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前日,军伍陷入埋伏,大受挫伤。溃退百里,在茫茫沙海中沦陷,黄沙埋骨。
前夕,暮色归迟,苍穹血霑,霜锁辽原,征军战殁百千龙。
撤军,一步步撤军,一夜大势已退,将残兵败将弃舍敌阵,亡俘无数。不过,冰翼龙他们似乎不需要俘虏作为筹码,因为筹码在他们那里会死掉,他们养不起这些温血的魂。
要么投奔烈炎的军阀,要么死在一瞬的寒噤之下。逃亡?似乎不太可能,他在这片戈壁滩毫无藏身可言,冰翼龙只是短暂地离开,若有龙来打扫战场了,他还能忍着躺在腐臭的尸山血海中假死吗?
沙漠的炽热让腐烂的气息愈加猖獗,令片岩作呕。他直起身来,在碎沙中抹去沾在爪上的蓝血,却发现沙地已全是如此泞浊,浸透了龙们的体液。
倘若他可以只身逃离,他能去哪儿?回到烈焚的铁血军阀?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震痛,一幅幅令他恐惧的画面回放在他眼前——滴血的头颅之墙,昏暗营帐后惨烈的呻吟,破碎的翼膜与残肢,那条成为他梦魇的断爪之龙……不,那里比战场上还可怕,他不能回去,他不能回去。
但他的脑中又同时冲击着那股服从每一条命令的思维,那畏惧被那个魔鬼处决的恐惧下形成的冰冷直觉,那被龙捏在爪尖的小鼠般的怯懦。
他回到了那个要塞,那个地狱。在一瞬间,他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不变的是爪下泥泞的染血淤沙。他是一条小龙,惴栗地盘行在一座无尽的高塔,回旋的岩道狭隘险彻,连接着深渊与深渊,一侧是无数颗沥血的龙的颅骸。它们皆面目全非,糜烂得难以辨认出是哪族的龙,却都惊奇地长着同一幅面孔。它们的眼珠爆出,从深陷的眼眶间投出空洞而阴森的凝视,凝视着自己。
忽然间,他爪底的步道开始不稳定起来,颤震在他的身下,让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爪在发抖还是大地在崩塌。裂缝如黑色闪电般愕然开坼在步道上,狭长的过道开始破裂、粉碎、坍塌,坠向那无尽的黑暗。他扑打着自己孱弱的翅膀,却仍在无助地坠落!
他的四周渐渐变得模糊,而耳畔响起了沉吟低语。
“你弱得就像一盘散沙,你可真是令我失望。”
“你令我失望了。”
“你令我失望了。”
……
“我很乐意处决你,把你的头颅挂在城墙上。”
“因为你的不忠。”
不忠。
随着一阵可怕的骨碎之声,他狠狠地摔在了坚硬冰冷的地上,在他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清了那些龙头的模样,全都是自己痛苦的面容。
「」
片岩猛地从床上惊醒,他的前额悬满了冰冷的汗珠。他喘着气,待狂跳的心平复下来,便直起身子蹲伏在地上。房间的门半掩着,从门隙间泄入阴浊的黑暗,窗户在寒冷的夜风中被吹得开阖不定,发出诡异的吱嘎声。
事实上,这是片岩头一次做这样的噩梦。片岩的确经历过一场类似的战役,但在那次战役中,他成功地从敌军的围剿之中逃脱,并徒翼飞回了烈焚的要塞。
而片岩叛逃之时,是他那次得罪了烈焚之后。他那天被吩咐要将一颗冻得惨白的雨翼龙头放到她那怪僻的收藏尖塔中,却因失足把它从高处摔到了塔底。那颗头颅被摔得四分五裂,已经凝固的脑髓散落一地。片岩知道,那可是烈焚花了很多金子淘来的宝贝,如果他不溜之大吉的话,过不了几天,他自己的脑袋也要成这个样子了。那一夜,他借口离开军伍,避过月光照耀的沙丘,为苟活而遁逃。
当时他还犹豫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但他来到蝎巢投奔荆棘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忠诚当归何处。
不忠?他可以对烈焚不忠,但绝不会对荆棘不忠。
可现在是和平年代啊,战争早已宣告结束,他也随着荆棘搬到了沙翼族真正的皇宫居住——当然,这个熟悉的地方总能勾起他一丝幽幽的畏惧,所幸荆棘一安定下来就下令把那挂满龙颅的城墙重修一次。罪恶的鲜血是难以掩盖的,红殷的血渍已经深深渗入城墙根部的沙土,濯濡的流水仅能洗去浮淤,只有岁月的风尘才能将其淡化。不过,烈焚的那座“猎奇之塔”因为荆棘初登王位政务繁忙而没有来得及拆除,好在里面的收藏品大部分已经销毁,余下的少部分似乎还有研究价值,便暂时封存在原地。
因为那座塔,烈焚给苍生带来了无穷的恐惧;却又是因为那座塔,片岩选择了背叛烈焚,归顺于一位明君,荆棘。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回忆给他带来恐惧。逝者已逝,他叹了一口气,合上窗户,在双月洒入的寒光中斟了一碗“沙漠荆棘”,畅饮而眠。
「」
哐哐哐。
第二天清晨,片岩开门便见到了荆棘女王的信使班子。
“有一条天翼龙要见你,女王要你到贵宾厅和那条龙相见。”
“等等,别走,讲详细点。那条天翼龙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蓬风,看在咱俩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别那么矜持,放开来说。”
“呵呵,女王说了,我们现在是皇家的军伍了,作风要严谨,不能像以前那一窝子土匪一样。”蓬风说道,“不过在这里女王也管不着咱俩私下的事儿,我就不装严肃了。好吧,我听守城的哨兵说,那龙叫血兰,是条雌龙,天刚蒙蒙亮时就闯到城下,执意要见你,哨兵确定她没有敌意后,便带她进了接待室。一龙上报了女王,女王同意把她先安顿在贵宾厅,然后派我来通知你。”
“血兰,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片岩挠了挠自己的鼻头,说道,“但我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亲身接触过这条龙。嗯,好,你去忙你的吧,我现在就去见她。”
……
片岩努力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回想着这个名字,一边向走廊尽头的贵宾厅小跑而去,直到他看见一条红色的雌龙的背影,他才猛然惊悟。
是她。
血兰转过头,温柔而不乏坚定的眼睛注视着他。她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光泽,随后绽开的便是恬然的微笑。
是她,又不似她。
这双眼睛,这幅面孔,这个背影,都是她的,唯独她的左耳——却是完好无损的。血兰耳际的银耳环丁零当啷地闪着光,让他凝望了许久。
「」
片岩曾在梦中遇见过这条雌龙,那时他还在烈焚的军中服役。
梦中,这条叫作血兰的龙是天翼龙盟军的一名将领,她头颅的左侧明显少了一块——那是她左耳原本所在的地方,而现在她唯有一只右耳,上面挂着一只寒光冷溢的银耳环,似乎倾露着一段不为龙知的历史。
在一次私下的谈话中,血兰告诉片岩,她的左耳是在一场战斗中失去的,不过严格来说,应该是在那场战斗后失去的。那次惨烈的激战后,她因失血过多而昏厥在战场上,敌军在清理战场时误把她当作战死的龙,馘去了她的左耳,而她当时并没有知觉。直至夜里,她奇迹般地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少了什么,而少的可不只是一只耳环。
当然,她最终活着回到了部队,并处理好了这骇龙的伤口。她也因自己的独耳奇闻在军中显赫一时。
她说,独耳让别龙觉得她更具有威慑力,倒是增添了她在军中管理的影响力。
「」
但是,现在并不是在梦中,片岩活生生地见到了血兰。
也许不是梦中那位勇猛无畏的奇将,但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龙。其实,两只耳的血兰,也和独耳的血兰一样美丽。
“是你,真的是你!”血兰的眼中闪烁着惊喜,“片岩……”
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血兰清了清嗓子,尾巴扫开一处空位,示意让片岩挨着她坐下。
“噢,出于礼貌,陌生龙相见应该面对面就座,对吧?”片岩和善地说道,眨眼传意。
“好吧,好吧。”血兰的语气中似乎有些失望,但她的脸上仍浮溢着按耐不住的激动与期待。
“您不介意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片岩,您刚才说的那个片岩。我一直效忠于女王陛下,是名卑微的小卒,不知是哪阵风把您从大老远刮过来了呢。”
“你不是还加入过烈焚的右翼部队吗?”血兰说罢,连忙改口说,“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为烈焚效力更好,要知道……呃哈哈,她蛮坏的。”
“猜对了一半,我加入的是左翼部队,”片岩毫不遮掩地吐露,“那么该轮到我来猜测您的身份啰。血兰?”
血兰点点头,尴尬地笑着。
“天翼国的第二集团军的副将?”
“哈哈哈,没有啦,”血兰咯咯笑道,“不过第二集团军副将的肚子归我管。”
“炊事部?”片岩饶有兴趣地挠了挠鼻头,说道。怪不得自己在烈焚那服役时,与天翼龙盟军会师的那次并没有见过血兰的面。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见过面。”血兰似读懂了他的心思般说道,“你那时还是个守门的哨兵,是位英俊的放逐者小伙儿。说来话长啦,不过这些都是在我的梦里见到的啦。”
她的梦中。
片岩觉得这不仅仅是巧合,还算是三月赐予他们的缘分了。
“你是天翼龙,估计没有来过沙翼龙的国都吧——当然,我指的是荆棘继位之后。要不我带你到城里转转,互相熟悉熟悉?”片岩看着血兰那楚楚动龙的笑容,愉悦地问道“喝一碗沙漠荆棘?”血兰的话让他有几分惊讶。
他想了想,直视着血兰可爱的睛瞳,大胆地说道:
“还有烤羊腿。”
……
这是片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和自己的灵魂伴侣相守。
梦中的偶遇,却造就了一番魂牵梦萦的执守与情缘。他们像梦中一样,圆桌对饮,共啖酒肉。说说笑笑,聊着情话,如此惬意,怎么会有苦闷的事呢?
他们穿行在正午的街道上,忽然间,一声猛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龙们在尖叫。
一股浓烟从不远处的一栋建筑滚腾而起。随后,龙群像惊动的鸟一般纷纷从爆炸点飞起惊恐地向四周逃散。
“血兰,你留在这里,我去调查一下情况。”片岩说罢,朝着最近的一处巷道冲去,却迎面被慌乱中逃窜的居民们挡住了路线。
片岩索性腾空飞起,从上空看到了爆炸处的情况。
爆炸点附近躺着三条沙翼龙,鲜红的血淌了一地,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上还嵌有一种爆炸产生的残片。
龙焰仙人掌。
这是城内的违禁品,是谁把这种东西带进来的?
片岩顾不得这么多了,爆炸使邻近一处建筑的布制顶篷燃烧了起来,他要赶快组织龙们灭火。
“快灭火!起火了!”片岩拎起陈设在巷口的沙桶,泼向熊熊的火焰。周围的一部分龙也折返过来,用干沙扑灭火苗,几条龙来到倒在血泊中的龙身边,伏下身帮他们处理伤口——但三位中有两位明显因伤势过重,已撒爪龙间,救治不及了。
爆炸导致的火势已经逐渐退去,而片岩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片怒火,他迅速扫视着周围,看到一条可疑的龙在逃离现场。
他朝那条身披黑斗篷,爪拎篮子的龙俯冲而去,一把揪住了那龙的尾巴,把他掀倒在地。片岩扯下他的兜帽,审问道:
“是你干的吗?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龙的头埋在胸前,前爪抖个不停,最终把篮子都抡到了地上,里面的蔬菜滚落一地。
片岩气急败坏地从篮中翻找着。
没有。
没有。
一无所获。
那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自己的爪尖。
“你,可以走了。”片岩指着这条龙,后爪跺着地斥道。
那龙匆匆地把蔬菜拾回篮中,把黑斗篷重新遮上自己的脸,灰溜溜地离开了。
片岩伫立在原地,怒视着围观的龙,吼道:
“看什么看?请你们离开!”
众龙议论纷纷地走开了。片岩也正准备离开去向女王汇报情况,但地上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将它拾起,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中端详了一番。
这是一枚金质的纹章,上面刻着一只秃鹫的图案。
片岩把它握在掌心,听到身后有龙向他走来。
是血兰。
“发生了什么?我看到有龙受伤了,我……我是不是应该回避这件事?”血兰的眼中写满了忧虑。
片岩把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看着血兰,无助地说道:
“我们的龙民在受伤,而我却没能保护他们,凶手也逍遥法外。”
为什么会这样,和血兰度过的时间还没到半天,城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未来几日恐怕又得投身于案件的调查中了,血兰也只能是局外龙,和片岩能继续呆在一起的机会便微乎其微了。真是三月捉弄龙啊!
“有什么头绪么?”血兰的尾巴缠着片岩的,关心地问道。
“我得先向女王汇报这件事,你先到我的住处等我——如果你介意的话,在贵宾厅等也行,我们回去再说。”
「」
片岩花了近整个下午才和荆棘讨论完这件事,女王为此感到十分担心。同时,他还得知,在沙翼国境内的其他几个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爆炸。有龙认为是异族龙的宣战挑衅行为,也有龙认为是部分烈焚的残余党羽对荆棘统治的报复行为,甚至还有龙说这件事和血兰的来访有关,请求拘留她进行进一步调查。不过最后一个猜想被片岩狠狠地否决了,并由他的在场描述证明血兰的无罪。最终荆棘决定这件事在明日的早朝中再来谈论,片岩也终于能从紧张激烈的争论中脱离出来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来门,撞上了迎面前来的血兰。
“抱歉,让您久等了。”片岩打了个哈欠,说道,外面的天色也愈渐昏暗。
“没关系,你写的这几部卷轴还是挺精彩的嘛,有它们在,我一个下午还看得不亦乐乎呢。”
“哦,是吗?您喜欢就好啦,这些拙作是我准备在下个月的文化节出版的,要知道,荆棘还是十分注重龙们的文化素质教育的。”片岩蹲坐在血兰身边,说道。
“想不到你还文武兼修啊!”血兰投给他一个欣赏的眼光,说道,“对了,你们女王对你说了什么?”
“都不是好事,这样的爆炸案在沙翼国境内多次发生,对当下的政局稳定有影响,十分不利于荆棘的统治,尤其是女王刚上位时。”片岩挠着自己的鼻头说,他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枚拾得的金徽,思索着。他把头扭向血兰,问道:
“你见过这种类型的纹章吗?”
血兰先是愣了一下,后来怔怔地说道:
“说起来荒诞,但我的确在那个梦中见过这种纹章……”
「」
第四个梦境。
血兰告诉片岩,她和他在第四个梦境邂逅,结下了一段特殊的情缘。
就在那夜,血兰和片岩一起在一处叫做“雨花石”的旅店内饮着沙漠荆棘时,血兰注意到那位名为钢特的沙翼龙——亦是片岩的好友——肩上也有与此一模一样的纹章。
但在梦中,片岩并没有对血兰具体讲述那枚纹章的含义,她也没太把它放在心上,不打算刨根问底。因此,这只狰狞的秃鹫在她的脑海中仅是一个突出的浮影罢了。
「」
“蝎子巢没有你提到的那个‘雨花石旅店’,我也不曾结识过这么一条叫钢特的龙,”片岩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沉思片刻后说道,他回过神来,看着血兰的眼睛,继续道,“不过,我确信这枚纹章的出现绝非巧合,也许就像我们的相会一样,同样将是未来的见证。”
“你是说映射?”血兰脱口而出,但很快又解释道,“哦,抱歉,我和我那个天翼龙朋友待久了,经常说出一些新奇的词汇,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很乐意听听您和您那位朋友的认识与见解。”片岩摆出一副谦听的样子,说道。
“映射,就是指在两个集合之间存在的特殊的对应关系。你可以粗略地把它理解成钥匙和门的关系,每把钥匙都可以对应地打开一扇门,当然,一扇门也可以由多种钥匙打开,也有些门不一定能有钥匙把它打开。这里的门被称作‘像’,而钥匙则被称为‘原像’。
我们的梦就是‘像’,而现实是‘原像’,尽管两者之间有较大的差异,但它们总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将两者之间共同存在一些关键事物联系起来,例如:这枚鸟纹金章、我的银耳环等。但梦中有些事物不一定会在现实中出现,如:沙翼龙钢特。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如何找到这几个梦境和现实的对应关系。你看,我梦中你曾是在烈焚的右翼部队,而现实你却是在左翼;你梦中我是一名副将,而现实呢,我虽然曾经同在天翼国第二集团军服役过,却只是个后勤龙员;你我梦中都有关于你喜欢喝沙漠荆棘这种酒,而我喜欢吃烤羊腿的表现,现实中也正是如此。这些东西有时相同,有时互有差异,有时甚至相反,可以说是十分混乱。如果这样,金章这个门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需要用三者中的哪一把钥匙开启呢?抑或是哪几把?我们不得而知。”
“你说梦中的钢特是我的挚友,而这枚金章是我从一条可疑的龙那里扯下来的,我觉得这把钥匙是‘相反’或‘互有差异’。”片岩挠着自己的下巴,推测道。
“前者还好突破,如果是后者,那问题就很棘爪了。‘互有差异’的可能性太多了,我们根本无从下爪。”血兰扫兴地叹道。
“那我们还是一筹莫展啰?”片岩苦笑道,但他很快振作了起来,用翅膀倚着血兰蜷聚的身子说道,“别灰心,我们不如先把握好现实,认真地在现实上思索吧——我是说,我们先管好自己的肚子吧!咱们去哪儿吃一顿?或者享有我们女王招待贵宾用的御用大餐?”
“嗯哼,片岩,从你说话的语气看,你不像是名小卒啊。一整天可以自由地在宫殿外游荡,女王组织会议也有你的份,快说,你到底有多大个权头,这么没组织没纪律,哪似军中气度?”血兰故作腔调地问道。
片岩知道血兰的话并无恶意,他谨慎地组织了一番自己的语言,说道:
“罢了罢了,我只不过是给女王出谋划策立了些功劳,平时也没有很多站岗放哨的体力活儿,但女王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立即去办。您这么突然地问起我的职务,我可是有些怀疑您是不是天翼国派来刺探军情的间谍啊。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不吃美龙计。”片岩开玩笑地说道,但也并非全然玩笑之语。他想告诫血兰不要知道过多她不便知道的东西,否则她可能会在荆棘那儿惹上麻烦,更糟的话,片岩自己的忠诚也会受到荆棘的怀疑。
不忠。
这个词再次从遥远的噩梦中爬行而来,似深渊中不散的幽魂,永远凝视着他,让片岩的背脊发凉。
但片岩没有做什么对荆棘女王不忠的事,他也没有必要为此多虑。
“我们去外面填填肚子吧,我知道有一条街的小吃很多。”
「」
夜色笼罩下的都城灯火辉煌,似镀上月的银华的广袤沙原上的一颗玛瑙。
片岩很遗憾没能赶上日落之际和血兰去观赏那幅金沙没日的奇瑰之景。待他们出门时,残阳已将其最后一丝血色收敛在那远空朦胧的地平线下,金绵的云彩也已幻作紫霞,为白昼的最后一缕光辉践行。深邃的蓝黑之色渐渐从东方的高山涌起,洒下新月与寥星的初芒。
这也很美丽呢,不是么?
在夕阳的红光中,血兰的身躯与万物浑然一体,和天地坤穹一样美丽。
而有了她的那双眼睛,她又从万物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美丽的那条龙。
万物此时因她而美,万物美色逊她三分。
片岩不顾自己这么想是否愚蠢,是否冲动,但他确确实实地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深深爱上了她。
「」
片岩是在梦中与血兰初遇的。而现在血兰活生生地伴在自己身旁,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另一个梦。
在片岩的那个漫漫长梦中,他对血兰产生过独特的情感,却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相隔了那么一堵无形的壁垒。无数次征战(当然是在梦中的记忆),片岩听从过血兰无数次的指挥,哪怕是天沙两军相分之时,片岩也视血兰高于自己沙翼族的将领。
血兰有种独特的作战风格,勇中不失睿智,豪取中不失稳健,比烈焚靡下粗鲁野蛮的作战风格要好到不知多少倍。更重要的是,血兰体恤自己的士兵,不论是天翼龙还是沙翼龙,都有血有肉地对待他们。而血兰似乎又额外地“体恤”万卒之中那么一名士兵。
那就是片岩自己。
血兰给他发配两倍的军粮;他受伤时,血兰亲自陪伴照料;讨论作战计划时,血兰也会私下和片岩交流意见。血兰放低自己的身份,是为了接近他啊!
但一切的一切,终归黄粱一梦,梦境与现实的隔阂才是真正地把他们分离的屏障。
如今,他与血兰重逢,他成了将领,她成了小卒。他能给她的,恐怕就是那尘封在记忆远处幻灭的爱吧。
「」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条龙首接尾的街道。龙们翅膀挤着翅膀,艰难地流动在铺满砂岩的路上,两侧的店铺都敞开着大门,从里面冒出白气。当然,偶尔有几家里面冒出的是黑烟,恐怕是哪两条龙在宴桌上吵起来了。空中并没有龙悬飞着,因为城中有规定:“凡是在公共场合需要排队时,若无特殊情况,飞行者不被记作等待队列中的一员,不予提供服务。”再之,在这么拥挤的地方,飞着的龙毫无落爪之地,在空中等待只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体力。
如此多的龙,却让片岩忧虑起来。倘若有龙在这么庞大的龙群中引爆一枚龙焰仙人掌,伤亡可想而知。
同时,这种想法也让片岩觉得有些反常。既然城中上午已经发生了一场爆炸案,那么龙们当日应该十分警觉,为防止自己也卷入不幸,大多数龙应该待在家中才对啊,是因为这个消息传得如此之慢?还是现在的沙翼龙都那么胆大?
如此大的安全隐患。
忽然有条龙踩着了片岩的尾巴,片岩回首呲牙嗔视着他,才发现那条龙正是蓬风。他的怒气一下子变成了惊喜,他用翅膀将蓬风拢过来,在龙群的嘈杂声中说道:
“蓬风!真巧啊,在这儿都能撞上面,你来这儿也是寻吃的吗?”
“我是女王派遣来跟踪你的,以免你和血兰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蓬风如此耿直地说道,让片岩都觉得有些诧异。但他觉得蓬风只是在开个善意的玩笑,于是也玩笑班地回应道:
“怎么?是哪种‘不正当’的行为呢,与外族宾客同床共枕吗,还是……”
血兰胳膊肘儿顶了一下自己的腹侧,让他痛得叫出声来。片岩一副“打我干啥,我是在开玩笑呢”的表情看着血兰。血兰转了转眼珠子,嫌弃地哼了哼。
“以防你们和这场爆炸案有关。我的责任即是收集你们的疑点,也是保证你们的安全。”蓬风的语调平缓而庄严,让片岩感觉不到他是在开玩笑的意思。
蓬风的话也让他心里有些不安。荆棘真的认为他不忠吗?女王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和血兰?
不忠。
这两个字沉重地敲打在他的脑中。但他很快从这个荒谬的逻辑中挣脱出来,自己没有的想法,何必为之先感到有负罪感?片岩对荆棘的忠诚是不会动摇的,永远不会。
也许女王只是借此让蓬风在暗中保护我和血兰。
“好了,说正事,”片岩凑到蓬风的耳际,问道,“城里发生了爆炸案,想必消息已经传开了,是普通龙这几天都应该会尽量待在家中,但为什么这些龙还若无其事的样子?”
蓬风斟酌了片刻,左顾右盼,用双翼掩住两龙的头,把鼻头都要埋进片岩的耳中,以呼吸般细微的声音说道:
“女王让我们向外界声明这次的爆炸案只是一场意外,不是蓄意谋杀,希望这样能够稳定民情,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捉拿真凶,将其绳之以法。”
天大的错误!
女王怎么能够做出这样愚蠢的决策?一翼蔽昊的把戏只会让事情更糟。为什么女王在会议上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个方法的可行性!这是她临时做的安排吗?
片岩希望奇砾在这儿,去纠正女王如此荒谬的下策。
如果再发生一次事故,民心将难以稳定。
他只能祈祷黑暗中潜伏着的那只秃鹫不要再盯上这只肥硕的小鼠。
“二位,有什么打算,烤蜥蜴,炸蝎子,还是炭烧大蒜?”
“这些都只能算是小吃吧,不够填饱肚子的,”蓬风嘟囔道,一边眼睛不停地在龙海中扫视着,警觉地竖着耳朵。
“那还将就啥?想吃大份的就自己点去。”片岩把写着菜单的木板推向方桌一侧的蓬风,说道。
血兰坐在他的正对面,好奇地看着几条沙翼龙吃着烤仙人掌,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实片岩自己也奇怪竟然会有条沙翼龙发明了这种奇葩的食物,还甚至有龙热衷上了这种奇葩的吃法,毕竟就他认为,仙人掌若要作为餐桌上的一员,酿成沙漠荆棘这种美酒以供享用远比硬生生地烤一番被啃嚼入腹要合适一些。
蓬风叫了份烤骆驼,便待在原座上不再吭声了。
“话说,龙们的食物前大多都要加一个‘烤’字啊。”片岩想以此发起一个话题,缓解一下三龙尴尬的气氛。
“这也仅是对我们运火的龙而言啰,像雨翼龙就主食水果,海翼龙和冰翼龙就只能吃生食了。”血兰津津有味地说道,“不过,我也了解到一些海翼龙会用盐处理晒干的鱼或鱿鱼,做成一种具有独特风味的食物。此外,我想提一下,大部分龙对雨翼龙食性存在误解,他们或许认为雨翼龙不会吃肉。其实,雨翼龙可以食肉,你知道吗?他们的祖先甚至还捕食雨林中的昆虫和小动物为食。不过对于现在的雨翼龙来说,他们并不能很好地消化肉类,便不再把肉类放在食谱上了。”
“这么说,有吃仙人掌的沙翼龙,也有吃肉的雨翼龙啰。好吧,看来龙们调侃的这句话不再是个玩笑了。”
“可别觉得雨翼龙素食就低龙一等,其实素食是对龙类最健康、最有益的一种饮食方式。雨翼龙的平均寿命比其他龙族要长好几十年,这可能就和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要是这个事实被大众所接受,水果很快就要取代大鱼大肉占领龙类的餐桌了。”
血兰分明是在给雨翼龙贴金,片岩难以理解她作为一条天翼龙为什么会对雨翼龙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与赞慕之情。
但最终,他们的话题被端上来的佳肴终结,毕竟填饱肚子这种重要的事情哪里可以耽搁?一顿似乎平静和谐的晚餐铺展开来,可有谁会料到这会是“最后的晚餐”?
「」
“各位稍等,我去解下爪,随后再继续畅谈。”片岩言罢,匆匆向店内的后门赶去。
掩上门扉,他来到了小店的后庭,此时夜色正浓,空气颇有寒意。之前在店内热闹喧沸的气氛似乎被这扇门一并隔绝了,留下的只有沙漠夜间的冷寂。
这个后院处于四面建筑之中,唯一天井通向天空,庭院中植有繁茂的花卉,将月光剪碎,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一棵棕榈树笔直地立在中央,向天空伸出它的爪掌。
片岩摸寻了半天,却不见着哪儿有标明了“厕所”的小屋子,也许他是真的喝高了——这顿他破格地点了几份真正的酒,喝得他现在有点儿头昏脑胀——在绕着这棵树原地打转。
可是有洪涌之势在腹,他也憋得慌,见四周无龙,助着酒兴壮胆,他竟索性堵在大院一隅放肆了起来。
看似得意轻松了一番,干了坏事也没有被龙发现,不然他的名声可要随之一起葬进花丛里了。不过令他恼火的是,他自己解爪却溅得他前爪满是泥水,现在他又得找个地方洗洗爪了。
不过这次很幸运,他一眼就瞅见了那个大水缸,应该是浇花用的。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望着缸中的水折射出粼粼之光,以及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片岩轻哼了一声,把爪子插进水里,捣腾了一会儿,正准备收爪走龙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
“嗯?”他自言自语道,把那个黑色布袋一样的东西捞了出来。
这个袋子有些沉,里面圆鼓鼓地装了些什么,但在微弱的月光下,片岩仍无法通过轮廓推断出这个袋子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把袋子解开,取出囊中之物,定睛一看,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龙焰仙人掌。
他不确信自己是不是醉意中产生了幻觉,但把握在他爪中的的确是一枚龙焰仙人掌,而那个袋中还有三四颗。
当然,浸湿的龙焰仙人掌不会被轻易引爆,现在他可以不必担心不小心把自己炸得血肉横飞,但这些罪恶的种子经干燥后,将再次成为谋害生灵的凶器。
为什么这里会有龙焰仙人掌?上次爆炸案的凶手会在这附近吗?
他警觉地张望着四周,似乎察觉到廊道一侧的树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在喉中含着一口火苗,想要照亮黑暗中躲藏的可疑之物。
“砰!”
不是龙焰仙人掌爆炸的声音,它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冒出。这个声音是从片岩身后传来的,门被猛然冲开的声音。
“逮捕他!”
这是蓬风的命令声,话音刚落,几条龙从他上方的房檐露出头来,从天而降,把片岩压在地上。他胸中的空气被一阵剧痛逼夺而去,让他感到窒息。他爪中的龙焰仙人掌掉在地上,安然无恙地滚了几步。
蓬风将它拾起,利索地扔回缸中,说道:
“这下你的阴谋不会得逞了。把他捆起来,这个袋子里的龙焰仙人掌一起带上,铁证如山,凶手跑不了了!”
片岩的脑中仿佛有一颗龙焰仙人掌炸开了。他完全没有搞懂三月在上这发生了什么事!
喘了几口气后,片岩清醒了一些,开始组织起自己的语言来。
“放开我!你疯了吗?蓬风,我是片岩!这是我在调查后院时无意间搜寻到的,你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片岩嘶吼着,但仍挣脱不了背上压着的两条龙,“我是你上级,你有什么权力逮捕我?!”
“我有女王的命令,”蓬风看也没看他一眼,冰冷地说道,“既然你说你是‘无意’间发现这么危险隐藏得这么刻意的凶器,那么你如何解释你要点燃它的目的?也是‘无意’的吗?”
“我是在寻找真正的凶手!他有可能就埋伏在附近,我看到那边有动静!”
可是之前那片树丛现在分明一片安谧,不像是躲藏了一条鬼鬼祟祟的龙的样子。
“还要耍什么口才呢。抱歉,虽然你的职权比我高一等,但是法律是不受职位的大小约控的,准则就是准则,一旦逾越,就要受到正义的制裁。”
“我……”片岩竟一时失语,他感觉蓬风准是疯了,亦或是自己在做梦。为什么自己的朋友会如此怀疑自己?或者说……
或者说这是个圈套。那么蓬风为什么要陷害自己?!
“够了!”片岩借着酒劲和怒火把背上的两龙掀翻在地,顺着起身之势举起尾巴,将毒蜇对准其中一条龙的眼睛,悬在咫尺之遥的位置,吼道,“你怎么做是为了什么?”
蓬风的嘴角抖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说话。
霎时间,几条铁链从片岩身后飞梭而出,似蝰蛇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重重地扑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尾巴和龙吻也被铁链死死捆住。片岩伏在地上,眼睛瞪着蓬风,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龙,有着同样的躯壳,内心却完全不像是原来的那个蓬风。
蓬风低下身子,眼睛一直回避着片岩的视线,凑到他的耳畔,用一副迥然不同的语调说道:
“你令我失望了,片岩。你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女王?我本以为你是条好龙。”
好龙?
片岩觉得荒谬的是,这一切是如此地巧合。自己为什么偏偏会来到这个小院,为什么偏偏要去查看那个包袱,为什么偏偏会被蓬风看见。这真的是策划好的吗?这真的不是个误会?
倘若这是一个圈套,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来到庭院,以安设栽赃之物?自己的行动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如此精确的预判可能吗?
倘若这只是一个误会,那么蓬风为什么会如此果断地做出判断?单凭自己要“点燃”一个不可能爆炸的龙焰仙人掌就能把自己定罪?
女王为什么会允许他行使越权之事?女王会认为自己是那种丧心病狂的凶犯吗?
他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他不敢知道。
他只知道厄兆已现,不幸将要降临。
他被黑纱笼罩着头,由三条龙拖拽着从空中直接飞离。他听到了渐渐远去的喧杂声。
血兰!
片岩的脑子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千万道火花在他的颅中炸开。如果他们把自己当作是嫌犯,那么血兰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也许他们已经把血兰制伏在地,把她殴击得遍体鳞伤。
不!
片岩想呐喊出来,嘶吼出来。但他现在似只落网的雏蝶,扑翼欲脱,却动弹不得。他自身的体重在飞行的颠簸中压迫着他的筋肉,他能感觉到坚寒的铁链已在自己的颈部与腿腹勒出瘀伤。
他想睁开双眼,却只能看见无尽的浓夜,那深渊般的黑暗,龙心般的黯泽。
他在混沌中翻滚着,挣扎着,却被命运的锁链禁锢。天地崩塌了,他从龙生的回旋高塔坠向铁蒺藜漫布的塔底。
龙啊,多么想过那平凡的一生,娶条雌龙,生儿育女,却殊不知自己是枚棋子,身陷棋局,随时都有可能被取代,被舍弃。那追求的平凡啊,都只是浮华泡影,掌棋者抚爪间便是破灭的幻象。
到底谁带来了灾厄,到底谁才是救赎。
也许只有天上的三月知道吧。
「」
“把他丢到外面,你们三个把守好,我去向女王汇报。”
“是,长官。”
片岩知道自己在哪儿,这种铺满了抛光过的砖板的地面只有沙翼龙王宫中有。而他被拴在了只有那个审讯室才有的器具上——那个曾经沾染过无数条龙鲜血的冰冷铁柱,烈焚的常用装备。
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掠过片岩的脑海,它们似黑暗中蛰伏的墨色,被一种原始的恐惧唤醒。
他听到蓬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似一只没了躯壳的幽灵,从空寥的大殿中央飘过。
挟持着他的三条龙见蓬风走远了,便开始闲聊起来。
呵,这些放逐者们的作风还是没得改啊,曾经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己的部下纪律性是不是也仍那么松散呢?片岩心中苦笑地想,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苦中作乐多久。
他们谈得开放了起来,不久就谈到片岩的事上来了,但他们也意识到内容的敏感性,都只是旁敲侧击,没有讲很多有价值的东西。片岩专心地捕捉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没有血兰,依旧没有透露半点关于血兰下落的信息。片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那三龙似乎并没有在意片岩,毕竟一条六肢皆缚、头罩黑布、颈尾绑住的龙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呢?
“蓬风还真在他家里搜到了一枚刻着鸟纹的金章,和红砂镇捉到的那条龙的纹章一模一样。这可是铁证,其他目证物证都不重要,独独这个证物就可以把他勾通反叛组织的罪行给揭露得一干二净。”
片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挣扎着,想为自己辩护,为自己澄明:那个金章是自己从另一条龙那里找到的!不是他自己的!
但他的嘴被铁链死死地咬合住了,他的辩解也只能是含糊不清的“哼哼”声。
“哈哈,瞧他紧张的,这下慌得像头野猪一样叫嚷。”一条龙见片岩想要发声,讥笑道。
没想到啊,自己找到的如此重要的证物,竟最终成为了落井下石的“凶器”。
片岩的脑中嗡嗡作响,感觉就像被一条海翼龙的尾巴猛拍过一样。他想笑,笑自己是如此的可笑。倘若他随身带上那枚“危险”的纹章,那么危险还会降临吗?
他现在背负的是另一条龙的罪名,还有那些罹难者们鲜活的生命。
无辜的龙。
罪龙。
他放弃了,因为他的声音没有龙能够听见,他陷入了无言的深渊。
「」
三条龙不再说话,因为那条龙来了,他携来了厄运与审批。到这个时候,他还像一名信使一样,传达着女王的命令,而爪中却似握着刽子手的利刃。
“女王亲谕,沙翼龙片岩,其职位将会被撤除,并将从今日起押至国都监狱拘囚十年,此龙一切财产将没收并入国库,服刑期满后不予出城的权利。”
蓬风生硬地宣读完这份糟糕的说辞后,走到片岩身旁,说道:“你知道么,女王如此判决可是大赦。按照沙翼国的典章旧规,犯叛国罪是要斩首曝市的。好好想想你的忠心应该归附于谁吧。”
不忠。
片岩的眼眶浮涌着什么,炙热而滚烫,像是心中滴出的血,从脑海深处迸破,融入了痛与恨。那苦涩冰冷的原始冲动击垮了他。那月光凝结成珠,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眼前的世界模糊、破碎。
那是泪。
他知道,他哭了。
但是,他还要为一条龙活着。
他不明白,女王为什么会怀疑他。
自己追随荆棘征战多年,沥尽心血,却永远也逃脱不了自己的梦魇。
梦魇成为了现实,这就是命运吗?
被当作烈焚的余党关押在沙翼国都那早已荒弃的地下监狱。别的龙被赦出狱,他被害入狱。
阴暗,死凄,空无一“龙”。
当然,除了那条疯了的雌龙,她一直被押在这里,已经算不上是正常的“龙”了。有她在扯破嗓子地喊着,重复地喊着,昼夜不停地喊着“我不是她!”这句话,片岩永远也不会感到孤寂。
就只有两条龙,很快就会是两条疯龙。
他寻思,这条雌龙会不会也是像他那样,被龙栽赃,蒙冤入狱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会孤独吧。
他甚至有些想接近她,了解她,但明显现在和她这条已经失去理智的龙沟通是不可能的。
他听说过这条龙,被遗忘的一条龙,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至少可以确定她不叫“棕榈”,因为她总是那么说的——“我不是棕榈!她才是!她偷了我的脸!”
狱牢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光芒不小心地掉进这黑暗的深渊,恐惧地挣扎着,最终还是葬在了沾满血渍的地上。
那条疯龙一下子停止了叫喊,但很快又撕心裂肺地狂吠起来:
“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杀了她!”
但她的渴望被一顿沉闷的闭门声击破了。
片岩无视了她,把目光转移到来者的身上。
是血兰!
片岩感觉自己顿时恢复了精神,好像她能够把阳光携在她身上,一起带到他身边来似的。而且血兰是独自一龙下来的,没有龙用铁链拴着她的龙吻,没有龙踢赶着她,她的身上没有淤青和伤痕,和那夜的她没有太大的区别,唯独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
“抱歉我没能带碗沙漠荆棘来。”血兰挂着一丝担忧,来到片岩的囚间前,轻轻地说道。
“你怎么来了?你……你没事就好,如果我把你也连累进来,我就真的宁寻一死了。”片岩叹道。
“我可不允许你死掉。”血兰狠狠地说,“振作一点,我总可以把你给弄出来的,离开这个破窟窿,越远越好!到时候咱俩私奔,谁给这昏庸的女王当臣子?”
“你不怀疑我就是凶手?”片岩的心中燃起了一片光芒。
“鬼才信咧,那天我们还在一起呢。你内心这么善良,说你是操控犯罪的龙我都不信。要我说就是那些龙瞎了龙眼,脑子也被蝎子叮了。”血兰咄咄道,“再说,哪怕你是个叛徒,背叛的也不是我的女王,我管她干啥?这种女王不得龙心,早跑了得了。”
“别乱说!荆棘不是那样的龙!”片岩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女王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是这背后有龙在打坏主意,想除掉我,以便动乱荆棘的管理,这种局面的幕后操纵者很可能是爆炸案的真正主谋;还有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说起来更合情理,即这场‘误会’是女王设计的一场戏,以便引诱真凶浮出水面,那么这种局面下我们都是安全的,虽说自己成为了一枚棋子,但至少下棋的龙是女王。”
“瞧瞧,句句都想着荆棘。万一两种可能都不是,就是有龙看准了你的职位,想取代你呢?”
“嘿,那不就是第一种情况嘛。如果是那样,女王也是蒙在鼓里,她做出这样的决策也不是她的错啊。”片岩抗言道,“你仔细想想,蓬风态度突转,他逮捕我也是有女王授予的权力,女王让我入狱后也没说要处决我——换做烈焚,我的脑袋早就搬家了,你也没有受牵连。怎么看,女王都是要保护我们。所以我觉得,女王是在引蛇出洞。”
“笨呐,那她不可以直接把你抓起来,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然后对外面做一番文章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用真的龙焰仙人掌作道具?还要循循诱导你走进圈套?细节做得越多,破绽就越多,我看这样是打草惊蛇吧?”
“为了……更具迷惑性?如果凶手发现我获冤的龙焰仙人掌不是他的,而我被当作凶手入狱,为了不把我的嫌疑排除,同时不暴露自己,他就暂时不会作案?”
“得,你把你自己都迷惑住了。这一连串爆炸案又不是一条龙操作的,你们沙翼国到处都在发生,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吗?这背后明显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而你的女王把你当作这个组织中的龙了!”
“也对。”片岩叹了一口气,“我对女王抱有的信心过多了。那我该怎么办?”
片岩本以为等待就能解决的事,现在看起来又增添了几重瓜葛。
血兰没有做声,把一把钥匙塞给他。
“这,你哪里弄来的?偷的?这可使不得啊,快还回去,要是我越狱了,我们俩就是真的惹上麻烦了!”片岩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不是偷的。至于这把钥匙是怎么来的不重要,待你出去后我再和你解释。”血兰贴着片岩的耳朵嘟囔着,龙吻靠在冰冷的铁栏上。
“你是要放他出来吗?把我也放出来呀!喂!”那条疯龙忽然间冒出一句话,她拉扯着箍着她的铁链,锒铛作响。
“不是,小姐,抱歉啦,我是条天翼龙,这一点上我无能为力。”血兰转过头对那龙说。那龙似乎有些失落,耷拉下了脑袋,畏缩到了墙角。
血兰又回过身来对片岩细声说道:
“我现在不会给你开门,钥匙你先留着,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自己逃出来。我会在五尾河源那里等你,但不会等太久,一天,就一天期限。”
“等等,你要走了?”
“对,我们必须离开沙翼国,不久之后,我们可能都会有危险。”
血兰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含情脉脉的血兰,而是像那个血兰将军,坚决、肯定,让龙愿意服从。
“去哪儿?”片岩谨慎地问道,把钥匙接过,紧紧攥在掌心。
“远离庇利亚。”
「」
片岩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庇利亚这片广袤的大陆,他相信,庇利亚上绝大部分龙都不会妄想远离庇利亚,因为庇利亚的周围除了海,还是海。事实上,片岩就连沙翼国的领土都很少踏出过,他喜欢沙漠的环境,而不愿待在泥泞的沼泽、闷湿的雨林、严寒的极地、或是峻峭的高山。
关于庇利亚之外的世界是什么,也仅有夜翼龙们书写的古代传说中敢去猜想了。
神秘的岛屿?失落的大陆?沉没在深渊中的王朝?
他不知道。
但血兰也许知道。
「」
“你开玩笑吧,远离庇利亚,我们还能去哪儿?”片岩说罢,觉得自己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便压住嗓子继续道,“再说,我们为什么要……”
狱牢的大门猛然间被打开,将他的话活生生地掐断。片岩赶紧把钥匙藏在床褥下,血兰也转过身,一边示意片岩以后再详细讲。
“时间到了,快上来,不然你也得和这两条龙关在下面了。”狱卒打着哈欠,从刺眼的白芒中凸出一个龙头来,说道。片岩居然不认识这条龙,不过这样也好,倘若关押他的龙是他的熟龙,那么他就更会觉得无地自容了。
血兰匆匆奔向那簇白光,溶入其中,她的龙鳞闪耀出朱玉般的光泽。随后,她便无影无踪。
她离开了。
片岩又沦入低落与消沉中,就像失去了那个太阳。
而他现在似乎又面临着一个抉择:
是忠诚于女王,背叛血兰。
还是忠诚于血兰,背叛女王。
倘若他对女王忠贞不渝,甘受狱罚,他将失去自己的灵魂伴侣。
倘若他听从血兰这位外族之言,奔走遁逃,他将真正意义上地背叛女王,成为亡命之徒。
哦,亡命之徒,这不就是他们曾经的称谓吗?
可现在他们就是法律,背离他们准则的龙——那些曾经爪握法律的龙,现在却反而成了亡命之徒。片岩也要从执法者陨落至亡命之徒们的一员吗?
也许,不忠,就是他的宿命吧。
不,不对。
他可以不忠于荆棘,但他忠于血兰,忠于他爱的龙,忠于他自己的选择,忠于一条龙本性追求而曾失去的东西——自由。
他打量着这把渗出寒辉的金属钥匙,像蝰蟒般吐了吐舌头。
今夜。
就在今夜,群星潜隐之时,逃离。
《信风》北方遥远的冰雪之灵啊
不要带走我的信仰
飘荡着远古死亡的风
抚过亡者的沙野
那是庄穆的圣礼
祭拜着月与血的仪式
哦,不羁的信风
你为何执意飞向北方?
砭骨白芒
骸遗凝霜
挟着流尘的信风
给往昔披上痏疮
西归的渡鸦
钉死在长满尖刺的仙人掌上
龙吟低语
唯信风奏破静宇
有荆棘美酒
任风飘荡
“片岩将军,不要逃跑。”
话音刚落,一条肥硕的沙翼龙挟着风沙闯入片岩的视野。
片岩已经打开了自己牢房的门,吱呀的门轴声在忽然的惊动中颤抖。片岩的心头一紧,看着那条沙翼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踱来。
难道这就被发现了?
片岩的四爪紧扣着铺满沙砾的地面,毒尾竖了起来。
那龙在三米开外停下了,眼中写满了坚毅,他的双翅半举着,似乎时刻准备防御片岩的突袭。
但两龙就这样无言地僵持了片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龙发话:
“真凶找到了!将军,您清白了!”
清谧的烛光从监狱敞开的大门涌入,将整个深渊淌濯得如琥珀般明泽。片岩久久驻立,感觉自己的脸颊发凉。
“士兵?你的名字……”片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滞地呆望着插在自己牢门上的钥匙,唇沿打着颤。
“钢特。”沙翼龙说道,“归附于六爪将军麾下,初次见面,随时供您调遣。”
呵。
……
「」
从将军到阶下囚,再由阶下囚回到将军,仅在两天两夜之间发生。片岩身心俱疲,他现在反倒不是为自己重获自由与信任而欣慰,而是为自己接下来会不会再次坠入深渊而担忧。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面对,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事情的真相了,他还不能懈怠。
钢特带着他来到了前一夜来过的地方。片岩脑海里浮现出蓬风念的那段如刀锋般的判章,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世界向他崩溃的那一刻给他带来的绝望与无助。
“钢特,你们抓到的是雄龙还是雌龙?”片岩心中打着不安的揣疑问到。
“是一条雌龙。”钢特平静地陈述到。
“是哪一族的龙?”片岩的心狂跳起来。
“沙翼族,龙鳞是黄色的。”
“哦。”
“将军?”
“没事。”片岩说道,悸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感觉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是如此地冷静,过分地冷静,好像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她安全了,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欣喜。
少顷,片岩看到一条沙翼雌龙四爪被锁链捆着,尾巴被小铁笼箍着,由四条卫兵拖着进入了那黑暗的地牢——就像他昨夜一样。只有三月晓得这条龙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被冤枉了押入大牢的,但是至少,片岩自己现在自由了。
“这就是那条龙?”片岩侧过头,对钢特低声询问道。
“对,奇砾说她是嫌犯,女王也证实了。女王在现场确认了她的作案工具、作案动机。那龙今夜想谋害女王……”
居然有龙想谋害荆棘!片岩心中的怒火难以遏制,他想知道要是女王死了,蓬风对他这种栽赃敷衍的办案行为造成的后果该作何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奇砾回来了?”片岩想借此转移自己的怒意,把注意力放在奇砾身上,“他不是在玉峰学院吗?”
“对,但他回来的原因我还不清楚,抱歉将军。”钢特眨着眼睛,说道。
“我要去见他。”
“恐怕不行,将军。女王和奇砾在与一条混血龙进行重要的会谈,没有特权不能随意进入会议。”
“连我都不行?”
“抱歉将军,这是命令,没有女王的同意,恐怕连六爪将军都不行。”
“我去和文火说一声,他总会让我进去的。”
“将军,女王命令我将您带到您的住处,仅此而已。”
“好吧,履行你的使命。”
片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着月色渐浓的小路走去,它将通往自己暂时安稳的小窝,通向自己的梦乡。
「」
梦。
霜原的寒雪已经在沙翼国的北陲显得肆虐无比,实际上,这片土地更适合冰翼龙居住。
片岩将自己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一些,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凛冽的寒风侵入他的鳞肤。他开始愈发觉得此行是场不归之旅。
“信风,我不觉得我们能再向前了,如果没有……一把火的话,我们会葬身于冰翼国的。”
“别这么快就泄气了,我们都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我们也许能够成为到达庇利亚极地的唯一的两条沙翼龙!”
曾经无数的冒险者想要达到北方的极地,那片冰翼龙统治的地方。
却无一龙幸返。
片岩感觉自己的脊背被冰翼龙的寒息扑袭了一般。他没有再说话,因为每说一句话都会带走他身上的热量。
“快看,那是什么?”信风惊叫道,他指着远方一个闪闪发光的建筑,脸上泛起了光芒。
片岩眯着眼睛凝望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一座高耸的冰崖,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如钻石般绮丽瑰美。
“这是什么冰山?它迎接我们的一面貌似有许多突起的冰锥,我总感觉它对我们不太友好。”片岩说道,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得啦,一座冰崖能对我们做什么?它的冰锥可是一番奇景呢。我们走近些看看吧,等回去我们可以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沙翼龙们讲讲这里的奇景!”
“信风……”
信风没有听他的,反倒加快了脚步向前飞跨而去。
片岩匆匆地跟随着他。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前方积雪覆盖的地面上有许多冰冻得苍白的龙尸。他们的胸口均被一根锋利瘆龙的冰锥贯穿。
“信风,我觉得……”
“怕什么,沙漠里不也是有许多白骨么,现在看到尸体就吓没了胆啊。”
信风执意向前推进,但他的步伐明显放慢了下来。片岩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亡者,眼睛盯着那座远方高耸入云的冰崖,万鳞尽颤。
他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飞来。两根如梭的东西,在阳光下愈发灼目。它们以极高的速度破空穿雪,随着它们愈来愈近,周围的空气也发出簌簌的响声。
“片岩,那是……”还未等信风转过身,一支矛大的冰锥猛地穿透信风的身躯,将他击飞,死死地钉在后面的雪丘上。骨骼断裂的声音在片岩的脑海中嗡鸣,鲜血抛洒成一条红色的丝带,很快就凝结成血霜。信风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一会儿就冻结成了冰,他的脸上刻满了惊恐与绝望。他就这样永远地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刻。
但紧接着,片岩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好似一颗龙焰仙人掌在自己的腹中爆炸,只不过带来的不是炽热,而是刺骨的极寒。寒冷淡化了他的痛觉,但是也使他的意识慢慢地模糊。片岩朝自己的下腹看了一眼,那死亡的棘刺剖开了他的腹部,生命正在从伤口一点点地流逝,霜花逐渐从裂口处蔓延开来,让他整个下半身变得和冰翼龙一样苍白。
片岩身上的毯子就像一幅旗帜,任烈风吹拂,抖动在这片霜原冻土。
片岩感觉自己要堕入沉眠了,他的视野开始慢慢变黑。
在短暂的黑彻过后,是刺眼的白。
「」
片岩缓缓睁开了双眼,窗外的阳光明媚。
床上投下窗口方格状的光迹,让其显现出亮暗的纹饰。
“——哦,不羁的信风
——你为何执意飞向北方?”
片岩唱道,这是他为民间谣传中一位探索北地的沙翼龙谱写的诗歌。
他倒了一碗沙漠荆棘,长叹一口气,感觉还能从嘴里呼出一股寒息。
按照平时的起居,片岩现在应该去宴席厅与大家享用早餐了。他迈入晨光洒满的大厅,里面坐满了自己熟悉的龙,他们大部分都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令片岩感到讽刺的是,这些龙之间没有蓬风的影子。
“早安,将军。”钢特的声音将片岩的视线拉到他身上。
片岩点点头,坐在他旁边,拿起宴桌上准备好的烙饼细细咀嚼起来。
“奇砾呢?我没看到他在这里用餐啊。”片岩吮了一口面前杯中的骆驼奶,问道。
“他受伤了,他的那个冰翼龙朋友用冰息误伤了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在医师那里康复。”钢特平静地说道。
“伤到了哪里?”片岩追问道,心中暗暗为他那个冰翼龙朋友的冒失感到愤怒。
“胳膊,不是很严重。”钢特望着对面的走廊说道,“医师给他服用了催睡的药,他的胳膊也用热水处理了,他应该不久就能恢复。”
“那就好,”片岩将嘴里的面团咽下,苏了一口气,“蓬风去哪了?”
“他请求出城到外地城镇办案了,没有一周不会回来。”钢特转了转眼珠子,咕噜道。
好呀,知道事情败露了撒爪就跑。不过,恐怕蓬风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片岩攥紧了爪子,在桌面上轻轻锤了两下。
“还有,将军,女王托我告诉你,你早餐后要到她的花园里和她谈话。”钢特吐着叉舌,微低着头,说道。
以前,每当女王错怪了哪位放逐者,她就会带那条龙到宫殿(那时是蝎子窝)后面的小花园里去散散心。现在,虽然宫殿更加华美了,地儿也迁到了沙翼国都,皇家花园依旧是女王向龙们致歉的常去之处。
“我吃饱了。”片岩将空杯猛地往桌子上一顿。周围的龙闻声立即停下了他们私下间的交流。似看非看地朝片岩这边瞄过来,就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小龙似的,一声不敢吭出来。
片岩知道,在他们之中,有着蓬风的“帮凶”。现在片岩重拾了威严,而他们惧怕他。
对,畏惧我,你们罪有应得。片岩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感到一种滑稽的自豪感,就像刚刚从血泊中爬起来的一条半死不活的龙,在对自己的对手嗤笑。这种感觉让他自己背脊发凉,他抖扬了一下自己的背帆,想把一些奇怪的想法甩掉。
片岩高举着头,迈着阔步出门而去。
「」
女王的花园很静。
其实和烈焚占据这儿时的布局并没有太大变化,抑或说,和二十年前绿洲女王在位时相比差不多。
依旧是那些盆栽,绿意不减。
长廊中那些溅满无数龙的血而染红的帘布已经被扯下来烧掉了,现在龙们见到的帘布都是崭新的,令龙舒心的编织品。女王说,花园是用来卸下皇冠,净化心灵,洗清心尘的地方,不应该被罪恶的鲜血玷污。
当然,片岩心中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永远不会随着一阵烈火焚尽。
上午的明阳探过砂岩砌成的穹顶,轻轻投在湿润的草甸上,淡色的花卉点缀在丛翠之间,绽出一股拂过鼻尖的气息,但很快融于草香之中,让龙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花香还是草芬。
片岩的鼻头有些痒痒。他不失风度地揉了揉鼻子,不希望自己一个喷嚏把花园的静谧撕破,更不希望在会见女王时给她看见自己不雅的样子。
荆棘栖坐在一棵树下,面朝着自己的这个方向。她身上除了一条穿缀着那枚玛瑙之眼的项链,以及耳朵上的一只耳环,什么也没有穿戴。此时,她就像一条普普通通的沙之翼雌龙,脸上没有了那种日理万机时的疲惫感。
片岩向她走去,却在草坪的边沿驻足,犹豫要不要涉足于这片净土。
“进来吧,没关系的。”荆棘像位母亲招呼自己的孩子一样,慈蔼地喊道。荆棘并不比片岩大多少,他们可以说是照着同一轮明月破壳而出的,但是荆棘总能散发出一种母亲般的寄托感,让片岩想接近她,忠慕着她。
片岩绕着草坪走了半圈,找到了一条通向那棵树的石板路,他加紧步伐朝着荆棘赶去,小心翼翼地来到她面前。
“女王陛下。”
“坐,坐在我身边。”荆棘不自然地扭了扭翅膀,用尾巴指了指她左边的一块空地,说道。
片岩挨着荆棘栖坐了下来,尾巴盘在爪前,却感觉与女王并排坐着有些尴尬。
“这么拘谨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宫廷上,放松一点,把我想象成你的那个天翼龙朋友。”
“但是我不能,您是女王陛下。”
“你可真像个孩子。”荆棘笑着,目视着自己的眼睛,说道。
“那也是个大孩子了,为您披过伤、流过血。”
“有时,我也像个孩子,”荆棘的笑容淡去,却变成一声叹息,“我把你叫过来,是向你道歉的。”
“您是女王,有谁会在意这点小过呢?”
“三月会在意,我面前的千万臣民会在意,我自己会在意,我身旁坐着的这条龙也会在意。”荆棘顿了顿继续说道,“做了正确的事,我还算是个扪心无愧的好女王;但做了错事,我就是个孩子。你的妈妈教过你,犯了错要向别龙说对不起,对吧?”
“女王陛下……”
“对不起,片岩。”荆棘向自己垂下了脑袋,语气中的确充满歉意,说道。
“女王,我能理解……但请您先……”
“好,你说吧,我在听。”荆棘抬起头,眼神中重燃起那份女王的气质。
“我真正想找的向我道歉的龙是蓬风。女王,您其实并没有错,要是换作烈焚处理这件事,我的脑袋早就挂在城墙上了。”
不忠。
片岩哆嗦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刻荒谬地想起这句话。
“我相信你是不会这么突然就用尾巴尖对准我的胸口说话的。”荆棘仿佛读透了他的心思般说道。
这片绿色的禅境似乎将万物的声音全部吸收了一般,片岩的脑海中一片沉寂,是的,他不知道该对荆棘回应些什么。
“你也不是第一次和我这样私下谈心了,我察觉到你和以往的表现有些不一样啊。你今天显得……更内敛一些?如果有什么心事,只要你愿意对我吐露,就说出来吧。在这里我们之间没有女王和将军的身份差距,就像奇砾和我说话一样,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荆棘抛出一个亲切的眼神,羽状的树荫将她的脸庞印得斑菱交织。
“我……我想知道奇砾他现在怎样了。”片岩轻轻地说道。片岩心中的确埋着一件心事,但这件事他还不能当即向荆棘袒露,他希望借奇砾的话题来回避。倘若他要告诉荆棘,至少不会是在现在这个场合下——现在是荆棘向他道歉,他不想就现在还得反过来向她道个歉。
“那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了,”荆棘闭着眼,说道,“我们从头讲起?”
“我想知道真相。”
“好吧。”荆棘摇摇头,轻抚着悬在自己胸襟前的那块深邃的缟玛瑙,叹道,“奇砾昨夜回到国都了,他带回了厄斯翠。与他同行的有他的朋友寒冬,还有他的母亲。”
“可以看得出。”片岩饶有兴趣地说道,凝视着荆棘左耳上那枚泛着金泽的耳环,“那枚耳环是奇砾的,所以奇砾……”
“啊,这个耳环。是奇砾要我戴上的,我不知道这小伙子想刷什么花招,不过就目前来看,它起码还没有把我变成一只青蛙。”荆棘摸了摸那只耳环,思索着什么。“我们继续?”
片岩点点头,但就目前对奇砾了解到的信息并没有使他的心中获得安慰感。
“你相信吗,奇砾要求将他的母亲逮捕起来。估计你昨夜在钢特带你出来时也见到了一条沙翼雌龙,她就是……奇砾的母亲了。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龙焰仙人掌,她可能和境内的多起爆炸案有关。所以,要不是这小伙子的功劳,今天你可能就不是在这里和我见面了。”荆棘的脸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微笑,但随即又隐淡入一片沉重的神情,“不过,他的朋友后来不小心将冰息对准了他的臂膀……他现在昏迷不醒,还在医护室那里,他的那个冰翼龙朋友在他身边照看着他。如果你想去探望他,和蓬……哦,抱歉,你自己去就行了。”
“女王陛下,请原谅我的好奇,您给予的信息并非我想要的。”片岩皱紧了眉头,说道,“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吧,好吧。”荆棘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次拭了拭胸前的玛瑙之眼,喏喏道,语气中填满了无奈。
“我和文火昨夜会见了一名来自可能镇的冰海混血龙,他告诉我冰翼国和可能镇有一场瘟疫,而且这种瘟疫只在冰翼龙身上发作,奇砾认为这是一条叫黯逐的念力龙施的咒。之后,奇砾要求逮捕他的母亲,眼镜蛇,对,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你应该也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文火查出她随身携带了作案的工具,还有那面沙霓遗藏的黑曜石之镜。文火叫几条龙将她押入监狱了。随后,我们用黑曜石之镜了解到冰翼国那边情况不容乐观,包括他们的女王的许多皇室成员都已经病重。奇砾的那位冰翼龙朋友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执意要去救他的女王。奇砾极力劝阻他,在争执中,他被对方的冰息击伤了。”
荆棘稍加思索,继续道:“从奇砾和她母亲的行迹来看,眼镜蛇和城内的爆炸案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蓬风了解到相关消息后,请求我准许他指派一条龙把你释放出来,他自己以外出调查案件为由离开国都。”
“女王,那么之前蓬风为什么要对我如此狠心,”片岩也站了起来,爪指扣在落满碎草的地上,声音微颤道,“为什么您要对我如此地狠心。”
一阵轻微的风扫过,荆棘身后的树枝叶开始躁动起来。簌簌的叶语将园中的静默粉碎。
“片岩,跟着我走一走。”荆棘轻轻地抬起自己的尾巴,让它微离地面,毫无声息地迈上那条曲折的磨光砂岩路。
片岩把燃上喉间的闷火咽了下去,默默地追随荆棘的步伐。
“片岩,你知道蓬风的故事吗?”
关于蓬风加入放逐者之前的故事,片岩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一些。而蓬风自己本身也对自己的往昔守口如瓶,他的父母双亡,他这个孤儿的身份就成了一个谜。
但是,有一条龙,她清楚地知道。
<>八年前<>
家?蓬风没有家,也许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家,能够看见父母慈爱的面容,能够在村庄绿洲的椰子树下嬉戏,能够嗅到清晨烤鬣鳞蜥的香气。但梦魇的铁蹄踏碎了这一切,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想回忆往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藏在空水缸里,逃过了那次杀戮的,但他知道自那时起,他能依靠的龙只有自己了。
靠自己生存下来,然后成长,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无论如何,要找到“那条龙”。
再杀了那条龙。
从被洗劫一空的曾经为家的村庄中拾遗搜刮,到遥远的另一个村庄偷东摸西以勉强充饥,再到城镇中从一个乞丐那里学会骗龙同情……
三年,从一条孤苦无依的雏龙到精打细算的青年,他成长了许多。也许他成长的方式和下水道里的烂泥巴一样肮脏卑鄙,但为了报仇,他无需顾忌什么,因为那条龙的行为和灵魂比烂泥还污秽!
他从信息贩子那里打听到这条叫做片岩的龙——那条他要找的龙——的行迹:
片岩之前一直在烈焚的部队里服役,直到一次犯了大罪,畏惧烈焚处决他,竟连夜出逃,投奔蝎巢的一股黑帮势力去了。想不到自己的血仇之龙如今也沦落到这番境地,叛徒?亡命之徒?
但蓬风心中涌溢的不是幸灾乐祸的欣喜,而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冲动与欲望。
这是一个机遇。离开军阀这对铁翼的庇护,片岩就成了一棵蓬草,一个脆弱无比而暴露无遗的目标。
「」
白阳如刃,在起伏的沙丘上切出光与影。
蓬风在远空俯望着那座罪恶之城,远远地看见蝎巢目前最大势力“放逐者”的前哨。
他缓缓地接近,发现了那条从城内延伸至外部的排水口,它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外面,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池从一龙高的管口蔓生而出,不知是什么生物的骸骨从浑黄的泥水中突兀而起,像是想要挣脱淤泥而徒劳无功的样子。
从这里潜入城内,他就可以不被发现。
蓬风轻轻地降落到池旁的沙地上,迈入了这个令他不愉快的“小后门”。
掺杂着枯枝与沙砾的污水足以浸没他的颈部,他只能仰起头缓慢前进。有时,他一步会踏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让他踉跄一下,溅一脸脏水,他只是用爪子揩去浮泥,无奈地继续。
终于,他到达了主管道。由于沿着主管道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通向地表的分流口,在从这些小口流窜出的微光的照射下,主管道并没有蓬风想象中的那么黑暗。
踏着浮着泡沫的水道,他一路向一侧求索那能通向地面的总闸口,却在渐行渐浅的水流中找到了一件令他好奇的东西。和周围爬满霉斑、洒满污渍的管壁相比,这个柱状的玻璃器皿显得格格不入。它是如此地纯净,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沾上一丝岁月的泥尘。
蓬风将它拾起,去发现它无比轻盈。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意识到它并不是由玻璃制成的,而是由两块水晶卯合而成的。它的接合处环刻着一列文字,貌似是“海雨辰收”。它中空的构造表明它被用作一个容器,而它的内含物是一份卷轴。
莫非这是一份重要的信件,但没有顺利地寄到那位叫作“海雨辰”的龙爪中?亦或是它的主龙无意将它遗落在了这里?
蓬风回想起自己在偷窃一条富龙家中的金杯后逃跑时,匆忙之中把自己的鞍包落在花坛的那一夜。也许这份信件的主龙也是在亡命逃窜之时将其遗落的吧。
透过水晶容器晶莹的器壁,蓬风隐约可以看到那几乎是崭新的纸面上用古体字书写的“镜像神殿”这几个字。其余内容均卷藏在内层的羊皮纸之中,他无法详细获取。
蓬风尝试着把它打开——强拧、猛砸,但终以失败告终。这个水晶容器像是施了念力一般坚韧无比,看样子它的主龙是有意不让他龙了解其中的内容而将其保护得如此严密的。蓬风只好扫兴地将它归回原位,当作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他不想知道更多关于它的故事,毕竟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在蝎巢的排污管道里挖宝,而是了结一段久久未解的恩怨。
在蝎巢这算不上复杂的“地下迷宫”周旋了一会儿后,他找到了那个螺旋向上的阶梯。抖零抖零翅膀,揩去身上干结的泥渍,他悬起尾蜇,步步轻声向上登爬。
这个回旋阶梯通向的是一个废弃的屋舍,里面堆满了干沙和木柴,偶尔有几只灰鼠从墙角溜蹿而过,奔向下水道的入口。看样子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龙居住了。
但蓬风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的尾巴依旧悬起,浓烈的霉味干扰了他的嗅觉,但他仍可以竖起耳朵,捕捉那细微的窸窣声中夹杂的话语声。
蓬风挪向那面隔着音源的墙,耳朵贴上去,隐约地听见一条雌龙的声音。她貌似在斥责着自己的孩子,并唠叨着一大堆废话,总之就是严厉要求她的孩子不要再跑到下水道里玩了。
雌龙的声音总让蓬风想起一条龙,让他的心隐隐作痛,然后这种痛感燃为怒火与恨意。他极力遏制住自己心中迸涌的情绪,让他的思维变得更清晰一些。
蓬风咽了一口气,轻轻推开废舍陈旧的木门,迎面是一条横贯的窄巷,一头连通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另一头通向一个死胡同,被一堵高墙封死。蓬风四周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什么能够象征势力集团的标志或旗帜,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之地要么是众帮派还未涉爪的平民居住地,要么是帮派与帮派势力范围之间的缓冲地带。
蓬风低着头,融入了巷口通往的大街上那喧杂的龙群之中。
「」
“卖椰子呦,新鲜的椰子……”
“看看瞧瞧,闪闪亮亮。”
“老表,试试这套环刃?包您顺溜不扎掌心,百步外能削他的帆鳞咧。”
一条雌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了拍蓬风的肩膀,向他的爪中塞了一张小纸片,还未等蓬风看清她的面容,她就已经消匿于攒动的龙头中。
蓬风困惑地看了看爪中的纸片:
这张纸片散发出一种浓得刺鼻的香水味,上面画着一条弓着身子,翘着尾巴,姿态妖娆的雌龙,她的每一个爪尖都涂上了鲜红的指甲油,眼角画着艳丽的靛蓝色眼影。旁边写着一排雕花般的小字,内容肉麻得让蓬风万鳞尽颤。
他刚打算把它随爪扔掉,却发现纸片的背面画着一张精细的地图,上面标满了街道与店铺,在一大串复杂的小巷与街区间的角落打着一个红圈。
当然,蓬风感兴趣的地方不是那个红圈圈住的旮旯,而是其旁边一个标注着“荆棘驻地”的地点。
他抬起头,向蝎巢深处望去,那座高大的复合式建筑在向他挥爪。
就是它了。
「」
蓬风离荆棘势力的腹地愈来愈近。在一个岔道口处,他看见一条年轻靓丽的母龙蹒跚而过,她的左右两边各翼护着一条健硕的雄龙。
这条雌龙有什么地方引起了蓬风的注意。
须臾间,几个从对面飞窜而过黑影仍没能逃脱蓬风双目的余光。轻扬双翼,借助四爪的攀爬,他到达了一个制高点——一个两层阁楼的平屋顶上,上面摊晒着鲜红的辣椒,屋顶边沿还端放着几个陶罐,里面有的盛满了干沙,有的则盛满了磨细的辣椒粉。
这位不良少年立刻找到了自己偷东西时潜行的感觉,蓬风伏下身子,翅膀低压在地面上,愔愔地猫出个头来,窥伺着几龙的举动。
那几条行踪鬼祟之龙似乎想要伏击雌龙,蓬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爪中的爪刃在灼阳下闪着阴芒。
但是,为什么他们要伤害这条雌龙?他们可知他们将伤害的可能是另一条无辜而幼小的生命吗?
不悦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溯涌而来,让他呼吸急促,让他头脑刺痛。他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狭小得令龙窒息的水缸中,雌龙无助的求救声与呻吟声似乎又回响在耳畔,冰冷的鲜血又溅落在自己的脊背上。蓬风知道他背上湿漉漉的不是真正的鲜血,而是他的汗液,也许是因为他在烈日下待得太久了?但他并不感觉热,反而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不想让她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他要帮助她,帮助这条素昧平生的雌龙,即使她不是自己的母亲。
但她是未来的母亲。
说时迟,那时快,那三个伏击者唰的一齐向上躜,白刃一下划向雌龙的脖颈儿,但后者应激地闪开了。就在他们准备开展第二轮攻势时,蓬风把那几个大罐子精准地掷向三个进攻者,他们有的被干沙碜了眼睛,半天摸不着北;有的呢,则痛得嗷嗷叫起来,张牙舞爪,眼睛胀得血红。要知道,眼睛进了辣椒粉,可不是一般龙能忍受得了的。
这还僵了半天,雌龙的两位“保镖”才缓过神来,喊着“保护领袖!保护领袖!”结果他们只是把狼狈不堪的三个不善来者制伏在地,慌张地张望着四周罢,但是蓬风隐蔽得太好,他们连个影儿也没瞄着,只是胡乱看看。
领袖?蓬风心中暗想道,看来这条龙的身份要更为特殊了。
那条雌龙好像使了读心术一般,她仔细观察着地上陶罐的碎片,几秒之后,她就径直地望向自己这个方向。
蓬风知道,她是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她也不可能真的有读心术。根据碎片的抛射角度与分散情况来计算出抛出点的位置?蓬风饶有兴趣地猜想道。能够有这么敏锐思维的沙翼龙,蓬风还是鲜有见闻,他只听说过一条名为眼镜蛇的刺客能够达到这种水平,但他眼前这条雌龙绝非眼镜蛇。毕竟,有哪个杀手会想要劳烦自己去生育小龙呢?
待雌龙一伙龙挟着被镣铐束缚起来的袭击者走远后,蓬风才直起身子,活动活动自己紧绷的翅膀。他发觉自己即使是条沙翼龙,也无法抵御由饥渴所引起的本能欲望。
回瞻背后依旧热闹嘈杂的集市,听见小贩们的吆喝声,他惬意地笑了笑。
「」
午后懒洋洋的阳光映在蓬风额前的汗珠上,难得的凉风携来椰香送入他的鼻腔。椰壳空空,肚子饱饱,他甚至想打个哈欠,枕着椰树阴下的石头小憩。蓬风随意地用尾巴将吃剩的果核扫入身旁的水潭中,看着它们渐渐沉底。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有一刻,他只是任时间漂逝,心中不再打着精细的盘算,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但是那条丑恶的大蜥蜴剥夺了他三年前应有的幸福。想着想着,他又变得精神了起来,倦意全无。
不知什么时候,一大堆像是放逐者势力的雄龙互相开着低俗的玩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们有些龙醉醺醺的,嬉皮笑脸,和一群地痞混混没啥区别。蓬风假装没看见他们,像根桩一样钉在原地,让他们潇洒地经过他,不想初来乍到就给自己惹上麻烦。
谁知那窝子放逐者在他面前华丽地拐了一个弯,一头就扎进蓬风面向的那个简陋的小屋。他们队伍尾巴后面的龙最后还探出个头来张望了一番,确认没龙跟上来后就缩了回去。蓬风愣了愣,然后抽出那张攥成团的纸片展开比对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意识到自己就栖在那个大红圈内。
他没有那种癖好,只是嗤了嗤鼻子,往另一个方向散步离开。
「」
到头来,蓬风还是到了这座重兵把守的建筑前,却不知道该如何进入。他细心寻思了片刻,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捅进荆棘的老巢去,他只需在周围安顿下来,摸清片岩的行动规律,找个机会把那货打晕,拖到一个没有龙的巷角,把他千刀万剐、刨肠挖肚,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蓬风从来没有把一条龙如此宰割过,最多也就是在梦中,他的这种奢望才能得到短暂的满足。但这种奢望仅是针对一条龙的,他不喜欢伤害无辜的龙,因为这会给他带来一种负罪感,一种变成片岩那个恶魔一样的恐惧。但伤害片岩那龙并不会给他带来负罪感,因为对方咎由自取。
他罪有应得。
“嘿,小子,说的就是你,过来。”一名放逐者指着蓬风喊道,他的语言中夹杂着浓厚的口音。
蓬风迟疑地望向他,爪子半抬半立,纠结要不要上前去。
“我们老大荆棘要见你,”那位放逐者见对方久久没有反应,继续说道,“莫操心,荆棘心肠蛮好的,她顶多就把你的尾蜇剁下来就放你走——可别当真啦,我开玩笑的。”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和你们的老大又没什么瓜葛。”
“少问多做,你要是不想进来,随你便啰。看你在这儿瞎转悠了老半天了,可别让这个机会溜喽。”
蓬风将信将疑地走向那龙,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戒备的样子,反倒是一脸随意地看着自己。
“我们走吧。脑瓜子里可别打着什么坏算盘,你的小脑子还转不过我们老大的。”那龙吐着重重的口音哝道,用一只翅膀拢着蓬风促他进入到建筑的大门。
蓬风用自己的翅膀推开他的,默默地踏入那片未知的领域。
“小子,你妈呢?有陪你过来吗?”那条操着口音的沙翼龙边领着路,边扭过头来问道,“还是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迷路啦?”
蓬风愤怒地回瞪了一眼,他才闭嘴了。
蓬风看来,对方才是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误打误撞投奔荆棘的龙吧。
沙翼龙把蓬风带进了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后,什么话也没多说就屁颠屁颠地跑路了。
在蓬风面前是一位十来岁,年轻靓丽的雌性沙翼龙。
放逐者的领袖。
荆棘。
一位他方才见过的龙……
“来者是……”荆棘用洪亮的嗓音叫道,她打量着蓬风,脸上显出一份诧异的神色。
“蓬风。”蓬风的目光锁定在对方的尾部,而自己却把尾巴压低,答道。他可以从自己的语气中听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错的名字。”荆棘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念念地说,“我欠你一条命。”
“是两条命。”蓬风试探道,希望这个话题对她来说不会太敏感。
“哦,哈哈哈,对啊,”荆棘笑道,她向蓬风投来欣赏的目光,“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同情我这么一位反政府武装头目呢?”
“我不容许任何龙在我眼皮底下伤害一名怀有龙蛋的雌龙,我不代表任何立场,但就最基本的龙性与道德来说,我应该出爪相助。”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有义气的话了,你知道的,在蝎巢,这种纯真的善良基本上还没有萌芽,就已经被利欲污染了。”荆棘踱步向他走来,说道,她似乎轻叹了一声,“蝎巢这座不光彩的城市里,像我这个年纪的雌龙,恐怕大部分都去做身体买卖了。”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那么你是怎么看出,就是我当场帮助你脱险的呢?”
“我经常会带领我的部下到我所能统辖的范围内的贫民区进行安抚与援助,所以对这一片区域的龙会比较熟悉,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孔。我认识的龙里,除了少数几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外,还没有谁能够做到如此隐蔽的潜伏,如此精准的投掷。”
“在现在这个乱世中,我也没有见过像你一样如此出色,又体恤百姓的雌性领袖。”蓬风凝视着她的双眸,说道,“我清楚你想把我纳入你们的行列,但是抱歉,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善良,不干净的勾当我可没少干过。我们不在一条路上,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所作所为的。”
蓬风心中其实是无比希望能够成为这个杰出领袖爪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帮助她实现她也许正在追求的宏图伟志的,这样也可以为自己谋求一个寄托之处。但是,他不能,他与片岩的纠葛让他不得不与荆棘的放逐者势力划开界限,纵便荆棘是多么值得钦佩。
荆棘皱起了鼻头,略显失望地注视着他。
“我明白你对我们仍心存疑虑,”她侧过头,望向营帐的一壁,说道,“你不必加入我们,但作为我对你恩助的回报,你不介意的话,我能把你留宿在这儿、款待你至少三天吗?”
蓬风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如果留宿于荆棘内部,他当然可以更轻易地掌握片岩的情况,但也约等于捆上了自己的爪子,行动会受到牵制,况且,若自己的意图暴露了也难以脱身。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和自己的敌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不能留下来,留下来就是作茧自缚,就是给自己添加隐患,他的复仇计划也难以开展。
说不。
“好的,我愿意留下来,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加入你们。”
蓬风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
余下的一天中,蓬风没有看到片岩的身影,据说他到前哨去处理事物了。
与一群素昧平生的龙大快朵颐了一顿,填饱了自己很久未曾真正饱足过的肚子,蓬风开始有了些想法。这里的龙虽然言行有些粗鲁,大大咧咧的,但对待自己十分热情,好像蓬风已经成了他们一伙中的龙似的。
他们大部分是蝎巢内的原住民,和荆棘从小就有来往;还有很多是跟随着烈焚的一名叛将——六爪 前来的,那些龙有很精的服役经验,充当了荆棘军事力量的骨干成员;另外一些要么是荆棘在吞并其它帮派后招安下来的龙,要么就是从街头收留的无业游民与流浪汉,他们则主要担负后勤工作。他们就像这么一大锅大杂烩,却亦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在这群龙之间有一种无言的秩序,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一种对荆棘的高度认同(甚至是个龙崇拜)。
也许蓬风的心中有一块荒漠润上了一滴雨水。
这位新龙,曾经的街头窃贼,现在的放逐者,退离宴桌上烂醉如泥的一墩子沙翼龙,与赶向营垒外散步的龙擦肩而过,自己只身一龙踱向营垒一角类似花圃的土地。
这里算不上一个花园。蓬风在其他富龙宅院里见过比这还大几倍的绿地,简直就是一块小型的绿洲;而这片“精巧”得可怜的青甸一眼就能望到底,与荆棘庞大的营垒毫不相宜,蓬风怀疑荆棘是不是还有一个隐藏的花园,而面前这抹绿意只是她掩饰奢华的障眼法。
蓬风没有看过荆棘的内舍——当然也不被允许去看,但他猜想这位极具威望与领袖魅力的雌龙一定有着不菲的装潢。
神游之际,他呆望着晚霞落入花圃中的清潭里,荡起碎金与兰紫。
他背后有龙朝他走来。
蓬风本能地竖起了毒蜇,直至来者发话,他才缓缓地沉下尾巴来。
“怎么样,蓬风?和大家相处得还融洽吗?”荆棘从他右侧蹐步至他面前,携来一缕淡雅清芳。
“嗯,”这位职务尚未定晓的放逐者浅浅地应了一声,他些许尴尬地说道,“我现在应该叫你……老大,对吧?”
雌龙神秘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应。她直切主题地说道:
“我来找你,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愿意讲讲你的亲龙、你的游历吗?”
蓬风沉默了许久,心中在不断地挣扎,挣扎着想要挣脱某种无实体的桎梏。
荆棘在等待着他。
只是一句拒绝的理由而已,为什么这么难找呢?
……
也许他不必再逃避着什么。
他可以去试着孤注一掷地信任某一条龙。
“在我讲述之前,请你答应向我做一个承诺……”
<>时至今日<>
蔷薇丛中翩舞着蜂群蝶阵,它们时而栖在血色的蓓蕾上,采食着蜜露。
片岩恍惚地将脑海中那段错位的记忆重新拼接,仿佛一切都差错到了另一个时间节点,以及一段他不想揭开的尘封岁月。
他出神地漫走着,以致没看清爪下,被一条锋利的枝蔓扎破了掌心,血珠滑落到冰冷的石板路上,渗进破散如网的裂纹中。他被这阵猛然的刺痛拽回了现实,轻作谩骂。
“你还好吧?要不我去叫医师帮你包扎一下。”荆棘回过身说道,查看着片岩的右前爪。
“不必了,女王陛下。”片岩将血渍拭去,静候着凝固的血痂将伤口封锁,说道,“此外,感谢您告诉我真相,我觉得我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见女王紧锁着眉头,片岩把语气放平和,打趣地说:
“您瞧,‘一针见血’嘛!”
片岩像条小龙一样挥挥自己的右爪,让荆棘的眉宇舒展开来,她紧闭的嘴角也略微上扬起一些弧度。
“蓬风将磨砺三年的仇恨压制在自己更为崇高的理想下,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了八年之久,这种博大的胸怀是难龙可贵的。放弃个龙恩怨,为了集体的利益而奋斗,我们应该为他而骄傲。”
“要换作我,我可做不到,”片岩忽作冷笑道,“那么他就可以利用法律这柄利刃,肆意地斩杀无辜的生灵而不留骂名。”
荆棘沉默了。
“我在牢里思考过这个案件。我们都知道,潮湿的龙焰仙人掌是不会被引爆的,蓬风并不能以此就把罪名扣到我的头上;而从嫌疑的确定到审理、定罪,都没有刑事责任龙——也就是我本龙的口述出证,倒是由女王陛下您一笔勾销了。这不对劲,女王,我严重怀疑您当时是在演一场闹剧,而并非巧合地参杂在所谓的‘误会’之中。现在我了解到了蓬风的身份与背景,一切也更明晰地指向了我所猜测的那个情况。我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也许我能原谅他,但我希望您能迈出您的那一步,让整个事情真相大白,也算解开了我心里的一个结梗。”
“但是我向他做出了承诺的。”
“女王,您还是几年前那个果敢凛然的领袖吗?为什么在这件小事上显得如此优柔寡断?”片岩叹息道,“好,好,让我来猜一猜。您答应他,在我有犯罪行为时,允许他暂时越权对我做出审判,以这种和睦公正的方式来化解他心中的仇恨,对吗?”
荆棘眨着眼,摆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很可惜,这八年我都常驻在外,蓬风也鲜有机会对我动爪。八年啊,他可真是个执着的小伙子。到和平年代,幸福找我敲门时,他才跑过来泼我一盆冷水。”片岩揽起一株被不慎踏倒的兰花,喃喃道,“他此去恐怕不会再回来,他可能会去可能镇,或者去雨林边沿,随便到哪里扎根,谁知道呢?”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不愧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真相也许真的就是你说的那样,像一部侦探小说般地曲折离奇;但也许又不是。”荆棘言有未尽地说,“让这件事就此结束吧,还有一个国家需要我们去运作。”
“等等,”片岩打断道,他知道,现在该是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了。
“还有什么事?请说。”
“抱歉,女王陛下,我想要离开沙翼国较长一段时间,希望您能批准。”
“是因为那条天翼龙吗?”
“是的,实不相瞒,我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如有不忠之意……请赐罪。”
“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永远不回来?”
“她与我约定今夜在五尾河源会面,她想……和我离开庇利亚……我知道这很荒谬,她说庇利亚上将会有很大的危机,要我和她到安全的地方去。女王,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您也一起……或者带着大家……”片岩觉得自己的背帆隐隐发烫,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借口变得更具说服力。
“我?哈哈,就算是三月砸到我脸上来我也不会离开庇利亚半步的,因为沙翼族百姓们还指望着我呢,管它什么危机,能有奇砾、六爪、文火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还畏惧什么?再说,她的信息真的可靠吗?”荆棘有些不以为意地笑道。也对,就连片岩都感觉自己说的话像是在逗别龙玩似的。
“我也不相信,但我怕她独自一龙就离开了……要不然这样,我赶去劝阻她,如果成功说服了她就回来。请女王赐允。”片岩撒了个谎。
片岩不认为她会轻易同意一名得力助手随随便便就离职闲游的,但他还是希望能试一试。
荆棘在思考,她在以女王的身份权衡利弊。
“我能理解,这是你的私龙事务,我允许你遵从你自己的意愿去解决。但是,尽早返回,好吗?”
“谢女王,我午后便启程离开。”
吃足了一顿午间正餐后,片岩同几位比较熟的好哥们告别,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起行装来。他能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因为自己除了一个破旧的鞍包,一只几乎没穿戴过、搁在箱底吃灰的铜锡镯子,一大堆自己写的卷轴与写作用具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随身物件;而自己房间里的一幅挂画、各种家具又不可能带走。谁料到自己会要有这么一次远离家乡的旅行呢,他叹息着,把唯一的铜锡镯子擦干净,垫到鞍包的最底下,又摞了一把金币,最后随便挑了几份自己看得顺眼的卷轴塞进去,把包一甩就准备走。
他故意没有锁门,踏着步子迈过长廊,金币与镯子随着步伐的节奏丁零当啷地碰撞着。
在拐角处,他撞见了那个壮硕的钢特。
“将军,午安!”钢特行了个标准的翼礼。
“钢特,下午好。”片岩点头应道。不知为何他突发奇想:既然带着行装并无用处反倒增加飞行负担,那么不带东西怎么样?反正他马上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全新,就得要无牵无挂,没有昔日的羁绊,一无所有。
“钢特,你帮我把这个包拿着。”
“是,将军。”钢特毫不犹豫地接过包,神色严肃坚定,而目光中却流露出困惑。
“很好,”片岩露齿一笑,装作很满意的样子,“我要出发啦,保重,哥们儿。”
钢特眨巴着眼睛,不知所云。
“将军?”
片岩没有再理睬他,头也不回地向蓝天扬翼而去。
片岩觉得自己向不忠的阴影又迈近了一步。可现在他已全然不在乎,龙是自私的,他也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一份心灵归宿。
这个可悲的世界在他心中已经崩塌了,他做一些超乎常理的事,又有谁会在乎呢?
背离和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弟兄与领袖,只为向她一龙飞去,谁在乎呢?
记忆在回溯。
背叛过烈焚,谁在乎呢?
随军屠灭整个村落,做恶魔的爪牙,谁在乎呢?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与未满半岁的弟弟被屠龙蛇咬死,自己却选择了逃避,谁在乎呢?
不忠?
呵呵。
一条孤独的龙掠过沙海。
远空的云峰滚腾而来,灰黑的积雨云将焰阳吞噬,唯有无力的漫射光从层云的间隙中流逸出来。风呼啸地携着沙丘迤行,发出空远的吟唱之调。闪雷将云幕炸得通明,叉状的电弧如同银蛇折行,在周围的空域中形成一种紫色的辉晕。沉闷的雷鸣从遥远迫近,渐渐于片岩的耳际淡出。
褐绿的仙人掌猖獗地蔓生在黄沙之间,将长满芒刺的爪伸向天空,就像静伺猎物的捕食者。破碎的脊骨与骸颅在风揭去浮沙时显露,似乎将那被尘封的战场重现。
这里是一座天然的坟场,埋葬着赭砂原战役中牺牲的近八百名沙翼龙士兵,也永远沉睡着片岩心中一段敬畏的记忆。他并不想追溯这段作古的历史,纵便它们还似昨夜的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缠萦。
风是热的,它卷起的狂沙开始击打在片岩的翼膜上、身上、脸上。他发觉飞行愈发地困难起来,沙尘喧嚣得让他睁不开眼。
一场沙尘暴正在迎面朝他推来。
片岩不知这份额外的“惊喜”是不是由那更远处的雷雨的气流影响下形成的副产物,但他知道,这个“风尘仆仆”的来客必将是一场灾难,它将大到甚至可以把沙翼族宫殿掩没。
现在他看清了沙尘暴的真面目。远处的地平线像浪涛一样沸腾起来,沙浪升起,将雨云下部的天空填满,并将其染得浑黄。
不对,太反常了,这场沙暴仿佛真的是从地底喷薄而出一般,从离他不远处的一列沙丘瓦解飞扬而出的。沙山喷发?片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三月造化就是如此神奇。但无论如何,如果他不赶快找到一处藏身之地的话,他也将倒在这片龙眠之境中。
但是,到哪里找?视域范围内,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起伏的沙原与散乱分布的仙人掌森林。
现在降落无异于等死;往回飞顶多也就是苟延残喘,拖慢死亡的步伐——他不可能快过沙尘暴。
唯有向上飞,高过沙尘暴,他才不会在沙海中“溺亡”!
他开始像一只逃离鲨口的小鱼一般拼了命地扑打着翅膀,向一个他从未探寻过的高度突刺而去。大地离他越来越远,一切变得渺小,模糊,直至淡入沙漠整体的黄幕之中。但是,滔天的沙墙依旧是那么高,从未止步地奔腾逼来!
女王。钢特。六爪将军。文火。奇砾。曾经的放逐者们。沙翼国都的百姓们……
希望他们能够挺过来……
片岩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将见证什么,一场念力作用般的天灾。
而自己像一名懦夫一样逃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牵挂的龙要被活埋。
确实,他无能为力,他无法改变什么,但侥幸逃生——而不是同自己所爱的龙一起面对厄运——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但是他不能就命丧于此,他要活下来,去兑现他许下的承诺。片岩感觉有一股新的力量注入自己的双翼,让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拔升。冲撞着他的沙砾开始变得稀薄,下拽的气流也不再那么强烈。
片岩向身下俯瞰,那团沙暴已经席卷过了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怒风依旧在下方阴嚎。
他安全了。
猛然间,片岩的后颈被什么粗长的东西拍击了一下,让他短时间失去了知觉。但下坠的失重感让他很快清醒过来。眼中仍闪烁着黑点,他将翼帆展至全长,放缓了他的坠落速度,然而他腹天背地的姿势并不能让他悬停在空中。片岩扭转身躯,双翅捕捉着最大的升力,但这使他感到剧痛——刚才下落的速度太大了,在他双翼下压缩的空气几乎要将他的翼膜撕裂。
片岩才刚稳定住悬空的姿态,一阵痛击再次落在他的脊背上,他隐约能感到自己的背帆破裂了,血液正在沿着他的脊柱下流。但这次袭击并没有将片岩击垮,他只是踉跄了一下,忍着还未消除的痛感,他一个蜷身,再挥拍出尾巴,打击在了什么实物上,应该是一条龙的下腹。
袭击者受此突然的回击,一下子没控制住方向,冲到了片岩前方。
片岩快速观察了一下对方的样貌,却是忽觉一阵恐慌爬上自己的脊背。
怎么会……是他?
蓬风?!
对啊,怎么不会是他。
即使对方戴着一顶渡鸦头形状的头盔,片岩还是能从蓬风深黑的侧线鳞这个特征中认出他来。蓬风除了这个长着长喙、完全地遮住了面容的头套,并没有什么其它的装备。
片岩猜测蓬风是从沙暴的掩藏中钻出,对自己发起偷袭的,那个头盔能在风沙中防止尘土影响他的视力。
蓬风没有说话,而是敏捷地一个折返,像苍鹰般扑向自己。
片岩警觉地注意到了对方的行动,用后爪作为迎击点做出防御反击姿态。但蓬风又急地一倾右翼,盘绕到片岩的左侧来,尾钩惊险地掠过片岩的耳际。
“蓬风,够了!”片岩怒吼道,“我以为我们的恩怨已经了结了!”
对方回旋到自己面前大概三个翼展的距离,听到片岩之言后似乎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又向下潜翔,要进行另一轮攻击。
“我不想伤害你!”片岩呼喘之余将目光锁定在蓬风的行径上,可对方太狡猾了,一个假动作就脱离了片岩的视野。
片岩毫无防备地挨了蓬风的一招撕抓,大腿肘子传来的灼辣的痛觉让他呻吟了一声。鲜血飘飞地洒向下方肆虐的沙暴,却未能像海水一样被染红,只是消失在一片混沌的灰黄之中。
片岩知道,自己要是也掉进下面的沙暴之中,就不再有可能上来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死掉呢!”蓬风说话了,他的声音在头盔中显得沉闷,极其完美地融入了环境中低吼的风声中,如同他就是这场沙暴的龙形化身,要夺取片岩的性命。
“我们都冷静点!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坠入沙暴中死亡的!”片岩嘶吼着,一边连续地闪过蓬风毒蜇的几次刺击。
“我已经背叛了荆棘,这个世界上就剩我自己能信任了,谁在乎呢!”蓬风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地喊道,头盔隐藏了他的情绪。
而对于片岩,蓬风的话却是最有力的打击,像毒蜇一样扎进自己心中。
谁在乎呢?
“对不起,蓬风,我对你父母的不幸感到十分地抱歉。我们能放……”
“闭嘴,你这只冷血的恶魔。你觉得让我来干掉你的父母怎么样?你觉得我会原谅你?”
蓬风再一次戳痛了片岩心底深埋的那道伤口。记忆像洪水一样不可遏制地涌来,让片岩颤抖,让他难以控制自己拍翅的节奏。
“再见吧,狂妄之龙。”蓬风喊罢,立即像一支掷出的长矛一样冲向自己,他头盔的尖喙直指片岩的下腹。
片岩绝望地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想做出规避动作,但为时已晚。蓬风锋利的盔尖狠狠地刺穿了片岩的腹部,让他的胃部一阵痉挛,他感到鲜血在从两个地方喷涌而出——一股从腹间的穿孔中溅射,另一股顺着他的喉管呛上鼻腔。
片岩剧烈地咳喘着,冰冷的死亡之触让他的意识游离。
他感到恐惧,他感到生命的流逝,他感到自己本能的求生欲望在做着最后一丝挣扎。
你令我失望了。
片岩的脑海中回荡着那条已经死去的母龙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让黑暗把自己吞噬……
这一秒像永恒一样漫长。
哥哥,救我!
直至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自那个记忆边缘几乎要被遗忘的角落,自己的弟弟在屠龙蛇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时,向片岩发出的呼喊。
片岩猛地睁开双眼,感觉到一股超脱自己肉体的力量灌注到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仍然紧抱着蓬风,他们在共同下坠,沙暴的边界在离他们越来越近。
“我还没死透呢!”片岩厌恶、憎恨地吼道,每一个字都撕心裂肺。他汇聚全身都怒火到自己喉间,朝着蓬风的右翼凶猛地喷吐。对方因这突如其来的灼痛扭动起来。但片岩死死地将蓬风锁在自己怀中,看着对方的翼膜上烧出一个焦黑的大洞。腥气伴着一股令龙作呕的烤肉气息充斥着片岩的鼻腔。
紧接着,片岩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弓起自己的尾巴,疯狂地向蓬风的腹侧刺去!
在无数次的穿刺间,他能感到蓬风的脏器冲撞着自己的毒钩。每一次揕击,他都把对方想象成那条残忍的屠龙蛇,不留余力,精准而致命。
蓬风的反抗开始渐渐变弱,直至失去了动静。片岩仍竭力地用一只前爪撕划着对方的脖颈,将其头盔的扣带划断。他们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浸透了他的爪指。
片岩最后用后爪踢打着蓬风僵直的躯体,直至对方与自己脱离,无力地坠入黄莽的沙洋。蓬风的头盔仍嵌在自己的身体中,片岩不敢轻易将它拔出。
待自己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杀死了蓬风。
片岩一深一浅地扬翼飞行着,延迟的痛觉与不可名状的迷惘在他身上铺展开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
是愤怒的释然感吗?可是他丝毫没有感到解脱,空荡荡的天空似紧扼自己的魔爪,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残害一条生命的罪恶感吗?可是倘若他不那样自卫,他反而会成为被残害的生命。
他是不是应该等待沙尘暴退去后,看看蓬风是否还活着?可是从这么高摔下去,他能见到的恐怕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或早已深埋在厚沙之下;再之,他还并未从危险中脱身,他不能耽搁这点时间让自己失血身亡。
片岩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远方的雷雨已经消散,显现出了虹萦的金乌。
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但他首先要救自己的命。
沙暴已销声匿迹。
谢天谢地,三月在上,远处有一个绿洲,真正的绿洲,不是海市蜃楼。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小屋,屋前还有新鲜采摘的椰果,表明这里有龙居住。
片岩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屋前,防止给自己带来二次伤害。但就在他四爪着地时,他根本无法正常地站立起来,他侧卧在门前,咳出了一口黑血。
不久后,小屋的门扉打开了,里面走出一条中年的雌性沙翼龙。
“三月在上,小伙子,你没事吧?”她走上前,检查着片岩的伤口,她看看片岩腹部,又看看地上的血渍,颤巍巍地说道,“情况很糟,很糟。不过没关系,我能帮你把它取出来。”
“我听到你落地的声音了,看来三月还真是保佑了你,让你找着合适的龙了,”中年雌龙麻利地从屋侧的箱箧中翻出一张干净的白布,垫在片岩身旁,又拿来一块抹布,擦拭着片岩身上多个小的撕裂伤。
“我在战争期间就是干这行的。”她边说,边用药物涂抹在伤口上。
“军医?”片岩回应道,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原因,他身上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非常正确,士兵。”雌龙换用一种严肃的声音说道,然后咯咯地笑起来,“我接待过的伤员里,有比你可怜多的咧。有缺胳膊少腿的,有尾巴被冻坏要截去的。特别是有一个,啧,怪可怜的,因为惹着了女王,两只前爪搬了家,翅膀也废成碎片喽。”
她将片岩几处大伤包扎了起来,回到屋内,一边说道:
“稍等一会儿,我去拿一些工具。你就在这儿老实躺着,别乱动。真麻烦事儿要来啰。”
片岩虚弱地应了一声,他倾下头,注意到自己鲜红的体液已经沿着下腹染红了压在身下的一大片白布。这个开创性伤口依旧是一个生命的沙漏,纵使长时间的痛感已使其麻木而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失血与感染也时刻不停地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边缘。
也许他应该庆幸蓬风刺中的不是他的喉管或者心脏,这两处要害被命中则意味着瞬时的死亡。
“来了!”雌龙火急火燎地背着一个布囊,来到片岩身边将其内容物陈列开来,说道,“可能会有些疼,你得忍住,如果你乱扑腾,我这把老骨头可压不住你。”
片岩瞥了一眼她爪中抓着的一把失去金属光泽的大钳子和一只盛满液体的木桶,又闭上了眼,鼓足了气说:
“我不怕,我是条成年龙了,我又不是没在战斗中受过伤。”
“小伙子,划破点鳞那算什么伤,你今天这可是真伤,”这名曾经的军医一边说,一边把钳子在桶中淘洗,片岩闻出了清新的酒味,“我猜,你是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吧?是惹着谁了,犯得上用这么个怪东西刺伤你?”
片岩张开嘴,欲言又止。
“也罢,龙天性好斗,在和平年代哪少得了闹事的。我还以为我能清闲个半辈子,不再见血,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她用棉布压住伤口边沿,带来的新的痛觉使片岩喊了出来。他知道棉布是用酒浸泡过的,那种灼烧感他曾体验过。
“能不能别磨蹭,快点把它拔出来!”片岩咬着牙,声音因呲齿而含糊不清。
“这可快不得,快了你的肠子会流出来的。”她严肃地说道,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雌龙用绳将片岩的尾蜇以一种安全的姿势捆扎起来,随后一只后爪横跨到片岩的背侧,尾巴紧紧压着他的尾巴,左爪依旧用棉布紧按着,右爪持钳。她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了片岩的躯干上。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你也别指望了,要找我这条干巴巴的老 母龙谈恋爱你还得排队去。”
“我才没什么胡思乱想!我已经有……嗷!”片岩抗议道,还未说完,就被肚间的一阵撕裂之痛打断。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遏制住自己本能的挣扎,但那种翻天覆地的扭动让他反胃。
他的下腹又是冰冷又是火辣辣的痛,这种痛苦比他最初被刺穿时还要强过上千倍。他宁可去死。
片岩开始不助地抽搐起来,但对方将自己死死地压住。他咒骂着,四爪漫无目的地踢蹬着,甚至无意中抓伤了她的前臂。
但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将尖锥一点一点地拽出,一下一下地为他止血。终于,他感到那块异物由深及浅地退出自己的体内,血肉与金属分离。他试图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眶已被汗水与泪液浸透,使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
“肠腔有穿孔,看来只能用这个了。”雌龙嘀咕道,她似乎把钳子扔进了桶里,激起的酒滴落在片岩敞开的腹鳞间,让他一阵哆嗦。
“啊!角蜥养的孬腰子,你特么往我肚子里倒的是什么?!”片岩狂吼道,唾沫从他的嘴角飞溅。他发觉对方在向自己的疮口里灌注着什么黏稠的液体,一种难以形容的酥麻感取代了疼痛,那些流动的东西宛如水蛭一般舔舐着他或已坏死的肌肉与组织。
他吐了出来。
好事是,他也昏迷了过去。
「」
是梦吗?
片岩摸了摸自己的龙鳞,感觉就在摸着冰块一样,他的双爪苍白如雪,他的躯干苍白如雪。
他是条冰翼龙。
他效命于“冰环”。
他处于一个隔间中,正中央是一个奇怪的金属装置,上面是一个似床面而附有固定带的平板,沾有红色的血迹,装置的一头是一个机械臂,上面有各种针头和导管相连。天花板上一个球状的摄像头准对着自己,地面上是更多的血迹——红蓝交织成紫色,还有一条长而褶皱的背帆与灰枯的尾蜇,像是完整地从一条沙翼龙那里割下来的一般。
他往装置上的荧幕瞥了一眼,上面显示着靛蓝的字迹:
[片岩][转化完成]
片岩留意到装置的一侧注明有“IC”的字样,隔间的墙壁上也有大写的“IC”徽标。他朝着地面上呼了一口冰息,冰晶在其触及的地方绽开。
忽然,他右侧的墙壁像一块窗帘一样被拉开,显露出一块透明的玻璃。透过它,片岩可以看到一条沙翼龙被两条全副武装的冰翼龙拽进与自己相邻的隔间,捆绑在另一个相似的装置上。沙翼龙痛苦地挣扎着,他身上布满了伤口,似乎之前经历了激烈的搏斗。他暴怒地呼喊着:
“你们对片岩做了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他朝片岩这边望了一眼,脸上的愤怒很快融化成了绝望,他的脸抽搐着,吞吐出一句话来:
“片……片岩,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信风啊,他们把你……他们是群恶灵,他们怎么可以把你……”
片岩困惑地注视着这条叫作信风的沙翼龙,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小白鼠,祝你好运。”一条冰翼龙守卫说道,他与他的同伴拖着枪退出隔间,猛地把门甩闭上。
信风惊恐地看着悬在他头顶的那个机械爪,发出无助的哭喊,他在用全身的力量扭动着,想要挣脱这个可怕的仪器。
“已确认试验对象,信风,转化即将开始。”仪器发出一条年轻雌龙温柔的声音,但这对那条沙翼龙来说就像是行刑令一样。
信风鼓起腮帮子,像是要全力发动一次吐息,但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没能呼出。
机械爪旋转出一枚针头,缓缓地降下,逼近信风的下腹。
“不!我不想变成你们这群怪物!”沙翼龙撕心裂肺地吼道,最终,他停止了无用的挣扎,而是伸长自己的舌头,重重地咬了下去!
鲜血从断口处喷射而出,半截舌尖像条死去的红蛇瘫在地上,渗出一片殷红。信风的尖啸响亮到了极点,几乎要把片岩的耳膜撕裂,但很快他被自己涌入气管的血喘呛窒息。
“警告,试验对象生命指数下降至阈值以下,请尽快完成转化!……启用应急自动模式,转化加速进行中。”模拟的雌龙之音再次响起。此时,针头已经扎入信风的体内,注射器将橙黄的药液注入,不久后,苍白的体色如一朵雪莲从注射口处绽开,并不断向四周延展。片岩知道,这种白色并不是生命流逝的象征,而是生命重燃的象征。
不到五分钟,信风已有一半的体形神奇地转变成了冰翼龙的。但仪器仍在运作中,机械爪将空的针筒收回,又伸出两条锋利的三角锥管,迅速刺入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信风抽搐了一下,眼珠瞪得暴出,上面满是血丝。
红色的液体顺着一支导管输出,蓝色的液体则顺着另一支导管输入。片岩猜,那两支导管里都是血液,一边是沙翼龙的,一边是冰翼龙的。
这个过程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此时信风已失去了血色,神情变得镇定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片岩这个方向,呼吸变得平稳起来。那朵“雪莲”已经“生长”到了他的四肢与尾巴根部,唯有他的颈部以上与尾尖、翼肢还存留着沙翼龙的特征。
一切在冰封般的宁静中和平进展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背帆开始脱落,背部生长出尖利的冰锥,尾部的毒蜇也掉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冰翼龙钉鞭一样的细尾。最终,他的头部也完全变成了一条冰翼龙的样子,一条崭新的冰翼龙诞生了。
“转化完成,信风,欢迎来到冰环科技。”
随着虚拟提示音的响起,他们之间的玻璃屏障降下,片岩朝他走去,静静地看着他逐渐苏醒。
信风身上的扣带自动解开了,片岩帮助他支起身子,对方活动着这具全新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惊奇。
“信风,他们救了你。冰环给了我们新生!”
信风回以微笑,他擒着片岩的耳朵和龙吻,使劲地摇晃着。
“嘿,醒醒。”
「」
“嘿,醒醒。”
一只粗糙的爪子拍着他的脸,让他从迷离中苏醒过来。
他斜卧着,转动脖子,打量了一下四周。
还是那间小屋前,自己依旧栖在那块染得绯红的布上,面前还是那条怪性子的母龙,她的前臂扎着一支绷带——在手术过程中被片岩抓伤的。她已经把自己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了。
片岩又看了看自己的下腹,那里已经被针线缝合起来,没有更多的血液从那里逃逸。
“都结束了,”还未等片岩开口,雌龙就说道,“水在这儿。你昏迷了两个小时,还不算太久。”
片岩接过她递过来的盛满清水的半个椰壳,欲问非问地说:
“你是怎么……你刚才用了……”
“特效药,配方保密。”雌龙转了转眼睛,用尾巴指着一个装满橙黄色液体的小瓶子。
“你的前臂……抱歉,刚才我没能忍住。”
“呐,小痛小痒,救命更重要。”雌龙开始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用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可是,我该怎样报答您呢,我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东西。还有,我一开始就忘了问您,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我随军干了这么多年了,救助了那么多士卒,也没图个什么报答,这种生活我也习惯了。如果你执意要回报我,就让我留下这个面具吧。”雌龙指着那个沾满鲜血的头盔说道,“至于我的真名姓……年轻龙,我们素昧平生,相逢何必相识呢?要不这样,军营里的龙都喜欢叫我‘百铃’,因为我的药百用百灵,你就这么称我吧。”
“谢谢你,百铃。”片岩努力地直起身子,给她行了个礼。
“你背帆的伤很快就会好,只不过可能永远要留一道裂口了。我建议你先在我这里休息三天,养养身子,你腹部的伤还没那么快痊愈。记住,不要剧烈运动,飞行也不可以。”她说着,把残余的废弃物清扫干净。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今天结束之前必须赶到,我能不能……”
“不行,不行,你的内伤还没好,要是乱蹦跶,我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复发创伤。”百铃像一位母亲教导自己的孩子一样严厉地回应道。
“我不管,我必须要走。”片岩撇开百铃的劝阻,扭头就准备起飞。
“好吧,等等,小伙子,”百铃叫道,思索了一会儿,从后腿上捆着的一个小皮袋里掏出一瓶紫色的药剂,递到片岩面前,“拿着这个,每天往肚皮上涂一点,用上两个星期左右,用量自己估量一下,差不多能浸润掌心就行了。哦,你没有好携带的容器?嗯,我找找……”
片岩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支灌满神秘液体的瓶子,挠了挠鼻头,好奇地观望着它梨形的造型。
“喏,带上这个。”百铃拎来一个鞍包,为片岩装配上。片岩把药稳妥地放到一个口袋中,把纽扣锁紧。
百铃又把他脸上的尘土揩干净,注视着他的双眼,慈蔼地笑道:
“这才像个旅行者嘛。”
片岩也尴尬地笑了笑。他望向地平线正垂暮的残阳,沉思了一会儿,回过头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留下那个头盔呢,它可是一具‘凶器’啊?”
“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他从小就喜欢研究鸟类,真是个奇怪的癖好,不是么?”
她的话让片岩感觉很不舒服,他希望蓬风的鸟喙头盔与百铃儿子不为龙知的故事只是一个巧合。
“可惜他参军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后来我自愿随军行医,想借此找到些线索,但他的下落还是无从知晓。”百铃低落地说道,她的声音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片岩听完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的猜忌是多余的,蓬风与百铃之前并没有交集,他也不必背负多余的罪恶感了。片岩回过神来,看到对方若有所失的样子。
“你是个好母亲。”片岩考虑了片刻,说道,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目光。
“谢谢。”她或有怅然的神色中浮出了一份慰藉。
“那么我出发了,三月保佑!”
“三月祝你好运!”
云爪山群峦嵽嵲,双月在氤氲的草甸上投下朦胧的白辉,一条溪流沿着山谷间狭长的底地由遐及迩,又不息地向片岩背后淌去,奔向西北方的可能镇。
严格意义上来说,云爪山的五尾河源只是五尾河的五处水源之一,但由于它孕育了五尾河的干流,便成为了更为公认的“五尾河源”。
片岩心中仍怀着一丝担忧和期待,两者都催促着他加快翼频,不要让这个期约落空为永恒的不辞之别。
直至他看见了长谷尽头跃动的火光,他的心中才落下了那块紧悬的石头。但他并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更加兴奋地冲向那簇充满未来憧憬的光,即使伤痛与疲惫让他的双翅沉重无比。
在更近处,他清楚地看到了篝火旁蹲坐着的三条龙:一条是夜色中绽放的“血色芳兰”,一条是古怪的梅红色的“奇葩”,一条是砂岩般粗犷的……钢特?!
为什么他在这儿?
钢特一条沙翼龙在两条天之翼雌龙身边显得有些别扭,他兢兢业业地把什么东西捧在怀里——是片岩的鞍包。
这下片岩哭笑不得地领悟到钢特在这儿的原因了。
“片岩!你来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血兰第一个看到片岩的身影,还未等他降落,便从地上跳起来,朝他拥去。
他们撞了个满开怀,笑声流溢在两龙之间。
“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孤独的,我向三月发誓。”片岩用翅膀拢着血兰,龙吻轻轻地靠着她的额头说道。
血兰依偎着他的胸膛,片岩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和谐地共鸣。她就像自己的小太阳,让他心灵的荒野充满生机。
“你的腹部,还有身上的伤,都是荆棘的那些沙翼龙给你的吗?”血兰指着他身上的绷带,忧虑地说道,“我就猜到那些土匪窝子里钻出来的龙没什么好心。”
“嘿,可别这么说他们。这些伤都是一条龙留下的,啊,说来话长,待会儿我再和你们讲清楚。”片岩松开血兰,望向那条陌生的天翼龙,礼貌地问到,“请问这位女士是?”
“梅红,我的那个天翼龙朋友。”血兰携着一个灿烂的微笑说道,“我已经向她提到过你了,你们可以互相熟悉一下。还有那条沙之翼雄龙,你敢相信吗?他就是那个钢特!没想到我们梦中相见,现实中也共聚一团了!他说他要找你。”
“将军,您的包,我替您拿着了,现在还给您。”他郑重地把那破包呈递给片岩。片岩现在虽然已经背了个更大、更新的鞍包,但还是点点头收下了。
“小伙子,你以后必成大器。”片岩轻叹道,“说说你是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只是在完成您吩咐的任务,将军。您也许是忘了带上包,我就打听了您要去哪儿,赶去追您,没料到遇上了沙尘暴。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过去后便前往您要到的五尾河源,不曾想比您先来一步。您的那位天翼龙朋友听我表明身份后执意要我留下来等您,直到您出现了。”
“钢特,你有亲龙吗?”片岩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试探道。
“有,父母都在鸵鸟湾,他们同意我加入荆棘的志愿军后就和我没有什么来往了。有传言说我是他们捡来的养子,但我不信,他们把我从小带到大,教我忠心救国,我哪能忘得了他们的养育之恩呢?”钢特耿直地把自己的身世吐露出来。
鸵鸟湾,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片岩于那里出生,这难道是巧合吗?
“那我们可是老乡了,钢特,”片岩拍拍他的臂膀,笑道,“这样,你愿意作为我的亲身护卫,一直待在我身边,甚至离开庇利亚吗?”
“将军,不瞒您说,女王当初就叮嘱我要照顾好您,在不影响您隐私的情况下保证您的安全。只要您需要,我誓死跟随。”钢特坚定地答道。
“很好,”片岩挠了挠自己的鼻头,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钢特,以后你就不用叫我将军了,直接称我的本名,片岩。我们以后就是平辈弟兄了,不用再搬用那一套官话,好吗?”
“可是……”钢特一脸为难的样子,但还是答应了,“好的,将——哦,片岩。”
片岩喜悦地将自己的旧包掂量着,却把它以及它里面的东西视作珍宝,而不再是一堆垃圾。他要好好守护着它们。也许,过去的怀念,仍是不可抛弃的一部分吧。
“噢,太棒了,现在该轮到我和你对话了?”那条梅红色的天翼龙迫不及待地挤到他们面前,叫道。
“咳咳,我猜马上就是故事的结尾了,我长话短说吧,”梅红严肃地说道,至少从她的表情来看像是要说正经事儿的样子,“就在前几天,一条叫作黯逐的龙从他的封印中挣脱了出来,对,就是三千年前的那条夜冰混血儿,更重要的是,他是一条念力龙。片岩,你已经听说过冰翼国的那场瘟疫了吧?”
她一条天翼龙怎么知道的,现在消息传播得这么快吗?片岩纳闷道,点点头。
“这就是他施的念力诅咒之一,他想要复仇。另外他想要统治庇利亚,他给他自己施了个咒,让他永生不死、刀枪不入,并且让所有见到他的龙都对他高度地信任。幸运的是,奇砾想方设法用他附有保护咒术的耳环让绝大部分龙从黯逐的操控中摆脱出来;但不幸的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位面出了差错。”
“抱歉?你说的意思是?”片岩现在一头雾水,仿佛在和一位食腐兽交流。
“就是时空错位。按照主位面的可观测未来,奇砾和他的朋友可以阻止黯逐的阴谋,但在这个位面,由于荆棘没有拆除烈焚的收藏塔,其产生的时空涟漪改变了世界线的走向。”
“不就是一座塔么,迟早要拆掉的,晚些拆除又会有什么影响呢?”片岩有些不以为然地插问道。
“影响很大。知道蝴蝶效应么,正是由于那座塔,沙暴的风在袭击沙翼族宫殿时发生了偏析,让荆棘在角斗中被吹倒,奇砾冒险去营救她,被昂尼克斯的毒蜇命中心脏身亡!没有了奇砾,世界线就完全偏离了主位面的轨道!”
“什么角斗?昂尼克斯又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片岩将信将疑地问道。
“这些事件你都无法观察到,因为你恰好错过了王宫那边的事件。总之,我们这个世界线已经出了毛病,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它将堕入黯逐的掌控。”梅红双爪按压着太阳穴,闭目而言。
“就是我们用钥匙打开了别龙家的门,而主龙不怀善意。”血兰用比喻补充道,“还记得我们谈论过的映射吗?”
“我想我明白了,”片岩被血兰的话启迪,说道,“我们因为某些差错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上,对吧。所以,我们要逃离到哪里去呢?”
“我们不是要逃生,我们是要拯救这条世界线。修改造成差错的因素,再重启这条世界线。”梅红仰起头,望着空中一满一残的明月,“我托血兰叫你来,是因为你是能做出有效改动的龙。另外一位是蓬风,但显然……只有你能胜任了。”
片岩心里一紧,像是被一双无形的爪子紧攥住了心脏。
他杀死了蓬风。
“明夜是镜域开放的时候,我们将要前往那里。关于镜域,你可能还摸不着自己的尾巴尖儿吧?没关系,我会找机会给你详细讲解的。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准备好参加到这场‘冒险’中来吗?”
只要有血兰陪伴着他,片岩无所畏惧。
“嗯!”片岩坚定地应道,他微笑地望向血兰,后者同样寄予微笑。
“不过,我想问一个小小的问题,”片岩转过头,直视着梅红玉绿的翠瞳问道,“你是念力龙吗?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你不可能了解到的事?”
“啊哈,这是个秘密,你,还有你们,到时候会知道的。”梅红神秘地答道,她从火堆旁的箱子中搜出四瓶像是酒水一样的东西来。
“这是结局,也是开端。片岩,来喝点你最爱的沙漠荆棘?”梅红把青色的美酒分发给各位,唱道:
“——有荆棘美酒
——任风飘荡……”
(全篇完)
致挚友血兰:
献予我最诚挚的问候。情况貌似不太友好,我们的世界线的确不可避免地脱离了主位面。就像之前我们从镜方中观测到的一样,这个位面已经产生分支,并会造成主位面总物质灾难性的减少,这比使用念力对其造成的危害性还大,甚至可能会使主位面坍缩,其后果可想而知。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拯救这条世界线,更是拯救主位面。幸运的是,我们的行星马上就要运转到星系轨道上那片四维碎块的位置了,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它到达镜域,也就是所有平行位面重合的领域。我们要借助未来的一个位面中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单凭我们的力量可取不到,要有两个位面相契合的关键性主观意识去行动。就现在而言,合适的龙选只有两个:你在梦中(位面交合时)梦到的那条沙翼龙片岩,和他的仇龙蓬风。你要想办法找到他们两个,或者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但要注意,我们所处位面的片岩可能并非完全与你梦中的那个片岩相同,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我们要赶在四维碎块离开前将他(们)带到五尾河源,我会与你在那里汇合,具体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月升之时。
如果遇到任何问题,请及时返信。总之,要保障自己的安全,你要是出了事,那就真的完啦!尽量少干涉外界的事件,不要过于深入他们的情感与羁绊。如果他们两个都遭到了不幸,就立即来找我,我们可以考虑放弃这条世界线,逃离到相邻位面上去!
三月保佑着你。
你永远的朋友,
梅红
<海震收>
(像是从一册卷轴中撕下的一部分)
《镜像神殿的两条龙》
镜像神殿又称镜域,据说是由先古的某条念力龙建造的超自然建筑,它存在于多个位面之间,通过它可以实现在不同世界线间的跳跃。
镜像神殿仅在一年内某个特定的月相时可以进入,有实例记载的进入位置在沙翼国南部的一个绿洲的湖泊,至于是否还有其它入口,不同的传说中说法不一。
绝大部分进入镜像神殿的龙再也没有回来,现有卷轴中记载的成功返回的龙有两位可作为参考:
距今500余年前来自漓涟屿的一名烟商,以及23年前的一名流浪诗龙。
他们都曾描述到接触镜像神殿时到场景:
那个淡水湖在月光下仿若一面巨大的银镜,将三月各异的姿态投映在静谧无纹的水面上。三月并排呈列出一月如镰、一月如碗、一月如盘的形状,仿佛一行神秘的符文。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镰月彻底地消失不见了,我从商队驻地返回湖边取水,却看见湖底有什么东西发出光亮,呈方形,像是一个入口,我好奇地游潜下去。半只爪子刚摸进水里,我就感觉到一股吸力把我拖拽下去,然后我就看见了难以理解的东西——我的整个视野涌入了大量无法描述的色块与图形,其混乱性让我眩晕,同时,我感到视野的深度达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仿佛能看到万里之外还要遥远的东西。但它们都不是我现实中所见过的,更像是梦中的异域幻象。
(节选自《西部回忆录》)
满月望,半月斜
夜漠中的浪子无家可歇
他照镜子里的月
却照进了对面的世界
火与雷,冰与叶
破碎的梦境吗?
也许浪子沉眠于夜
也许那是疯子的圣殿
(节选自《沙翼狂歌•卷三》)
他们随后进入了一个建筑的内部,但对其描述迥然不同:
也不知这种眩目感持续了多久,我终于到达了一个自己视觉能够适应的地方。那里是一个被森林环抱的花园,只不过天穹被一个网状镶有玻璃的金属拱顶罩住了,月光在虫鸣的草地上投下六方的影子。这个花园有着精美的步道、花卉和中央的石英喷泉,唯有一条路从密林的一处开口通来,连接着黑暗。
(节选自《西部回忆录》)
古典的木塔洋溢茗香
月在茶碗中渐凉
向下的台阶通向何方?
(节选自《沙翼狂歌•卷三》)
至于镜域内有没有其它龙?他们给出了惊龙地一致的答案:
这已经是第五次场景转换了,每次都让我感觉自己似乎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这次,我遇见了一条活龙。
那是一条雌性海翼龙,挎着一个包,神情呆滞地从我面前飘过去。我向她呼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并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像鬼魂一样地走着,直到消失在两个场景的边界。我心中恍过一个词:迷失者,这个词来形容她再合适也不过了。
(节选自《西部回忆录》)
他们,迷失者
像我一样
在无尽的长廊游荡
在位面的绳结流浪
也许我也终将迷失
迷惘,彷徨
(节选自《沙翼狂歌•卷四》)
一位海之翼烟商,一位沙之翼诗龙,来自不同的时代,在这座迷宫般的建筑中有着不
(内容到这里就缺失了,被撕下的卷章间还卷夹着一张纸条,上面记录着潦草的笔记)
一满月,一半月,一无月
绿洲湖,入 口
迷失 者,困于位面间隙的龙,尽量忽视
时漏,要拿的
拿到后 到蛇丘交货,价 格面谈
<>初至蝎巢的那一夜<>
梦。
昏暗,狭小,壅塞。
呼吸声起伏,爪下踩着冰冷的水。
外面是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尖叫声,倒地声,呻吟声。它们重复着。
先是由一条中年雄龙奏出,他停止了最后一声生命的渴求后,另一个凶恶的声音响起。
“快说,烈炽的情报员在哪儿?你们快给我把他交出来,否则都得像这条死龙一样。”
沉默,但空气焦灼不安。蓬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紧压着他双翼与四肢的黑暗。
“我知道他就在你们当中,我们只需要他一条龙,要是你们再窝藏包庇叛国之徒……烈焚女王可是下过命令的,格杀勿论。”
此时,一条雌龙的声音响起,嘹亮,却又颤抖着:
“烈炽女王万岁!打倒暴君烈——”
她还没喊完,就被夺去了气息。但她成功地激起了群龙的骚动,搏斗声开始漫涌起来。
“我片岩倒是看看你们这群刁民有多大能耐!”那条恶龙咆哮道,声音盖过了众龙。
随后一条接一条的龙在哀嚎中倒下。一条年轻雄龙,一条老年雄龙,一条幼龙……蓬风记得他们每一条龙的名字,其中有他的邻居、他的玩伴、他的老师,每一刃割破喉管的可怕声响,都仿佛在他的心脏上戳了一蜇毒尾,每一次都精准而致命。
当然,蓬风也永远记住了一个新的名字:
片岩。
一缕血雾忽地喷洒在蓬风的背上,温热而黏稠,接着化作冰冷,让他吓得差点哭喊出来。血珠滴入缸底,将他爪下的水染成殷红,浸没了他的四爪。蓬风冷不丁地颤栗着,他的心中唯有恐惧,恐惧让他流泪,不止地流泪。但他极力遏制住自己尖叫出来的冲动,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每一条龙倒下,都像一次倒计时。越来越近了,他最不希望听到的那两个亲切而窒息的命绝之声马上就要到达他的耳际了。
不,不,不要是他们。
不,不要再来一次了。
我要拯救他们,我要保护爸爸妈妈。
这次不一样了,我要杀了你,片岩。
蓬风从黑暗中破蛹而出般冲开了束缚着他的梦魇,他怒吼地从缸中兀立起来,似乎体形大了近三倍,他搜寻着那条叫片岩的龙,却发现四周所有龙的脸都是模糊的。
但蓬风很快看到了那条长着六条腿、四只翅膀、三条倒钩状尾蜇的龙,他的龙角扭曲不堪,肢体细长而尖锐,全身濡染着血迹,暗红的血从他那难以辨析但应该是嘴的地方流下,他一边舔舐着一条死龙的尸体,一边高举尾蜇,指着两条蜷抱在一起的一对夫妻——蓬风的父母。
那个怪物把头抬起来,看向了自己,即使蓬风看不清他的脸,也能从他贪婪的笑声中感到他那狞恶的笑容。
蓬风蓄力冲向了片岩,以令他自己都惊讶的力量将对方的一条尾蜇撕扯下来。片岩只是发出厌恶的哼鸣,几条水蛭鳞骨悚然地从他的断尾处钻出,掉落在地上蠕动着。
蓬风啐了一口唾沫,紧握着片岩镰刀般的断尾,向他的翅膀挥砍过去,活生生把片岩的一只左翅削去半边。但对方丝毫没有痛苦的表现,黑色的脓液从他的伤口溢出,垂落至地,变幻作扭曲的新肢。
你为什么不早点死掉呢?
蓬风心中的力量爆发到了极峰,他能感到自己脖颈与额前的血管跳动着,充盈着仇恨的血液。他径直扑向片岩,将其击倒在地,把片岩的肢体一个接一个地拆解、破坏。
“够了。”
是蓬风母亲的声音。蓬风回过头,发现他的母亲就站在自己身后,他能清楚地看到她那温柔、善良的面容。
可是,那地上依缩在一起的两条龙是谁?他面前与身后是两个母亲?
“不要谋杀片岩,我的孩子,”母亲一只爪贴在他的脸庞,语重心长地劝道,“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不能把我和你爸爸带回龙世,却会让更多的龙痛苦。让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可是……他罪有应得!他想要伤害我们,我想要保护大家,我恨他……我怕他。”蓬风将断尾丢在地上,不知所措。
“那是因为他也有想保护的龙,他也害怕自己受到伤害。蓬风止爪于此吧。”母亲说道。
“我……我不相信!他杀死了所有龙,他哪里还会有龙性呢?我要在他再次行恶前阻止他。”蓬风说罢,用自己的尾蜇向片岩的下腹刺去,用爪子撕抓着他丑陋的脸。
“命运之轮已经锁死,我也没有办法了,你看看自己成为什么样子了吧。”母亲叹息道,蓬风再返顾她时,却发现她已消失。他停下自己的攻击,愕然地发现自己有着三条尾蜇,上面都沾满了鲜血,自己的爪子变得和刀刃一样尖锐,还有两只可怕的副肢从自己的腹侧张牙舞爪地萌生出来。
片岩的脸开始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五官逐渐定形,但让蓬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片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是他血肉模糊的残肢,而他的脸上——是自己的脸。
蓬风惊恐地思索着母亲话中的含义,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自己的脑海中。
他杀死了片岩,他杀死了梦魇。
他杀死了自己。
他成为了梦魇。
“救救这个孩子吧,铃草,我们知道整个沙翼国就只有你能解屠龙蛇的毒了。”
“可是解药的材料真的很稀缺,您总不能白拿吧,怎么也得……”
“他才一岁半呐,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一条雏龙死在你面前吗?要是这是你儿子,你会忍心吗?”
……
“好,好,我答应你,我会救他,我知道你没钱。但就此特办,下不为例,别把我给你免单的事传出去了。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要是外面知道了,我还做得成生意啵?”
“谢谢,谢谢!三月会赐福你的!”
铃草今天接治了一位特殊的病龙,特殊在哪儿呢?她白用了一瓶可以卖到三百金币的自制屠龙蛇解毒剂来救一条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她感觉这辈子的善德都在今天积满了,帮助他龙嘛,她“快乐”极了!
“不送。”她向这对老夫妇道别,巴不得把他们轰出去,然后关门打烊,结束疲惫的一天。
铃草眯着眼,侧伏在店门口,看着懒懒的夕阳将三个背影参差不齐地映在宁静的大地上,炊烟在家家户户间缕缕升起。她打了一个哈欠,回忆起这两口子的故事。
那母龙叫耶珂,龙单纯得很,听老一辈说,她年轻时是一名女佣,在邻庄的大户龙家里侍着。龙们绰称她为“椰壳”,她也真是傻得可以,默然地接受了这个外号。现在她老了,就在邻庄捡破烂勉强生存。她的丈夫是一名木匠,长得还算俊俏,可惜是个哑巴。他是跟着师傅到邻庄学艺的,没龙知道他的真名叫啥,只知他师傅称他小锯子。现在小锯子也成老锯子了,他在师傅离世后继承了他的事业,一心一意地干起了木匠活儿,他的技艺在两个庄子都数一数二,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锯。
也不知道啥时候,“椰壳”和“锯子”凑到一块儿去了,生活倒也是挺恩爱美满的,小日子就这样悠哉悠哉地度了。
只是,三月不圆有情龙,他们想要龙蛋了,却发现耶珂不能生育。这下,怀上一颗龙蛋成了耶珂未圆的梦,她也不止一次地到铃草这里来寻求灵丹妙药,但生理上的缺陷,铃草也帮不上忙啊。于是,耶珂和老锯就没有小龙生活了好几年,到铃草自己的儿子都长大成龙了,他俩还只能是干巴巴的老样儿。
至于今天他们捧着条雏龙来寻医?铃草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生出一条小龙来的,要是耶珂怀了龙蛋,消息早就该传得沸沸扬扬的了。依铃草看,那条小龙没准是他们捡来的哩。这么寻思,那条龙宝宝还真是可怜,被龙抛弃了,还被屠龙蛇咬,还好命大,被老两口端到她这里来救活了。
那对夫妇和他们家庭的新成员已经走远了,在地平线上呈现出三个镀上金边的黑斑,于沙漠的热浪中忽隐忽现。不知一条小龙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又会演绎出一则怎样的故事呢?
铃草回到屋内,把门掩上,退到柜台前,清起一天的账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日的经营内容:药品原料采购开支、行医卖药收入、儿子的鸟类标本和《鸟类讲义》的消费、就诊者的相关信息等等。
当她翻到最后一条记录时,她的目光停驻了一两秒。
“钢特,屠龙蛇抗毒血清,328金(含行医费)。”
“嗯,这条小龙的名字叫钢特?”铃草自言自语道,“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