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韩王宫里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言。
在那个长有一株不知已经多少岁月的蓝花樱的冷宫里,居住着韩国最强的少年。
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死。
他的名字叫做卫庄。
许多人都以为那个不知名的冷宫是个地狱般的地方。
可其实那冷宫只是一个寂寞的地方,有一片极好看的小湖。
那一年,韩王宫里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言。
在韩国王室里、诸多公子中,出了一名旷古绝今的奇才。
凡是找他做交易的人,都会成功。
只是需要小小的代价。
许多人都以为这名奇才是个能使韩国变强直至六国之首的人才。
可其实他只是一名早早遭韩王冷落的落魄公子。
他的名字叫做韩非。
那一年……
入夜后的冷宫十分冷清,除了偶尔几次孤鸟啼鸣,只剩下哑巴的树木与花草。
今夜无星,只有一轮寂寞的月亮。
卫庄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却立在湖边,像块木头,像块石头,好像开天辟地以来就屹立在湖边一般,背影寂寥,有神的眼却是凌厉,如火似电。
参白的发,英挺的眉,锐利的眸,削薄的唇,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傲视天地。
他虽是个鲜有人知的少年,却已有江湖里那成名剑客该有的桀骜神韵!
“什么人?”卫庄忽然转过半个身子,冷冰冰地出声,“出来。”
周围迷雾乍起。
这雾来得奇,又来得快,似乎只有梦中才会有这样幻想般的迷奇。
淡淡的月光下,一个脚步无声而来,就在这浓雾之中踏出一条清净的人影。
风起,白如霜的雾袅袅舒展,相伴而来的还有一股郁郁的熏香。
这香清浅,若有若无,却仿佛是直接灌进人鼻腔里,让人不禁错认为这香就来自天地间,充盈了天地间,可仔细地、狠狠地闻上一闻,又闻不见丝毫痕迹。
从这宛如仙尘之景里,只见隐约身影缓缓而来,伴随幽夜似秋水般的清寒,自成一派悠然。
心知来者不善,卫庄凝眉,一手摁剑,全力戒备。
来者轻吟:“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言语间淡有惆怅,谈吐儒雅飘逸,自是一番文人风骨。
这人就似一个梦中之人,伴着柔风浅香,一步一步,就这样翩然出现在了卫庄眼前。
风再起,带走了来者袖中的纱巾。
卫庄眯眼,银色双目如炬,面色沉凝,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三分。
那是个静若深渊的男子。
一袭广袖紫衫,墨黑的发一丝不苟地簪在脑后,右手托着一只镂空紫金香斗,焚着不知名的熏香,仿佛欲用香味洗涤什么,从中腾起的青烟旋绕在他衣摆流袖之间,像是要把人拉进一个袅袅的梦境,真可谓蓝田日暖玉生烟,将他那清冽如竹花的面容模糊成绮丽却朦胧的画面,薄而略显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噙着暖笑,眼神有着满溢的自得与悠然,以及更多他人所读不出的信息。
深渊,谁也看不见其中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它深不见底,也可能随时从这一片黑暗中冒出来什么。
这个彷如深渊的紫衫文士便就是个迷。
他微笑着看着卫庄,而后又望向夜空中的月亮,开口自然是儒雅文风的味道:“月如美人,即便有了云彩的遮掩,也无法断绝人们仰望、被吸引的目光。美人如月,令人向往,却又令人遗憾,即便用了最直接最强硬的手段,也无法收服一个对自由的渴望。如何都不可得,真是悲哀啊。”
要不是看他穿得清雅、长得俊秀、谈吐有致,卫庄早把他和神经病归为一类了。不过,卫庄现在看男子那眼神跟瞧一神经病没什么区别。他已经不再握剑。
卫庄转身就要走。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疯子,看着文雅,说着一大堆听不懂的话。
遇上疯子,难道还和他一起闹么?
男子没有叫住卫庄,只是自顾自说着:“在下,韩非。”
这种静观其变却胸有成竹的自信,恰似一种自然天成的骄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忽视得了。
韩王宫里听见他姓名却照样走人的人,恐怕还未出生到这世上。
因为韩非的交易,就像一场灵魂交易,其恐怖之处不在交易时的代价,而在交易后的代价。
卫庄果然身子一顿,停在了原地,还略有吃惊地张了下眸子。
韩非对这种事自来胸有成竹:“他人观你,以眼看你,惧你者居多,但我观你,却心见你一身澄明。你的行为虽偏,心内尤存一意光明,倒比其他人美上了许多。”
“你的话令我恶心。”卫庄转过身来面向韩非。
韩非说:“但我话非虚。”
卫庄冷冷淡淡地看着他:“据我所知,你通常会满足任何一个来找你的人的任何需求?”
“他们的需求皆在名利,我只给他们一个指引,是他们满足了自己,与我无关。”韩非抬手一指,“看到那棵树上的纱巾吗?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清香靡靡,轻薄的纱巾勾在树梢上,沐浴风中犹如波浪。
卫庄瞥了一眼:“它被束缚,留在困境。”
“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理它?”
还未等韩非问完,卫庄已经出剑削掉树梢让纱巾落地了:“它不过是一样死物,随风而动,我可以轻易使它坠落于地,这就是属于弱者的命运。”
韩非尚未有一丝表态:“难道困于树上,不能是它的命运?”
“弱者的命运,从不在他们自己手中。只有强者,才有能力改变命运。”
“包括——”韩非轻轻地笑出了声,“你自己的命运。”
卫庄目光如电地觑了他一眼。
韩非伸手指向地上的纱巾:“你若不去管它,它会继续被困住,直到下一个人来,或永远留在那里。这都是它的命运。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命运并不能被改变,只能创造。”
卫庄嘲讽道:“这就是你为每一个来找你的人所做的事?也许扭转他人的命运,会让你感到无比享受,但是你好像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明明身负奇才却早早被韩王冷落,只能躲在阴影里当个阴谋家。这样的人,来和我讲命运,不觉得可笑么?”
韩非并不恼,仍旧平静地笑道:“可是,就是我这样的人,即将创造你未来的命运。”
“笑话。”卫庄嗤之以鼻。
“你遇见我,我认识你,是两个命运的交会,是相互影响与创造。所以你不吃亏。纱巾毕竟是死物,就算坠地也无妨。”
卫庄冷眼看他:“若人的性命因你的干涉而导致败亡,又当如何?”
“对我而言,纱巾与人,并无差别。”
“你不在乎有人因你而死?”
“我只在乎自己。”
“哼,这倒像极了传言中的你。”
“所以,我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帮助到他们,至于他们与我交易完之后,就该他们自己负责了。”
“你究竟把人当成了什么?”
韩非十分淡然:“人相较于万物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思考。但这项特质,对这宇宙来说,仍是微不足道。”
“你的想法确实超然,但你也是世间之人,又如何超然?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天地无情,孕育万物,我虽无情却也未曾亲手伤害过任何人。”韩非提了提香斗,缕缕青烟如伏龙腾飞,随风蜿蜒向前飘去,缠住了卫庄躯体,“所以,有情无情,我认为并不重要。”
卫庄也不抬手挥散开那诡异的烟雾,只是冷冷地质问:“你堂堂韩国公子,特意来冷宫寻我,说吧,你的目的。”
“我需要武器,或是刀,或是剑,但不是真的刀、真的剑。”
卫庄一听,眼神变冷:“你要我为你做事?”
露出淡淡的笑意,韩非嘴角微扬:“我并不是在要求你,你若拒绝,我也无他法,只是我认为你会答应。”
韩非这种特有的自信着实令卫庄十分反感:“那么你错了。”
韩非轻轻一笑,看着他:“人与人一旦相遇,命运一旦牵连,便是相互影响。你已经来不及退出此局。”
卫庄皱皱眉。
韩非淡淡地开口:“这好比一盘棋局,棋局乃是我所起,我已布置至中局,而你方才起局,不论你有何方法,都不可能先我一步。”
卫庄脸色一沉,有力且灵活的右手覆上剑柄,如果他拔剑出鞘,那他的剑上一定能染上韩非脖子上大动脉的血。
韩非从容地对上卫庄凛冽的银眸,轻笑:“我做的,只不过是提供帮助。”
“然后再收取足够大的代价。”卫庄语气很冷。
韩非笑得有几分深意:“不。只要小小的代价,你就能得到你内心梦想的成真。只要你小小的代价,例如,你心头的一滴血。”
卫庄冷冷一哼:“我心头的血?怕不是一滴血,而是一个人,一个我宝贵珍惜的人。”
韩非笑意又深了一分:“或者,你的一颗眼睛。”
卫庄眼中寒光更甚:“不是双眼,而是心眼。蒙蔽了心眼,即成为痴愚的顽者,被你玩弄于掌心。”
韩非的眼眸更具神采了:“或者,留下一点生命。”
卫庄握着剑的手愈发用力:“是留下一点生命在此,还是留下一点生命给我?”
韩非哑然失笑。
他以往的笑总是优雅迷人,却叫人不信任。但这一次,他真的是发自内心。
“聪明的人啊。”韩非很少会直接地夸赞什么人,但这次显然是个例外。
韩非点头:“你果然就是我想要的剑。但还不够。必胜的信念、求胜的欲望,还不够强大。”
他叹道:“人总是软弱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感情,也正因如此,总是有弱点,无论多小的弱点,都足以致命。剑,最要远离的便是感情。”
卫庄盯着他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来,心下微恼,但又不想再和他纠缠:“不知所云。”随即转身离开,逐渐从雾中淡去了身影。
暗觉有趣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扬起,韩非站在原地,深沉的目光时刻投向越行越远的卫庄,眼神深邃、意味深长,隐约埋藏着某种炽热,似乎在盘算什么,总之远非那么简单。
这时候,天地间又起一阵迷雾。
一把清冷的女声从雾中淡淡地响起,不含一丝感情,飘渺清远,仿佛不是世间之人:“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同时,韩非身后多出了一名身着黑衫的女子。
浑身散发着不可言喻的魅力,朦胧得似黑色雾气一般,然而与其说是黑色雾气,那女子仿佛就是黑暗本身。
韩非清浅一笑,和煦得像二月里的春风,回头望向她,轻道:“以紫女姑娘的聪慧,如何会不明白?”
紫女面无表情:“你为何挑中那个人?”
“这个嘛……”微微仰首望月,似水的目光融入漆黑的夜里,韩非似是在想一个好理由,继而重新对上紫女凝视的双眸,绽放出一个对方极为熟悉的笑容,满脸随意地缓缓道出五字,“因为我喜欢。”
紫女硬声道:“不可高估我的耐心。”
韩非失声笑笑,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紫女姑娘对我似乎总是不大信任。”
紫女冷冷地看他:“除非你是个坦诚的人。”
韩非微微一笑:“韩非一向以诚待人。”
“当你说实话时,却比谎话更容易欺人。”
韩非摇摇头:“其实,实话也好,谎话也罢,我不会逼人相信,一切都是对方自己的选择,我并无左右他人的选择。”
紫女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韩非莞尔一笑:“术以知奸,以刑止刑。”
紫女不语。
韩非道:“我要创建一支非常人可理解的组织,他们须承受莫大的孤独,背负一条又一条死在他们手下的死灵,跨过别人的尸体,呼吸黑暗,享受肮脏,在最黑暗的地狱里存活到被人杀死,才停止。”
紫女带有些许不快,质问道:“你为何不曾与我提过,便擅自行动?”
眉梢轻挑,韩非略带研究的神色缓缓打量紫女,最后嘴角愉快地扬起,勾出一抹快意的笑:“紫女姑娘生气的模样,难得一见。”
“韩非。”紫女冷冷地叫他一声。
韩非轻轻失笑,优雅自若地转过身来,手中香斗中的青烟便也是一旋,袅袅蜿蜒,与周围的细密雾丝纠缠在一起,淡香怡人。
他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笑,好像这一笑,春天又回来了:“与其谈论那充满血腥的事,不如谈一些愉快的事。今夜虽没有洁月坐墨空、繁星入尘世,但有紫女姑娘相伴,也当属良辰美景,不知我可有此幸邀得姑娘相伴一游……”
“韩非。”紫女按耐不住打断了他,眼神凛凛。
“哈哈——”韩非却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韩非。”紫女忽然叫了他一声,而后却是斟字酌句地沉吟,眼中神情复杂难辨,望着韩非那黑魆而深邃的双眼里盈着自信的眸光,她将本想说的话搁下了。“你总是这般自信。”
眉眼一弯,韩非满怀自信地回了一句:“因为这世上还未有人能逃过我的算计。”
“那么天意呢?”
韩非突地笑了,好似早料到她会这般问:“那是任何一名谋略者都无法抗拒的东西,对任何人都公平对待,我不吃亏。”
紫女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忽然轻轻地道:“人都以为脸上没有表情才是藏好情绪的办法,其实脸上充满了表情才是藏好情绪的唯一办法。就像你,仿佛天生就带着笑,却让人读不懂你的想法。”
韩非笑而不答,望着四周朦胧天地的白雾,抬起端着香斗的右手自左往右一划,青烟也随之蜿蜒,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明润如月,文不对题地问道:“这是我首次使用此阵法,紫女姑娘看来,可算优秀?”
紫女早已习惯韩非岔开话题,凉凉地瞥去一眼,冷声道:“我虽教你阴阳家的秘法,但早已言明,你不能随便使用。”
韩非轻笑一声,从容转头看她,微笑道:“是,徒儿谨记。”
那语气三分戏谑七分假,惹来一向波澜不兴的紫女颇显凌厉的一瞪。
韩非唇角含笑,依旧风轻云淡,迷迷蒙蒙的浓雾继而涌起,他开始迈步,迤逦而行,而手中香斗青烟又是一阵旋绕,像是要把他拉进一个袅袅的梦境。
柔风袭袭,暗香扑鼻。
月华动人,紫衣翩飞。
紫女没有阻拦,就眼看那抹紫色在这浓雾之中淡去,才淡淡地望着韩非离去的方向悠悠自语:“韩非,你可发现,你是何时开始喜欢焚香?这习惯其实已经很久了。你说你鼻下总会莫名旋绕着血腥味,让你一时分辨不出是真是假,焚香便是为驱散这股血味,呵呵,哪有什么血味,有的只是你的心病。你最擅设局,可怎能比得过天?你若死,我也会努力活下去,活着看到你的愿望实现的那一日,直到我也死为止。”
茫茫雾丝,瑟瑟夜风。
幽幽叹息,声声凄冷。
话音落下,她便消失了。
过了一阵,那浓雾也全然消失。
叶上、石上,皆凝着一滴滴小水珠,有些许濡湿,如过了一阵小雨。
【设局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