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精已经睡着了。伴着均匀的吐息,和微弱起伏的胸膛,偶尔飘落肩头的发丝,舒展安详的眉角。唇舌蠕动试图润泽干裂的嘴角,五指开合仿佛传信息于梦乡中。我愿将这一场景化作笔下的记忆,永恒地存留于我的心扉中。
我没有要睡的意思,完全没有。要说为什么——以我现有的知识水平解释不了这复杂的生理现象,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除了大妖精在我枕边的呵气声,就剩下大雨从天而降的声音(但是大雨从天而降是没有声音的,落到地上或水里才会发出声音——这条留言是多年后翻到本文的琪露诺本人补的。为了方便,以下咱就画个⑨作标记吧)。我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黑暗的卧室——当然我不必如此鬼鬼祟祟,雨声会盖过一切窸窸窣窣——出了家门。然后我发现雨其实并没我想象中那么大,发出的动静倒不小。我坐在了门前的长廊上,望着略无昼色的半空的雨——或是雨的来源,天上的一片片乌云——出神地发着呆,回忆着往事。
当然,对我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本妖精不擅长多愁善感的。但我揣摩,无论是聒噪如咱妖精还是孤傲如某吸血鬼,当她们处在静谧与和谐里,没有急需担忧的问题,可以暂时抛开现实主义的思考方式时,她们的所思所想大抵相同,无非是对过往的怀念或后悔、对未来的期盼或迷茫,以及杂七杂八的别的什么。反正不会去想今晚准备干啥啊明早准备干啥。啊,如果真有人这样,那还真是蛮无趣的灵魂。
不过此时此刻我难得静下平时躁动的心,来拾起那堆积的朝花,追其根本,是由于季节异变后突然爆发的能力,将我深藏在冰谷里的回忆打开,曾经作为冰之妖怪的记忆基本补充完整了。我想就这个不眠夜,将曾经的我留下的一切痕迹好好梳理一遍。在雨带来的凉意之下我并不觉冷,大概是因为我是冰之妖精或因为我是笨蛋,这个时间这个环境能冷静下来我自己也挺惊讶的。目前看来雨还不大,但仍然编织着绸缎般不绝的银河。不拘一格的风鸣啼着。我的脚都已经浸入了涨起的大洪——庭院已经被涨高的雾之湖淹没了,夏风掀起的凉浪拍打着栏杆和我的脚板。我反而更加冷静了。
但说实话,我厌恶雨这天气,厌恶到呕吐。它带来的是潮湿,是灰尘;是晒不干的衣服,是扫不尽的积水;是止不住的喧嚣,是说不尽的悲凉,是甩不开的惆怅,是如我一般单纯也略能意会的萧索。大水没过了庭中刻满爪痕的橼木,没过了粗大古树斑驳的腰。此时便看见我们家正像一只小船,浪和着绿叶与黄泥,在四周流浪。
与其说是温馨的家,不如说是通透的亭。大门常年敞开着,风能够自由地从这头的廊奔往那头的窗,鸟可以无所待地翩翩绕梁。大妖精曾说过她蛮喜欢这样的朴素地方。对我来说,那样的地方并非不够好,只是我见过更好的地方。我登过下临无地之高阁,访过清秀淡雅之书舍;踏过巍峨澎湃之城墙,览过金碧辉煌之庙宇。不过在我走四方之时,大妖精却在另一方,尚未像现在这样天天腻在一起生活。而现在的生活并非不够好——不如说现在的我压根离不开她,离开她的话我大可能会得相思病(话说真的有这病吗?待查——⑨)。由于沉溺于安逸的生活,当初的四海为家已然坍缩至一湖。
与其说是温馨的家,不如说是通透的亭。三面平原使建筑显得过分突兀,一面湖岸尤使凉亭周边凉爽舒畅,不得不说大妖精很会选址,我当时却并没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她把这座湖命名为雾,寓意我已经不大清晰了。我只顾挨个儿告诉周边妖精妖怪们——从今往后这座湖就有名字啦!妖怪兔们探了探头,像是看一个傻缺一样,摇了摇头继续布置自己的事情;湖里的人鱼和她的小女儿不明所以,但生活的池子有了个名儿倒也不是坏事。年幼的狼妖们倒挺自来熟的,时常绕亭边嬉闹,要么留下一串爪痕,要么栽下一株野花。大妖精宠溺着这些小破孩,我也便消了把她们丢回窝的念头。
这样的生活多美妙啊,你觉得呢?但当时的我就是不知满足呀!作为一个妖怪,我却打小与好胜的妖精们过活。妖怪的强大力量,补上妖精的冲动莽撞,造就了一位热爱战斗的强者。相反于同龄老妖怪们的诡计多端,我更喜欢直率而不给自己留后路,于是给自己平添了许多不爽。
即使后来随大妖精过上了安逸和平的生活,我也常常回忆起热血沸腾的当年。偶尔与狼崽和人鱼妹闲谈,也不忘夸耀自己辉煌的过去。一方是对西边来的妖怪报以不欢迎、不接纳的态度,想让这些外邦人滚回自己老家的顽固派;另一方是支持和谐相处,反对兵刃相接的的包容派。当然其中政治因素啥的,我是个笨蛋所以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负责站在后者的立场,带群虾兵蟹将,踏上飞马,驰向战场,吼出气势,挥舞冰刃,刺拨挑挥,血珠横扫;擂鼓咆哮,骢骅嘶鸣,钩戟交响,士卒扬旗,火矢纷飞,烟斜木灰……我头一次忘记自己是个冰之妖怪,我更像是战功赫赫的老将——欢呼!尊重!不在乎这些名誉上的东西,只是后人纂书时的臆断而已,谁不想留名青史?
军帐中的酒宴,河岸旁的操练,敌营前的冷面……回忆到这里我总会停下,看着满眼崇拜地认真倾听的人鱼妹子——感觉会带坏这个孩子;或是按捺不住野性的狼妖小子——虽然从未被按捺过;或是孤芳自赏的,坐在廊中的我——脚已经完全被洪流没过了,衣服也被溅起的水花沾染了。停下了回忆,看看眼前的景象:我永远都回不去那个时候了!逝者如斯,岂不痛哉?但故事仍要讲下去。于是我强忍住语调的激动,继续回忆下去。
战争的结果是和平,带来结果的是那些为我所唾弃——或者是她们普遍瞧不起我的那么一群妖怪,以及其他什么牛鬼蛇神。总之,英雄与骏马与宝剑与战歌就此被埋葬了,在天英灵悲愤的低语也被这些人化为了小打小闹,化作了交战双方和会谈判上的寥寥数语。比起琪露诺这个名讳,诸如八云紫这样的多音节的名字——这些凭口舌平战事的人更容易被记住。
当然我不是什么嗜血的战争恶魔,我已深知不再有征战四方的可能。我甚至来不及和当年那群形色各异的战友作别——她们中大多数现在都已被我遗忘——便离开了这片曾经冉冉硝烟的土地。迷茫间我去寻了大妖精,与她在乡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如何受得住!?这座亭竟仿佛一荠草船,前一秒四方是连锁的巨轮和在弩的流矢,后一秒我则将在此渔舟唱晚、独钓江雪——这如何受得住?!
于是我时常幻想。某天,一支军队闯入了雾之湖,我带领着狼人飞头蛮等等杂兵浴血奋战,在乱军中与敌方头领激战八百回合,取他首级,唱着保卫家园的赞歌,拥着大妖精在庆功宴上不醉不休(看当时的我这番描述,我以为我曾以此为题材写过小说,不过遗憾的是作为妖怪的我与作为妖精的我时间相隔遥远,很难再证实是否有这么一副剧本了——⑨)……但我迄今为止做过最大的功绩,就是动用自学的能力以雾之湖为中心划了个势力范围:一头生满翠竹,一处植满柳树,一方长满绿槐。我特意将这个圈画得大了些,以防大妖精她们察觉。结果出我预料,柳树林边建起了人类村落,丰富的木材资源使那里安定繁荣,飞头蛮等妖怪也移居彼处;竹林间适合兔妖上窜下跳,于是因幡她们离开了雾之湖,随之又少了一支住民;槐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成森成林地疯长,只消数年就能隔着湖望见对岸的茂盛,甚至由于人类活动和魔法师的改造变得丰富多彩而危机四伏。自己心血来潮的产物约莫是瞒不过初二了,但也没人询问它们出现的理由——结局是每个人都过得很不错。然后远方开满一田鲜花,那是战时的前辈风见幽香;近日住了一位客人,那是旧时的敌方蕾蒂•怀特罗可。种种未离之人未变之事挑起了我心中陌生的熟悉感,原以为天翻地覆地被改变了的生活忽然又扑到我面前,我却因沧海桑田变化了心态。究竟是人鱼母亲的葬礼中少女的悲恸哀歌,还是成人仪式后狼崽的扬镳酒会,促使我一夜又一夜过得漫长而纠结,辕南而辙北,瞻后而失前。一夜又一夜,我在难以解释的复杂情感中熄灯闭眼,钻进大妖精暖好的被窝入眠。
可到了夏天,我已无需在大妖精身上汲取温度,于是向往着新的旅程。是伴着整天养花无所事事的风见幽香,还是拉上留在故乡没有离去的今泉影狼?(后来我才知道,这崽子没和其他狼妖一样出门闯荡不是因为舍不得家乡,更多是因为看上了湖底的人鱼妹子。她俩的关系如何、进展到了哪一步,我暂且先蒙在鼓里——⑨)是去大陆对岸的烽火城墙,还是去更加遥远的雾之都市,或是去更加更加遥远的小人国度?没等我做出决定,空中下起了雨。
大概是我种下的丛林带来大片大片的云,大滴大滴的雨下个不停。大波大波的浪排在脚上,水势和今天有几分相像。那时的琪露诺也坐在廊前,任炎热的暑风和新兴的寒气扑哧,任沉重的雨水和轻脆的露珠嘀嗒。
我厌恶雨这天气,厌恶到呕吐。它带来的是潮湿,是灰尘;是晒不干的衣服,是除不尽的积水;是止不住的喧嚣,是说不尽的悲凉,是甩不开的惆怅,是如我一般单纯也略能意会的萧索。大水没过了庭中刻满爪痕的椽木,没过了粗大古树斑驳的腰。此时只觉我们家就是一叶扁舟,在骇浪中飘零,在风雨中摇荡。
我无法外出,所以我厌恶雨天;我厌恶雨天,所以我不想外出——这其中的重重逻辑也如洪水中残枝败叶一样纠缠不清。我以为人鱼在其下方一定很不安宁,即使她已不是蜷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孩——当然,她也许更喜欢这番喧嚣,平时波澜不惊的雾之湖此时更能带给她江湖般的辽阔与放荡也说不定——反正我不愿在雨水中翻腾。也曾冒着暂歇的雨点出门,虽不忿于将我发丝与肌肤粘结的水,毫无生机的雨中的妖怪与人类亦使我感到压抑,仿佛天将降悲情舞台剧的幕布,演员们卖力地营造凄冷死寂的气氛。
檐不足以遮满我的身躯,也不至于将我淋得透彻。除了洗澡冲凉,衣服湿渍最多的时候还是因为大妖精慌张地打翻了酒水。那一天,雨下得有多猛我忘记了,有没有电闪雷鸣我忘记了,你由于何事慌张我也忘记了,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突然想要保护你——衣服上的酒精是多醇厚的味我也忘记了,回忆中只有我将你拥入了怀中。你迟钝地抱住了我,说这下子衣服很难晾干了。我安慰着一直以来疲累于家事的你,望着你在我的臂弯中一点点睡去。此时的雨是静谧的,如无损音乐般助你甜甜地睡去,愈是急促的节奏愈使亭中二人感到舒适温暖,只是我仍没有要睡的意思。我无法外出,因为我挚爱在身边;我挚爱在身边,因为我无法外出。我竟然得感谢起雨来了。
待到大妖精醒来,窗外昏暗,仅闻雨声。屋内灯未熄,我正把酒欢——我连续几天不曾入眠,时常望着你的睡颜,伴着均匀的吐息,和微弱起伏的胸膛,偶尔飘落肩头的发丝,舒展安详的眉角。唇舌蠕动试图润泽干裂的嘴角,五指开合仿佛传信息于梦乡中。我望着你的睡颜,心中想的却是能否在梦中与你见面,回到最初尚不明事理的冰之妖怪和尚不知情爱的美丽妖精。我愿将那一场景化作甜美的梦境,永恒地存留于你的脑海中。
那个冰之妖怪懂得了人情世故甚至在谱写二人的篇章(同上,我无法得到当初所写的这个篇章——⑨),那个美丽妖精懂得了爱恨情仇并坐在了酒桌旁。你坐在我的面前,我却更加止不住添酒,给你我酌一大碗,碰杯都声音打断了雨的绵延。醉翁之意不在酒!醉眼朦胧望佳人。醉卧沙场君莫言!醉里挑灯看笑靥。醉不成欢惨相别!别时凝噎涕不歇。
酒消去了我向大妖精诉说爱恋的漫漫长夜,消去了执手作别的哀转不绝,却没有消去清风做伴的惆怅寂寥。长雨呜咽,大水退却,房檐上余下的滴水是我的征铎;(此处有留空,本应有一句与上文对仗,约莫是我没有及时想到。用“层林难见,重峦显现”勉强凑合——⑨),前方卵石铺的苔岩是我的远道。
我离去只为了一个目的:成为和她一样的妖精,斩断生离死别。自从经历了战友的壮烈的死、人鱼凄美的死,以及生命中不计其数的死,我意识到我所希望的从不是激情四射的秋野,而是对所逝去的一切的追寻。寻而不得则已,若早早地满足于现状,未来的生离死别将比任何时候都悲哀。我没有方向,却有比任何时候还要坚定的目的。在找到成为妖精的方法后(这部分出于隐私我略去了——⑨)我更加焦灼地奔向线索。路途上是上出重霄的桂殿,是花朝月夜的场圃;是磅礴动魄的冈岳,是奔流不息的江河。若此时见此景用此情在此处作此诗,我自信它必将流传千古,重生之时,供思念我的人和我思念的人诵读传唱。但我非文人骚客,我只是一个快步于途,殷勤于成为妖精的的冰之妖怪。
我离去的意志很决绝,我归去的愿望同样强烈。海是路途上见得最多的伙计。时间消磨了在甲板望洋兴叹的情趣,削减了看海鸟海鱼的兴致。闲极之时独自在舱中摇摆,听着海水嘀咕作怪声,还有其他舱中目的同样明确的短命人类的开朗欢笑声。尽力隐藏身份换来的是预料中的没有知交的孤独,以及从未有过的醇厚的思念,离了大妖精反而珍惜起与她相处的时光。舱里的喧闹和舱外的鸣啸令我睡不着,只好盯着木头的纹路来消磨漫漫长夜。
初次遇见她的日子,她是含苞欲放的丁香,我是初春待融的雪……
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的那些日子,她常常摆手催促我离开:一方面,受人类尊重与敬畏的她若被看到和一只妖怪在一起,结果必将是骚乱与暴动。另一方面,她想保持那份带有美感的距离——我和她都尚未懂得珍惜对方。她只是偶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与我短暂会面,我却懵懵懂懂地把这理解为欲情故纵,愈发嚣张地形影不离……
她与我因各有追求而分居两地的日子,我倒却未曾有过孤寂之感。我和她保持着书信往来——为了写出自以为华美的蜜语我不断学习,如今看这些幼稚的字句,发现自己其实只学到了孩童的逻辑(这些书信我仍然保留着,从老式羊皮纸到A4复印纸不等——⑨)……
我在塞上征野的日子,偶尔在油灯下与部下们饮酒畅谈。我带着微醺说此战之后老娘要回老家和心上人,一位体贴、温柔的妖精小姐过活。多事的她们凑近来催我细说,我向她们再要了一些好酒好肉,一直说到黎明破晓、金角初鸣……
以亭为家、以她为伴的日子,每一天都充实而美好。有一只狼崽走失在森林,我费不大的气力将哭胀了眼睛的她捡回来。下次不准再一个人溜出去了!我先是斥责,然后用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和自己悟得的歪理对她进行批评教育。她垂着她的小脑袋,止住泪的手和尾巴一起微微颤抖。大妖精连忙赶上来,蹲在她面前安慰她。她把头埋在大妖精肩上“哇”地把憋了挺久的泪嘣出来,样子很是“狼”狈。余下的狼崽们在玩过家家,听到动静后凑过来邀请她加入进来。于是她随手在大妖精衣领上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开心心地跑去嗨了。大妖精冲我苦笑,我解开她的衣服拿去洗。她倚在柱前,一边是小鬼们的欢笑声,一边是舀水搓衣的劳作声,人鱼妹子从水里探出头来问她,大酱你也来过家家吧。大妖精轻声细语:咱不是早就是一家人了吗?
……
天上的星星黯淡无光,她是不是像极了思乡的人?
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不会有过去。在我成为妖精之后,这些回忆也不再存留。从这里独自飞回雾之湖需要十来个星期,我揣摩。
烟波杳悠悠。我逐渐接近了目的地,归去的念头骇浪般涌起。同时涌起的还有船上装备精良的人和犬的鼎沸——我得知他们的目标是地球最南端,对他们来说宛如地狱下寒冷的冰湖。我也被要求带上仪器和保暖物品,即使身为妖怪的我深谙南极之凶险。
在漫天的冰雪中我还有什么能寄托情感的呢?偶尔发现的野兽也被毫不犹豫地做成行伍的补给。我在寻机离开队伍,但他们的团结和执着让我好奇他们最终能够得到的结果。
他们成功了,但他们失败了。越是接近他们梦寐以求的终点,越是令他们绝望——他们迟来了约莫一个月,这一个月葬送了他们的一切荣誉和决心。自信与勇气——那些我原以为在他们身上学到的美好品质在此时纷纷降格,我看到的只有屈居为人后的哀怨彷徨。
寒风没有停止,飞雪没有停止,他们没有停止。我却已不忍再看下去,可是在漫天的冰雪中我还有什么能寄托情感的呢?
他们的归途显得愈发艰难,多少人牺牲自己来减轻队伍的负担,多少英雄为这番事业丢去了性命!是否有冰之妖精操纵着这恶劣的环境?此时我才突然想起,即将成为冰之妖精的人正是我。
我不忍再看下去,那剩下二三人结束生命前在帐篷里的叹息——请把这封书信带给我的妻子!那是多么坚贞的信念,多么凄美的爱情!像是酿了多年陈醋的老师傅感叹于小伙子配出的苦艾酒,我震撼于在我等看来沧海一粟般的生命所带来的奇迹。颤抖着冻伤的手,他默默地涂掉“我的妻子”,歪曲地写下几个字“我的遗孀”……
冰川啊,你看到此景,居然不改你冷漠的面容;飞雪啊,你看到此情,居然不改你傲慢的肆虐!身为妖怪的我饱尝了人们的恐惧心,那盘中餐竟是如此苦涩!一切的乐观在此时消亡了,一切的景物在我眼前溃散了。我想到在遥远的家乡,我的爱人还在幻想着美好的明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比妖怪更加长久的寿命,去成为一个妖精。
只是那与她邂逅的日子,那与她打情骂俏的日子;那苦苦求学的日子,那征战八方的日子——那仿佛还在昨天的,向大妖精道别的日子。那些可爱的日子,都或将成为没有人记载的史诗,无人鉴赏的悲剧。但就算这样,就算我从这里潇洒地离开,就算我两手空空回到大妖精身边,时过境迁,两界分离的痛苦与始终在身边萦绕。和那些人类一样:如果我不够坚决,我便会后悔;如果我不够坚强,我便会绝望。在我行将就木时,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会是大妖精的苦苦挽留,而不是人类流失的最后一缕恐惧心。
狂风奏起激昂的第三乐章,冰山碰撞发出壮烈的嘶吼,随后一转到洁白的天空与平静的海面,纷纷飞雪献上凄美的帕凡舞曲。清晰的世界随着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怀抱……
迷途的麋鹿啊,为何在我家门口庭中驻留?尊贵的龙神啊,为何在此小小雾之湖憩息?
大妖精她坐在廊前撑着脑袋想念我,我乘着风飞过桂殿,飞过高阁,飞过场圃,飞过书舍;飞过城墙,飞过庙宇,飞过岗岳,飞过江河。我用嫩叶修饰亭角,用繁枝充实门宇;用野花打扮庭院,用香果点缀椽橼。我请来风间幽香,请来蕾蒂•怀特罗可,请来昔日辉煌的战友们,请来游历四方的狼妖们。我怀抱着身旁佳人,举杯邀月上之人,一同庆祝这重生之日,欢呼雀跃直到晚霞夜深,放声高歌直到黎明再破。哦对了,唱些什么呢?
然后我醒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要么就是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海洋。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像是每个主角穿越时空后会说的第一句话。我要干什么来着?对了,我要——
阳光没有任何遮挡,于是不加思索地覆盖在冰面上,反射出令人晃目的光。每当我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冰山嘶鸣着裂成两半,仿佛有意打断我的思路。夜里星空干净而明快,绚丽的极光如仙女洒下的飘带,又如天神倾泻的惠泉。这里的确是美好的地方!但我不应该再次驻留,我也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躺在冰面上一点不觉着冷,但凉意仍然从脊背传达到我的头脑,闭上感官让我静静冥想。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这首歌的词句,睁开眼却只见被风吹得旋转的星空。但皮层用尽全力暗示着一些信息:那是这段配词的旋律。
我没有继续思考,从冰层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时的我会记得这段词呢?
为什么带着崭新记忆获得新生的我会忘不掉这段词呢?
为什么我长出了蓝蓝的蓬松长发,生出了一对冰状双翼,像一只踌躇不前而辗转反侧的蝴蝶,像一只牺牲一切却迷失方向的杜鹃?
为什么我耐住了远洋的寂寞,来到大陆上,找到了属于我的那块土地?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那座山,那层林,那汪湖,那座亭,那群人,那个人——如此的熟悉而陌生?为什么那个绿发的、看上去同龄的女孩紧紧拥抱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啊,这个女孩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啊,我想起来了。那年我结束了征战、和大妖精回到平淡的田园,住在那小小的亭中。夏季的雨水漫过了庭中纹理清晰的橼木,漫过了朴实樟树壮实的腰。我寐过半夜,在黑暗中醒来时发觉身旁空荡的被窝,遂起身,发觉坐在廊前的大妖精。热闹的雨点的繁音中,我断断续续听见她令人安宁的歌声:
……
是啊,作为妖精初生的我,应该是不记得这些才对,却仿佛受到召唤,又像是命运安排(提到命运就想起红魔馆的吸血鬼主人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我原想拿这段文字向她确认她是否有帮助过我们——因为在我重生回来前她们已经有在雾之湖畔定居的打算,大妖精偶尔向她们提到过远在极地的我。虽我们未直接向她求助过,但不排除其中善良的人类向她的主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可能性。不凑巧的是在我从浩瀚书海里翻到这篇文章、产生要去确认的想法之前,十六夜咲夜——打心底看不起妖精的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与我们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不久前离世了。想必馆内已无人乐意招待我们,只能就此搁置了——⑨)。失去记忆的冰之妖精回到了她潜意识中的家,发现自己被女孩紧紧抱住,面露潮红,散着酒香,抽泣哽咽,断音不绝。我本能地抑制住空气中的悲伤,颤抖着呼吸温热刺鼻的空气,看见她散开的绿发之下湿润的眼眸,心中一拧,终究是被唤醒了情感,泪滴在胸口。
而在这之后,微妙的巧合又唤醒了我的零星记忆。红雾出头,结界初构,春雪繁花,逍遥快活。在与三月精打啰之时,在与鸦天狗谈砣之时,偶尔会忘记与大妖精的约定,忘记与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见到落叶什么也不去想,只想冬天就要到了。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某次异变中,曾在战场上与我敌对的神明——现在幻想乡的贤者——欲报私仇而不知以何种手段,解开了我妖怪时期的力量,使我妖精之躯岌岌可危。结果无论是心有所属的冰之妖怪还是没头没脑的冰之妖精,都拒绝了成为她的麾下童子的诚挚邀请,她才自识无趣地停手。而她出于私心的小把戏带来了不可思议的转变,在漫长的几年里旧时的回忆陆陆续续地来到我脑中,使我在错乱中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唯有握住大妖精的手才能安心。直到副作用渐渐消去、记忆渐渐丰满、双目渐渐明朗,不需要她握住我的手。彼时,我已捧起了她的掌心。
此时我知道为何初逢时你痛哭流涕,此时我了解为何相视时你笑容灿烂,此时我明白为何在我的身旁总是有你默默陪伴。此时我搞懂为何在苍茫的雨后,你坐在廊前唱起了这首歌。
……
我就算穷尽这一生,将你的一言一行刻在心中,又能否领悟你的守候,能否参透你的喜忧?若我永远是一只懵懂的小小妖精,无法理解你那醇厚的爱意,那千朝岁月换来的永生之痛是否会让你在夜中无奈地望着倾盆,唱着令人心酸的小调?
四季映姬•亚玛撒那度曾说过,妖精也会死去,自然万物犹有竟时。而我与你的缘,将在冰川消融时断绝。我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证明我自己贪生怕死、畏于海誓山盟直至阴阳两隔之时?我曾经跨越沙场,出死入生,自以为非置性命于身者也。至于我和大妖精的羁绊能否经历生死考验的水平——我无法证明,因为当我开始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已是脱离六道外的妖精。但无论怎么说,活人与活人的情感怎么也比活人与死人的情感深厚,我揣摩(我发誓我当时没有在暗示某亡灵公主和某妖怪贤者——不过现在想想,这简直是活脱脱的反例:既要从头开始发展这段不可重铸的关系,又要时刻提防她得知真相后飘零殒命。这还算是可以挽回的;当你劳于形,困于厄,你或许会忘记地下千尺的爱人的魂魄。但若有人与你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你便不会忘记身边有她——早些的红魔馆主仆,近来的厄神与河童,未来的凤凰和白泽,她们都将禁锢在这生不得死不得的漫长苦痛中。在某些人比如十六夜咲夜看来,将跨种族的爱恋强行改变的做法是不够高尚的伪物。那时还未获记忆的冰之妖精心直口快地反驳道,人都没了又谈何真物伪物?这话被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听到了,对我的记恨颇深——总之我想说的是,这理论并非人人爱听的。若稍有共鸣,放入心底不让人看见即可,若强烈反对,把这文章烧了我也无可奈何——⑨)。就像我与大妖精回到那座亭——偶尔在我湖上的冰屋——希望回到曾经恩爱的幸福中。但在路过的妖精和水下的人鱼看来,我们却和先前没啥两样。
我俩发生了何种是是非非,也只有大妖精和我自己(或许还有看到此文章的人——⑨)最清楚。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明天,我们在连绵大雨后要做些什么,只有在甜甜梦乡的大妖精,和坐在廊前的我自己最清楚。暴雨永远不停歇,水位永远不落下,白昼永远不到来——当然并不真的希望它们发生,但是——我们永远不分离,而我也不会永远坐在这儿沉湎过去。廊前的我将在下一个镜头中站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仿佛把一切回忆与情感囫囵吞下。拍拍衣服挥挥四肢来甩干身上的雨水,要么干脆换一件衣服,趁着夜未央睡个回笼觉、回到大妖精的怀抱;要么乘着月色铺开纸砚,操起笔锋宛如拔出利剑,就像回到北风卷地的茫茫草原,独自望着明帐持着狐毫。只是这次,你在帐中,静谧而安好。
(结束。
此文是恢复记忆后的冰之妖精——也就是我——被连天暴雨和不退洪流困在家里所写的——日记?散文?想必我小小的榆木脑袋在写流水账时并没有考虑这些吧。
这是我生命中蛮重要的一部分回忆。但由几年后的自己来鉴赏,生硬而缺乏共情,有把夜来非写在纸上的尴尬难堪,也有将告白编入其中的娇柔媚俗。虽然大妖精看过后觉得很好很喜欢。
说实在的,过去的我能将林林总总记载成文,现在的我还是挺满足的。若能向当时的自己寄封书信,我必会捎去我与大酱亲密无间的合影,告诉她“你所做的没有错!不要怀疑自己!现在的我们十分地幸福!”。
——⑨,琪露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