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到目前为止听到的最惊喜、最舒服的曲,画中戏达到了一种惊人的通感,用听感和文辞贯彻中国画的意志,用声音和文字作出了一副古典山水画:
有时会飘入一阵笛音然后消失,听来像是这里画了一群倦鸟振翅归巢山林;时而起一阵笙乐,像是蝉鸣与孩童玩闹、新生儿啼哭一类的场面;拨弦乐器在画林间飞瀑和檐下清泉;和弦则像长焦镜头一般一一掠过重重青绿的山崖,开放的或是落花的林冠、水面。
配器就是一笔又一笔飞入的色彩和落下的景致,像在模拟自然环境音和空间感,并且使用它们对这个场域进行调频和控制,大量使用这种方式,鳞次栉比一笔又一笔画了不同的东西。没看词的时候便能听出来在画什么,看完词又发现,配器的加入和退出又跟词给定的画面和意境是高度配合的。
画中戏画出了一些古典画作中最常见的元素,山水林间、村落⼈家、草亭、河川、行舟、过客……画里有新生与离别,得意与失意,“我”在画中游,亦在观画中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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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临川四梦》初听风格差不多,但随着领悟的加深,又能品出各自的差异和造化来。每首具体参与创作的人有微妙不同,个人听来融合度和接受度水平不一致,画中戏是我初听时最先get到的一支,它的词作整体流畅且充满巧思、主题凝聚且完成度极高,同时跟作曲和编曲还能做到相互之间高度映衬和成就。
据专辑介绍,它取材自《邯郸记》中的梦境,“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间打滚,影⼉历历端详。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黄粱?”黄粱一梦,以梦为画,由梦境折射现实,全词以“一切皆虚妄”为主旨来写作;同时,部分句子也以《邯郸记》中特殊遣词手法来写就——
客惊秋色山东宅,宅东山色秋惊客。
卢姓旧家儒,儒家旧姓卢。
隐名何借问?问借何名隐?
生小误痴情,情痴误小生。
反复,但又加上了有变化的反复,顺序和逆序穿插并举,主客相易之间让画中人和观画者身份得以不断转换。
唱段里的『转眼西风、转眼西风;话此离别处、此处话别离』『往来处去、往来处去;门扫落山花、山门扫落花』除了参考其写法,这种形式的唱词又格外符合中文的特点,字数少但信息密度大。在加载进入音乐的时候,使用这种『一叹再叹』的方法让中文在音乐空间里的意境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释放出来,一叹再叹,每一次“重复”时内容和情感都在变化,每一层的光彩都在变换,给思绪以充分的延展空间。
阿云嘎的音色和驾驭能力,让他的声音也变成了一杆有质感、带毛边的笔刷,牵引着听众的视线。
此外在旋律上,所有的唱段里除了人声副歌『花开不识春,日暮忆繁华。贪恋镜中月,不如早归家。从来都写意,何必细雕琢。不过一酣睡,庭前扫落花』有较为明显且容易上口的旋律,其他唱段均不是旋律性的,配器就更加缺少旋律的形态感,这种没有形态的感觉让人想起一些传统古曲,那些曲子给人一种丢到自然环境里会完全消融进去然后消失掉的感觉,几乎很难记下来也很难哼出来,可以说,它完全不“取悦”人,但是,和谐自然。
听惯了现代音乐往往一听就知道,哦这个旋律哦这里这个演奏的点让我觉得很激动,很唯美,或者这里很特别让人心动、有被爽到。
但是中国的古曲完全不这么“取悦”人和调动人,有种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它时不时地脱离人的主体感,不再一味地观我,不刺激、不调动、不消耗人的声色犬马之劳,有一种万物逆旅而百代过客,对整个天地并不重要的深刻自觉。
(这种感觉总让人联想起西方的积极虚无主义,但是又直觉哪里不太一样,这种超越我当下能力的问题不知如何表达,暂时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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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东欧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比较研究的景凯旋老师在谈到中国诗歌的真精神时,曾对中西本源文化的异同作出整体描述。尤其是二者之间的差异比较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那就是西方文化的人神关系有鸿沟,而中国文化的天人关系则是可以合一的。
用一种外在超越性的视角来重读古典诗歌,在比较中观察时会发现:
西方人在世界观上追求无限,
中国古人思考有限;
西方诗歌在审美观上倾向崇高,
中国诗歌倾向优美;
西方文学在自由观上呈现人的孤独,
中国文学更多地呈现人的寂寞。
这种审美情趣体现了世界观的差异,西方诗歌的美是在实现自我中呈现的,而中国诗歌的美却是在忘却自我中呈现的,一如王维所言的“无我之境”要高于“有我之境”。
中国文化强调群体性,但在文艺上反而更多表现的是个体性、主观性和情感经验,这种“背离”形成了民族人格上的内在互补。在群体和秩序之外的文艺空间,一面记录和抒发个体世俗经验,一面跳出有我之境寻求无我,寻求与自然融为一体,并自觉地将自身纳入天地之间;西方人却能对自然保持客观的观察,想要超越它。
一方面这会使得中国文化不像西方文明那样有一种本能般的优势去发展出严谨的科学体系,会缺乏一定的科学精神,但另一方面却也成就了其无可超越的优势,用“自然”将个体包裹起来,成功稀释掉了人生中的情感苦厄和对于死亡的终极焦虑,因而没有撕裂的大痛苦。
贯穿了这般意志的画中戏,从几声古琴的简单拨弹开始,逐渐增加色彩、景致,如同万华镜一般变得五光十色,又回收到最初的琴声,终回归清淡与深邃。
山三远 俯仰间 烟云起
东面人家 着新衣 婴孩啼
转眼西风 此处话别离
人生几载 茶饭几碗 绢纸锦盒化尘沙
花开不识春,日暮忆繁华。
贪恋镜中月,不如早归家。
从来都写意,何必细雕琢。
不过一酣睡,庭前扫落花。
墨五色 浓破淡 青绿洒
亭外人物 扁舟行 圆月挂
往来处去 山门扫落花
咫尺写千山,方寸绘无涯。
终归天地间,夜眠七尺榻。
从来都写意,何必细雕琢。
不过一酣睡,庭前扫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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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8-8 登
文稿整理自8-7与狮狮的对谈碰撞,对此文亦有贡献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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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别的内容,相关延伸好像增强了理解,遂补充
今年是汉学家、翻译家卫礼贤诞辰150周年,作为帮助荣格理解中国道家文化的桥梁,荣格曾于1930年发表演讲纪念卫礼贤,距今93年,快一个世纪。看百年前的心理学家站在不同文化的边缘,痛苦地对抗自身局限并进行跨文化探索的努力,试图构建起共通的关于人类心灵的理论,至今仍觉得震撼。
国人似乎讨论荣格明显多于弗洛伊德,一方面荣吸收了弗,另一方面荣摆脱了弗身上的刚愎自用的男性沙文主义色彩,也努力走出了自身文化血脉的局限,得以学贯中西各个文明体。
“专业学者的心智带有某些纯粹的传统男性特征,更伟大的精神却带有女性的特征,有着一个擅长接纳、培植和繁育的子宫,这样的天赋能够使人敞开心灵,付出巨大的牺牲以获得人格构成的本质性重组从而前所未及地领会不同文明的精神。”
以有限的生命去拥抱无限的文明和智识,这是卫礼贤和荣格的共同点,百年前的他们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场剧变的边缘,但又无法清晰把握变革的性质,百年之后这个过程似乎也才刚刚开始。
-荣格&卫礼贤《金花的秘密:太乙金华宗旨慧命经原文及其英译》
-再版序言新增:1930年荣格纪念卫礼贤的演讲
-金花的秘密:荣格的欧洲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