舒服?既往病史?”苏御问。
“啥?我是演员,每天都得背台词,不可能有健忘病。你呢苏医生,你健忘了吗?” 对方啧了一声,“还认得我不?”
那人说完便露出一个非常爽朗的职业笑容,但苏御没空注意他那排整齐的白牙。
“我之前没见过你。挂号是有什么情况呢?”此时的苏御比平常没耐性和病患沟通。他伸手示意对方递给他病历卡,没料到那只手被轻轻握住,握手的动作非常轻柔。
“看看这是什么,就知道我什么情况了。”那人顺势托起苏御的手掌,另一只手覆上去,变魔术一样往苏御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苏御将手抽回来,手里是张机打的预约取号单,印着排队号、科室名称和二维码。
“欸,不是那张。咋给弄混了。”男子赶紧在皮衣口袋里翻找起来,“该死,哪里去了”。
“没事,晁先生,直接描述你感觉哪里不对就行。”苏御平静地说道。青年找了半天,好像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他突然抬起头同时起身,重重地将双手撑在桌前,凑近对上苏御的目光。
“你真就看不出我谁?你认不出我了,晁苜折你总听说过吧?”
苏御透过墨镜和对方眼神对峙着,这阵仗将他向出诊的状态又拉了一步。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心里不由得担忧——时不时有这种情况,原本应该送安定医院或者问精神科的患者误挂了神外的号。面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本月科室接诊的首个精神病例。
苏御终于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能把行头收拾得这么好,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不能在这里延误治疗。他下意识望向藏在桌下、呼叫保卫科的应急报警器。
“你真的认不出来?”墨镜男看起来颇受打击,“晁苜折,得过第三十二届百x奖。你难道没有看过《霜遇》、《再别柳符镇》、《晋太元中事件薄》?“
“是电视剧么?我没看过。“苏御摇了摇头。
“额……你不看古装,那么《沉没的回忆2》总看过吧,是时装剧,年初上的视频网站,在热搜上挂老长时间了。”
苏御有点冒出冷汗,对方的话毫无头绪,精神大概不太稳定,十有八九就是挂错号了。他一面表现得镇定如常,一面缓慢地向桌下那个开关伸手。
“你知道这里面我每个角色,演的时候我都在想你会不会看到。你居然一个都没有看过!所以你压根没听说过晁苜折对吧。”那人沮丧得不行,转过身又开始翻动深棕色的肩包。
“我是没听过,但可以现在认识。你先不要急,慢慢说?”苏御真的很不期待他会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只好拿出科室培训的那套,试图将对方稳住。“你希望的话,可以先从晁苜折的情况……“
“找到了!”那人猛地将另一张纸塞进苏御手中。那张纸片上彩打着一块方形的白色随身镜子,放在一堆信件杂物上方。
这是什么意思?报警器的开关已经按下了一半,苏御的手停在那里,想着这个镜子确实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这是你给我的镜子,高三最后一天,这你总该有记得吧?工作室搬家把东西弄没了,今天过来前特地给你印了一个。” 对方推起无框墨镜,扶额发牢骚:“晁苜折就是冒冲,冒冲就是我,我掰扯成这样了你满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