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有罪吗?”
隔着一扇窗,屋内外的声音似是重合,又似是交织,仿佛高低两个声部,这一支裹挟着祈求、怨恨、哀慕的曲子,便在厚重的夜色中,晕染开去。
“谁都没有罪。”诡异地,淡漠的声音与墨色应矛盾,却透着麻木的相和,很衬。
沉闷而压抑的夜色浓墨重彩,将天向下拖,压得很低很低,变成了一只盖子、一个囚笼,本该透明而泛着白的云彩用它那已被浸透的灰黑,彰显着这牢笼无可匹敌的威严。
“可是你看哪!你看哪——”声音开始凄厉,饱含着无数没有说出口的情,又透了些或许本不该有的沧桑,一遍遍地嘶吼,累了,还依旧希冀着唤醒什么,“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什么呢?
是窗户掩去了些的、冥暗的灯光吗?还是那昏黄灯火中也变得昏黄的人影?抑或那人影手指交叉,向着十字架祷告的对象?
伴着那祷告,一种不同于天色的黑起来了,萃了些绿⑴进去,如烟,如雾,如纱,如缕,蔓延进了墨色中去,细细密密,织着,染着,浸、抹、挑、跷,将屋外的黑调出了明暗、光影、漩涡——地上也有一片星空了。
当然,或有明处,但大抵是暗,两相对比,最终凸显出的是明是暗则见仁见智;同样地,“星空”浩瀚,但这范围之大,是广阔抑或压抑,也不好说。
原来,是瘟疫吗?
透着绿的黑向上去的时候,窗外那棵病恹恹的老树挣扎着向两侧歪倒,企图挽留也许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片树叶。
未果。
树叶,已破碎凋零的、在黑暗中分不清色彩的叶片,向高空挣脱开去。
哦,有蝙蝠。
“看没看到又怎么样呢,”张开双臂,她用翼膜飞翔,“与我们无关。”
扑闪着双翼,竭力跟上,语调同动作一样,放慢了有种悲戚的美感,一刹那仿佛是天使化身的恶魔在呢喃:“怎么......会无关呢?你知道的,有关的啊!同我们有关的!那是人类啊......”
是回忆吗?那样久远而缥缈的声音,似悲似喜。
沉静,清冷,看破了吗?还是在沉醉?她说:“不,无关的。就像千年间,这片土地上,我们的名字给人类带来欢欣与福祉⑵;千年后,山海那边的人类用炮火诉说,我们是灾难。”
“不!不!这不一样!”似是崩溃了,努力地扇着翼,向上着,转着圈,他一遍遍、又一遍地倾诉着,“妹妹!这不一样!不一样啊!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这分明不一样啊——”
夜色中,她的身体与黑暗融在了一起,声音很静,像静谧的夜:“是的,我知道,你也知道的,人类所谓的病毒可能在我们身上,也可能不在——这不是我们的罪。赞美我们,厌恶我们,怨恨我们,捕杀我们,保护我们——都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
“不——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知道!”癫狂、愤怒、哀戚、无奈、不平,直接就被声音抓住、套牢。的确,这声音是一张网。
“来罢,来看看,”她抖动一边的翼膜,像伸出手,振动从臂部传递到尾巴,开始滑翔,“夜色也可以是这样——”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情感。
风将翼膜吹动,托起小小的蝙蝠,鸟瞰城市的夜景。长街短巷依旧,市井灯火不再,街上无人,不必再担忧捉虫会被捕杀,不必再因刺目霓虹而不敢睁眼,不必再悄悄地躲藏时悄悄地渴望: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没有吵闹,没有烟光,整座城市安静下来了,在黑暗中,这只怪兽与影子依偎,睡得香甜。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窗、一台台或运转或休息的空调、一个个房顶上或有或无的太阳能板、水箱与天线,凑成了巨兽的眼、耳、口、鼻;下水道若有似无的流水、安然小憩的私家车、偶尔有灰尘掠过的街道,是这座城市的脉络与神经。
“啊——太美了!你说,就让这只怪物就这样睡,一直一直睡死过去,好不好?好不好!”多简单的快乐呵,多简单到近乎恶毒的愿望呵!
“好。”她笑了。只是这笑,怎么笑怎么苦,她的嘴角已不会上扬。
墨色愈发浓重了,他依旧在半空打着圈儿。
又一缕昏黄从某个窗户洒出来。
他凑近了看,忽然转头,迷茫地问:“可能来源于我们身上的病毒让他们这么晚不睡,为什么说与我们无关呢?”
第一次地,她的声音同他一样:“是啊,你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为什么同人类无关呢?”
“只能无关。”
“这样才能谁都没有罪。”
天渐渐亮了,蝙蝠不见了。
也许,那是撒旦的使者;也许,那是桂林的精灵⑶。
也许,那是一群蝙蝠;也许,那是一只蝙蝠。
也许,他没长大过;也许,她没存在过。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只有一只泡泡,金灿灿的,承载着千载的悲欢,飞向天空。
会碎吗?
【注释】
1. 绿:基督教中,用绿色与灰色象征瘟疫。
2. 福祉:出自《韩诗外传》。(福音:出自《圣经》。)
3. 桂林的精灵:“桂林山水甲天下”,在漓江乘船看桂林山水的第一景便是“千蝠迎宾”。此处“桂林的精灵”有山水中的精灵之意,亦有福祉之意。
景明
2020年2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