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季南方的雷暴天永远是出行者的恶梦。我原本下午的航班从延误到取消再到改签,打乱了全部的计划,手机里的短信也是编辑了再编辑。
凌晨一点,滞留的人们在地勤通知声中终于可以登机了。
我偏爱窗口位,这次选择的也是靠紧急出口的窗位,在基本满员的客舱里邻位竟难得没有人坐,困乏不堪中的小庆幸。拆开的毯子蒙住头,手脚尽量舒展,我希望自己能够实打实地先睡上一觉。
到达前,要做出清醒的决策并不容易。
是突如其来的剧烈地颠簸把我震醒,入睡的时间或许没多久,梦境都模糊得没有焦点。空姐在机舱两侧指导走动的乘客,遇到气流请大家迅速回到坐位。我身边的位置也有人坐了。机身猛烈大幅的摆动,后排似乎有人在惊叫,座椅下不知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将我几乎从位置上弹起。
“你担心吗?”旁边坐的人忽然开口问道,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运动装,一顶白色的线帽捏在手里。
“担心气流?这看着吓人,没什么危险的,穿出云层就好了。”我将掉落的毯子收起来,看了看弦窗外的天空,黑压压的只有机翼上的灯在闪烁。
“人哪,对于无法掌控的事情总是怀抱侥幸,矛盾地平衡心中真实的担忧。”他叹了口气。
“还好,我没这个烦恼。”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几分钟后,机身稍微稳定,我将窗板放下,仿佛听到旁边那人又叹了口气。
“离家久了,就总想回家,但每次回家的路都不顺畅。”
他将帽子戴回头上,嘴里自言自语着解开安全带,走到紧急出口前拉住了门把,如同魔术师上台般的转身向我微微鞠了一躬,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有精神方面的疾病,空姐连声警告地冲过来想要拉开他。
他手腕一转,出口门竟然轻松地被推开了。
“?!”
我眼前的时间仿佛变成了慢帧,每一格清晰又漫长。一切想象中的惨烈都没有发生,尖叫怒骂被铺天盖地涌入的云烟屏蔽了,空气里一股清凉油的气味弥漫着了整架机舱,每个人被浓厚的云雾包裹像个虫茧。除了那人和我。
“我家到了,愿意来坐坐吗?”他诚恳又彬彬有礼地向我招手。
这景象疯狂的足以碾压任何人的理性,我的神智顺理成章地被蛊惑了,像个白痴一样地起身跟随,
2.
舱体外的黑色天空现在亮如白昼,他回身拉了一把,我就站在了云上了。是的,云霄之上,白花花的一片,柔软得没过我的脚背。面对超越了常识的现象,我难免胆怯,生怕一动就会万丈高空直落地面。
“放心,这里的走廊很稳固,你跟着我。”那人拍了拍我的背,他的右手指一根根地伸展开来,变成五条细长的白绳攀在我身上,我攥紧了它们,由他拉着走。
云雾凝聚成狭长的通道,像在一个洁白的车箱里前行,脚下绵软却极为有韧性,踩稳后有微小的反弹力。一段路后,对于掉落的恐惧得到舒缓,自己也可以小步地向前磨,我僵硬地往后望了一眼。
身后静止的机身完美地嵌合在这片云山云海中,金属的光泽在太阳的余辉下耀目孤寂。
“ 我在做梦,一定是做梦。”我喃喃自语,狠狠掐了下手背,有痛感。抽打自己,也许能扇醒这场梦魇。
“如果你的意志是清醒的,这里就是真实的。”那人用手拦住了我,它们正慢慢恢复成普通的手指。
“那你是什么人?你是人吗?”
“这是我的家乡,我们是在这里被创造出来,如果按人类的族群划分,我想你可以称我们为云人吧.”他帽檐下五官透明得像一层薄雾但轮廓又清晰可见。
通道来到了尽头,像是从云山中走到了峭壁边缘,了无边际的清朗天空白云环绕,如果从地面向上仰望,这种景象必定壮丽得令人赞叹。但对于现在往前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空间,高空的眩晕,我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
“你平时有特别喜欢什么车型?”他伸直右臂拦在我前方,让我稍微有个支撑点。
“车?巴士和私家车吗,出租车也行,随便。”我头疼,大脑在缺氧。
他歪了歪头,嘴里发出哨音,不成调的节奏。空气中像有双无形的手将零散游走的云团逐渐推拢,按压揉搓出了一辆车的型状,停在我们面前。
一辆雪白复古老爷车,车头还立着小小的天使车标。
“你是我的客人,我希望能尽量宾至如归。请上车。”他打开车门,将我推了进去。自己走去了另一边的驾驶位。
3.
车开得非常平稳,御风而行,如履平地。
车里的配件都是一比一仿真比例,实体感非常强,我暗自在座位下用力掰了一团云块,揉搓起来是橡胶般的手感。
“我车开得不错吧”他略带自豪地问我。
“你们这里开车也要考驾照吗?”坐在密闭的小空间里使人心安,凌空也不再那么可怕。
“不需要,但我是自己去陆地上学的。我学车那个年代还没有驾照,车也少。”
“现在的年代这种车也不怎么上路了。”
“我刚开始学车就是这种,习惯了。现代那种功能太繁琐,我很难适应。回来仿做的都是这类车模,图纸花了我不少功夫。”
“那你们还会去地面学习什么?有高铁吗?”
“你说得出来的事物这里都有,主要我们存在了太久的时间,很多无聊的时候就以观察陆地为乐,照着地面上的事物来演化。”
他用力的按着喇叭,前方的云层开始波动,蔚蓝的天空像幕布被撕裂,一堵硕大无比的云墙横亘在面前。云人灵活地打着方向,从缝隙中穿入。我们进入了一座城市的干道。巨型电车、铁塔,凯旋门,林立的街边咖啡馆,直至开上了一条宽阔的云桥,我们从白色巴黎的中心横穿而过。
“神奇。”我由衷地赞叹。
“这么多生物中,人类是最有趣的,你们会创造,我们只会模仿。”
云桥相连另一端是两扇高耸的云门,大门随着我们的到来缓缓开启,庄园式的绿道通向了一座气派的古堡。门庭前有棵巨大的白色烛型树,树下人影绰绰,他们形态不一,有实在的连肌肉纹理都能看清的,也有飘渺的仿佛风吹就散。
“这都是我的家人。”云人向我介绍,没有任何预告整架车就“噗”地一解体消散了。我失去了重心趔趄地向后倒,被远处飞来一双手迅速扶住带向中间看上去很老很老的一个老太太面前,她的身体通透明亮,脸上皮皱得阴影叠加看不清眉眼,但两手却坚定有力。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客人。”她声音也与外表一样古老低沉。
“出了点状况,耽误了不少时间。”与我同来的那人向她低首致礼说。
“我们都在担心,现在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希望还来得及。”
“你已经知道被邀请的原因吗?”她又问我,
我摇头并表示自己一直都处于懵味的状态中,
“那请允许我长话短说,我们面临一个困境,需要外来的力量协助,而你可能就是那个有缘人。”
“这可说不好,”我不敢妄自菲薄,别说助人了,我没多久前还被这高空漫步吓得失魂。
“我们不强求,你跟我来看看之后再决定吧。”她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带领大家向旁边的茂林走去。
4.
“古湖。就是这里”。
城堡边森林高大阴郁,光线明显地被削弱,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了。我们在林子中间一片空旷停了下来,老太太指着前方向我介绍。
“你眼前这一片原来是依照上古时期的大陆而仿化出来的,随着地面上的那块陆地突然沉没。这里也失去了变化,日渐缩小。就在一个月前,湖水开始变得不安,在沸腾中出现了一个女婴。我们族类的存在是恒定不变的,漫长的岁月带来的只有消亡,从来没有诞生过生命。而这婴儿就那样凭空出现,我们被她啼哭声召唤,可水位也开始暴涨,原本清澈的水面很快变成令我们无法靠近的状态。”
那湖面呈扇形,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黝黑透亮。湖心那小云床称得上近在咫尺。我比了比,最近的岸边连去湖中心,大概连五步都不到。
“这湖里有什么让你们不敢过去?”我感到不解,这并不难啊,就算它们怕水也完全可以随便找个长梯或者棍子把孩子捞过来。
“这孩子是从自然的悲悯中孕育出来,它被那些古老妄死的游魂追逐争抢,冥河的水禁锢了这里的湖面。我们尝试过无数次,但无论怎样都会在经过湖面上空时遁入虚空。”云人无奈地摇着头。
“你们找我来的原因是认为人类才能通过这个湖?”
“它们来的地方是人类陷落的的领域,我们希望人类的力量能够打破这段距离。今天是她的满月,她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在月亮升起之前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云人坦然道。
我走到湖边蹲下,用手在上面扫过,没有异状,将手从湖水中划过,黑镜般的湖水像啫哩一样稀沥沥地从我掌心滴落。
“我们不会强迫你,但你会愿意帮我们吗?”
“我可以试试,”看起来很简单,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5.
我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没入湖中,比想象中的要浅,差不多到腋下的位置,粘稠得像沼泽。第一步,我就后悔了。
冰,透骨的冰冷,明明之前感觉无害的湖面,迈出一步后,瞬间就变成万年寒冰一般,我全身冻得僵硬,下巴也嘎嘎响。我勉强地转过头往回看,那云人明白我的意图,在岸边无语地伸出手,示意我退回,但脸上的难过无法掩饰,其他的云人手牵手围在湖边低声默诵,也有人忍不住开始啜泣悲号。
他们的哀伤令我略为犹豫。
湖中心,天际的月亮正缓慢的抬起身影,毕竟那摇篮就在眼前,在湖水的包围中被黑柳般的水丝攀绕吞噬。里面婴儿孤独又脆弱,小小的身躯在下沉,可她的眼睛却亮如星缀,正溜溜地盯着我看,奇妙的刹那,羁绊在我们之间展现。上个月的今天,也是我四十年前诞生的日子,同样的日期穿越了时空传递着某种讯息,令我的灵魂随着她的心跳悸动。三步还差三步而已,我给自己打气,咬着牙往前再迈了一步。
第二步,我迈出了炙热,黑冰化为黑油,在炼狱里燃烧,我被黑焰包裹,黑色的血肉一缕缕掉落,露出森森白骨,我骇绝狂叫不止,云人们在身后大声回应我“别停,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幻觉!往、前、走!”
第三步,痒,万蚁噬骨的痒,剩余的皮肤都被我扯下来抛开,成为了一具骷髅还是痒,我掰断了自己手指、手肘、肋骨还是痒,最后的一步是什么我已经放弃去想,我要被杀死在这无穷无尽的折磨里了,在把自己大卸八块前,我狠着劲地从胯骨上将右腿整个扯了下来,拼攒出最后的怒气将它将全力抛向湖中心,紧紧地扎入了摇篮。
随之而来的一幕让我觉得自己又陷入了疯狂的幻觉,像似在梦境里看电影般不真实却身临其境。当脚骨触碰到了小云床的同时,四周的黑色湖面光速般地消失不见,我的身体缓缓地复原回正常。云人们聚拢了过来,在我倒下前,厚软的云垫将我团团地包裹住,清凉的空气从头到脚一缕缕地渗入毛孔,安抚我灼痛的神经血肉,我为自己第一次如此强烈感受到活着而痛哭。
婴儿在摇篮里哼哼,云人们围绕她激动地转着圈,喜悦得欢唱着,老太太站在最里面,将婴儿抱起来,用苍老细碎的声音吟唱着某种古音,云人们轮流上前从自己的食指滴下银色的露水,点在婴儿的额头,亲吻她的脸颊。
“我们在为她颂福,可以向你讨个祝福吗?”最终,那老人望向我。
“怎么做?”我从虚弱中恢复了许多,扒开云堆,站直了腰。
“仿照传说中的古法,每个人都从自身的本性中选取一样赠予她。不用说出来,心里默读两遍就可以了。”长者将婴儿递给我。
近距离地看这个孩子,这古怪又纤细的生命幼芽,粉嫩嫩的脸庞,头发卷得令人赞叹,苍白细小的手紧握着她的小玩具,一团随意变化的云朵。我在自我认知里搜寻,偏执与愤怒似乎早已与美德背道而驰,唯一能赋予的大概只有他们天性中缺乏的。
“想象力,收下这个,别让那些愚蠢的约定束缚你的头脑,释放你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在这片思想荒地里构建出自己的神奇国度。”我虔诚地对她轻语,学着云人将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
婴儿目光随着我的手指转动,笑了。那稚气又带着魔力的笑容,我的心脏被狠狠地击打了一下,仿佛深重的罪孽随着秘密从指尖潺潺流逝。她小手挥舞着,玩具云朵变成架小飞机脱手而出,歪歪扭扭地飞向我的胸口,直到没入其中,我都没有反应过来要去阻止。
“别怕”,云人伸出长臂按住了我想要后退的身体,同时接回了孩子,
“这是一份回礼,谢谢你”。眼鼻间掠过的低语如救赎,更像是赦免。
……
“请将桌板收起,我们准备降落了。”乘务员敲了敲我的肩膀,我惊醒过来。飞机仍旧平稳地飞行着,机舱广播还有半个小时到达目的地。没有云人,没有云堡,没有婴儿,只是一个梦境。旁边的座位也没有人。
我起身上了趟洗手间,在镜子前审视胸口的肌肤,光滑平整,但似乎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被替换了。
6.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清晨5点,月亮丰满得挂在陌生的城市上空。
到达厅里就这一班机,大家差不多都顶着一脸睡意。手机开机就是一堆信息,最上面是一条新闻热点推送:昨日XX机场查获了一名在腿部装置了爆炸性物品的可疑人士,并因此导致了大面积的航班延误……。在行李带前站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这次没有托运。
从信息中心拿了份市区地图,陌生的路名令我茫然又有种亢奋,每一种交通工具前往的目的地似乎都不相同,这感觉如此独特。我长长吸了口气,脚步变得轻松,鞋跟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