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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山河》第十六章
“明日就是十五了，到时候带你和小胖出去逛逛，要是有喜欢的物件就买下来。”执明伏在桌前低头在画纸上认真描绘着，身后还没换下的大袍衣摆曳落在地上被打上一层暖光，白净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直的狼毫，柔软的笔尖蘸上墨汁在细腻的画纸上一笔一笔的勾勒，青色的陶瓷笔架上烧制了几株盛开的羽琼花，别具一格。
“当真？”莫子言盘腿坐在一边，指尖快速的转动着一本书，听见执明说的话，“啪”的一声把书本扣在了桌子上，眼角的欣喜在烛光下明亮清晰。
“哎！当心本王的画！”习武之人下手不知轻重，桌子抖了一下，连带着画纸也偏了几分，还好执明及时停住了手，不然连画也废了。
“嘿嘿！”莫子言不好意思咧了咧嘴。
“嗯，这是你来王城的第一个十五，而且听说之前你刚刚过了生辰，就当做是给你补个礼物。”
“多谢王上！”莫子言把身子往前凑了凑，露出了那颗虎牙。
“哎呀本王的画！”这次执明没来得及稳住桌子，纸张一歪，素白的画上立马多了一道黑线，气得执明狠狠的瞪了莫子言一眼。
莫子言发现自己闯了祸，赶紧闭上嘴坐回了椅子上，又实在是好奇这画上到底所画何物，惹得执明这么宝贝，拉长脖子斜眼看去。
“王上在画慕容国主？”画已被毁，但他还是从那清晰的侧影看出画中之人正是如今住在向煦台的慕容黎。
那身段如轻云出岫，高雅清华，钧天能有此姿容着寥寥无几，慕容黎算是其中之一。
“你见过他了？”执明发现不管怎么添改，似乎这画中的缺陷还是弥补不了，心中一烦，直接把画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之前远远的见过一次。”
脸色带有些许恼怒的人咬着牙想了一会，还是把那幅画捡了回来，摊开在桌上，抿着唇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上既然如此中意慕容国主，何不直接向他表明心迹？”
他到王宫的日子不算长，但他知道，自家王上对瑶光的慕容国主情根深种，爱慕非常。
只是执明从未向慕容黎袒露过丝毫情谊，这几年来，把满腔仰慕通通压在了喉间，未作声张。
莫子言反而觉得，既然心生爱意，就该告知于他，未说完的话，终归是不完满的。
于是他打算怂恿执明。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抬头拍了他一下。
“是，子言未经历过情爱自然是不懂，可戏本子里都是这样说的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是么？”
“不是，阿黎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莫子言歪歪头，他想起他之前在雪中看到的那个背影。
哪里不一样呢？才识卓越？谪仙之姿？雅正得体？萧艺无双？还是所有他知晓的钧天各位君主都比不上的励精图治？
想着想着，执明笑了，右手食指指腹轻轻摩擦着乱了的画，自言自语道:“阿黎长得特别好看，他待我特别好，他学识渊博，能文善战，雄伟谋略无人能及，他清明廉政，体恤爱民，是瑶光绝好的君主。”
“那又如何？若是子言遇见了这般倾心的人，定然会向他表达心意，今生今世都不肯错过，更何况王上与他相比，未输分毫，何以为惧？”莫子言不以为然。
“不，你错了，这些都是其次。”
“那是为何？”
“阿黎这般的人，是本王配不上他。”执明望着画卷，凄声一笑。
他是云上仙，我是泥中尘。
不是不敢去爱，而是不配去爱。
“算了，本王跟你说一个秘密，连莫澜和小胖本王都没跟他们说，就只告诉你。”
“什么秘密？”莫子言跳到执明身边，挨着他，也跟着身边人一脸得神秘兮兮。
“你先答应本王不许告诉别人，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好！”
“拉勾！”执明朝莫子言伸出小指。
莫子言满脸黑线，这是个什么帝王，三十岁的人了还玩三岁小孩的玩意儿。
“拉勾就拉勾！现在可以说了吧？”
执明把头凑过去，贴着莫子言耳朵悄声说话，“本王已经很和阿黎成了婚。”
“什么！”莫子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身子拉得好远，满脸的不可置信。
“真的！”执明见他不相信，又强调了一遍。
“什么时候的事？”
“你过来些，别离本王这么远，本王仔细根你说。”说着一把拉过莫子言，又凑过去把皎涯阁的事告诉了他。
两个人头靠着头，低声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悄悄话，墙壁上透出两个重叠的影子，揉成一团。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听完执明得话，莫子言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另一只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他笑执明没骨气，连拜天地都是要借着他人的话语来骗自己。
“笑什么笑，不许笑！！”执明见莫子言如此取笑自己，不免心里来了气。
“不是啊……王上，您若是真心喜欢……慕容国主，直接把他娶了……便是，何苦……何苦如此为难自己？”莫子言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切，你以为成婚之事如此简单。”执明杵着下巴，看着乐得不可开支得莫子言又是一个大白眼。
他与慕容黎都是男子，又都是一国之主，成婚这种事，望尘莫及。
他低下头端详着那张皱巴巴的画，过了一会，还是把那张废画卷好，妥当的放进了画筒里。
“笑够了没？笑够了给本王滚回去睡觉去！”他推了一把捧腹大笑的莫子言，要赶人走了。
“够了够了！”莫子言笑得满脸通红，叉着腰大口喘着气出了执明的寝殿。
只是出了殿门，走了没多少步，白衣少年便笑着笑着笑不出了声。
直到替执明关上殿门的那一刻，他透过门缝，看到了一张沧桑的脸。
他有万人之上的尊贵，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于心爱之人不配。
怎么会不配，他慕容黎再是至高无上，也不会是不可摘的星辰月，不会是无处寻的庄周蝶，更不会是了无影的雾里花。
怕只怕，他不会爱。
莫子言回头看了看还亮着火光的屋子，摇摇头回了住房。
第二日便是十五了。
执明换上了便装，带着慕容黎出了向煦台。
都说正月十五的夜市是最热闹的，可执明从来都没有带慕容黎出去看过天权的元宵节。以前的时候，是慕容黎不愿出门，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哎呦！”
绕过太明殿，却在殿外长廊的拐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莫子言又在欺负小胖了，拿着小胖喜欢的物件一路的逗着他，小胖哪里跑的过身轻如燕的习武之人，一脸的着急，白嫩的脸上都在大冬天的冒出了薄汗。
小胖见莫子言和执明与慕容国主撞在一起，更是吓得没了魂，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扶稳了执明。
莫子言知道自己失了礼数，也不敢再做玩闹，朝着执明和慕容黎拜了一礼。
“属下鲁莽，冲撞了王上与慕容国主，还请王上恕罪。”莫子言抱拳俯首拜礼，声音透着一股干净。
执明心大，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罢了，只是习惯性的伸手在莫子言和小胖的脑门上点了几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得到执明的原谅，莫子言和小胖两人相视一笑，偷偷吐了吐舌头，小胖借机从莫子言手里抢回了自己的东西。
“还闹！”两个人的动作都被执明看在了眼里，故作生气的轻喝了一声，两人又乖乖的了。
一旁的慕容黎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直至莫子言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就是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天权王宫的太明殿外，莫子言第一次遇见了慕容黎。
这一年，莫子言十九岁，慕容黎二十八岁。
这个慕容国主，当真如世人所传的一样，生有绝世之貌，昳丽之姿。额间发丝落在鲜红的衣衫之上，翩然惊鸿，眉似远山黛，眼若丹凤珠，薄唇点绛，白皙清雅的俊美面孔让人暗自惊叹，唇边含着不辩虚实的冷艳，宛如冬日里一朵傲世脱俗的朱砂梅。
而慕容黎眼前这个少年，一身白色劲装，手腕处用黑绫束紧，外面是上次打雪仗时披的披风，看起来有些清瘦，却散发出一股轩昂之气，似心中填有丘壑，眉间落满山河，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里流淌着独一无二的光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如三月细柳，裁剪了冬日里的寒意。
这一笑，可化三冬积雪而成万古长春。
很多年以后，已过耄耋之时的慕容黎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张脸。
他问自己这世间是否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神采纸上易画，风华落笔难描。
黄昏的光翻过高高的宫墙，打在四个人身上，添上一丝静谧。
长长的街道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遥遥数里，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在熙攘喧闹的人群里似乎望也望不到头。穿着各色衣衫行人擦肩而过，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耳旁传来他们的嬉笑打闹声，街道旁小商贩的叫卖吆喝声，卖瓷器的小贩在滔滔不绝地向客人夸着手里的物件，眉飞色舞的表情反逗的人们哈哈大笑；猜灯谜的老板神色得意，手里拿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红灯笼，上面贴着几句灯谜，引得周围几位学子低头深思，若是有人猜出来了，便是一片叫好之声。杂耍的小孩子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瓷碗，手里还转稳稳当当地着五六支玉碟，酒肆，茶楼，客栈，戏楼，各样的店里堆满了人，剑客喝酒聊天，文人比诗赛画，周围不乏围观群众。
莫子言和小胖已经不知跑到了何处，怕是已经玩得收不回了心。
华灯初上，人影攒动，街市如昼，执明和慕容黎并肩走在街道上，手里提着的是刚刚猜灯谜赢来的灯笼，慕容黎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执明时不时的偷偷看一眼慕容黎，想凑过去又不敢，一只手好几次像拉住慕容黎，靠近靠近又缩了回去。
“阿黎！”执明轻轻喊了一声。
“噼里啪啦！”不远处有人在放烟火，一片璀璨明亮，盖过了执明的声音。
烟火吸引了慕容黎的目光，他抬头望去，出了神。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烟火了。
像他这样的人，过着漂泊不定的日子，活在各种各样的阴谋算计里，怎么会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这些呢。
点点星火扶摇而上，在夜空下碰撞出一片花红柳绿的耀眼景象，火光融进星河里，添上七八分迷离的色彩，五光十色里，是烟花海一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慕容黎笑了。
执明看着慕容黎，他从未见慕容黎露出过这样的笑容，是真正的开心，不掺杂一丝的别样的情绪。
执明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慕容黎一辈子都是这样的笑容，源自心底的快乐。
自己的嘴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公子，买把扇子吧？”正开得入迷，听见一声软软娇柔的喊声。低头去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大冬天里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左手手臂里挎着一个略有破烂的竹篮，里面是几把漂亮的扇子，右手拉着他的一角，抬起头来一脸希冀的望着他，小脸被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嘴角发紫，打着颤的身体还在硬撑着。
扇子本来是夏日驱署之物，到冬日里贩卖压根就卖不出去，正在发愁得孩子见到两位长得很漂亮的哥哥，就想着上去碰碰运气。
执明玩下腰来摸摸孩子凌乱的头发，温声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出来卖扇子啊？”
“阿嚏！”小孩子偏头打了个喷嚏声音带着些哭腔:“母亲病了，等着钱治病，父亲说今天是十五，街市上有很多人，现在一家人都出来赚钱了。哥哥买一把扇子吧！”
“是这样啊～”执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真是个乖孩子。这扇子多少钱一把呀？”
“五文钱一把。”小孩子抽抽鼻子回答他。
“那就给哥哥一把吧。”执明捏着下巴装作考虑的样子，接着对那孩子说道。
“嗯！”听见执明要买扇子，孩子立马就高兴了起来，高兴的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把篮放在地上，蹲下来给执明仔细挑选着。
“要不就这一把吧。”执明见他挑起一把打开，上面画着的是一株海棠，雪白的扇面从一角伸出枝丫，嫩绿的翠叶衬着妃红的花瓣，实在是好看极了。
“嗯！我有觉得这把好看！给哥哥！”就把扇子塞给了执明。
“来，给你钱！”接着五枚钱币放到了还在瘦瘦的手掌里。趁着这机会往那篮子里塞了些钱。
“谢谢哥哥！”孩子紧紧攥着几枚铜钱，压根就没有发觉执明的动作，眉眼弯弯，几乎要看不见眼睛了。
孩子捡起篮子，小小的身子走远了，不远处的烟火也已经消散无踪。
春花早落，烟火易逝。
“好看吗？”执明把扇子打开在慕容黎眼前显摆着。
“好看。”从没见过执明打扇子，这么一看，还真是有几分风流韵感。
只是这十五的打扇子不冷么？
“本王带阿黎放孔明灯，如何？”执明收回扇子，轻轻在他额头点了一点。
“嗯。”慕容黎摸摸被扇子打到的地方，感觉被执明调戏了。
孔明祈福，据说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空明灯上放飞，只要足够诚心，神明看到后，就会帮他把愿望实现，所以每年的正月十五都会几千盏孔明灯带着人们的心愿飞向夜空。
是吗？会实现吗？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求而不得的人呢。
执明拉着慕容黎挤进人群里买了两个孔明灯，看了几眼，把更好看的那只递给了他，顺便接过了他手里的那只灯笼，“阿黎先写！”对着他用力一笑，嘴巴咧得很大，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写什么呢？现如今的他还能再祈求什么呢？生者孑孓一人，死者不再复生，瑶光已立，难不成要他写仲堃仪？心里不禁苦笑一声。
他偏过头去看，执明脚边放着他的孔明灯和两只灯笼，手里又把那把扇子打开来仔细打量，偶尔抬抬头看看空中飞起的灯来，轻轻一笑。
之前莫澜问他以后天权与瑶光是否还会有战争，其实他自己也不愿与天权开战。
“执明……”慕容黎喃喃的说了一句，提笔写下去。
“王上我写好了。”慕容黎把笔递给执明。
“让本王看看阿黎写了什么！”执明凑过身子，把头往前一探，嬉笑道。
慕容黎动作也是机敏，立马就把灯转了过去，正经说道：“听说这灯放前看了的话，许的愿就不灵了。”
“是吗？”执明转了转眼睛，立马直起身子，把头转朝另一边，嘴里还嘀咕着：“不看了!不看了!”然后开始写自己的愿望,表情有些孩子气。
数千盏孔明灯一起被放飞，墨黑的星空下，是一场辉煌的盛宴。
抬头望去，他们看见彼此许下的愿。
——天下太平。
两人相视一笑。
“会的。”
“嗯？”
“天下太平，会的，阿黎，相信我。”
“嗯。”
孔明灯飞向了西北边，人群也跟着朝那边涌去。
“阿黎，要不我们也……啊！”
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执明一个站不稳扑向了慕容黎。
好在他眼疾手快不至于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只是双手扶住了慕容黎的两肩，可是这刹不住车的脑袋还是被逼得凑近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吻上了那若胭脂般的唇。
一把海棠扇，于万家灯火里隔绝了他人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