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寒露
日子一晃,山中树叶已经开始飘黄了。
邝露前所未有的迫切想要见到阿偲,想问他再要一瓶,太上老君的仙药。
如果之前还有什么质疑,那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梦中便是她过往。
只是所有都被已被遗忘,包括那个属于她的秘密,也伴随她所有的过去一起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姓名。
她可以不记前尘,可是她想要知道,那个生命的下落。
可这些,她无法跟润玉仙言明。
这些日子,她刻意的与他拉远距离。本来也应如此,第一次喝下仙药时,她曾经有那么刹那希望过,润玉仙就是陛下,而现在,她不信了。
如果他是,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照顾她,心如止水的面对她,无欲无求的教导她,那可真是上上上等的圣人了。
可要做这圣人,也未免太过难为自己,她不愿,他是如此。
他们之间,回到了最初相处的模式。那阳光下的荷塘,那应允的点心,就像梦一场,醒来便被遗忘了,只有那夜路上不灭的荧光,还不时提醒着,那场梦曾存在过。
阿偲小仙回来那天,手里捧了一大束果花,粉粉白白红红的,好不热闹。
邝露久未见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开心的不行。一时要给他做这个,一时要给他做那个。阿偲也不似平常老成,虽然还是话语不多,却像是牛皮糖一样粘着她,说着帮忙,却是倒忙,弄得到处乱糟糟的,邝露忙得脚打后脑勺之余,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
润玉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样子,咳嗽了一声,吓得阿偲一个寒战,抱住了邝露的腰,躲到她身后,只露了一对大眼睛,骨碌碌的偷偷打量。
邝露侧身遮着他,手里忙不停,心里也有点怯怯的,怕润玉逮住阿偲教训。润玉看着一大一小这防火防盗的样子,叹了口气,拿起一本古籍看了起来,全当瞧不见两人。
两人倒是颇有默契相视一笑,借着去找食材的理由,溜了出来。寒露时节多雾霭,松涛阵阵,烟云缭绕,阿偲跟她说着人间各式新鲜事,也说起历练时的惊险,不过多为一句带过,邝露心想,大约他是怕她担心了。
说了半天,阿偲才停下来,突又像想起什么,问道,“太上老君那药,你可用了?可想起什么了吗?”
邝露被问得一怔,想起梦里种种,脸都要红透了,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来确实难以开口,二来说真的,每次醒来,她都无法具体回忆起梦中人的面容。
阿偲却是追问得紧,邝露只好捡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说。那环绕着的河流,紫色长绦的树木,晶莹闪亮的荷叶,翻腾跳跃的锦鲤,以及那巍然的宫殿。
阿偲静静听着,也不见欢喜忧愁,若有所思,最后问了一句,没有想起故人吗?邝露老老实实的说了,见是见了,只是记不清面容。
他像是有些懊恼,但也无法,侧过身捣鼓着小荷包,又塞过来一瓶,叮嘱道,这次一次喝完,不够他再去要。
邝露心里想,便是他不叮嘱,她也是会一次喝完的。此刻,她远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渴望知道她的过往。
阿偲见她似乎陷入了什么情绪里,没有去打扰,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身侧,挨着她坐了下来。
晚风在他们身后吹起松林作响,漫野雏菊花开芬芳。邝露见他安静,心想或许是累了,便让他靠在她膝上,手轻拍着他背心。
“邝露,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仙上刚刚降服了一条修行万年的恶蛟,虽然他不说,我总觉得,他受伤了。”阿偲趴在她膝上,说着。
“他突然要我去人间历练,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回来我才知道这件事。仙上总是这样,怕我跟着去,就干脆把我送走,怕人担心,就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
邝露也不知此事,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乱糟糟的有些后怕,却又不得不安慰他说道,“阿偲还小,仙上这是疼爱你才不告诉你。”
阿偲头埋在她裙裾间蹭了蹭,闷闷的说道,“仙上一定也疼爱你,所以也不告诉你。”
邝露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偲倒是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着,“其实我早就习惯了,仙上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有一次,我还很小的时候,嗯,也不能算小,大约三百岁的时候,早上醒来,就见他站在我窗边,说他要离开一阵,叮嘱我要听话,其他再没多一句。
那次他消失了快,按人间的时间算,大概有三年吧,归来时整个人就像劫后余生。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般虚弱,也没见过他那般高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身体很不好,记性也很差,养了很久,都无法恢复如初。
后来听月下爷爷说,他只剩一半真元,谁也不知道,另一半,到底去了哪里。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怕仙上会归于天地,但后来我又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的对待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想,另外那一半真元,一定在一个很重要的人那里。我一直,都在找那个人。”
邝露安静的听着,风吹乱了阿偲的发,肉团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似天真浪漫的情绪。
“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邝露忍不住问道。阿偲没有再说话,像是睡了过去,邝露用长长的袖遮住他,帮他理顺了颊边的额发。
用完饭后,天边最后一道光,都消失了。屋内灯火倒是通明,阿偲不知有多累,熟熟的睡了过去,剩下两人,四下安静,面面相觑。
傍晚刚下过一阵雨,现下正是月照积水空明,秋风阵阵,夜凉如水。
邝露走了过去,关了窗,回头时,正对上润玉的视线,他像是要说什么,却也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润玉仙,可是受了伤?”邝露问道。润玉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着她。
“阿偲说前一阵,你刚降服了一条妖蛟,许是受了伤,他很担心。”邝露解释道。
润玉点了点头,却又问了句,“那你担心吗?”
邝露疑心自己听错,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润玉看着她,目不转睛却语气平静,稍稍抬高声音问道,“你呢,会担心吗?”
邝露这次听得斟酌,却又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润玉等了一阵,迟迟没听见回复,只垂下眉眼,看不清表情。
“你最近,不太一样。”润玉又突然说了一句,生生把话头转了一个弯。
邝露讪讪的笑着,“有,有吗?没有吧……”
润玉抬头瞥了她一眼,眼里明晃晃的全都是,你有。
邝露卷着手里一缕头发,好半天,才说道,“润玉仙,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润玉点了点头。邝露低头想了想,鼓足了勇气,问道,“润玉仙,我从前,是否…是否有过一个孩子?”
润玉定定看她,目光有些吓人,好一阵,才问道,“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邝露摇头摆手的,声音细如蚊呐,只说是些片断,连不成线。
“所以,因为你怀疑你嫁了人,有过孩子,需要避嫌,这段日子,才这般反常?”润玉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邝露并没有否认。
润玉看着她,眼里都是复杂,“都是旧事,何必执著。”
邝露听他这般说道,便知他是知晓内情的,只不过不想说而已,她不想逼他,却又有些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孩子,可还活着?”
润玉目光一动,最后回答道,“活着。”
邝露心中如有大石落地,这诡异的对话,本该停止,反正她手里有了仙药,回忆里的细节,总能比润玉说的清楚些,可神使鬼差的,她又问了一句,“润玉仙可知,那孩子的……父亲,可还安好?”
润玉手中茶杯发出细微破裂声,寂静里刺得邝露一颤,“你想起了,孩子的父亲?”
不知怎的,邝露总觉得,连润玉的声音都带着隐隐的颤抖。她摇头,“记不清了。”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润玉沉默片刻,才说道,“也还安好,你可想见他?”
邝露心里没有由来的发疼,梦里那些纠缠情绪从四面八方探出触角,勒紧了她,说不想,大概不是,说想,却又恐惧。
毕竟已是过去了太久的岁月,久到恍如隔世,谁又知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或许他早已遇上正真心仪的女子,儿女成群。况且,当日离开的是她,若是再凑上前去,又算是什么呢?
她不过想听一句,他很好,便就足够了。
“我想见那个孩子。”最后,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