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杀死巨人。”
她被自己这雷霆般的想法惊住了。于是她驻在原地,仰望着青空,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们的公主温蒂,她驻在那斑驳的城堡之上。城墙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头顶的天空尚有云彩和阴影,脚下的石砖却容不得半点爬山虎的遗迹来遮掩它的威严。但没有任何沧桑怎么衬托出它的雄伟?所以它用风和雨把自己割得遍体鳞伤。这样我就会显得威猛、高大,你们就不得不依赖我了——阅兵也得在这儿,枭首还得在这儿。你们离不开我。如果脚下的城墙有思想,他一定会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但眼前的景象,即使是那个骄傲的壁垒也不得不胆战心惊。一座座房屋粉碎成了木屑,令人不敢想象里头的那户人家情况怎样。水井被踢开,它们努力地奔涌;圣火被踢倒,它们肆意地游荡;畜棚被踢翻,它们踩着变成肉酱的同伴逃命;这座城市似乎被巨人的脚踢垮了,这个世界似乎被巨人的脚踩碎了,一切生灵似乎都被巨人的脚踩烂了。
不过巨人没那么无聊,它兴许只是路过;它甚至觉得这座高大的城墙太碍事,索性绕过了主城,往温蒂看不见的远方去了:它要去远方祸害其他城市了。这么看着巨人离去的大脚的幸存的村民们停止了为逝去亲人的哭泣,转而安慰起自己,“说不定其他城里的人比咱们更惨——它们那儿应有尽有,如果被巨人折腾一番,大概会绝望吧”,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堵上逃逸的井水,熄灭浪荡的圣火,继续为活着碌碌奔波。
巨人的脚震荡大地的回音都散去了,似乎从没有来过。真相却恰恰相反,它一直都在。也有从灾难中三番五次逃出生天的人,大概也习惯了目睹这样的灾难。一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个巨人,就在家里默默地被垮下的房梁压死了。更有甚者死于饥饿、寒冷等别的原因,这样的人也没有机会痛恨那巨人。唯有第一次经历这份惨痛的人,会张大嘴瞪大眼,如梦初醒地木在原地。直到一旁的长辈“愣着干嘛呢,再不干事就别吃晚饭了!”这么呵斥,才回到碌碌奔波的一员中来。这份惨痛于他们而言,便成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幸之一。
但温蒂并不觉她不幸。相反,她觉得从出生到现在遇到巨人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份。为什么非得是他们呢?躺在巨人的脚下的,为什么非得是他们呢?他们只是在为活下去奔走而已……但如果不是他们的话,有应该是谁呢?在巨人脚下跺成肉酱的应该是勇者?应该是士兵?还是说,应该是自己?不不不,她想,被巨人的脚所支配的,不应该是任何人。
她对自己能想到这些感到疑惑、震惊。她想压下刚刚浮现出来的那个想法,却像熬了一碗药汤,越搅和越浓稠,越是“对身体好”。
“我要杀死巨人。”
“你说什么?”国王瞧着她,从大臣的手里接过已经批好的文件,“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我要杀死那个巨人!”公主鼓足了劲大声喊。
“你速速告诉我,你是不是从那个该死的老巫婆那里拿到了闲书?”
“《堂吉诃德》是世界经典文学,不是什么闲书!而且,我也不是因为看了骑士文学才有这样的想法!”温蒂比国王还要生气。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反对了她的想法,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一个无知父亲的悲哀。
“看在上帝的份上!”国王虽然语调高昂,但他并没有多么发自内心地愤怒——至少看上去比温蒂冷静多了。“果然是维克巴顿这个老女人把书给了你!她一直都是这样不讲道理。”
“才不是她呢,我自己从外面的地摊上买的!”
“你何时离了主城!你可要知道,你作为一国的公主,不可在庶民之间探头露脸的——你还给了皇室用品给他们!哦我的天哪,你该不会往他们布满蛛网的破碗里随意投了几颗珍珠吧!”
温蒂虽然想回嘴说她是按市价给的钱,不过她明白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她窝着一肚子的火,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我要讨伐巨人,父亲。”
公主这一次学聪明了。她找准了父亲打猎回来和伶人欢声笑语的时机,恭恭敬敬地向国王表明她的决心。国王放下酒樽,顺口说:
“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呢,我的爱女。你看看外面:多么整齐的军队,多么精良的部队,你还怕那只可怜的大脚攻过来不成?”
“不,父王。我想打败那个巨人。我已经知道他的栖身之处在哪里了,只要在那儿设置无数陷阱,必将根除祸患,换取来日长久的平安……”
国王把酒樽放在案上,说:
“我天真的女孩儿啊……你知道吗?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已经涌现了很多勇者了。他们不比你聪明,但他们胆大,他们敢于直面巨人,保障我们未来平安的生活的。”
“可是,国王大人,如果您的勇者真的如此视死如归的话,为何巨人依然嚣张跋扈,而他们从来只是猎杀些小怪物便得意忘形地到处炫耀功绩呢?”温蒂没法收住嘴皮子,继续说了下去,“那只是因为他们仅仅这样就能享受国家稳定的俸禄罢了。”
国王狠狠地放下了酒樽,严肃地说:
“我的公主,你可是从哪得知的这些虚假无比的谣言?是什么使得你不得不从这样的角度看待事物?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公主,好好地打扮自己,好好地学习礼仪,去参加各种各样的酒会吗?”
只是这样小小的挑衅,温蒂就已经无比恼火。她早就不打算佯装毕恭毕敬的样子了。
“我并不是那种稍作打扮就有多好看的女孩!我也不觉得礼仪能够吸引到那些男人!酒会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既然我做不好公主,为什么不允许我去尝试,尝试着做一个在外闯荡的勇士呢?”
国王紧紧地握着酒杯,几乎要将它砸向公主。但就在这时,王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她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一上来就对着公主一通谩骂:
“你懂些什么!在外闯荡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做的事情?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女性你的义务是什么吗?你头脑简单,哪里能做这样的决策?你四肢不发达,哪里举得起杀死巨人的剑?”
温蒂对王后的突然出现没来由地感到惊讶与愤怒,顾不上宴席上正在说三道四的优伶们,歇斯底里似的喊道:
“我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人!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哪像你们,说着女性的义务来女性的义务去,宫女和百姓哪拥有你所说的‘女性’的权利!”
“放肆!”瓷酒樽在她的脚边炸裂开来,吓得温蒂惊推一步,“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的脑儿必定是受了毒虫的蛀蚀,我要把你关在房间里好好反思,那儿都不能去!”
我是这么听优伶们描述的、当时的场面。我大抵了解了公主许久没有回来的原因,但我还想再深入了解下去。虽然我只是个骑士,对公主不抱任何除了好奇之外的感情,但我还是想至少弄明白这件事,免得自己活得和平时一样浑浑噩噩、毫无变数。我把几枚金币作为谢礼放在了几位伶人的手心,向他们深深地行礼。
接下来的故事是从宫女的传言中了解到的。说自从温蒂进了宫中,真的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有意和国王和王后赌气似的。其间,她的话也变少了,也许是那几天与父母的争吵让她明白多说无益、沉默是金。她只和几个最亲的下仆聊天,其中那个女仆长,也就是国王提过的维克巴顿,是她最亲的下仆。她一头胡乱扎起的白发,孱弱的身躯由刚硬的骨骼撑起,苍白的皮肤和数不尽的皱纹堆起了她狡猾的面容,鼻梁的小眼镜更是给人一副心怀诡计的样子。
照一些女仆的话说,她“仗着自己从先王时期就在这里工作”,做了许多违背国王旨意的事情,就比如放纵对温蒂的教育。温蒂的那本《堂吉诃德》,就是来自于她收藏的删减较少的老版本。但听另一些和她同样年长的女仆们说,维克巴顿她虽然看起来令人不快,实际上她从来小心翼翼,虽有不合礼仪的地方,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一些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的问题,她却从来都要掩人耳目。
就是这么一位老女仆长。无论如何,温蒂是很喜欢这个老女仆长的。她虽然同样会和别的下人谈天说地,但只有对她,温蒂才会表现出尊重与敬佩,并且常常敞开心扉。
“没有能力的人成天想着屠龙,有能力的人早在进入恶魔的城堡之前就已经成为了恶龙。”有一天,她这么对维克巴顿说。维克巴顿给了她一杯浓茶。
“我倒觉得你父母说得并非完全错吧。至少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确实是女孩儿们的特权吧。我觉得。”
“那你为什么如此不在乎自己盘成一团的头发?”
“我啊,”维克巴顿揉了揉后脑盘起的银白团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儿喽。”
“不过这么说来,你说得也没完全错吧,我觉得。”维克巴顿又说,“你所见的宫中的女人和布衣的平民,那些邋邋遢遢的、丑陋的人们,她们大概早已都不是女孩儿了吧。”
又有一天,她们二人独自在阳台上。温蒂喝着热茶。这时,天空从静静的单色忽然变得光暗分明,仿佛一首歌有了变调,一幅画着了色彩。宛如熔岩潺潺,宛如锈迹斑斑。它照在一头金发上,恢弘洋溢;照在一头白发上,温柔静谧。
“美。那才叫美。”温蒂望着沉了半轮的炽热,与它四周被渲染成玫瑰和红宝石的云彩,无意识地道出赞美之辞,“那才叫美。像我这样打扮出来的,完全是虚假的美。”
“你才叫美。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山顶看过日出。”维克巴顿端着茶盘在一旁,把视线投向与温蒂平行的方向,却好似没在看温蒂被炫得金黄的脸庞,更没在看落日余下的骄阳,“日出前的青空是最澄澈、最纯洁的。不容许一点点污渍,连云霞的尾儿都不准出现,更不要说一团烫手的太阳了。我觉得那才叫美。你也是,年轻而纯洁的你才配被称呼为‘美’,我觉得。”
“你见过那个吗?”温蒂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巨人的脚。”
“啊……见过吧。”维克巴顿仿佛触了电般,从悠长洁净的诗意遐想中回来。“那是我年轻的时候了。现在嘛,我天天都在屋子里,不关注这些了……”
“啊……你年轻的时候想着做什么呢?”
“我啊,”维克巴顿又开始揉她后脑盘起的银白团子,“我虽然活了还算蛮久吧,但一点都不知道我从前想做什么。我做过很长时间的图书管理员,也就是在你爷爷那时就开始在王宫里做事了。不过现在我老了,书也翻不动了。我马上要退休了。如果我能活得更久的话,我倒希望再做点什么吧。比如写一点故事吧,总之让自己留下一点痕迹。”
温蒂悠悠地点了点头。风吹拂着两位女性的脸庞,一支滑过年轻而热血的红润,加速了奔跑的步伐,另一支迈过年老而苍劲的惨白,减缓了欣赏的脚步。但即使这样的微风,维克巴顿也觉得冷了,催促温蒂回到室内的房间来。最后一抹红霞落下了地平线,但和那没有阳光的清晨截然不同地,翡翠色的云大片大片挤在空中,像是无数张嘴在讲无数个故事,谁的故事精彩就变成谁的形状飘拢起来,一同消失在黑暗之中。
后来,在不知何人的包庇下,温蒂逃出了城堡。我猜测是维克巴顿在暗中帮忙,但面前这位与我讲述故事的宫女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甜:“大家都是这样猜测的,但维克巴顿在公主逃离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我从其他宫女口中得知了她所不知道的消息:维克巴顿的丈夫死于巨人之脚下。这是很沉重的话题,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赔笑的话会很不礼貌,于是我强行挤出了笑容。幸亏走廊里的灯很暗,她看不清我肌肉扭曲的微笑。我感谢她为我驻足,向我叙说这个故事的后续,然后仓皇离开。
我是你的粉丝。温蒂本想对驰着骏马的女子这么说,但她闭上了嘴,专注地盯着那女士狂热红发下的后颈。
黑夜中看不清任何细节,只能描摹出脖颈大概的轮廓,和周围粗细不一的树干毫无二致。她的心情本应该更加澎湃,她的表情本应该更加兴奋,可是即使是她的偶像兼友人驾车送她逃离城市,她也一点都不觉得快乐。她不仅不觉得快乐,她也不觉得哀伤,望着四周宛如水墨流过的林林总总,她什么都不在想。或者说她正想着:“真奇怪,我现在居然什么都没在想。”
而她的那位偶像兼友人,则是人称“女武神”的勇者。她姓名不详,却凭借与鹿鹅、火蝇等大型怪物的战斗让人人都知道她的赫赫大名。温蒂想,即使是女武神这样退居二线的勇者,只要作出了一番伟大的事业,就能“让自己留下一点痕迹”。若凭一己之力打不过巨人,我斩杀蜂后的功绩说不定能令人敬仰;若凭一己之力打不过蜂后,我平生一共击败成千上百只蜘蛛的成就说不定会令人赞叹。温蒂妄想着,但她没有得到任何自我满足感。
于是她和女武神前一言后一语地搭话。谈论着走位的基本方法,探讨着攻击的最佳时机,仿佛从雅典学院走出的一对师生,只不过从没有老师在前面驱着马、学生在后面坐着车的。
在这之前,温蒂在维克巴顿的葬礼,趁其他女仆不注意唤来了白鸽,把信件藏在它的腿上。白鸽拍拍翅膀在空中盘旋了几日,最后落在了从酒吧出来的烂醉的女武神身上。女武神一把抓住了它,“明天吃鸽子肉”,她第一想法是这个。当然她最后还是注意到了信件。
女武神也不打算深究,她以为这次和平时一样,公主又心血来潮想去森林里走走,于是驾着马车去迎接公主,顺便吞了十几个橘子来掩盖酒臭。
天色黯淡,行人和她们互相看不清对方,但都深谙对方是何种人物。她看见已经从灾难中恢复的街坊,已然和先前一模一样,和先前颓圮而没落的气氛毫无二致。她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内城城墙——当时她站在上面看着巨人嚣张跋扈。她只是看着。
“你们不要挡道。这是在做什么?”女武神呵斥着外城城门的士兵。温蒂从车内往外瞄,看见比那时还要残酷的景象: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被粗重的铁链拴成一群蚂蚱,前面的拖着后面,后面的扯着前面,其中还不乏大了肚子的妇女、瘸了手脚的老妪,甚至有一些皮肉和着布衣绽开成一道道黑,翻着白眼——有的本该翻着白眼,但已经由空洞的眼窝替代——明明已然是几副尸体,却跟着一步步晃出了城墙。温蒂感到一阵恶心。按理说那天巨人的脚砸下时更加惨烈,但这么近地直面死人,她还是第一次。她匆匆地躲进车内坐好。
“没事了。”女武神吼散了队伍,冲出城门,“只是一群贩卖不良书籍的罪犯。”
她们现在已经到了城郊。黑夜中看不清任何细节,温蒂只有无聊地玩起自己的头发。她抚着头上的花,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的姐姐也是死在了巨人的脚下,她也和那些人一样惨吗?不,温蒂摇摇头甩出这些幼稚的念头。那些人,简直不能用惨来形容。
她们来到国界——一条宽大的河边,女武神停下马,扶温蒂下车。
“我自己来。”温蒂说。
“不行,你会摔着。”女武神说。
温蒂不知道她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说这么一句话,总之这句话弄得她很不舒服。她夺过女武神手上的长矛,居然和新的一样。就连城墙的石头脑袋都懂得在自己身上割出伤痕,让自己看上去更伟大,你这肉长的脑袋却“一干二净啊,不是吗?”
“是,公主殿下。”也不知女武神是否听出了温蒂话中的意思,总之她装成了没听懂的样子,“为了给您使用,我特意擦净了我的爱矛。希望您能够好好使用它。”
“我知道。”温蒂摆摆手。她已确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她——至少在这个城市里不再有了。于是她跨过象征国界的大河,选择独自一人踏上征途。
我曾经是你的粉丝。温蒂望着女武神飞也似的驱着骏马,不禁嘲讽起这个世界。
“我只知道这些了。”
这里是狱中。刚才那段故事的主要角色女武神,正蹲在我面前的牢房里,如实招待她的罪行。看上去她生活得不错,床铺上的被子还能翻出许多棉花,盘子里还能剩下吃不完的面包屑。但她看上去远比其他罪犯颓丧很多。曾经那雄雄烈火般的红发,如今只剩下赤色的鸟窝,消瘦的四肢凸显出她啤酒肚的巨大,两只眼睛半眯着不敢睁大。我生怕她的眼睛一瞪,眼球就会从眼窝掉出来。
“休得隐瞒!你要知道,你的生杀大权现在在我手里。你已经不再是女武神了,你这没有名字的流氓!”
“你……你放肆!我……我可是女武神,是……是国民们的信念,连国……国王都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你岂敢如此放肆!”
“很不幸的是,你会出现在这里,”我威胁道,“正意味着连国王都明白现在的你是个游手好闲的废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曾经是辉煌的女武神,人们只知道一位包庇公主潜逃的犯人被处决了。至于真正的女武神,大概在什么酒馆喝得正嗨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没把眼睛瞪得太大,我大可以放心她的眼球不会滚落。随后她抓着头发,对自己或是对别的什么东西嘀咕了几句,最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仿佛要把那肮脏的发根连着老鼠屎一同拔下来。我没有看到她的眼泪,但我感觉她是在哭。
这也叫哭?她也配哭?
“我全招,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求求你……让我活下去……”
于是她用不成段的啜泣声继续讲下去。
温蒂既然离开了所有人,便只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她击杀了不知多少蜘蛛,不知多少狂蜂,不知多少野狼。不可否认的是,温蒂虽然没有多大力量,但确实凭借自己的小机灵还算生活过得去(甚至比待在狱中要好些)。这么生活了有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只要一想起城内,“我要走得更远”这个想法就愈发坚定了。
中间跳过一系列不必细说的挫折与矛盾,最后温蒂还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遇见了一个活人。她是一名巫师,或者准确一点,是一名魔法师。
“你叫什么?”
“薇洛。你叫温蒂是吧,我猜。现在到处都在传你销声匿迹的报道。你是怎么啦?”
“你怎么知道我……你叫什么?!”温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北边王国的公主,薇洛大小姐?”
北边的那个王国是如此势力,以至于温蒂所在的信息闭塞的小小国家都听闻过彼处的威名。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本应端庄优雅的薇洛虽然穿着一身黑白魔法师的样子,随性而不拘。但还是行了个标准的公主礼:“正是小女。”
“你为什么……”
“因为我学魔法啦。因为我们国家不允许公主学习魔法,所以我自己隐居在山郊里自学成才。不过还好,我的父母也就是父王母后,她们都知道我住在哪,偶尔会送来些钱财来维持我的生计。”
“因为学魔法?”温蒂有太多想问的了,但其实她已经接收到了这番话中的所有信息。她想,如果自己的父母也找到了自己,大概会派重兵铠甲把自己抬回去,再神神叨叨地数落一通吧。
“嗯。不过你们国家是允许公主学魔法的吧?”
“可我没怎么学……”
“啊,那可真遗憾。魔法可有意思啦。”
“……那,那你学魔法又是为了干嘛?”
“为了干嘛?当然是为了打败巨人啊!”
温蒂听罢,迅速抬起头来,盯着薇洛的眼睛。她几乎在那双赤褐色的瞳孔中看见了救赎。
当晚,两个女孩聊了很多。也有抱怨社会,也有埋怨父母。聊着聊着温蒂开始羡慕薇洛起来了,有理解她的双亲,有聪明伶俐的智慧,有高大明远的志向,而且和别的公主不同,她看起来美丽多了。不是那种虚假的涂了胭脂粉的美,而是朴素的,泛着取暖时映上了温柔的黄色与红色的肌肤。
“美。”温蒂说,“我还是不同意老维克巴顿的话。骄阳和炽热的黄昏才是最美的,像你这样乐观开朗的、积极向上的、如同太阳般明亮的,才是最美的。”
“哈哈,你就别夸我了。”薇洛害羞地用食指卷起了她那亮黑的长发,“其实你也很漂亮,只要你尝试着打扮自己。”
“别提了,我要是和你一样天生一副仙女般的面容,哪会被家长逼着学习各种化妆美颜技术!”
“不,我的家长也要我学来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日本的化妆技术?我妈就要我学这个。”
“日本?”
“你不知道吗?东洋的一个岛国,那儿的人都很会化妆。据说那里的妻子会保持盛装直到丈夫睡去,并且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化好妆再叫醒丈夫。”
“诶……那不是超麻烦?”
“是啊,但你不觉得挺浪漫吗?为了爱人而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什么的。”
“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再给我多讲讲日本的事情吧!”
“我想想……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日本有座名为富士山的火山?”
“富士?”
“对,富士。据说每到春天,那儿樱花绽放,山顶积着雪,山坡却露出青色的腰,就像沾了奶油的好时巧克力一样。”
“真的吗,你去看过吗?”
“怎么可能!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但在这之前,我要把巨人除掉,然后才能给我的国家带来丰厚的利益,然后我的父王就可以组织船队远洋过海,到那时不仅是日本,中原、天竺……每个地方都能逛一遍!”
“中原和天竺又是什么?快和我细讲!”……
温蒂兴奋了起来,同时为自己感到淡淡的无尽的悲哀。她是很羡慕薇洛,但还不至于嫉妒她。她惊叹于薇洛规划得妥妥当当的未来,同时感觉自己的父母一无是处。父母的无知不仅使她没有得到优良的教育,还葬送了自己可能实现的埋伏巨人的计划。如果没有人阻碍她,她便能带着一堆火药,在巨人回到老巢的那一刻把它炸得血肉横飞,红色的雨整整能下三天三夜,自己的名声也将达到巅峰,自己国家的财富也将达到鼎盛。但凭自己的父母狭隘的思想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下雪了。”薇洛搓了搓烤的暖和的小手,试图握住半空的雪花。温蒂也效仿她在空中挥着手,一粒雪籽落在她的手心。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它的温度,它便消散在空气里。温蒂抬起头来寻找它,却寻得四周银白的世界。树冠上落满了洁白的雪,树腰却露出苍色的腰,就像春天的富士一样。她觉得,她大概知道富士的美所在了。
那些天没有下三天三夜的血,却下了三天三夜的雪。
我听着正入神,讲述的声音却停了下来。我一转眼,女武神正眯着眼乐呵呵地对我笑。
“这……这位大人听得舒服了,我……我却浑身难受啊。还……请问,有没有多余的……”她比了比手势,继续乐呵呵地对我笑。
也许是我被这笑容恶心到了,也可能这个故事真的十分吸引我,我没有迟疑地把口袋里的烟草递给她。她熟练地划起了打火石,狠狠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吐出来。我觉得她全身上下仅剩的力气都放在这里了。
我想挥散这熟悉的诱人的味道,但很明显无法做到。于是我和她一人吸一口,把故事继续进行下去。
那天清晨,温蒂早早地醒来了。她昨天晚上想着第二天要看日出,但当她醒来时薇洛已经在催她出发了,于是她急忙地踩着积雪跟上去,即使青空就在她头顶,太阳从她平行的位置升起,她也漠不关心。
雪后的森林十分静谧。浣熊蹦蹦跳跳却没发出一点声响,直到二位女孩踏着碎雪接近,它才若有若无地叫一声,丢下腐烂的食物躲进了树林。温蒂和薇洛手牵着手,像两个旅人穿过一层又一层白桦木。这样的旅行不会太差,温蒂想。但只要杀死了巨人,这样的旅行说不定能一直持续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急了。温蒂迫不及待地想抵达目的地,薇洛却拦下了她的步伐。侧耳倾听,脚步声越来越急了。那不是她们的脚步声。
“是巨人吗?”
“不,我想不是。巨人发出的声音可比这大多了。”温蒂连忙想显摆自己因为见过巨人而得到的经验。但明显不是时候。
是地面上厚厚的积雪碎裂的警告,是树枝摇摆并折断的悲号,是逃命浣熊拼尽全力的奔跑,是两位公主止不住的心跳。
——怒吼!咆哮!疯狂的怪物已经来到!恶魔的双角邪恶地扭曲成无法形容的角度,恶魔的毛发夹杂着数不清的蠹虫与蛇盅,恶魔的独眼在俯视着一切,红肿的血丝,冰封的魔剑!
“温蒂!快掏出你的矛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说要战斗的,不就是你吗!打不过巨人,就杀死巨鹿啊!”
温蒂停止了逃跑。幸亏她平时就不在乎自己的形象,紧急关头不顾脸面地逃跑也不会让她显得与平时判若两人。她握紧了手中的矛,有些看不起眼前的怪物长什么样。
“我用魔法拖出它,你去偷袭它的身后!”
一道火焰从小小的手中射出,砸在巨鹿身上,爆裂开了美丽的烟花,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红色印记。
温蒂看着一道道火焰,不知心里涌起的是何种感情,这种感情直奔向大脑,控制她麻痹的身躯行动了起来。她举着长长的矛,冲向巨鹿的正面,对着巨鹿的肚皮就是一刺!
温蒂的表情扭曲了。即使长矛光滑,她的手也硬是摸出了道道血星。“快躲开!”还没有传到温蒂耳中,她便被巨鹿掀倒在地。
“快起来!”薇洛持续放着火球吸引巨鹿的攻击,“绕它的背面!”
温蒂似乎感受到火球炸开在自己头顶半米开外的地方,一股热风涌来。此时此刻她忘掉了所有书上看过的战术,忘掉了女武神教给她的技巧。她好似疯狗一样连滚带爬地举起了长矛,一刺。巨鹿还没来得及空出手来格挡,又是一刺。三次扎在同一个伤口上,使巨鹿狂叫不已,但紧接着又是一刺。
一块飞了出来。两条飞了出来。三片飞了出来。温蒂感觉自己更像个恶魔,不知疲倦地往红得发黑的伤口上捅。从血肉到肺腑甚至到肋骨,从淤红到暗紫最后到一片白色——她刺穿了巨鹿。长矛从它身子里长出,又像是植根在了她的手上。她满心是虐待后的快感,忘记了她身后还有拼命放着火球的薇洛在掩护她行动。
天入夜了,怪物的身形便再也看不见了,只有火光下两个女孩。
“我想知道,巨人的脚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了取暖,或是为了更好地谈话,又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薇洛把身子往温蒂那儿靠了靠:“听说你见过它。我们的城市四面都是高大的围墙,有密密麻麻如同蝼蚁的军队,以及千千万万能发出巨响的金属武器。我——咳咳——还有我的城市,从来没见识过巨人的脚。”
“嗯,我来告诉你。”温蒂减缓了手中正在干的活,突然又升起一股羡慕感。生来条件优越,能自由地追逐自己的理想,而不像自己,每一步都充满艰难。但在讲着自己所见的巨人的脚带来的灾难时,她失了那份羡慕之情,却涌出无限的怜悯。眼前这位纯洁的姑娘,甚至不知道城墙外面的人们活得多么苦多么难,不知道给世界带来悲伤的巨人的脚是什么样子。这位出来做魔法师的公主如此,宫中的宫女、骑士、画家、诗人,乃至国王可见一斑。究竟是多么愚昧,才将真相掩藏在巨人深深的脚印里——究竟是有多么冷酷、多么麻木!
不过薇洛不一样。温蒂这样想。她本性仍是善良的,她也渴望杀死巨人,换来美好和平的时代,只是周围的环境阻碍了她心中美好幼苗的萌发。
“我给你铺了个兔毛毯子。今天真不好意思,把你给累坏了,好好休息吧。”
“我——咳咳,我没大碍。不如说,今天的温蒂好勇敢啊,”薇洛抱着双腿坐在毯子上,望着往火堆添柴的温蒂,“不知道怎么说?感觉被今天早上的你迷住了。”
“仅限今天早上吗?”温蒂苦笑。
“不哦。”薇洛抱得更紧了,仿佛缩成了一团,“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你。”然后,她又用虚弱的、轻盈的、雪花一般的声音说,“我都喜欢。”
温蒂装作没听见,继续添着柴火。火已经旺到不能再旺了,温蒂的脸也不能再红了。
两个女孩相顾无言。澄清的星空纯洁而灿烂,那天上的流星和陨石就像她的魔法,充满着希望与理想。
火势渐渐弱下来了。温蒂最后借着微光瞟了一眼薇洛,薇洛也把眼睛从臂弯里探出来望着她,将雪白的毯子打开一条缝。
“要不要……一起取暖?”
火熄灭了。温蒂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听见了薇洛在她耳边的轻轻喘息,她闻到了薇洛浑身上下的薰草香气,她感到了自己身下的蠢蠢欲动,她触到了少女秘处的点点滴滴……但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要她举头,她还能看见青空外的星系,但她沉溺在欢愉,错过了最亮的那片星云。
“……”
“然后呢?”我问。
“……烟不够了。”她说。
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拔出手中的剑指着她。她却异常冷静,仿佛真是个女武神似的。
“你杀了我吧。在回忆往事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无论如何都是死,在狱中无人问津也是死,在外边背负骂名也是死。在这两个死之间选一,我倒不如选前者。与其向世人说出真相、给自己一个痛快,不如把真相藏在心里,让后世永远蒙蔽在虚假里。”
我冷冷地看着她,收回了剑。实际上,我生怕听不到故事的结局,几乎要跪下来哀求她把故事讲完。但我只是蹲下来,将视线与她眯着的双眼同高,一板一眼地说道:
“听好了。如果你把最后的最后告诉我,我就打通狱卒,把你释放到国外去。”
她同样一板一眼地说:“算了吧。除非你敢签字画押。”
“我今天还真就敢签字画押!”我起来,把垫着盘子的报纸拿来,用刀子划破手指,在上面写好证明。我摁下手印,把血书丢给她。她牢牢地接住,露出了不为人知的隐秘笑容。
“我说什么来着?这儿就是巨人的老巢!”
前方那座高大的望不到边的古堡,以及其中直插入云的藤蔓,无一不显示着这儿就是巨人居住的地方。温蒂满心欢喜,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同时内心升起了视死如归的自豪感。
温蒂和薇洛推开厚重的大门,仅推开了一个小缝隙,足以让她们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条缝隙的阳光,仿佛劈开古堡内部的黑暗。很明显,巨人目前不在城堡里。它是去摧毁别的城市了——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城市。温蒂抹了抹额上的汗,从古堡外射进的一束阳光令他热血沸腾、坐立不安。
但光的轨迹并非笔直打在一条线上的。经过光滑的镜面,反射来反射去构成一道道光虹,像晚霞艳丽的光谱,像极地梦幻的光带。
“这是……”
“珍珠!”
“宝玉?”
“钻石!”
两个女孩兴奋地奔了上去,从这堆金块珠砾拾起冰山一角把玩。
“这样我们不就有钱了吗!”薇洛高兴地握着一块明珠,“这样我们就不愁吃喝,可以周游东洋、西洋甚至南洋、北洋啦!”
“我们这儿不就是西洋吗!”温蒂也开心地说,“等把巨人杀死,这些就都是我们的啦!”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温蒂听罢,眉头一跳,看向薇洛。薇洛正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温蒂有些胆怯地重复了一遍:“我说……”
“直接把财宝带走不就好了?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把巨人杀死呢?”
“诶?”温蒂被说得一头雾水,“我们来此处的目的,不正是为了杀死巨人吗?”
“话是这么说,但杀死巨人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温蒂想回答“为了村民们不再受巨人的脚的威胁”,但考虑到薇洛从没见过巨人,她闭了口,让薇洛接着说下去。“你杀死巨人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富贵一生,留名青史吗?——你该不会要说,是为了大家不再受到巨人的脚的支配吧?”
温蒂不敢开口,她害怕得发抖。“背叛”一词好像不能形容她们,因为温蒂与薇洛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战斗。“即使没有巨人的脚,还会有很多东西会给人民带来灾难啊,饥荒、瘟疫……你难道要一个个将它们抹除?”
“可是,如果回去说自己到了巨人的城堡,却没杀死巨人——怎么说得出口呢?”
“你傻呀,我们大可以说这是寻宝寻来的钱。至于战果,两位公主杀死了一只巨鹿,这既是一项伟大的功绩,又可以促使两国关系密切友好,何乐而不为呢?”
温蒂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真的傻掉了,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一直执着于屠龙的她是正确的,还是灵巧地避开恶龙的她是正确的。阳光透过大门的小小缝隙,虽然只给予了微弱的光源,但温蒂却在这其中看清了很多。她盯着薇洛,发现她在金光银光的照耀下像是融了一层胭脂,甚至还掉着粉。
她感到一阵恶心。
走出城堡,她立刻被艳阳刺着了眼睛。她想,老维克巴顿是对的。阳光温暖地撒在她的身上,她一点都看不见青空的美好。
“我所知道的到此为止了。”女武神说,“不骗你,真的到此为止了。”
我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公主直到现在生死未卜,我思索接下来该去谁那儿寻找她的行踪,但我发觉我已经耗尽了我的好奇心。这个故事已经无法再吸引我继续听下去了。
“那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女武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磕磕碰碰地离开了牢房,正要往大门奔去。
“呔!狂妄女流,胆敢越狱!斩!”我拔出利剑,把她的皮肤连同她因为吸草而酥松的骨骼一同斩开。她惊慌地回过头来看一眼,我还没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她的眼球终于从那对腐烂的眼窝中爆出,粗大而没有质量的四肢还未抬起,便倒在了污臭的血泊中。
我把这个越狱犯交给狱卒,狱卒连连向我道谢,我只是收起剑,像个不留名的侠客离开了。手里握着从她身上翻回来的血书,现在沾了太多她的血,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字了。我顺手把它撕碎丢弃,恰好一阵冷风将它吹向了尚未日出的阴郁的青空,像是天上绵绵地下起了摩诃曼珠沙华的花瓣。
原本我不想脏了我的剑,但我这次恰好没带钱,没法贿赂那个狱卒。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