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乘坐电梯下来的赖冠霖难掩一身的倦意和难过,拖着沉重的身子缓缓走出地下停车场。他望向微微发出亮光的天边,群星还在夜空中闪烁,但奶白色的雾气依然让人看不清楚,那么虚无,那么飘渺,可真像自己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所调制的酒,颇有些危险的意味。
不然,还是和志训一起回去吧,毕竟他整个人还是宿醉的状态……就这么赖冠霖一直为刚刚的争吵找各种借口开脱,以便让自己好整以暇地焕然一新重新奔向朴志训。当意识到这些在内心轮番上演的戏码之后,就连自己也在嘲讽自己:赖冠霖,你现在这样到底是在干嘛?刚刚潇洒转身离开的人是你,现在为他担心忧虑的人还是你。
末了还是作罢。自己现在之于他朴志训又到底算什么呢?他不懂。难道相爱的两个人只因为世俗的眼光还有年龄的差距就会减退爱意吗?
他烦躁地连同拉链卫衣的帽子也一把扣在鸭舌帽上,失了魂一般,任脚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走。说来也怪,这并不偏僻的路口就连红绿灯也没有在正常运转呢。
滴滴答答,雨说下就下,不带给人准备的时间。眼下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道路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帆布鞋踏在雨上的声音也在这凌晨时分显得分外清晰可辨。雨点悄无声息打湿两旁店铺迎街一面的玻璃,雾蒙蒙的,连空气中也沾染了潮湿的气氛。最讨厌下雨天了,总是黏黏糊糊的感觉,而且对于味觉尤为敏感的赖冠霖来说更甚,他总对人说下雨时的空气中有股子腥气,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他更加没精打采。他想,今天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如意的。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被一处华丽宏伟的建筑拦住去路。他停下脚步,乏力地仰起脸,却只看到了熟悉的招牌。哎,真没成想到头来自己还是来到老地方了呢。此刻的‘Boomerang’与白天所见不大一样,幽幽的蓝光点缀上满天星效果的细闪,神秘中透着些别致。清吧和赌场、夜店之间其实并无附属关系,只是人们常常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所以相较爆满的夜店,现在‘Boomerang’的清闲倒也好像理所当然。
全身上下湿透的赖冠霖出现在酒吧正门,郑经理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像是恭候已久,说了句:“您来了。”并恰到好处地递上柔软的白毛巾。
“嗯。”接过毛巾只是往肩上一搭,没顾上擦拭脸上的水珠,自顾自朝办公室走去,“这儿还有换洗衣服吧?我去后面换一件,身上全湿了。”
“有的有的,衣柜里面您看着挑一件就行。”
叹了口气,赖冠霖机械地从吧台上的铝制杯架上取下一个又一个玻璃杯,没完没了地用丝帕擦拭着,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拿起来对着昏黄的灯光瞅瞅,看是否已经干净了。
在吧台前忙碌了好一阵子,算是把林林总总的杂活都做过来一遍的时候,赖冠霖终于得了个空闲,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用堆积如山的工作带来的压迫感使自己沉浸其中,以此来完全忘却朴志训的冰冷所带给他的伤害。
可在他无所事事地擦拭着吧台的反光玻璃桌面时,看到了镜子中眉眼无一不在透着伤心的自己,他明白了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于事无补。事到如今他连自己已经进入一个无谓的死循环了还不自知呢。
一开始郑经理还为大少爷突如其来的勤奋而欢欣雀跃,可久而久之也从中瞧出来点门道。他这哪是什么奋发向上,只不过是心情不好啊。客人点的酒调制得倒是也挺漂亮,但手滑摔碎的名酒却也不在少数。这么下去,迟早不用开张赚钱了。
正当郑经理还在拿着账本计算今天大少爷又不经意摔碎了几瓶酒的时候,朴佑镇气势汹汹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并且搬着成箱码在一摞的制酒冰块,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完蛋了,每当赖冠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切冰。而当下就是那个时候。郑经理推了推鼻梁上的枪色框边的眼镜,他有点头秃,但是又不免还是担心赖冠霖,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守候在旁。
“冠霖,仓库现有的我选了没有杂质的上等冰给你搬过来了。这可都是我趁着郑经理没注意仔细挑选过的……你再寻摸寻摸,觉着不好的我再去后头拿。”朴佑镇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跟赖冠霖讲了好多,整个过程还一直在眯眼笑。
“多谢阿镇,我看这些就蛮好的,不用再拿了。”虽然对于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热心肠而感到莫名,但对于合作多年的阿镇,赖冠霖自然是充满感激的,所以并没觉得他聒噪,反而愿意听他跟自己唠叨。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突然感到从阴影中射出来的有些狠辣的目光,阿镇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什么,冠霖呐,哥还是在这里给你帮帮忙,打个下手吧。”尽管阿镇脸上挂着有些奇怪的局促微笑,但赖冠霖并没有反对。
赖冠霖的眼光独特,看人如此,在调酒方面亦如此。他从师学习调酒这些年来,不但在手艺上一直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也愿意挑战融入新元素,尝试各种风格。
可当他在调酒圈子里面呆的时间长了,难免还是会怀念最基本的切冰技艺。要说这也算是一门基本功,但随着你越深入这一行,你会发现时间和手艺在你身上的沉淀,便会毫无例外、一一体现在切冰的功夫上,无处遁形。
打好基础,何愁升华?仔细想来,三百六十行,行行不都是这个道理吗?所以他赖冠霖才对切冰更是喜欢地不得了,而他在这方面的技术也越发高超精湛。
此时耳边缓缓流淌着跳动的音符,开头女声的轻哼也让他流连忘返:“We can’tdeny as much as we want,but in time our feelings will show,cause sooner orlater,we’ll wonder why we gave up,the truth is everyone knows. ”是自己有些敏感了吗?只是一首悲情的歌都能够触景生情,当日决绝地说出让自己离开的志训再次历历在目,在眼前挥之不去。
“阿镇或许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当然了,这可是大辉近日爱听曲目呢,A妹的‘almost isnever enough’。是不是旋律很经典?明明只是听了首歌,却像是看了场老电影。”
嗯,可能自己和朴志训也如同这歌名一样吧,一步之遥,却横隔着永远。或许我们原本就不合适,两个世界非要磨合在一起,注定没结局吧。
身后传来的冲洗杯子的水声打断了思绪,赖冠霖醒了醒神,告诉自己要专注,要心无旁骛。紧接着,他熟练地为指节分明的双手戴上惯用的丝绸白手套,然后紧紧盯着自己从中挑选的一整块未经打磨的冰。
这种调酒专制的冰一般难以消融,故而便于冰杯以及保持调制酒的风味,但也说明其难以剥离之程度。可这在赖冠霖眼中却如同牛刀小试,这冰搁他手中三下五除二便能变幻为美轮美奂的各色景观。
而这其中最深得他心的一定是钻石了。他一手持柄短小而锋利的刀,一手握冰使其不会太大程度倾斜。切而分之,将原先的一整块冰分至仅剩八分之一大小。妥善收好无用冰块和一些碎渣后,他方才握起那刻亟待雕刻的冰块。
他先是将其对准天花板上昏黄迷离的灯光观察,而后仔细在手中把玩寻找切入点。许是想要更加完美地打磨好这块冰,赖冠霖紧皱眉头、脱下手套,纤长的青葱细指旋转着冰块,一时竟有彩虹般的五光十色闪现在其间。终于,仿佛是找到了关键的切入点,他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于是又开始马不停蹄忙活起来。他一手持冰,一手握刚刚切冰的利刃,细细推敲起来。细碎的冰屑洋洋洒洒从冰上脱落,在光怪陆离的世间飞舞,好不热闹。
正在赖冠霖渐入佳境之时,朴志训清冷的眼神和淡漠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和左手虎口处传来的痛感。
原来是刚刚一时开小差,导致明明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却没注意切到了手上,偏偏还是虎口这种连接处,每每想要拉伸一下都会传来一阵痛感。
这下子郑经理可是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从角落的阴影处冲了上来:“我的小少爷啊,你这让我可怎么跟我爸和老爷交代啊。我知道你心里气不过,但也快别切了,总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一边说还一边翻找出抽屉中的丝绸手帕方巾,为赖冠霖擦拭。
“开玩笑吗?要是他也这么心疼我就好了……啊,我没事儿,这点小伤没几天就会好的。”赖冠霖勉强笑笑,“嘶——”英眉又是一皱,嘴角也抽动了一下,真是想让人不心疼都没办法。
然而在郑经理和朴佑镇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目光一扫还是半成品的钻石,终归是倍感不完美的。按照他赖冠霖的性子,他果然还是看不得不圆满,于是还是忍着疼痛又补了一刀。
晶莹剔透的钻石被规整地放入玻璃制矮酒杯,美中不足的是,沾染上了些许绯红的鲜血,好似带刺的玫瑰,充斥着妖艳但危险的不明气息。
朴佑镇归拢着吧台的残局,郑经理则在细细安排大小事项:“阿镇,你先带少爷到后面办公室处理下伤口吧。少爷,今晚的班就别坚持了,阿镇,你替冠霖可以吧?” 在收到朴佑镇重重地点头后,他表示可以帮朴佑镇先收拾着。不过,他又顿了顿,停下动作,“姜少,也在办公室等您。”
“好,我知道了。”离开调酒区域的赖冠霖顿时又回到了,那个既可以说是被朴志训赶走却也可以说是自己主动离开的状态,那蔫巴的不是丁点儿,乖顺地低着头朝办公室的方向走。他隔着丝巾,摸了摸受伤的虎口,喃喃低语道:“也不知道志训哥怎么样了,来酒吧也一直蹲不到他,哎。”
“志训?他不是来我们酒吧时你老躲着的人吗?”朴佑镇小小的眼睛里明显是充满了大大的疑问。
“哈哈没事,对了哥,你还是去帮经理刷杯子吧,攒了好多呢。”赖冠霖故意想支开他。
“你就会像经理一样支使我感谢粗活儿。”朴佑镇撇了下嘴唇,有点不高兴。
“那还不是仗着哥宠我嘛?”他扑闪了下迷人的大眼睛,对着朴佑镇一个劲乐。
朴佑镇听到后倒是也没句回应,羞红了小脸一溜烟跑远了。
“咚咚——”有礼节的敲击又懂得适可而止,任谁听了都知道是赖冠霖。
“进。”
赖冠霖转动门把手,刚进门就对上姜丹尼尔深沉似湖水的眼神,然而大事不妙的直觉却一瞬间击中了他。姜丹尼尔还是在一直套弄着右手大拇指的戒指,两个人久久对视着,并不说话,气氛降到冰点。
“聊聊吧,冠霖,你怎么会惹到裴珍映头上?要知道,他那牛脾气十头驴都拉不回来,你这回真算摊上个大麻烦。”他拉开抽屉,取出放在最上层的牛皮纸档案袋,把文件和照片在茶几上一字摊开。“而且人家还把你资料原原本本地送到我府上了,也不知道他目前查得到底有多深了。”
意外地,赖冠霖对此一言不发,只是兀自盯着那些资料看,着急忙慌的劲儿仿佛只是姜丹尼尔一个人的。当下的状况不免让姜丹燃起一阵无名火,可是他对于事情的发展确实有些无所适从。所以他决定先喝点东西降降燥。
姜丹尼尔用右手大力扯了扯领带,轻松地解开束缚,左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我说,你是不是应该重新正视这个问题了。如果今天裴珍映能查到我姜丹头上,那么他日朴志训亦能如此。还是早做打算,不能再瞒着他了。是你去坦白还是我来说?”他润了润嘴唇,发现眼前的人还是沉默不语。自己摸不清他的路数,也不想打断他的思路,但终归是一条船上的伙伴,起码的信息互通还是要做到的。于是还是决定要打开他的话匣子:“来点儿?”一边挑了下眉,一边又朝另一个矮酒杯徐徐倒酒。
赖冠霖用左手大拇指轻轻刮了下眉毛,接过酒杯,晃了晃杯中的液体,开口道:“不了吧,哥。你忘了我还未成年。”
“对,也是。那喝点这个?”姜丹尼尔转身从沙发旁的小冰箱里拿出罐可乐,坏心眼地贴到冠霖的脸颊,“冰镇的,老样子,先对付点吧。”
“谢了,哥。”终于迎来一个疲惫的笑容。虽然真的能看出他很累,但还好,最起码是笑着的。
还是经典的单手开罐,气泡在温度的刺激下此起彼伏地翻腾,响个没完。终究是没心情,连最爱的可乐也置之不理。赖冠霖右手伸向了锁骨处,摸了摸脖间长年佩戴的小物什,旋转着,令其反射出绚丽的光彩。小东西,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主人想我怎么做?
和姜丹所说的如出一辙,朴志训也同样收到了那个档案袋。
只不过,还没掀开第二页,他的嘴角便止不住在颤抖:“果然你赖冠霖对我,没半句真话。”但他却是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怕了,他是真的怕了,他怕他一旦看完,两个人便会从目前相安无事互不打扰的两条平行线变成只有攻击和中伤的对立面。一种压抑感由记忆深处向他奔涌而来,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地水泄不通:没想到,时隔仅仅一年,背叛又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次却来得更加猝不及防,且让人难以招架,谁让对方是赖冠霖呢,是那个自己满心眼儿只想对他好的人。
所以他就任由资料从手掌滑落也不加理会,只是深吸了一大口气,背靠浴缸闭着眼睛滑下。直到一种无力的窒息感快要让他喘不过来气,直到大理石地板上的水滴打湿了A4纸,直到油墨逐渐晕染开来、字迹变得模糊......
突然他如大梦初醒一般,方才醍醐灌顶。他朴志训不需要任何人的左右,他只想听赖冠霖亲口对他说,别的其他都统统抛到脑后吧!他才不要管赖冠霖是不是在利用他,就算是,那就是吧!那就让他利用吧!但前提是要赖冠霖来开这个口才可以。
他的心脏怦怦乱跳,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他是这么迫切地想要见到赖冠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