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尘卷,死于尘卷。
他咽下了那枚时间的树梢上由自己孕育的罪恶之果。
无限条未来可能的世界线在坍缩,似万条细流汇聚成一束,通向那虚无的终结。黯逐的心中预视到的,便是那来临的结局,那个世界将不再有他,那个世界将不再属于他。
一个心跳间,他感到自己变得渺小,袤宙的无垠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拥有的星云的力量在从爪尖流逝,让他变得无力。他在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远去的距离不再是像那将他与清瞳相隔的时间与空间,而是另一个维度层面上的距离。
可能性。
似乎几秒钟过去了,似乎几个世纪过去了,黯逐感到自己的生命篇章即将画上真正的句号。他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死亡——让龙遗忘你。
他忽然发现自己可预知的未来走到了边缘,而越过边缘的另一头则是空无。他再也看不到某条沙翼龙接下来会干些什么,他甚至连自己的未来都一无所知。
他知道了,他将在未来前进的征途上被彻彻底底地抹除。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存在于过去,而不属于未来,而现在,终末将至。
这个世界没有他也会继续存在,时间的车轮也会毫不停息地碾过埃尘,车辙中的泥影即是自己。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为什么这些本该臣服的介民会以如此残忍的手段谋害他。
三月啊,你赐予我的力量,却也决定了我的归葬。
他的躯体不再是他的了,他的灵魂在崩碎成灰,而另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从虚无中诞构出来的灵魂强夺了他的身子。
完美的取代,不是么?没有龙落泪,没有龙痛苦,却有一条龙将永恒地死亡。
龙心黯泽,到达谁善谁恶?“正义”的光辉有时过于耀眼,却蒙蔽了龙们的双眼,掩饰了善良背后的险恶。他的心在哭泣,他的肉体也在哭泣,但前者是来自一条经历了两千年岁月折磨后的龙的叹惜,后者是来自一条空架的刚诞生不过几秒钟的雏龙的本能反应。
纤瘦渺小的身躯无法容纳那庞大的灵魂,他的意识开始干涸,开始消散,散失到整个宇宙的各个角落。他隐约听到他面前的几条龙在说着什么,他们的语言开始变得愈发难以理解,他看到他们变得越来越高大,天空离他越来越遥远。
在某一个瞬间,他竟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黑暗,死寂,在时间静滞的虚空中沉浮。
那个黯逐已经不复存在了,终末归临。
时间的尽头,那条龙,驻守在时间的尽头。
时间的尽头没有未来,像他一样——一条失去了未来的龙。这里一切都凝固了,每一条世界线的光芒都于此黯然熄灭,归于平寂。
黯逐发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他没有任何感觉,不再有大地的引力束缚着他的双翼,没有花香充盈着他的鼻腔。他依旧看不见四周是什么,他想伸爪去触摸自己,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爪子。
但他似乎看到了光——不,他并没有睁开双眼,他甚至没有了双眼。这种熟悉的感觉……对,是预视,他预视未来时,就有这种感觉。
不过,他不是已经没有未来了吗?
这是我的意识。
黯逐顿悟道。不存在于任何时间与空间,就像念力一样。
“不,这是我的意识。”
黯逐“听到”了某条龙在对他说话,事实上,那条龙的话就像在他使用读心术“听”他龙心中的心声时的感觉一样,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映射出来的。
一条雌龙从白光中逐渐成型,向他走来。
是她?
她。
为什么?是梦吗?何时?何处?
清瞳笑了笑,她向他伸出爪。黯逐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回来了,而且是年少时的自己,那个和她共处的自己。
“你没有遗忘我,我也不会遗忘你。”清瞳说道,“这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我们在时间的尽头。我们无处不在。”
黯逐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的话是在回答他心中的四个问题。
但他还需要一个真正的答案,一个他迫切想知道的答案,一个他不敢求索的答案。
“清瞳,你还会原谅我吗?”
她没有说话,而是拥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一次,黯逐倚靠在一条雌龙的肩膀上哭泣了起来。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谬误,将他的善意与远见一次次地踏灭。他是多么的孤独,有再强大的力量有什么用?倘若无龙理解他真正的雄心壮志,无龙欣赏他的所作所为,他仍是条失败的龙。对,他也许可以用念力使龙依附于他、尊敬他、崇拜他、畏惧他,却永远也不能用念力使一条龙真心地爱他。
在清瞳面前,他感觉自己是错的。
他恨冰翼龙,恨那些背叛他的龙,恨这个世界。他恨自己。
但是恨,何尝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爱?
呵,在虚无中,恨与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爱他的龙也会朝他的背后捅一刀子,那条龙……不对,她一定是被那个“小法顿”施了咒,母亲一定是爱我的,她……她不可能……
“黯逐,停下。”清瞳的鼻吻抚着他的耳际,说道,“不要再惦记着过去了,你的母亲是爱你的,望月也是,但你必须接受现实,那些龙都已经是逝者了。”
“我们在哪儿?我……”黯逐想使用念力查明自己所处的位置,管他在宇宙的哪个旮旯里,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能力都已经消失了,包括自己的读心术和预视。
“别急,你现在是在我的意识中,可不是能为所欲为的。静下心来,做个观察者,不要妄想干涉任何事物,好吗?我想告诉你一些东西。”
清瞳松开了他,后退几步,闭上双眼,凝神冥想。猛然间,她展开双翼,一簇光似星云般地从她身后喷迸而出,向“地上”和“地下”(以她所处的平面来看)交织延展,从某种角度来看,更像是生长。一棵光树俨然成形。
不一会儿,所有上行光路都走到了它们的树梢与末枝,下行光路也扎根到了尽头。
清瞳睁开了双眼,她的蓝眸贯通着邃宇。
这就是时间线,所有可能性的径图,清瞳眼中的世界。
黯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所有的细节与联系,就像在欣赏一部杰然超俗的艺术巨作,要知道这里面包含了多少龙的故事?有他的,也有她的。
黯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宁静耐心地观赏一样东西了,他曾每时每刻地筹划构想着他心中那个最美好的世界的蓝图,也无时无刻不谨慎提防着那些想威胁他与他所爱之龙的不轨之徒。力量越大,他的双翼就愈发地沉重。现在他沦为了一条凡俗之龙,却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解脱。
他甚至有点想笑自己,那明明拥有念力而日思夜想地希望成为一条俗龙的龙不正是法顿吗?哦,还有那个“小法顿”,黯逐差点都忘了他。而现在自己却都甘于平凡了,这是可悲,还是可喜呢?
清瞳迈着优雅恬美的步伐向他走来,注视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是想要一个评价吗?
“嗯……很令我感到震撼,如果我有念力的话,我还能……不过这将不再成为可能,对吗?”黯逐自知如此,叹道,“我知道,我是真正意义上地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幻象,你脑海中的幻象。清瞳,我想知道,你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我哪怕是在你的梦里,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爱你,清瞳。就算是世界与我为敌,我也是忠挚不移地爱着你的啊!”
黯逐知道清瞳早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个界域并非梦境,而是真正的虚无——他在三千年静滞的梦中知道的一个地方,所有龙死后终会到达的一个地方。
“黯逐,我的肉体已经化作白骨,但我的意识还活着;你的肉体或许还存活了一段时间,但终究会被岁月侵蚀,唯有你的意识可以永存。”清瞳指着光树的一条枝干说道,“这棵树上,一条枝干就似你的一生,末梢象征着万物的终结。你的来生是一条雨夜龙,和母亲与你的同伴们过着安逸而幸福的生活,你想听听更多关于你来生的故事吗?”
“够了!”黯逐愤懑地嘶吼道,但语气很快转向悲哀,“他根本不是我……他们把真正的我遗忘了,我……连一片烟云都算不上。”
“不,你是条很具有创造力的龙,你的念力造物给后世带来了及其深远的影响。”清瞳平静地说道,“有很多条龙还记得你。尤其是其中一条龙。”
“是你吗?”黯逐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我当然记得你,纵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尝试忘却那段黑暗的历史。有趣的是,我在我的光树的所有枝干上都能看到你的存在,我哪里能忘得了你。黯逐,我们算得上是真正的灵魂伴侣了。但是,那条‘尤其’的龙并不是我。”
“你先和我讲讲这棵光树吧,我愿意听你讲我的故事,也愿意听你讲你的故事,至于那条龙是谁,晚些告诉我也无妨。毕竟这里是时间的尽头,是永恒,对吗?”黯逐叹息道。
“对,你说的很正确,你应该从前就对这里稍有了解。那么我就开始吧。”
黯逐像条小龙听着导师传授知识一样,端坐在无形的地面上,他将一切抛诸脑后,只专注于当前的一切,即使这有违他以往的作风。但他知道,没有了力量,他就应该顺从。
也许……这才是清瞳想看到的那个黯逐?
“这棵光树并非万物的时间线,而是相对于我而言的时间线,事实上,所有的龙都有一棵像这样的光树,只不过鲜有龙察觉罢了。我就拿我的光树作为例子说明吧。树的主干是我诞生的那一刻,上方是未来的时间线,下方是过去的时间线,但这里的未来与过去只是相对于我的意识产生的那一刻而言的,我喜欢把它们称为树冠和树根。
凡是与我有联系的,影响我的或我影响的时间线都会呈现在光树上。有些事物在光树的每一个分支上都存在,这就是必然因素;而大部分事物都只是部分存在于光树上的,我们的行为是可以决定它出现与否的,这种事物是偶然因素;而一些事物也许会出现在其他龙的光树上,但不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我的光树上,这些就是伪因素。树冠部分即我诞生之后,我可以对未来的影响——甚至可以延续到我的肉体死亡后;树根部分则是过去那些对我诞生可能的影响因素。不同的影响可能会创生出不同的时间线,例如,我可以是因为父母一时喝高了而产生的,也可以是因为父亲与母亲在琉璃庆典上的邂逅而产生的;我可以因为打了一个喷嚏而错过了一次晚宴,也可以因为吃了个馅饼而遇见了你。”
“那么这些都是你能预视到的吗?你眼中的世界?”
“不,光树和预视是有区别的。比如,预视不能看到过去的事件。预视的预知能力也是有限的,当夜翼龙的意识与肉体分离时,他的预视也就终结了,所以预视只能预见到自己死前的一刻,其后则是虚无的黑暗。”
这也许能解释黯逐在自己的终末之际无法预视自己未来的问题。
在光树圣洁的白芒中,黯逐沉思了许久,他看着风姿翩翩的清瞳,她的龙鳞在轮廓处镀上了一层银辉,从角到尾都呈现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眼中却锁满了坚定与洞悉之神。是的,她依旧是那么美。没有了读心术,黯逐很难猜出她心中在想着什么,但这也给了她一种距离美,在未知中的期待赋予了她朦胧之美。美得就像三月一样。
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亭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位神明。
“是你么,三月。”
三月赋予他力量。他曾傲气雄心地扬首道,这是他的三月。他曾把自己当作神明,三月之子。如果面前的这个“清瞳”就是三月,他不敢想象。
“你应该清楚,三月只不过是庇利亚所在行星的三颗卫星吧?我不是三月。当然,三月让你与我都与众不同,三月的运行变化让这个世界拥有了无数的可能性,而我只是三月的见证者,也许我现在就是在给三月代言吧。”清瞳的表情沉稳不扰,陈述道。
“真正的清瞳会有一脸忧虑的表情,她总是多情善感,关心着世界的一切。她总是会往事情最糟糕的一面去想,她会时刻警醒黯逐,有时会因为过分地担心怀疑而错怪了好龙。”黯逐翘起眉头说,“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一条龙。虽然你有着和她一样的面貌与声音,但你不是她……因为我曾尝试着创造出一个清瞳,我能感受得到每一个赝品与真正的清瞳的差别。”
“哦?我所知道的那个黯逐是条自大、轻狂、孤傲、浮躁、自执己见、虚伪、充满占有欲的龙,而不是面前这条耐心、有礼、谦敬的龙。龙会变,黯逐,有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变在何处。”清瞳用一只翼尖托着黯逐的下巴说道,“是时候让你看见你真正的自己了。”
真相,往往是在尾声后揭起。
龙生如书,篇章在经历中书写,而书中的龙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书中。他们往往是在笔墨收束之时退下舞台,返瞻往昔时才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糊涂。
然而扉页已合,他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黯逐的身后突兀地拔起一棵光树。他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它奇特的构形。
黯逐的光树根部黯淡灰枯,直到他诞生起才亮起了白光,到了树的中部,树枝开始渐渐变得血迹斑驳,所有的树枝都是。有的树枝变得越来越昏暗,姿态亦愈发扭曲变形,呈现出浓淤的腥红;有的树枝在末端忽然变得洁白,色泽明丽如玉。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绝大部分龙的光树都是半边洁白,半边殷红的,即善恶俱存。而你我的光树似乎走了两个极端,如呈互补之势。你的恶,是必然因素……从你诞生起,就注定要经历。你我的光树中,彼此都是必然因素,我们终会相遇,终会有所牵及。你有一个黯淡的过去,恶的根基潜伏着恶的滋养,造就恶的未来,虽有早有迟,终会降临。而树的末梢,则是结局,有以恶为终,有以善为止,往昔的罪恶无法避免,接受与忏审才能濯去血污。”
“可是我……”黯逐回忆起了那些美好的时光,也回忆起了那段黑暗的过去。
他曾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直到衡魂仪对准他,白沙漫流,黑沙残存无几时,他开始动摇;直到他看到自己的光树时,他开始思悟。
黯逐将爪伸向光树的根基,那个他诞生的时刻。
三千多年前,黑暗降临的那一夜。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以及自己与妹妹。那时他们还在各自的龙蛋中,静静地蜷缩着;三月还在山峦之后,尚未升起。一切是这么地安详,除了父母偶尔会有几句小小的摩擦。
直到三月的眷顾降注到他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从遥远的界域注入他的灵魂,那远古的夜翼之灵,唤醒着他封印已久的能力。三月将他的心潭打开,将他与未来之视连接。再加上北域寒原的神秘冰雪之灵们念力的龙脉,他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龙。他感到他的世界在呼唤着自己。
黯逐看到了自己破壳而出,那颗小小的脑袋里已盘算着世界的未来。
黯逐收回了爪,他再次回到时间的尽头。
“这是我诞生的时候,在那时,梦的种子已经在我的骨髓中扎根。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从父亲的心中读到,我是有多么地危险,我又是处于多么大的危险之中。我已经识得了龙心是多么的黑暗,充满了贪婪与仇恨。
冰与夜,两个已为敌对的国度,都想要将爪子伸向我和妹妹,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着念力的血,即便我们不是念力龙,我们的后代也可能会出现念力龙,更何况我本身就是。如果父亲知道我是念力龙,他一定会背叛母亲,将我与妹妹带到那个苍凉冰冷的国度。我知道父亲也拥有着念力这种力量,我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我学会了欺骗与隐瞒,我通过隐藏自己的行为来保护自己。我用卷轴掩饰我的念力。”
“我的童年一直处于母亲温暖的爱,与父亲冰冷的怨之中。当时,我把我的爱倾注于母亲与妹妹身上,但我知道,我还有一位灵魂伴侣,你。”黯逐接着说道,眼中充盈着岁月的黯淡,“然后我遇见了你。”
黯逐直接将爪子抚在最下层的一簇树枝上,那个爱情萌生的地方。
他与清瞳“偶然”相遇的那个上午,他和她开的玩笑。
他在美术课上为清瞳画的一幅肖像,他竟对着自己画的一幅画痴迷了许久。
他与清瞳听着历史卷轴向他们诵读自己的内容。
他与清瞳相依而坐,共赏明月的那个夜晚。
他不愿松爪,他希望这些美好的回忆永驻。但他无力挽留。
他怅然地松开了爪,他感觉自己的心中缺失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前爪刚刚触及的地方,那里已经齐胸高了,而向上仅差一丝一毫,光树的树枝开始变得扭曲狞恶,腥红的色泽开始渗入如玉的髓质。
他不敢继续前进了。
清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轻声说道:
“我知道这难以面对,但你不应该逃避它。”
“一切于此改变,”黯逐欲言欲止地说道,“我是因为……杀死了我的父亲而变坏的吗?或者……不对,那时因为我想夺得王权而变坏的?还是……还是从我开始为女王创造战争的杀戮武器时……”
“不,一切于你诞生起就已改变。你知道么,就算是最下层纯白的根枝,它们的内部也贯伸着红色的经络。是你的能力,你的过龙的天资使你的命运如此。”
“看来不论我如何谨慎小心,还是无法阻止念力夺走我的灵魂。”黯逐感觉自己堕入了一个黑暗的念头。
“黯逐,看着我的脸。”
黯逐按着她的话做了。他看到的是清瞳的面孔——当然是她的,写满憔悴而融入了一丝柔韵与温情。
“不是念力使龙丧失灵魂,而是他的行为。念力是一柄利刃,有的龙用它来伤害他龙,有的龙用它来保护自己,有的龙则用它来保护自己所爱的龙。但他倘若把刀刃磨得过于锋利,就会把爱与恨劈开,从而走向极端。我知道一条龙,他使用念力绝对不是为了使自己有多么多的财宝,也不是用它来屠戮为乐,他使用它只是想保护自己与自己所爱的龙,保护自己的族群,振兴自己的国家。”清瞳说罢,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恨冰翼龙吗?”
“恨。”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夜翼龙的威胁,他们会伤害我的夜之翼们。”
“还有?”
“因为有条冰翼龙想要夺走我的亲生妹妹与母亲!”黯逐吼道,“他……罪有应得。”
“你所恨的龙,他们都畏惧你。他们畏惧你伤害他们所爱的龙——或许是她征战中的丈夫,或许是他的女儿和妻子,抑或是他与她的女王。”
黯逐伸出一只爪,指着清瞳,但他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时,他又把爪收了回来,眼睛呆望着自己虚屈着的爪指。
清瞳摇摇头,她用尾巴“啪嗒”地轻拍了一下“地面”,却使得所触之处如水潭般兴起迭迭波澜,空明的涟漪竟将四周的黑暗震得粉碎。
黯逐惊恐地发现自己随着黑暗的褪去也逐渐地消失。
“清瞳,我不是想……”
黯逐发现自己伏在案前,自己全身都是燥热的感觉。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却发现是一双冰冷、垩白的冰翼龙爪。他的面前是女王的信——钻石女王的信——这封雕琢在金属板上的信他已经看过一次了:
亲爱的寒极,
我们想让你回家。
你现在肯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你肯定已经对那些用心险恶的夜翼龙心怀怨恨了,它们是你痛苦的根源。你应该明白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把你拐走。但现在你看清了她的用心,对吧?你开始明白妈妈的话一直是对的了吧。
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一切恢复如初。
回家吧。
我们会与夜翼龙停战。战争会结束的。你可以重回我的宫殿,重回你的部族,一切都将得到宽恕。
但我们只有一个条件,一个简单,微不足道,将拯救无数生灵——还会让你重获新生的请求。
那就是:杀死你的小龙。
杀了他们,带回证据,然后你就能回家了。
无足轻重的代价,换你的王子生活,是不是很划算?
我爱你,寒极。虽然你做的那些可怜的决定和错误确实不招龙爱。
希望不久就能看到你,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属。
钻石女王
黯逐忽悟到,自己是寒极王子,歼敌的丈夫,黯逐和雪苍的父亲。他无法控制这个冰冷的躯体,但能真切地感到他周围的声音、颜色、气味。
寒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寒息在案前结成霜花。
他的脑海中掠过千思万绪,却终止于一处尚未冰封的地方。
他必须杀死黯逐,哪怕是动用念力。但是,黯逐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无法下爪。即使是一条冰翼龙,哪怕他当不了一位好王子,他也不能当一位残杀自己孩子的父亲。
对不起,孩子,我只能远离你,希望你和妈妈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忘了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吧,我和妹妹要回去了,希望这能够满足女王对夜翼龙读心术与预视能力的欲望,来换取两族之间的和平。这也许是对你我最好的方法吧。
在某个瞬间,他又迁折到了另一个时空节点。
“跪下。”
寒极感到自己的四肢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驱使,他重重地扑跪在地上。
-反抗,用念力反抗他!
“承认我是创世以来最强大的念力龙。”
寒极的嘴唇、声带、舌头,每一条组织发声的肌肉与神经都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吐出与他这个可悲躯壳中禁锢的灵魂完全相反的声音。
-你还在等什么?他都已经蹬鼻子上脸了!
“你是创世以来最强大的念力龙。”
“告诉他们没有龙会凌驾于我的力量之上。”
他不可能依靠肉体去反抗他面前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儿子,他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呆滞地执行着黯逐的每一条命令。
虽然,他依旧可以反抗,用源自自己灵魂的力量——念力。
“没有龙会凌驾于你的力量之上。”
“现在说,你希望自己本来会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呵呵,我本来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的。我早应该在你刚孵化出来的时候就把你勒死。”
他的肉体已与自己分裂,而他的灵魂也仿若拆离成了两部分:作为一条龙求生的本能欲望、与残存的最后一丝脆弱的良知。他在反抗着自己的肉体,也在反抗着自己的灵魂。
-杀了他,你就狠不下心来么。
但是,他是我的儿子。
“割掉你自己的舌头。”
寒极感觉自己的爪子不再受自己控制,他的全身都陷入了泥泞黑暗的深渊一般,力量再也无法传达到躯体的每个角落。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望着自己的舌头怪诞地伸出,伸得舌根快要脱离自己的咽部一样长,自己的利爪在黯淡的月光下折射出渗龙的寒晕,仿佛一把即将挥下的匕首。
寒刃落下,溢迸出圣蓝的血液。
他无法发出任何呻吟,一是他的蓝血喷灌入了喉管,哽住了声道;二是他的身体被念力操纵着,不听使唤。而这撕裂神经的痛,却不止地涌上来,抨击着他的灵魂。
“现在,抬起你的爪子,切开你的肚皮,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你的生命都倒在这舞台上。”
这一刻是如此地漫长。他看见了,永恒的流沙在他的爪尖流逝,散作寰宇中的烟尘,他的灵魂支离破碎,见证着自己肉体机械性的运动,它乐意效劳着另一个利用更高维度压制性力量支配着他的灵魂,屠杀着自己。
被麻木取代的疼觉把他与这个残缺、血肉模糊之躯的最后一丝联系剥离。
黑暗吞噬了寒极的视野,他作为一条冰翼龙,却感觉周围的一切无比地寒冷。
终末归临。
黯逐睁开了眼,他的爪子扶在一棵冰冷、凄寒的光树上,他注意到其整个树冠几乎都洒满了深蓝的、如冰翼龙血般的斑渍,唯有几条树枝完好无暇——就像他自己的光树一样。
他久久未从刚才的经历中缓过神来,当他回过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顿时明白了。他感到全身的鳞片隐隐地发凉,不知是不是身边有条冰翼龙的缘故。
他的父亲正站在自己身后,但安然无恙,没有被开膛破肚,没有被濡染鲜血。
“不……不,你已经死了,你是哪个替代品?你只是个幻象,快从我眼前消失!”黯逐一只爪捂着自己的额头,一只爪指着对方,垂着头喊道,他的脸在抽搐。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掉落在空无的地面上,激起苍白的涟漪,又结成霜花。
我流泪了吗?
我怎么可能会对我父亲流泪?
但他确实在哭泣,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地上已经积凝出了一块冰丘。
此刻他最恨的不再是面前这条冰翼龙,他恨的是自己。
“黯逐。”寒极呼唤着他的名字,“在这里,我可不会‘服从你的每一个命令’了。”
“哈,”黯逐冷笑一声道,但他并没有掩饰他流泪的迹象,“你也用不了念力,你也不能对我怎么样了。”
寒极笔直地站在那儿,眼中并没有恨意,但也亦没有慈爱的目光——冰翼龙都是这个样,仿佛他们之间萍水相逢一般。冰翼龙说:
“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来吧,告诉我。”
“我,你的小恶种,”黯逐展开自己的双翼,沿着翼下那条白鳞抚摸着,说道,“我也算半条冰翼龙了。小时候,我曾渴望从你那里获得一个怀抱,但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直到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曾从你的心灵中听到你有多么怀念北方的天地,于是我特意捉了一只鹰来与你分享,希望能够勾起你心中温馨的回忆,但你只是回避,仿佛那是一只毒鸩,只会让你更加痛苦;我曾设法靠近你,至少不是仇视你,但每次与你交流,我面对的仿佛就是一堵无形的冰崖。每次我阅读你的心声,你总是反感不已,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习惯了那种冷漠,也许,冰翼龙都是那样冰冷无情吧。
后来,我步入韶华,我想换一种角度来博得你的关注,那就是让自己更强、更有威望,就像你们为攀爬等级而奋斗一样。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我想要一个更高的位置来展现我的想法,以及保护我所爱的龙。
这一切背后,你不曾反馈过爱,不曾爱我们……但是,我的另一半心灵却又感觉你的内心深处有一块净土,在暴雪封闭的深处忽隐忽现。毕竟,如果你要伤害我们,你很轻易就能做到。
但我错了,你最终还是背叛了夜翼国的所有龙,带走了我所有的亲龙,你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是你当初想要用念力操控我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激发了我的灵感,而你对妹妹的作为又验证了我的猜想——念力可以控制一条龙。如果你想逃避罪恶,我就用念力让你赎清罪恶。多么正义的事情,不是么?
但我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地荒谬。我从来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龙身上是多么地无知,我想让他们爱我,仰慕我,填埋我心中那种被冷漠的空虚;但以此收获的爱,只能让我更加空虚。
我错了,我彻彻底底的错了。我再怎么用读心术,我也读不透一条龙真正的心灵所思;我再怎么预知未来,我也不能选择出那条正确的道路。
现在,当我失去了一切能力后,我才发现,是能力使我更加迷惘,让我在爱与恨的混沌中迷失……
父亲,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背叛夜翼族?”
“因为在我们之前,早已有龙想到用念力操控他龙。”寒极苦笑道。
“什么?”黯逐有些不太理解,父亲话中暗藏着何种杀机。
“那龙就是钻石女王。”
……
“钻石女王早已违背了冰翼龙一生仅使用一次念力的铁律。”寒极说道,他拾起黯逐面前一块散落的冰晶,将它举起,“让真相告予无辜者吧。”
那枚由泪珠化为的冰晶忽然散作亿万的粉尘,在虚空中飘舞,随后逐渐稳定成龙型。冰尘构成的雌性冰翼龙爪中托着一块薄板状的物体,她低声念出一句话:
“附魔这块金属板,它将出现在寒极王子的床铺下,使寒极王子看到它时产生回到冰翼国并且将他的一位后代带回冰翼国的欲望。”
冰尘变得不稳定起来,最后破散、落定在地上。
“夜翼龙女王想要盗取冰翼龙念力的血脉,于是设计了这个外交的阴谋;钻石女王想要将计就计,将夜翼龙独特的能力挟持过来。”寒极迈向自己的光树,用爪子轻触那血染的枝干,“龙心黑暗,生已注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本质,这是锁死的悲剧。孩子,你现在正在成长,我很欣慰。”
寒极说罢,竟融入了光树之中,黯逐泪水形成的冰丘也渐渐消融,没入了无形的地面。黯逐久久伫立在原地,沉思着。
“黯逐,衡魂仪中,是那最后一粒黑沙让你选择来到这里。”清瞳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它所度量的,可不是一条龙的灵魂尚存多少,而是其未来好坏的可能性各有多少。你的行为与选择决定了你未来的道路是怎么样的,而非单纯念力所致。你当时有近乎无数种可能拒绝那枚草莓,再玩弄世界于掌爪中,但吃下它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的自我救赎。”
“你不再逃避,你在改变,你在成长。”清瞳继续道,“接下来要和你见面的龙可能会有些奇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黯逐点头道,心里已经开始猜测那条龙会是谁了。
清瞳和之前一样用尾巴拍击了一下地面,他眼前的一切便开始错乱起来。毫无逻辑的图形与色块跳动着,无数难以理解的符号与曲线罗织在深邃的空间中。一段不易察觉的时间过后,黯逐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稳定下来,他这次并不是以其他龙的身份出现在场景中,他依旧是他自己。
黯逐处于一个庭院中,石板铺叠而成的地面中的裂缝间生长出辉发着靛蓝色荧光的植物,他的身后有一汪清潭,荧光植物的倒影在水波中粼粼。庭院中央拔起一棵通体洁白的树,应该也是一棵光树。那这棵光树又会是谁的呢?黯逐不得而知。
“螺旋的长梯,两端相接,姗姗来迟的龙,”雪苍从树的后面钻出来,说道,“哦,你来早了。”
黯逐心中一震。他情不自禁地奔向前方,将雪苍紧紧搂在怀里。
“我们都完了。”雪苍微笑地说道。纵使她的话有些混乱而尴尬,黯逐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与思念。
“是的,都完了。我们终于可以相聚了。”黯逐仿佛可以感到自己的眼中在闪烁着光芒,说道,“那么多年,被永生的诅咒禁锢着,我好想你啊,雪苍。”
“你凿的井,”雪苍指着填满夜色的天空说,“好多时空都漏下去了。”
黯逐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空中似乎真的有几个深邃的漏洞,幻彩的光正被吸卷入那不知通向何方的漩涡。
“很美呢,不是么?”黯逐松开雪苍,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说道。
“才不是呢,镜子干涸的时候,网会坍缩成盒子!”雪苍眼中忽然间写满了恐惧,她摇头叹道,“你在盒子里,我在网里,我懂你,你不懂我。”
“唉。”黯逐默默地对自己叹了一口气。是的,他永远也不会懂雪苍心中在想什么,她的思维并非常龙的模式,充斥着难以理解的色块与波形。
“那是因为网比盒子高,”雪苍解释道,“盒子里的龙看不到网里的龙。但是盒子里的龙可以看到框里的龙,框里的龙可以看到线里的龙。网里装着盒子,盒子装着框,框里装着线。”
“知道啦,知道啦。”黯逐用一只爪子抚着雪苍的背脊说道。
“镜子美么,”雪苍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依偎着黯逐,用她淡蓝的双眸注视着浩宇中的群星。
“只要有你在,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在我眼中都是美的。”黯逐感觉自己的心中渐渐绽起一丝久久沉默的欣慰。虽然他知道,他眼前的雪苍并不是真的,也许仅是幻化于清瞳意识领域中的一个映像,但这已远远比他自己想要用念力带回的龙真实多了。他宁愿相信,这就是真正的雪苍。
“时间空了,我带你看一个东西。”雪苍对着天空的冥望忽然停止了,她返瞻那棵静静伫立的光树,说道,“你看不懂我的东西,它值得你看一看。”
黯逐点点头,他跟着妹妹踱步至她的光树前,让她牵着自己的前爪,伸向它。
她在一块逐渐干涸的海里,而渔网正在收束。
这个维度不再稳定,它将见证自己的毁灭,无数来自低维的念力井正在抽干这个时空的物质与能量,它们就像饕餮的深渊巨口,卷入其间者唯有湮灭为能量、或坍缩入三维时空的下场。她看见宏方向上的塔楼渐渐瓦解,浮散在消逸的空间边缘;她看见秩方向上的超矩平台错乱纷杂,在四维与三维的形态间摆荡不定;她看见轨方向上的循环稳定环,虽然它似乎是末世中最后一片坚挺的净土,但倘若整个第四维度塌垮,它这个四维造物也将仅仅成为虚空中游离的无用结构,没有哪个意识体将能够观测到它。
低维生物无法观测到高维世界的宏伟奇迹。那些辉煌的文明,那些深邃的知识,终将流失,而这一切的元凶却反而是这些懵懂无知的低维生物。
现在,循环稳定环就像一座陵墓,封存了来自这个维度所有文明想留下的遗产——每个文明仅有一个收录的名额,他们都将自己认为最宝贵、最值得永恒地纪念下来的东西提供至了这个名额上。
有些文明曾有过在循环稳定环中创建子空间并在其中生活,躲过浩劫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最终被一个残酷的事实画上了句号:
循环中不存在时间观念,不论是哪一个文明,都不可能在循环中正常地发展生活——因为循环的时间轴成环,周而复始。也许一个兆时过后,他们又重返了一个兆时前的样子,而他们自己却全然不知,困于这个永恒的轮回中。
所以,循环稳定环最终还是太适合作为一个陵墓了,将那些应该一成不变、留存到时间尽头的东西埋葬,用于缅怀,用于遗忘。
也许,相比在循环中永恒不朽而言,毁灭,才应该是真正的结局吧。
终末将至。
宏方向上的塔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彻底地卷入了念力井,它所处的准际线上罗列的城市如流沙般跌入念力井的边缘,扭曲瓦解着,碎片混乱地抛洒在偏际线上。这些繁荣的城市曾经居住着无数的生灵,他们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识,曾用自己的思想改造着这个世界。而现在谁也逃不过世界施予他们的厄运。
她开始回忆起四维世界这块残存的角落曾发生的事情。
约7韬年前,这个维度的一位观测者发现到末日的前兆时,他们曾聚集了来自各个文明的科技精英来到这个地方,根据大量的计算与预测,在念力井最不容易触及的地方建起了城市群,并于此探讨关闭念力井的方法;6.43韬年前,无数的尝试都以无效告终,念力井被视作是“不可破坏”的,文明间恐惧的阴云正在蔓延开来,但仍有许多文明在不断地尝试,企图发现任何一丝转机;5.91韬年前,一个重大的事件发生了,就在这个城市群,文明间联合宣布念力井无法被终止,四维世界坍缩的过程是不可逆的,那一刻是末日纪的开始,是四维万物终结的倒计时开启之时;随后的2个韬年内,越来越多的文明开始从念力井吞噬的地方逃离到这里安居,但与之带来的是愈来愈多的暴动与恐怖主义,在末日的逼近下,文明也开始变得“不文明”起来,有部分意识体似乎已经将绝望甩给放纵与破坏中;个体的武装冲突升级到文明之间的矛盾,部分处于念力井边缘的文明为了生存,开始向其他文明的领域挣扎;3.15韬年前,各个文明如同竭泽之鱼,在不断缩小的天地中愈来愈拥挤,他们忽然间奇迹般地达成了共识:不再互相发起无谓的战争,而是重新联结在一起,商议如何将各自的遗产留存下来,于是,这串曾经大兴反念力井研究的城市群重新繁荣起来,“遗产计划”就这样诞生了。
而循环稳定环,便是科学者们苦苦研发出来的遗产保藏库——利用循环将文明的余烬永远贮存,即使文明的星火殆灭。
而现在,那个城市群的每一个居住区中挤满的不再是意识体们,而是一个个休眠仓。大部分意识体选择了在休眠仓中沉睡,至少那样,即使在被念力井撕碎最后一刻,他们也不会感受到痛苦。
而那些准备迎接终末之刻到来的意识体,则都聚集在循环稳定环附近,度过这个四维世界的最后一段时间。
她,便是其中一位。
但她将不会被毁灭。
“你知道么,有些事物是不会随着时空坍缩而改变的,意思就是说,即使我们掉落到了三维空间,仍然可以看到这些事物。”她身后有个意识体说道,他是源,循环稳定环概念的创导者之一,“我们所处的时空是幂维度性质的;而光,是弦维度性质的,它在经历一次坍缩后仍处于弦维度,改变的仅是一个相位差。循环是零维度的,所以它再怎么坍缩,它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零维度最稳定的一个维度。按理论而言,应该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类似零纬度的维度,不论外界如何坍缩,它依旧保持原状,它的空间曲率在任何幂维度时空中都是稳定的,而且,在这个维度中时间是可以正常行进的,不像循环一样停滞不前。”
“那么它是什么维度呢?”她问道,语气淡然。
“自然维度,也称e维度。”源说道,“只不过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自然维度在我们的时空中的存在。”
“呵呵,你现在才说出这个可能拯救一个世界的理论么,零维度我们都创造出来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创造出一个自然维度?”她苦笑道。
“我们可以通过坍缩四维时空一直达到零维,但不可以直接将幂维度改变至自然维度——至少说,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和方法来说是不可能的。”源答到,“所以我并没有在循环稳定环概念提出时发表这个理论,我不想再让大家空怀一个幻想。就像7韬年前有一位科学者倡议意识体们将自己坍缩至三维,适应三维的生活后再通过念力井进入到三维的时空中生存。”
“结果那个科学者亲身试验后再也没能回来,没有一切来自她的讯息。”她冷漠地应道,“我知道那个意识体,她简直就是个疯子。所以,还是一筹莫展啰。”
源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沉默了。
“享受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吧,这些美丽奇瑰的文明,那些该死的科学者,全部都在那里毁灭了。”她指着准际线叹道,那里是由城市群粉碎后形成的一大团不可名状的废屑与残渣。
“我和一些意识体准备去循环稳定环了。我知道那里是一个无尽的囚牢,但在循环里自己也感受不到自己困于其中,怎么着,让自己成为遗产的一部分也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低维的生物发现了呢。”源说道,“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呆着。”她说道。
源没有再和她攀谈下去。
她望着源远去的身影,感觉更加孤寂。
猛然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然后被无限地挤压。就像一张网将鱼从即将干涸的海水中打捞出来一样。
她知道,一个念力井在她身旁坍开了。
雪苍牵着黯逐的爪,带着他离开了光树。
黯逐木讷地将目光投向天空中的念力井,好像它们就是一只只深渊的巨眼,让他感到眩目。他久久陷于沉默中,他的言语一时瓦解于方才获取的过于庞大的信息量中。
“我懂了,我懂了。”黯逐咕囔道,“我是井底之蛙,你是掉入井中的白天鹅。”
“结局是开端,”雪苍回应道,“你会生不如死的。”
黯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他现在谨慎地揣摩起雪苍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来。
加以他在雪苍光树的指引下的经历,他似乎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层面的认识。他顿悟到了什么,大笑道:
“我们刚才触摸的是树根啊!”
这棵光树是颠倒过来的!
雪苍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想我已经清楚了,清楚了这一切。”黯逐感到头脑无比地狂放不羁,他的想象力在时空的疆野上驰骋,他喊道,“雪苍,别的龙会嘲笑你不正常,但你才是最理智的那一条龙!念力,对吧,念力消耗的不是一条龙的灵魂,它像一口毫无节制的井,汲取着更高维度的……维度势能!有一整个世界因此而毁灭,而罪源不是某一条龙,是所有使用念力的龙!我是如此的无知,每一份我用念力给你带来的爱,都是给你的一次伤害。
我连我最亲近的龙也保护不了。”
黯逐的最后一句话渐渐化作哽咽,他伏坐在地上,垂头呆望着大地如冰面般坼裂。图形与色块跳动着,无数的符号与曲线罗织在深邃的空间中,它们是如此地有序,如此地熟悉。
黯逐回到了时间的尽头,意料之中,清瞳正坐在他面前。
“你看见了什么?”清瞳问道。
“我看见了真理。”黯逐答道。
“你并没有,”清瞳摇头道,“即使你理解了更高维度的事物,知道了一些你不曾知道的故事,你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去忏悔,但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黯逐歪着脑袋,耸耸肩膀。
“黯逐,我们本身就处于一个极大的循环之中,这来自龙本性的永恒的欲望与仇恨是不会终结的。在我生存于世时,我曾尽我一切的能力去保护尽可能多的龙,化解矛盾与灾难。但直至我的垂暮之年,我意识到,时间终将打败我,我所守护的一切,又能持续多久呢?一片真正美好无暇、龙们不互相残杀的净土是不存在的,即使有,也是稍纵即逝。过不了多久,处于相对和平中的世界又可能沦于战火与死亡的灾厄间。因为这种悲剧是烙印在每一条龙的灵魂中的,它是龙的本性。”清瞳边说,地面上便一边生长起一棵不高不矮的植株,它的枝干间嵌合着一本书——是的,一本书,庇利亚上少见的东西,黯逐的印象中,在曾经辉煌的夜翼国的皇家图书馆中,在无法尽数的卷轴间只有那么几本书。
清瞳取下那本书,似乎在阅读着它。
“螺旋的长梯,两端相接。”黯逐喃喃道,“雪苍说过这么一句话。”
“无尽的循环,而处于循环中的龙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处于循环中。”清瞳翻过几面书页,而那本书就好似翻不到尽头似的,纸张在卷过时不断地增多,仿佛使这本书不断地变厚起来。最后,清瞳翻动的这本书开始不可理喻地变形起来,它的封皮已经消失了,唯留下不可尽数的书页,书页扭曲拉伸,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盘折,首尾相接。
它就像一只蝴蝶。
“混沌蝴蝶。”清瞳叹道,她爪中的曾经是一本书的构造体变得稳定下来,“雪苍想要告诉你的东西。”
“这是?”黯逐不解地问道。
“一个吸引子,或许反应了整个世界的未来与过去。”清瞳说道。
“但是……你不是说我们的未来与过去反映在光树上吗?为什么会像这样的一个循环般的结构?”
“光树只是相对极短的一段时间而言的,而这只蝴蝶对应的时间是永恒。也就是说,从它身上取一丝微乎其微的颗粒,就是一棵光树,光树蜷缩于它上面的每一个细节中。”清瞳语重心长地答道,“曾经的我们太渺小了,就连光树都只能瞥见一枝一叶;而宏观上的世界是混沌的,到头来这些看似千差万别的可能性最揉合在一起居然是一个稳定的体系。”
“那么你想给我什么启迪呢?”黯逐冷笑道。
“你无法改变你的命运。”清瞳摇头道,“因为这些灾厄,在混沌体系下是一定会发生的,只是发生的时间不同罢了。”
“不,你错了。”黯逐笑道,与以往自傲的微笑不同,这次是雪苍给了他自信的资本,“事实上,我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我亲爱的清瞳,你也有‘浊瞳’的时候啊。你貌似只是把混沌理论放到永生的我身上来考虑的啊——因为那种状态下的我是可以经历永恒的时间的。”黯逐玩笑般地笑道,“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永生了,我已经脱出了这个循环。”
“但你终究只是跳跃到了另一个吸引子中。”清瞳耸肩道,言罢,她面前的那只“书蝶”分裂为两只,以各自难以捉摸的模式翻悬着。
“我知道,作为一条小龙,一个全新的循环。”黯逐的眼中此刻却发出了光芒一般,说道,“谢谢你,清瞳,你让我学会了不再逃避面对自己。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我现在想要的不是再像之前那个无所不能的黯逐一样去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要跟随着自己的命运——我想要重新获得爱。”
“你真的不为作为一个困于循环中的卑微造物而感到遗憾吗?”清瞳试探性地问道。
“不。龙会变,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结局即是开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机遇,这句话是雪苍告诉我的。”黯逐说道。
清瞳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笑地点点头,将纷飞的两只“书蝶”轻轻托在掌心,将它们敛合在一起。
“不过我依旧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黯逐说道,“那条尤其想见我的龙是谁呢?”
“我觉得你自己心里应该已经明白会是谁了。”清瞳答道。
黯逐转过身,看到了一条雄性夜翼龙。
那条龙是他自己。
这个黯逐也是他年轻正茂时的模样,但他面对的那个黯逐看上去要比自己高大许多。
他迟疑地转过头,发现清瞳也变得高大了许多。
他明白了,现在他已然是那条小雨夜龙,他想说什么,但他“自己”已经先开口了:
“这个世界是你的了,小家伙。”
他自己不能理解“自己”的话中到底有何种深意,但对方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鼻头使劲蹭着自己的。
“时间空了,有缘再见。”那个黯逐眼中闪烁着什么,向着属于黯逐自己的光树走去,走进去。
那棵光树渐渐黯淡了下来,最终定格在了那里。
“准备好迎接新的生活了吗?我的挚爱。”清瞳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用一种慈爱的声音问道。
小龙坚定地点点头,他注意到已经黯灭的光树枝头似乎发起光嫩的叶芽来。
“这里是哪儿?”稚嫩的声音问道。
“这里是本源(Essence),这里是万象(Everything),这里是永恒(Eternity),这里是终末(End)。”雌龙答道,“这里是e维度。”
……
他感觉自己身边的一切变得真实起来,那天空、那绿草、那阳光。他的灵魂已经注入了这个全新的躯壳,这个世界给他带来熟悉亲切而却又新颖的感觉。
这条雨夜小龙似乎并想不起自己的身世如何,任何关于曾经的记忆都已在意识的交接中散失。出于本能,他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条雌龙扑去,呀呀地喊道:
“我——饿!”
那条雌龙,和她周围的龙,都微笑地看着他,他们脑海中在想着什么,这条小龙稚嫩的心中无从洞察。他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而就在之前不久的一段时间里,世界还捏在他的爪掌中几乎面临崩溃的灾厄。
他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而他也不必知道。毕竟知道的越多未必是好事,无知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