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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自白书
景明 2020-02-16

       “我们真的有罪吗?”

       在疼痛又一次变作无尽的水,一丝丝地渗透进骨肉,一缕缕地将她包裹,一股股地汇成江流,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之时,那涌到心头的每一寸都变成了刀痕,驱使着她再也看不进眼前书卷上的一个字。

       她咬紧牙关,抿紧唇,倔强的泪水却不顾眼的阻挠,一滴滴地向外溃逃。

       又低下头,叫自己看下书去,泪却趁机沾湿了书的一角。墨迹也晕染开来,“暂伴月将影”的“影”字已像太白的愁绪一般,化作了一团,拆不散,理不清了。此时倒也当真有了一抹影子为伴,却也像太白一样,有了伴儿也不得欢愉。

       终于再忍不得,她抬起头,稚嫩的面庞却只有病态的苍白,消瘦的手拉着身旁人已有些脱线的衣角,同她的话语相和着,诉说着无尽的不平与悲凉:“我们真的有罪吗?”

       “爹爹⑴,我们真的有罪吗!”

       “我们,真的,就有罪吗——”最后一遍的声音已带了哭腔,一个词一个词艰难地蹦出口。

       明明视线已经模糊了,可小姑娘依旧将自己的那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随着她仰首发问,头顶的屋脊慢慢消失了,一点点地裂解,让位给无尽的夜空。望向天空的眼睛是一种深邃的黑,再添上几抹水色,便仿佛一面镜子,把那万丈苍穹映得分明。

       “安安⑵,”他看到那只轻轻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便笑了,用同样消瘦地、可以看清骨头棱角的前臂,将手中的书与安安的那本都折上角,叠在一起,稳稳地放在茶几上,“安安。”

       轻唤了两遍,没有应答,他便抚上了安安那一只胳膊就可以轻松揽过的背,像抚平了自己面庞上那积攒了千年的深深沟壑:“你怎么会有罪呢?安安,只要你不想,谁都不能给你定罪。”

       “可是......疫情爆发在武汉啊......”说她无罪,小姑娘却又不好意思了,别过头,攥着自己泛着黑的小裙子一角,“大家都说,这是人类自作自受......”

       枯瘦的大手轻轻地、稳稳地捉住了那乱动的、同样干瘦的小手,就像那个大大的背轻轻地、稳稳地覆住了小小的背。不同的是,一只手上已长了斑,一只手幼嫩如初;一个背同苍老竞着挺拔,一个背同疼痛竞着直立:“是啊,你也说了是人类自作自受,那跟你有什么干系呢?退一步讲,就算所以跟城市有关,那么多城市的人类都在破坏自然环境,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安安要承受这份痛苦?”

       “对啊,为什么呢?”迷惑在那双眼眸中涌动,安安轻轻将头靠在老人的臂膀上。

       “因为命运,”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古走来,“命运让地球只有一个太阳,让安安承受这份并不该属于你一个人的痛苦。可是我们的安安不一样,对不对?我们的安安有魔法......”

       老人将安安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地,像搂住一件世界上仅有的、像太阳一样独一无二的珍宝。

       半晌,他拉着安安的手,指向天空中半明半昧的星星。

       “还记得吗?我说过,只要你想——”

       “每一颗星星都是太阳。”身体依然疼痛,可她的脸色却透了几分红润。

       哦,眼角眉梢的愁绽开了。

       她的笑甜蜜蜜,记忆便伴随着那淌了蜜的眼与掺了糖的声,翻飞着,舞蹈者,停留在那纠缠着黑与白的夜。

       那夜的天很黑,黑得像墨泼上去了一样;也很长,长到初生的安安在绵延的痛苦与黑暗的纠缠中,攥紧着拳头,开始憎恶自己的黑裙子,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太阳?

       是啊,究竟有没有太阳?

       从出生就未见过太阳的人,为什么要相信有太阳?

       安安只见过黑夜,只见过沉睡的星星和稍有些灰的月亮;只见过护士姐姐因为白天被病患辱骂,惟敢在沉沉深夜里,悄悄躲在被子里,为自己也为被蓄意传染的同行,而哀哀痛哭;只见过有些人被疫情折磨得再压不下饭食,再提不起精神,再扬不起笑脸,甚至连亲友的关怀都无力回复;只见过这个曾经在苦难中都不忘吟诗的国度,慢慢地,只能用一句句可笑可悲的标语口号,一声声苍白无力的“加油”,来在疫情中装点提神......

       “那么,真的有太阳吗?”

       痛与黑,将安安说出口的话语也割伤,变得模糊不清,透着无力的苍白与绝望。

       老人犹且黯淡的身影沉默着,只用那枯瘦的手臂搂着她,把皮带前端稍长的那段递到安安的手里,供她把玩,却不忍低头看她那布满指甲血印的手掌。

       于是他抬头,却在透过天窗的光芒中,发现了半明半昧的星。星星很小,很散,也很亮。

       老人就招呼安安看星星,讲故事:他讲神话宗教,从夸父逐日一直讲到牛郎织女,还有愚公、精卫;他讲历史沧桑,从轩辕之丘到咸阳、北平,从武昌到南京,还有上海、延安;他讲哲学科学,从泰勒斯⑶开始,有毕达哥拉斯,有苏格拉底,还有科学史上那无数的明星......

       他坐着,笑着,指着,讲着,看星星明灭着,看长江流逝着。眉梢、眼角、嘴畔的沟壑更深了,浑浊的眼眸闪动着同108年前⑷相似的光亮,无数的光自他的眼底生起,舒展,翱翔。到最后,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闪着微光,淡淡的,却暖暖的,流动着的,似乎是金黄色的星星。

       他稳稳的手轻抚着安安当时还小个的脑袋,用温温的声音对她说:“安安,现在‘日心说’也不是最对的了。人类后来发现,其实天上的星星都是恒星,像太阳一样。世间有数不清的恒星,但地球的太阳就跟我们的安安一样,独一无二。”

       “我?”安安稚嫩的声音带着丝哭过的沙哑,望了望天空,又指了指自己。

       “是呀,而且我们的安安有魔法哦,”老人指着天上的星,声音透过无数的沧桑,落到那时的时空,“只要你想,每一颗星星都是太阳。 ”

       那一刻,安安发现,办公桌上待处理的案件簿上记有坏人的言行,亲友没有收到回复也不减热忱,通俗的话语在农村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思绪回拢,记忆的流水在回溯,那长江的流水呢?

       忽然间,安安看向身边的老人:“爹爹,那月亮呢?月亮是卫星,安安也可以把月亮变成太阳吗?”

       老人一滞,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掰着手指,接着开口:“安安有魔法,就像打骂医生或者隐瞒病情不报的坏人病好了也会接受惩罚一样,就像这里的人们因为病苦劳累而再无法面对那过多又过剩的关心一样,就像更多的人觉得诗词没有白话口号那么通俗易懂、没有更多的口罩来得实在一样。”

       屋子的地板寸寸不见,她俯首,看脚下的长街短巷,看脚下的连绵灯火,看脚下的悲欢离合,似乎看到了长长的、被命运随手丢掉的画卷:“那么,生来是卫星的月亮怎么办?因为坏人而或死或伤的人的怎么办?假如坏人没有机会痊愈又怎么办?那些死去的人怎么办?付出关心的人们,遭受痛苦的人们又怎么办?”

       “还有那——”连墙壁也消逝得不见影儿了,她的手指向黄鹤楼,指向那座不知望了多少年江水的楼,“是不是再很多年以后,人们就只记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这种不伦不类的、说不定还在传唱时说是太白作的‘好诗’了?说这一眼即懂,直白大胆。”

       “这些又怎么办?”

       她在问。

       “这些,需要细细地思,慢慢地想,”老人笑了,手又抚上了安安的背,目光紧紧地扣在安安身上,却透过了她,仿佛看到了又一个自己,“想多了,想久了,你就会明白的。想到最后,只要安安还愿意想,连月亮也会变成太阳。”

       “真的吗?”

       “真的。”老人的语气笃定、平稳,一如他那永远稳稳的手,“就像爹爹也在想:在想有些医生、护士已经太累了,他们太痛苦了,到最艰难处他们用理想来勉励自己,当然,也有人用升职加薪来相互打气,那他们还算好人吗?⑸在想同样是急需医疗物资,大家却把第一批给了我们,而没有给黄冈、孝感,连口号都是‘武汉加油’这真的公平吗?⑸”

       “是啊,公平,时间允许吗?您允许吗!”小姑娘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笑容应对老人安慰的话语,或者说,其实她也笑了,只是笑容已被决堤的泪所掩埋,她越来越大声,似在诉说心底藏了许久的秘密,又似在质问。

       挣脱开老人的怀抱,她站起来:“武汉这么大一座城,这么多痛苦的人,我却只有这么一点点的痛!你以为你是神吗?你以为你是命运吗?你说我没有罪,是因为你才是从前的、那个有罪的武汉,对不对!你觉得只有你是武汉,新出生的我不算吗......⑸”

       “为什么你更痛,你却从来不说呢?”似是累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

       “为什么你都要消失了,你还让我慢慢地想呢?”她慢慢地滑坐下来。

       “为什么你还要拿哄小孩子的神话跟我说,我可以把月亮变成太阳呢?”双膝跪地,两脚分开,她的双手捧着脸,捧着泪。

       老人的身影越来越透明,安安的裙子越来越白,他颤颤地、却也稳稳地,绕到安安的面前,已近不见的大手拉住安安捂脸的小手。

       “安安,只要你想,每一颗星星都是太阳,月亮也是,你也是。”他的手更显透亮,他面庞上的褶皱已开始模糊,灰黑的斑也透亮,浑浊的眼也透亮,雪白的发也透亮,透亮到染了夜色的黑,“相信我,只要你想,并且一直想。”

       “因为,我做到过啊。”

       话音落下,这位苍老的武汉身体闪着光,发着亮,是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夜的苍茫。

       在这光芒中,老人的面庞在模糊,他瘦弱的棱角在变光,他只剩皮包骨的手没有了形状。

       似乎,整个人,整个城,都变成了一团光。

       然后溃散,变成无数的小光点:飞上天空,变成星星,许多许多的星在牛郎与织女中间,搭起了桥;落向地面,变成无数的小精灵,每人一只,哀怨的魂被平息,紧锁的眉被打开,眼角的痕被拭去......

       无数的光点在夜色中明灭,是高空的流萤,是地表的星星,是万千的美梦与祝福。

       安安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直到眼前的视线模糊,却怎么也擦不清明。朦胧的夜,朦胧的星,朦胧的景,朦胧的光,绘成了眼前朦胧的世界。

       恍惚间,她看到天上的月亮变成了太阳,天光一片大好。

       是未来的自己学会了魔法,穿越时空,来把今夜的月变成太阳吗?

       她不知道。

       直把魄渊疑皎日,承晖处,有吾乡。⑹

 

【注释】

1. 爹爹:据悉,武汉方言中,称爷爷为“爹爹”。

2. 安安:武汉没有一个别称有“安”字,但我想,这是每个人现在最希望她能够拥有的名字。

3. 泰勒斯:西方认为,哲学以及科学是自泰勒斯始。

4. 108年前:辛亥革命自武昌起义始,时间为1911年末至1912年初。

5. 武汉三问:分别对应哲学问题——康德的道德、福特的电车、忒修斯之船。

6. “直把”句:语出同作者词《江城子·光》。

7. 补充设定:一般情况下,城市是现实的反映,却无法干涉现实,除非......


景明

2020年2月于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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