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
席卷天地的黑暗海洋,金属般厚重的浪潮层层翻卷,每一次冲击都像漫天巨石。蛇虫扭动,要从每一处缝隙进入身体,留下黏滑腥臭到令人作呕之卵。黑暗温暖得像子宫,好像世间万物都在这里了,却都没有。
有什么东西在将自己曳向深处,有去无归之地,散发着难以言表的熟悉感,有如自己的内脏在地狱呼唤自己的大脑。
茂盛的海草。
寂静中有漫长岁月的苍老喘息。压抑的,孤独的徘徊,仿佛前世。
白少昊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闭气已久的人被拉出海面,一片空白,脑海中空旷得像2007年漫天大雪。
黎把他的耳机摘了下来,于是浪潮刹那间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机舱内的轻微噪音,但仿佛并未走远,只是到巨石之后躲藏起来,偷偷看着他。
他挺直身子,生而为人的记忆才轻手轻脚地沿着浪潮退下的石阶走来——悠闲的儿时岁月一闪而过,绚烂的夏天,从平淡岁月直到惊鸿一瞥,黎持刀迈入黑暗,白向他告别,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黎从黑暗中归来,带他一路来到这里。
努力地抑制呕吐的欲望。起源于一个疑问。
“你看到什么了。”
白少昊闭上眼,但刹那间奔涌而来的黑暗又让他睁大双眼。他感到灵魂已脱离身体,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还残留在这里,大部分都留在了梦中缓慢流动却不可逆的漩涡里。
黎握住他的右手,轻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简短的四个字,却满含着直击灵魂的力量。白少昊一刹那回到人间,坐在飞往温哥华的机舱里,左手边隔着几个空位便是过道,右手边是黎,黎的右边是舷窗,他们相临而坐,正越过浩瀚云海。
他艰难地眨眨眼,喘过几口气,然后活了过来。
“我没事。”白少昊抬起被黎握住的右手,“好像......是一个很......黑洞一样的东西。”
“嗯。很难受吗。”黎收回左手,恢复了一贯的坐姿,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上,转头看向窗外。
白少昊闭上眼,面容悲戚,“是。很难受。好像有什么在里面。”
“所以这就是选我的理由吗?”白少昊小声问道,“那个是什么?”
“我不知道。”黎看向白少昊的双眼,“但这是选你的理由。”
“你他妈,”白少昊叹口气,“我要回家。我不去了。”
“为什么,”黎的语气很平静,“是因为我不能给出你想要的答案,还是你对梦境中所见的一切产生了恐惧,想要逃避它?”
白少昊喘口气,挪挪身子,“都有,但是这个不重要,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逃避不了的。”黎看向窗外,“你已经开启了它,就不可能停下来,除非你走到最后。”
“我操,那你他妈,倒是说啊。”
白少昊试探着眨眨眼,确认那感觉消失之后才敢放心地向后靠住,闭目养神,但语气仍然软弱着,好像熟睡中被惊醒的孩子,随时都要再度睡去。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抗拒,我没有办法。但这是你的问题,我能做的就是让你知道,直到你做出选择。”
“又不是我他妈要,开启什么,是他妈,你来找的我。”白少昊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行吧行吧,时也命也,时也命也。”
“什么选择。”白少昊看了黎一眼,问得有气无力。
“现在说得太详细,会影响你的判断。简单来说,你也许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的走向,包括存在与否。”
“哦,那简直,太棒了,我好厉害哦,我是超级英雄。”白少昊坐直身子,“那我如果说地球爆炸,地球就会爆炸?我如果真的让地球炸了,你怎么办?很彻底那种,满太阳系都是。”
“这是你的选择。”
“这个笑话挺老了,”白少昊似笑非笑,“那我如果让你原地嗝屁呢?那这个问题同时包含了你和我,就不能再说这是我的事和这是你的事了吧。”
“你能杀死我的时候,说明已经结束了。所以我并不担心。”黎看着他,而白少昊意识到黎并非说笑。“看来你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还要回家吗?”
“那我他妈还能回家吗?”白少昊苦笑,“你这都快算得上绑架了,还带着管制刀具。”
“你决心要逃避,我是没有办法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有很多选择要做,逃避当然也是一种选择。”黎想了想,又道,“‘逃避’可能不是很恰当,这个词带有贬义色彩,应当说,你如果选择‘不经历’也是可以的。我对你没有期望。”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我能下了飞机,再飞回来吗?”白少昊愣了。
“可以。”
“嗯......”白少昊揉揉额头,“那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监视什么的?”
“你可能会,或者说,几乎是必然会做类似的梦,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变化,会有人监视你,但和你无关,你不会受到影响。我会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如果你某天想再经历一些事,我会再来接你。就像今天一样。”
白少昊本想说“那我回家吧”,但车厢中的天使壁画和对他毫无防备的女孩涌上心头,在这致命的时刻俘获了他。白少昊知道自己要不可避免地沦为青春期的男孩子了,于是他突破了理性的疯狂劝阻,选择与1997年到2015年的平凡生活作别。他的心跳得厉害,想着将来自己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傻逼决定,甚至会幻想再来一次然后对黎说滚你妈的我要回家。
“好,我跟你走。”
巨大的落地窗。阳光透窗而入,碰撞墙壁散发出金色光辉,给寂静的房间平添几分神圣色彩。油画般的景象藉由落地窗呈现其中,两侧墙壁洁白如雪,近处树木阴翳,远处海天一线。
诺威斯特的院长办公室是学院中装修最简洁的房间之一,里面空空荡荡,历任院长只能守着一台纯金属的办公桌和落地窗消磨时间,可供选择的娱乐活动除了玩手机之外只有书法,远眺,喝水和冥想。
上一任院长于2014年6月12日辞世,而6月13日,早被选中作为接班人的现任院长便坐在了办公室的座椅上,保证庞大学院的正常运行——尽管大部分人知道,诺威斯特的许多事,有没有院长其实并无差别。
现任院长还很年轻,外貌在24岁到27岁之间,脸上的书卷气似脱未脱,翻阅文件时总是眼神澄澈,有种说不上来的干净。
“请进。”
院长抬起头,身材高挑的俄罗斯美女推门而入。
“安娜。给我带的叶子吗。”
“是的,”安娜以汉语熟练地回应道,“今年最后一批叶子,大概能消耗一个月。”
安娜扶一下棒球帽,将右手拎着的塑料袋放到办公桌上,“里面是白少昊的资料,还有一些已经签好字的文件。”
“嗯。”院长将正在审阅的文件收拢,整齐地放到左手边,随后打开塑料袋,取出其中的文档夹,“和斯图尔特的资料一致。不过真正的理由是什么?黎想培养一个英雄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并不了解。”
“嗯。”安娜的回答并没有引起院长的不满。他点点头,将文档夹收到抽屉里,“我不会过问太多,但她要是想让麻烦少一些,最好还是想一个比较合适的理由,否则,对她,对这个孩子,都不是很好。”
院长喝一口水,“还有事吗。”
“黎希望你不要过多地试探他。”
“这是说,白少昊是她的私人物品吗?如果她愿意为他发表这样的宣言,我只能推断这件事和先知有关。”
“嗯。”安娜扶着棒球帽点了一下头,“我要去机场接他们了。斯图尔特会更新他的入学安排,明年开学之前,黎会给他安排一些训练,也会给他注射胞虫。”
“我知道了。”院长喝了第二口水,沉默许久,“所以让我知道他和先知有关,也是黎计划的一部分。她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可能选择中立,但大部分选择会偏向地龙,这一条原则基本维持不变。”
“非常好。还需要我提供其他的帮助吗?”
“我不知道。”
院校微微一笑,“好吧,我知道了。欢迎新同学。”
安娜以一笑报之,而后点头致意,退出房间。
温哥华,陌生的城市,白少昊的夜是它的白昼。
此时此刻的白少昊应该在学校的宿舍里熟睡,也许还会梦到天边的云彩,或者说,他的生物钟应该让他产生倦意,但是没有。苏醒过后,所有的倦意都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脉搏一般的头痛,在前额或脑后,像是什么东西在前额叶和顶叶间缓慢生长。
黎说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他注射过的药剂正在慢慢改变,更确切地说,是破坏他的身体,改造成胞虫喜欢的样子,然后那些虫子们就会进去居住。
“不过这项技术很稳定,没有失败的先例。”黎把背包交给白少昊,“里面都是你的东西,保管好。有两张银行卡,密码都是卡号的后六位。”
“什么叫没有失败的先例,意思是之前没有人做过类似的处理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白少昊接过包,“简直就是放屁。”
“这种虫子最初是从另一个世界发现的,随后又在一个人的身上做了相当长时间的培养观测,所以性质非常稳定。而且你注射的药剂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最严重的后果是短时间的过敏性休克。”
“卧槽,异界虫子......”白少昊闻言一颤,“戮蛊?”
“嗯?不是蛊虫,是一种介于病毒和寄生虫之间的微生物。”
“额......”白少昊尴尬地笑笑,“你说有人做了相当长时间的培养观测,是什么意思,这个虫子已经发现很久了吗?”
黎看他一眼,“具体的细节涉及到学院的保密协议,我不能透露太多。不过你可以去学院的数据库里搜索,如果权限够的话,是能看到的。”
“不可能,真正的绝密事件不可能让你开个头然后对屁股保密,”白少昊撇嘴,“不讲就不讲。”
“你的推理很果断,但是也有可能是我想讲的东西和数据库里的记载有出入,所以我只能将你导向数据库,而不能说出真相。”黎顿了顿,“这个问题涉及到两个对象,一是‘发现虫子’这件事,二是‘接种虫子的人’,我建议你不要深究第二个对象,因为没有什么意义,而且比较危险。”
“听起来非常恐怖,有种谍战片的意思,但是你都把这个东西告诉我了,不太合适吧,万一我一时兴起搞来搞去那不是要出大事。我还是觉得你的说法有问题。”
黎突然伸出手,用食指和无名指在白少昊的脖颈上有规律地按了五次,次数分别是二一二。
“你到诺威斯特,能毫无保留地相信的人很少。以后如果有人能按出一样的节奏,你就知道那个人是我了。其他的问题不要深究,不然我会很麻烦。”
黎的手指有些凉,像两颗小石子轻轻碰撞。
白少昊下意识地去摸黎按过的地方,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就是暗号吧。”
黎点点头,“接我们的人来了。”
行人很多,三两成行,大家默契地维持着距离,在陌生人的世界中擦肩而过。白少昊随黎走在异国的街上,察觉到繁华都市中水流般温婉的孤独。白少婻说她一定要考浙大,而白少昊却大城市有种莫名的排斥。他害怕自己被淹没在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害怕这些庞大难以摧毁的冰冷机器吞噬自己的生命。
白少婻说,这首先是一种懦弱的表现,而且太悲观,世界是很美好的,海子说了,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白少昊心里一动,没有再想下去。
黎走到街边,站着等来接她的人。短短的一段路上,已有七八个人回头多看了她几眼,而她熟视无睹,自然得像一座雕像。
“难受的话就说出来,”黎目视远方,“可能会有腹泻和偏头痛。”
白少昊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头疼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炸了,但他还在考虑胞虫的事,并且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了数种猜测,尽管每一种猜测都带有浪漫的童真色彩。不知道为什么,白少昊居然对未来的一切产生了积极的幻想,而原本他的规划只是找一份工作,在漫长的人生中九点或者十一点下班,庸碌无为,直到老死。
他在幻想的间隙站到了黎的身后,在风中忍受着漫长痛苦,等要出现的人出现。
黎突然道,“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的电子设备,还有一把弓。”
“弓?”白少昊兴奋起来,“是那种很老的弓吗?神器之类的。”
黎点头,“是之前被用过的一把,里面保存着另一个世界的领主,用来判断使用者的承受能力。能力差的话,使用者的灵魂会消散。”
“什么消散。是反噬吗?那我这个状态不是......”白少昊皱眉,“而且灵魂真的存在啊,这种东西。”
“你不会的,”黎难得地犹豫了,“如果你承受不了的话,我会对我的判断负责。”
“负责......”白少昊尴尬地笑笑,“那你找我就是因为这个弓吗?”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只要接受就好了。”
白少昊叹口气,“行。那,那个领主叫什么?”
“名字么?”黎看他一眼,“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在世界的架构中是力量的象征。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吧。不过按照你熟悉的文化来看,你可以用‘龙’称呼他。”
“卧槽!龙啊!”
“‘龙’只是统称,并不指代汉文化中的同名形象,只是你用这个字称呼他,他可以接受。”
“哦哦哦,懂了懂了懂了。你们很熟吗?”
黎摇头,“他没有告诉我名字,说明他并不信任我。”
“啊,名字,这个设定是,有名字的都很,厉害吗?”白少昊接连问道,“那我也有名字岂不是我也很厉害?还是说这个世界的设定类似日本的,八百万神明?”
“简单来说,四代之上的个体,在诞生的时候都会有根源的烙印,这个烙印就是名字。四代以下的个体,力量极度衰弱,没有名字。所以有名和无名是区分个体的重要凭据。而日本的那种文化,根源是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妖怪一旦有了名字,就丧失了不可知之的神秘感,也就失去了让人恐惧的力量。所以日本神话中的妖怪很重视保护自己的名字。这和四代的名字是不一样的。”
“四代又是啥,根源又是啥,这个根源是世界树吗?”
“可以理解为世界树。根源是一代,伴生于一代规文,衍生了二代的世界和二代规文,世界衍生了三代神和四代神,你要去的诺威斯特,就在四代间维持着地球运转。”
“四代神?意思是学院里都是神吗?诺威斯特神学院?这有点恐怖啊!”白少昊捂住自己的脸,清晰的触感在提醒着他,这不是梦,是现实。
黎看向远方道路,“人类在四代外,是蝼蚁一样的个体,只是这里规文浓度太低,神和妖能发挥的力量太弱,学院才能勉强处理一些问题。”
“哦。蝼蚁。”白少昊突然泄气,“那怎么打怪,用导弹?好像学院和政府也有交集?一般来说这种机构不是应该藏着掖着么,怎么还能和政府挂钩的?政府不会害怕吗?有这种奇奇怪怪的诡异的能力......”
“即使是诺威斯特,大部分人的能力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夸张。不过你的逻辑很成熟。凡人是不会和威胁太大的个体和平共处的,更何况是群体。所以在沟通的时候,诺威斯特当时的领导努力让政府相信他们是无害的,而且成功了,何况四代之间的争斗,政府频繁出动,也会引起社会不安。这是一种平衡互利的结果。”
“就是,其实我们没大有用,但是对于一些小问题很有用,所以就......”白少昊挠挠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概括得很好。但历史上的细节非常丰富,我只是说了个大概。”
窗外商铺不停退去,街道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但只要不停奔跑,就会有不同的风景从眼前掠过。就像千百万年来的孤独等待一样,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同,是支持他们等待下去的唯一动力。
安娜睁开双眼,断开了与身下飞驰机械的神经连接,随后握紧方向盘,将车停到黎的身前。她看了一眼后视镜,随后松开安全带,又下意识地正了正棒球帽,让它刚好偏过一个略显活泼的角度,能完整地露出右边的刘海,打开车门,让白少昊得以一窥佳人全貌。
身材高挑,身高明显超过170,干净的帆布鞋,牛仔裤,还有黄色T恤——难怪白少昊见到安娜的第一印象是惊艳,第二感觉就是冷了。不过这一身倒是和安娜的气质很般配,这个慢慢走过来的女孩子给白少昊的感觉是干净,很阳光——不像黎,有些阴冷,有时简直像是一具尸体——白皙的皮肤,一头短发是金黄色的,被棒球帽盖住大半,露出来的刘海像是青春朝气的真实写照,让人忍不住摸一摸。
“你好,我是安娜。”安娜向黎点头致意,随后走到白少昊眼前,伸出右手,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啊,谢谢,”白少昊像是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出手道,“我叫白少昊。”
“你的东西在后面。”安娜拍拍车门,那门便开了,露出一张黑弓的半截身子。“不舒服的话也可以睡一觉。”
“卧草,”白少昊咳嗽一声,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笑,“这个......真给我啊。”
“还缺几份文件,不过很快就好。它是你的了,不过它愿不愿意被你使用,要看你发挥。”黎拉开车门,“上车吧,你的身体应该快到极限了。”
“什么极限,我觉得我还行......”白少昊又咳嗽一声,只是这一次嗓子有点甜。“有水吗?”
“哇,弓......”
黎关好车门,想回头说些什么,却只看到白少昊已倒在后座,伸出去的手刚刚摸到弓的身躯。
“走吧。”
“嗯。”安娜按了几个方向盘上的按钮,引擎便缓慢安静地苏醒了过来,像一只猫,接受主人的爱抚后睁开双眼。
凡人视线无法触及的世界中,巨大齿轮咬合,炽热蒸汽喷涌而出,不断弹射而出的金属棒上刻满了细密的纹路,仿佛宣示命运的诏书。深海中的什么东西苏醒了,为了白少昊,也是为了一个长久等待后终于到来的结果。
一切始于安娜的数次敲击,和最后一次确认。
“DNA录入完毕,要给他开放权限么。”安娜问道。
“暂时不用。”黎靠住椅背,安全带便如蛇般攀过她的躯体,“斯图尔特的权限开放是不可逆的,他有可能放弃,现在开放不合适。”
“他不会放弃。”
“这是你自己的判断么?”黎歪过头,看了安娜一眼,“到底是你们比较信任他。”
安娜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