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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男*周雅文】第38章 退·休
2020-05-13


 

紧张的高考终于结束,一个蝉鸣异常的夏夜,频频崩溃的网页上终于刷出了这个将近700分的成绩,为18岁的毕雅考进了加拿大首府的著名大学铺就了坦途,而她也如愿选择了物理系。

本来,独生女守在身边多半是中国当代家庭的理想选择,只是在一个包容开明的家庭里,任何决策的决定都必然是以当事人的主观意愿为先的,就像周雅文并不愿意女儿考学去国外,隔着整个太平洋的距离一年也难见几次面,何况毕家二老都已经往生,女儿去到那里也是孤独无靠。只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考,哪能事事都由着家长呢。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蝉鸣微燥的夏夜,周雅文隔着一层皮肤,抚摸着还未出世的婴胎,由毕男牵着踏在这古城的青石板上,信誓旦旦的许下让孩子自由成长的诺言,如今,才意识到,这自由的代价怕是要付出最厚重的不舍。毕男了解她的心思,又明白女儿心意已决,唯有两边各自安抚,按下这边的忧心,鼓励那边的壮志,这两个都是她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舍得其中一个难过。

一手一脚养大的孩子,脾气性格自然是知根知底,容貌又像极了毕男,周雅文还是在这母女二人的开劝下松了口,放了女儿留洋,又亲自去到已近耄耋之龄的周家二老那作了安抚工作。周雅文也知道孩子的前途理想,想想自己当初也是不顾一切的要飞上蓝天,心里感慰命运或许就是如此,亲情就是一辈一辈的辜负。

 

枫叶之国,今生和这一家真是有缘。地广人稀,空气不错,乡间安静,风景宜人。早年周雅文为寻回毕男独自踏上陌生的旅程,后来和毕男又几次回去探亲,直到前些年毕家二老双双离世,她和毕男便尽数的留在在国内围着上老下少的421家庭忙碌着。至于肖雨芯,周雅文也和她保持着或多或少的联络,为着女儿上学寻个照顾,在出发前特地准备了她的家乡特产一并带去。

办妥了入学手续,稍做逗留,周雅文和毕男就匆匆回国了。

 

 

送走了女儿,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节奏,家里惯常的早晚餐欢乐时光也变成了二人世界。

转眼到了山城的九月,该是收获的季节,可今秋对于毕男而言,却与众不同。

 

 




5:00PM

新来的小助理正坐在工位上描着口红,好像是约了男友下班一起看电影,其他的人也纷纷进入了准备下班的状态。

隔着磨砂玻璃门的办公室,能看见身着白色衬衫的毕男正站在桌前,她面前的整理箱里,摆着些私人用品,而屋子比往常冷清了许多。

 

毕男表情漠然,环视了一圈的视线落在了窗台上的相框,看看照片里年轻的自己披着半长的散发,着淡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一手插在兜里,样子潇洒又酷帅,好多从前的徒弟都说这简直是禁欲系老干部,她听的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一晃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从乘务长转做管理层也到今天正式结束了,或者,今天也是她正式告别一切和蓝天白云相关的工作的日子。

傍晚的斜阳,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洒在屋子里,好似铺就了散金一般。毕男身上的白色衬衫也像是包裹了一层柔金,无不昭示她的流金岁月。她,毕男,终身献给了民航事业,在她钟爱的蓝天白云之间,宇宙星河之间,流连转战半生,如今功成身退,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从前的助理阳阳也被她早早培养并推荐给上层,如今也能抵挡一面了,张悦秋早年也在她的推荐下进入了管理层的岗位,没令她失望。毕男本身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培训方面,更是通过言传身教桃李天下了。不论是从前的飞行岗位,还是后来的管理岗位,她自己做的有声有色,努力提携后辈,她带过的人也在整个公司各自发挥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只是大家都知道毕男一向低调,所以没有人刻意打扰毕男在进行岗位的最后自我告别。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而后是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毕男淡淡微笑着抱起箱子,头也不回,便知道是已经正式进入培训部做教导的周雅文来接她下班回家。

“毕主任,回家了”

 

周雅文背靠在在门上,歪头看着被夕阳渲染了的毕男,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只剩下几分倦意,那和工作繁忙时的疲倦不同,至少身影没那么落寞。周雅文抿抿嘴,早上毕男特意挑了这身白衬衫站在立身镜前发呆的时候,她覆在她背上无言微笑,便预知毕男今晚的告别该有着怎样的仪式神圣,全天她都没有来打扰毕男委在这里的片刻时光。所以,周雅文加重了回家两个字的音节,无论风雨飘摇,家,总归是她温暖停泊的安心之处,家里还有自己给她支撑的一片天。

毕男闻听她声音转过头的时候,还是带着盈盈笑意。她的眼神中,还是漾满对着爱人的温柔,可留恋和不舍也是难掩的。

 

“毕主任这次真的回家了”毕男笑着自我开解道

“这多好,以后不用加班,我也能天天吃口热乎饭了”周雅文接过她手里的整理箱,毕男意外的没有拒绝。

“小馋猫,我什么时候没让你吃热乎饭”毕男完全了解周雅文在安慰自己,也顺着她的意思

“现在啊,没听到我的肚子在叫吗,中午没吃饱啊”

“好吧,先去超市,买点食材,庆祝毕主任最后一次给你做饭”

“那以后,回家做煮饭婆了,我能不能天天点菜啊”周雅文回过头来,笑着问道

“靠你养家啊,能不听你的吗”毕男双手抚上她的肩膀,侧着头甜甜的笑着

……

毕男回头看看,屋子里的斜阳完全落下,只剩一丝血色的光晕还透过窗户露进来。真的告别了,她的嘴角微微的翕动,然后关上了这间用了十几年办公室的大门。

 

安静的室内,光影的暗亮倾斜,百叶窗整齐的抬起,桌面整洁,空了的人气也显得这天地的偌大,一尘不染,就好似十几年前等待着来人的样子,明天,它又会拥有新的主人,可这里的一切,都曾见证过一个不分昼夜忙碌的身影,一段职业光辉奋斗的岁月,还有这一室的淡雅馨香。

 

 

 

 

 

 





晚饭后,周雅文去洗澡,毕男则在书房整理着东西。

 

灯光通明,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从纸箱里一点一点拿出全部搬回的私人物品,仔细擦拭,又分别把它们摆列在书柜里、相册里,看看这些过往的痕迹,脸上时不时泛起些感叹的笑意。

拿起一个方正的盒子,毕男打开,里面是都是些长方形的胸牌。

这枚乘务员胸牌,毕男还保存的很好。

23岁那年,毕男正式结束实习,在飞行结束的时候,她终于戴上这个没有实习二字的胸牌。航空公司不成文的规定,合格后由考核员颁发这个算是荣誉的证明。毕男实现了少年的梦想,她终于可以遨游在星际,穿梭在云海中,抚摸着陪伴她独自长大,夜晚陪她失眠的星河宇宙。从那天起,她,不在是一个人了。

30岁,毕男比同龄人稍晚的晋升为乘务长。7年间,她的心活过,又像死过一般。有一个比她还心狠的姑娘曾和她一起站在蓝天白云里翱翔,在万米高空上,还没来得及许下一生的愿望,就永远消失了。这是第二次,毕男承受抛弃,她又是一个人了。这次,她的泪没有留在孤寂的夜里,只在破碎的心间洒落,还和着血色,慢慢的滴在结痂又掀开的伤口上,结出厚厚的脓茧。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飞行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除了身在白云蓝天之间,抚触着星河,她才能感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从那时起,脸颊上的肌肉启动了记忆功能,面对乘客的笑容,她更加的得体优雅,任何时刻,都能从容不迫,哪怕下一秒飞机就坠毁她也能粉饰太平。

很快,毕男得到了乘务长的胸牌,褪下玫红,换上深蓝色却依旧没有一个褶皱的制服。无论对谁付出什么,都可能辜负,唯有对着她的蓝天白云、宇宙星河,总有安慰。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做乘务长的第一年就被分派了到航校招新的工作,就遇到了一生携手的人。她没想到自己穿着航空制服的海报吸引的无数新面孔中,就有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一生的姑娘。

蓝天白云,宇宙星河,竟然有着一样的梦想

 

 

 

 

 

周雅文换了睡衣,把宽大的浴巾搭在肩膀上,看看客厅里没有毕男的身影,回头发现书房的灯亮着,倒了两杯水走进去。

毕男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什么,脸上泛着悠远的神色,也许是在回忆她的职业生涯吧。周雅文带着微笑,想安慰一番,慢慢的走到她身后,双手环在她的颈间,才看到是自己从前的乘务员胸牌,不由得一惊。

 

“这,怎么在你这”

 

毕男早就看见她进来,并不慌张,这段往事周雅文并不知情,这胸牌也早就收罗了在自己的柜子里,直到今天才又翻出来。

 

“小迷糊,还记得这是怎么丢的吗”

 

周雅文淡淡一笑,起身接过毕男手里的胸牌,半倚坐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摩挲在上面,看看自己的名字,铭牌上已经有些泛黄。

 

“我都不做空乘多少年了,怎么还记得,是不是我最后一次戴?”

“8633”

“那怎么会在你手里”

“那是送了你上救护车之后的事”

 

毕男起身,望着窗外,把那个惊魂未定的早晨,又回忆了起来。

 

 

 

 

 

 








 

周雅文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眉头微蹙,有些痛苦的支撑起身子,伸伸手,深情的眼神紧紧锁在毕男身上,胸中万般的话语脱口而出的只有两个字

“男姐”

“不说话,不说话”

毕男摇摇头,再不吝惜的流露眼神中的怜爱,她的嘴角也有些抽搐,但还是旋即收起这仓皇。此刻,她的心里全部都是周雅文,她那个从死神手里逃脱的傻丫头,眼里都是她额角的渗出的斑斑血迹和腰椎受损呈现在脸上的苦楚。她知道周雅文此刻要说的话,她知道周雅文此刻想表达的神情,她知道周雅文此刻最需要的是陪伴和关心,但是,她的制服告诉她,这一刻她还是这趟险些失事航班3U8633的乘务长。

 

毕男攥紧周雅文的手,扬起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

再等一等,她的工作毕男会替她完成。

再等一等,毕男会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她身边,只做她的爱人。

毕男咬紧牙,五个人的乘务组,毕男不仅是乘务长,还是她们的主心骨。

毕男后退一步,看着眼前的四个小姑娘,头发散乱,鼻尖红红,身上的制服也蹭上斑斑痕迹,完全与终日干练整洁的形象不符,刚刚眼睛里的那股子坚毅此刻都化作委屈、后怕、解脱而漾出泪水。

周雅文经历昏迷,又勾起旧伤,也让毕男最揪心

张悦秋额头流着血,胸口被乘客用餐车撞伤,这个小徒弟今天本来要升舱的。

黄佳担忧着周雅文和张悦秋的伤,心里也是难受极了

小杨年龄最小,还没经历过多少飞行故障。

 

“大家,今天,辛苦了”毕男噙着泪水,试图扬起嘴角安慰着所有人。

她是爱人,是师傅,是男姐,是乘务长,最后才是自己。

 

 

“师傅”张悦秋含着的泪终于跌落。

毕男自诩严苛,但对着徒弟却都有耐心,徒弟们受到乘客故意刁难,毕男总是舍身解围,即便是自己连带受辱,也默默消化并不抱怨。今天在飞机上,那个刁蛮的乘客不肯配合关机又在配餐时刻意为难,毕男都亲自解围,后来飞机盘旋时那名喝醉的乘客把张悦秋撞伤的时候,毕男再度挺身而出,制止了机舱里的混乱。

 

张悦秋咬着下唇,散落的头发荡在失了血色的脸上,在毕男面前像个撒娇的孩子。不用说,毕男都知道。毕男闭了眼,抿起嘴,安慰着点点头。

毕男拍拍为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小杨,又示意她随行救护车,送周雅文和张悦秋去医院救治。

 

“伤好后,去涮火锅”黄佳破涕为笑,看着车上的姐妹和爱人。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的点点头,又看看头发散乱眼神坚毅如初,此刻仍紧咬牙关安慰着所有人的毕男。

她微笑着看着大家又有了新的期待,真好。

 

救护车走了,毕男和黄佳看着它载着她们的爱人消失在视线里。

劫后余生,悬着的心才有所下落,她们都想和爱人紧紧相拥,十指紧扣,只是还不是时候,还有后续工作。

徐亦辰,眼睛肿的厉害,身上的制服也破碎了,跛着脚在巡查着机身,做好最后的交接工作。看到他着装狼狈而脸上自信的样子,倒平添了几分帅气和潇洒。黄佳看着几个小时前还有意追求她的年轻机长竟成了这个样子,心中不无感慨。回头看看毕男,毕男只微笑走开,没有留下什么,也许此刻不打扰便是最好的回应。

 

毕男默默回到机舱,站定在她每次迎客上机的舱头,太阳升高,明亮的光线透过舷窗照了进来,眼前这条铺着红色地毯的甬道,她走了十几年。

还是普通乘务员时,她站在自己师傅的身后立于舱头,慢慢的,她升到五号位,去到舱尾,再后来,当她作了乘务长的时候,又回到了舱头。虽然站的地方不同,但是她永远都是那个笑的最得体,最动人的,而她的心里,装载的除了蓝天白云星河宇宙,便是制服之上的这份安全服务的责任。

看着掉落在每个位置上的呼吸面罩,还有地面上凌乱的痕迹,不由的感慨,在几十分钟前,每个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生命都顾不得日常的容仪。

倒不是洁癖只是爱惯了整洁。她蹲下身子随手捡起未被打开的呕吐袋放回原处,一处座位旁还有散落的榨菜包装袋。

她拿捡起这印着川航配餐的榨菜,想起刚才的一幕,脸上露出明媚的微笑。

今天早上配餐的时候,一对中老年夫妇有些贪小便宜,妇人让丈夫藏起以为是按人配置的榨菜包装,又向周雅文多要了些。周雅文应该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便也悄悄的多给了两包。老人们得了东西开心的像个孩子,周雅文的眼神里也有些暗自的欣喜。

周雅文说到底还是年轻容易受这情绪的感染,平日里作了助人为乐的事情都愿意写在日记上,时常念给毕男听。她常说积德行善能增加福祉,她希望这福祉能让她和毕男一生平安相伴终老。

毕男从前是不相信这些虚妄的东西的,如今,经历了生死一线,周雅文在万米高空中缺氧又引发旧伤后仍能活着,至此,毕男深信不疑了。

那个藏族小男孩下机的时候,对着毕男说出扎西德勒的时候,毕男用头贴贴他的额头,心里也默念着,平安幸福,扎西德勒。

只要心存善良,守护和平,就能减少业障,她会践行,也会祈祷,让每一架飞上蓝天的飞机平安起航,带着他们的家人、朋友一路顺通。

 

远远的有个东西正反光,映入毕男的眼眸。

毕男起身走过去,又蹲下,才发现是周雅文的胸牌。一定是刚才被撞飞的时候混乱中遗落的。拾起这胸牌,毕男用指腹擦拭了上面的灰尘。

轻不可闻的叹气又笑着摇摇头,周雅文最紧张在上班的前一刻找不到自己的胸牌了,这次又没发现自己的胸牌不见,不知道下一次执飞的时候,会不会又是化好妆以后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焦急的翻找着,直到毕男看着要迟到了才站到她身后递给她,无数次的告诉她不要下班回家以后就随手丢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可周雅文每每得了胸牌就高高兴兴的把这些念叨又抛诸脑后了,还抱怨着毕男不早点拿出来让她一顿好找。

丢三落四的毛病在周雅文的身上总也不改,毕男在日常生活里没少殿后。倒是在执飞时,周雅文又从没出过差错,这种分裂的行为表现让毕男怀疑周雅文简直是在故意欺负自己,每每提及此,周雅文都搪塞过去。不过这些小毛病也不涉及原则,毕男不多理会,教育归教育,时间长了,索性替她做好善后工作也成为了习惯。现在想想,毕男认为可能周雅文就是想在家里做个甩手掌柜,但事已至此,不可回头。

毕男收起这胸牌,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又站起身,把座位上散落的安全带摆回原位,头顶大开的行李舱门关闭,抚平座椅上的皱褶,慢慢移步来到后舱。

手扶在舱门的立柱上,看着方寸间的五号位,毕男稍有出神。

五号位,守着后舱的大门,是生命之门。

每次听到五号位报告后舱一切正常的时候,她都会客气的报以“收到,谢谢”

但每次碰巧是和周雅文一起飞的时候,她的那句“收到,谢谢”则包含了更多的柔情,收到——你与我同在的讯息,谢谢——你和我一起守护这一舱的生命。

 

毕男半转了身子,看看舱尾到五号位的地毯上,现在只有短短的几步,而刚才,周雅文爬回来却好像用了一个世纪。在飞机颠簸时周雅文下意识地将餐车锁在了地锁上,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虽然固定了餐车不会给别人带来危险,可却让她自己在被弹飞的失重后落回地板的瞬间,撞倒了腰,勾起旧疾,然后短暂昏迷。

毕男在前舱也受到极大的吸力,她挣扎着,用力的撑在门板上,才勉强固定住自己,耗尽最后的力气把梁栋送回驾驶舱,关上离死神最近的门,才结束了机舱极度释压的急迫局面。

当她艰难的回到一号位的座椅上,终于戴上呼吸面罩短暂吸氧后,她焦虑的心马上化作行动,她要确定客舱内的伤亡情况,但愿大家都平安无事。毕男深吸了一口氧气平抚自己的身体,才解下面罩确定了二号位的张悦秋,在。毕男又深吸了两口氧气,三号位,在,毕男有序的呼吸,四号位,黄佳,安全,毕男紧张的唤出五号位,却迟迟收不到回应,她刚刚极力平抚的心绪又拧上眉头,紧急的扯下氧气面罩呼叫却再也顾不得罩回鼻腔上。

“五号位”

“五号位,回答”

“五号位”

她隐约听到黄佳的声音,她离着周雅文的五号位最近,她为什么一直在叫,还有猛烈的拍打金属的声音,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周雅文还没有回应。毕男所处的位置看不到机舱里面太多的角度。安全带勒的她探出的身子生疼,她咬着牙,想看到更远,看到周雅文到底在哪,到底情况如何,可是那安全带像是警戒线勒着她。她不能这么任性,她是乘务长,机长不在,她必须担起整个客舱的责任,还有一百多位乘客和其他机组人员等着她理智的安排。

“五号位”毕男几近绝望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她看到离自己最近的张悦秋摇摇头,她的心有那么一刻,想挣脱安全带,冲到后舱。但是残存的理智和意识,又警钟般的提醒她,冲过去救不了周雅文,也会害了所有人。

“五号位”——雅文,快回答我。

毕男倔强的坚持着似乎已经没有意义的呼唤。她不能放弃,周雅文不会放弃,飞机还没有放弃。

恍惚中,她想到还没来得及和周雅文说清楚这次的误解,还没好好的解释她对她小心思的在意,还没把受了几个月委屈的周雅文揽进怀里好好安慰……

 

 

她看到了张悦秋激动的脸上充满了惊喜,又竖起了代表平安的右手大拇指。

她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周雅文,平安。

 

毕男戴着呼吸面罩,心里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报告,乘务长,五号,在位”

平日里五步的路程,周雅文用了38秒,短暂的口令被讲的这样破碎。

“收到”

两个字的回复却又千斤重。

 

收到你的讯号,谢谢你还在。

 

毕男听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心里的坚冰瞬间消融,可是那声音里,分明也带了痛苦,一定是伤的太重了。

 

 

 

乌云密集,电闪雷烈,所有人贴近死神的恐惧在脸上毫不掩饰的溢出,看不到的人在心里也渐渐升起那张脸。安全带勒着她,摸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毕男看着满舱的乘客,心里担心着后舱里的受伤的周雅文,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样了。犹豫间拿起对讲,手也不由得握紧,鼓起勇气还是问出口了

 

“后舱怎么样”

“没问题”

听到这坚定又有力的回答,毕男放心了不少。

她只能用关心整个后舱的询问来知道这傻丫头好不好,而傻丫头也忍着钻心的疼痛告诉她自己安全无虞。

 

 

 

 

 

 

 

 







夜色透过窗子,凝在了沉默了良久、仍抱臂立在窗前的毕男的脸上,她眼神迷离,还沉浸在从前的回忆里难以自拔。素色的家居服套在她身上,映着月光,显得格外孤寂,落入周雅文的眼眸中,尽是心疼。

周雅文缓缓起身,手臂环上她,脸贴在背上,明显感到格外突出的脊骨,但好闻的木香又让她十分安心。

毕男没有回头,感受到温热贴近,伸手握住环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看着窗外的星月,微微笑着缓缓开口说道

“那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像这样站在你身前,帮你挡住一切,或者解开安全带,走到你身边,看看你到底伤的怎样了。”

周雅文知道毕男对此一直有个无法缓解的心结,不然不至于在8633后一直做噩梦,甚至导致身体一度出现问题,她心疼毕男长时间被这件事折磨,只是后来两人再在一起之后,这件事就不再提起过,今天也是翻到旧物,才又勾起了这段往事。其实,这件事,对周雅文来说,也十分后怕。只是她积极主动的宣泄这种情绪,又因为她在那段最灰暗的时刻里是昏迷的,所以没有这段体验,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痛,而毕男作为机组里责任最重的人,同时又是她的爱人,受伤必然最深。

周雅文回过神来,深深吸吮着毕男身上的气息,把头抵在她的肩上

“我知道,但是你幸好没有在,幸好你没有解开安全带,不然,你会伤的更重,我会更心疼,而且,如果你乱了,这个客舱都会乱,所以,你做的是对的”

毕男看着窗外,她心里知道周雅文会这么说,即使再有这样的一次经历,她们的选择还是一样不会变的,只是毕男在意的是面对这些危机的时候,面对着周雅文的受伤,而自己却是无力的,这种烈火烹心的感受,慢慢的耗尽着她的镇静,也成为了无数个梦回惊醒后,悄悄搂紧周雅文在怀里的不眠之夜。

 

“毕男,我总和你说,人这一生,只要遇到值得托付的那个人,是长是短都有意义。遇见你,我已经知道此生你就是我最大意义,所以即使没有醒来,我也是幸福,但是上天垂怜,让我们经历这么多的风雨还能一起走过这一生。很多时候,你觉得保护不了我,会自责懊悔,但是,你要相信,换作我不能保护你,甚至是因为我伤害你,我也会难过心痛,可是这样的事我们不能避免,只能并肩去面对”

周雅文挑起微笑,拉着毕男转过身子,把她摁在座椅上,伸出自己的左手,又用举起毕男的左手,把一对戒指靠拢在一起,看着毕男的眼睛,语气坚定

“喏,一条路,各走一半,风雨并肩”

毕男眯起眼,嘴角也向上扬起,点点头,带着戒指的手顺势把对面的人揽坐在自己怀里。脸庞贴在她的胸膛上,听着那里面稳重的心跳,嘴角下方的痣微微升起。

周雅文爱抚的搂着倚在自己胸前的人,五指伸进稍显蓬松的短发里,丝丝柔顺,还沾着熟悉的温热。低眉浅笑,吻在上面。瞬时间想把世界暂停,永远留在这一刻。

伸手翻好她家居服上半折的领口,白皙的指尖滑过这丝绸上,又两指交叉并步的攀上那脸庞,抚触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幽幽的抵过那小痣,才登上鼻梁,停留在那凹深的眼眶周围。

“你知道吗,有你在身边,我从来都不害怕”

周雅文嘴角微挑,笑眼朦朦,目光不离开那双同样深邃的眸子,里面全是自己的样子。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右手的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明知故问

“知道为什么吗”

眼前的心上人目光里永远那样漾着独属她的温柔,配合着,表露应有的疑问表情

“因为我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爸爸,妈妈……我们也是爱人”

顿了顿,她侧到她的耳边短发,嗅着那木香轻呢

“我们会一起回家”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惊慌失措的早晨,满舱混乱,婴孩哭作一团,老人绝望悲伤,有人失去理智,有人歇斯底里,还有那些红了眼发泄着恐慌的客人。客舱里的乘务员们如何安抚都不能平静下生死一线时无法自抑的情绪宣泄,或许,就这样,不用飞机撞山或是坠亡,那散发着狂怒和恐惧的氛围就能吞噬最后的生机。头等舱的客人也被这样的气氛影响,完全被隔离在风险最高的驾驶舱里的三位机长毫不知情。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毕男深一口气,解开了安全带,路过身边欲起身的客人时,强迫着自己把已经麻木了的手掌重新唤起温度落在他的肩膀上,努力的在脸上展示出波澜不惊的标准服务式微笑。还好,那位乘客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强力安慰,配合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坚毅的背景走向混乱的客舱中部。

“飞机给你你会开吗”

“你这样做只会害了所有人”

“从机长到乘务员,我们都经历了日复一日的训练,这也是我们这些人在这架飞机上的意义”

“我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女儿、爸爸、妈妈”

“请相信我们的机长,我们会一起回去”

 

毕男沉稳的音色在这不大的空间内回响,她双手伏在乘客的靠椅顶部,手臂伸直,手背上青筋竖起,僵直的身体,强迫着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颤抖,平视的扫过整个机舱,看着被撞伤胸口以手抚在肩胛上的徒弟,抱着婴儿安抚的黄佳,坐在乘客身上极力劝阻的小杨,还有以德报怨搀扶着暴怒乘客的小高,最后目光落在了双手支撑身体,头发散乱仍面带微笑看着她的周雅文身上。

我们是别人的儿子、女儿、爸爸、妈妈——我还是你的爱人,我会和你一起平安的回去。

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部都融化在这几十米的目光交织中,她们的默契不用宣之于口,她的承诺,她都了解,她都全部偏信。

炯炯的目光好像一剂特效药,覆在了爬满蚀骨般疼痛的后脊上,苍白的脸颊因为有了心中的信心也重新焕发了生机。在穿越最后一团云层的时候,二人同时双手交叠在胸前,各自抬头注释着面前的对讲机,凌乱的发丝也遮不住眼中的无所畏惧。

听到毕男发出的避难姿势警告,所有乘务员大呼提示语,严格执行从未在执飞中做过的紧急指令动作,没有一人因恐慌而懈怠。

一阵猛烈的颠簸,飞机平安落地,缓缓的停靠在甬道侧方的草坪上。安静的客舱里人们张望着舷窗外重回地表的喜悦按捺不已,有的还未来得及摘下氧气面罩,激动的声音压过一切,毕男指挥着乘务员们安抚乘客静静等待机长的指示。

刘长健沧厚的声音响起,真挚的歉意和不过分渲染的谦辞此时竟有了某种魔力让人们安静下来。

毕男看了安保小高无碍,便上前扶起受伤的张悦秋询问,张悦秋强忍着泪水摇摇头,两人回首看向舱尾,黄佳已经搀扶起周雅文在怀里给与她支撑点,四人两两对视。

前舱的师徒,后舱的姐妹。

欣慰,苦涩,欣喜,后怕,感激……全部涌上心头,毕男勾起嘴角给她安慰,周雅文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黄佳把她揽上肩头,才拿起对讲告知了毕男周雅文椎骨伤裂的情况。

应急人员敲响舱门,毕男报告了伤病情况,犹豫间还是决定先下客。送走了全部旅客,一路小跑赶往后舱,和医护人员一起扶着担架步下舷梯,抬她上了救护车,悄然握住她的手,周雅文冰凉的掌心中有了毕男的温度,纤细的手指彼此都感受到了那枚突兀的银色指环,雕刻了两人的幸福,是永生岁月的绝佳见证。

 

 

 










微风袭来,透过纱帘吹入,月色裹着熠熠星光也跟着零散飘落。滴答滴答滑过指针的声响,周雅文躺在床上,揽着怀里才入睡的人,轻柔的抚触着毕男的耳际,指腹偶尔穿过她的轻盈蓬松的发丝,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今天是毕男正式退休的日子,而且又真切的让毕男回忆起那次最严重的事故,奈何毕男的心里如此强大,熟悉了她几十年的周雅文还是不着痕迹的做了些安抚工作才把她哄睡。毕男曾用工作把自己最残破的岁月包裹,这也是唯一能令她不胡思乱想的方式,而那一次的事故几乎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折点,生死有命,可如果就那么错过,到底是遗憾的。白云蓝天,宇宙星河,她们梦想的开始,她们并肩的初衷,她们的一切都和这有关,周雅文从乘务员退居二线又去往教学岗,这种离开飞行的感觉其实她比毕男更早的经历,只是那段等待毕男回归的岁月令她无暇去关照这种失落的情绪,后来也自然就淡漠了,直到几年前的复岗,有了毕男的安慰与支持,她才又经历了一次复杂的心潮澎湃,或许她能体会毕男此时的心情,但毕竟从今天开始毕男要与过去的生活习惯做一番巨大的变革了。

今天毕男告别办公室时的场景又浮现在她眼前,在工作中的毕男总是那样充满魅力,她做员工,做领导,做师傅,都让人安心,放心,她在,就代表着一切顺利,她背负的,永远是责任,眼光里则是永远的温柔。并肩,是她们的期待,是始终坚守的方向。如此,就像当年毕男飞往疫区,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飞行梦,也只不过是把并肩换了一种方式,就像夜里的星或明或暗,但总归是守护在同一夜空。

看着今夜的星光,周雅文伸手抬起左手上的手环,大小三颗星,一家人,总是相互守护的依靠,女儿,毕男,现在都需要她的守护。

取了床头的手机,把毕男惯常的起床闹钟关掉,时间刚跨过零点进入周末,今夜毕男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自己的怀里享受一个好眠。周雅文侧头看看怀里的人,映着昏暗的幽光,她眼角日渐爬上的细纹,是对往昔岁月消逝的无法掩藏,难得毕男能这样把均匀温热的呼吸倾吐在她周雅文的脖颈里。停下半生工作的习惯,那么随之而来的年龄又再次突兀的表现在眼前,这是毕男一开始就在意的事情,虽然这是现实的,即使周雅文不在意但它亘在那里不可改变,可把这个话题思虑的太过悲观又对现实生活毫无益处。如果说年轻时的周雅文在反驳所有年龄差距措辞中抛出的不在乎是激情的,那么她此刻真的明白毕男的担忧完全是出于把周雅文真切的纳入有关自己未来的,包括应对身后事物的全部难言的思考,毕男其实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尽管同床共枕的这些年毕男依旧少有表露脆弱,但周雅文始终用最原始的方式令她安心,其实除了从前唯一让人举手无措的白长江,恐怕单凭周雅文过往的记录也足以给毕男定心,但她还是愿意把生活中的暗涌抚平在可能引发波澜的每一个潮起前,如果一定要用一个人表现不安来抚慰对方的慌乱,那么周雅文也会毫不犹豫的承担起这个角色,因为百分百的在意,就是多一丝伤害都不想让对方留下。当然,她也对自己有足够信心,因为毕男把全部走向自己内心的路早就全部堵死,这条爱人的单行道,只叫周雅文。

周雅文勾起嘴角,落了一个清浅的吻在她的眼角,又蹭上她的睫毛,怀里那人头颅微不可察的又靠近一点,周雅文很满意的把毕男的手放在自己的心房上,但愿这平稳的心跳,能给她的爱人一个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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