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这个词,明明是牵连着心脏的为之触动的都被这个词-笔带过,所有的感情都被轻描淡写,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纠缠就仿佛没有存在过,只有在望向对方的时候才知道到底是掩饰着的不舍、悔恨和和错过。
不经意间掐指一算,今年已经是我登基的第二十一年,皇帝的位子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极具诱惑,或者说我早已疲乏于这些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太累了,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么多年没有他的陪伴,留我一个人坐在这高处不胜寒的龙椅上。我少时从不明白帝王为何都称呼自己为寡人,如今细细想来,原来拥有这天下最大权利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所有亲近的人。
明明已是过了不惑之年,却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几个时刻。外人看我生在王孙贵胄之家,一生锦衣玉食,却无人知晓我这一世是如何的坎坷跌宕。
我十四岁生辰那天,欢欣雀跃的等着父亲和全王府上下为我庆生。但天不遂人愿,他们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将我这幸福祥安的前十年撕个粉碎,他们说“南辰王周生辰功高盖主,谋逆篡位,赐剔骨之刑。”
父王被一大队人押进皇宫。我哭哑了嗓子,跪在地上哀求他们放过我父亲,我父亲戎马一生,肝胆忠心不可能沾染谋逆之事,但我已是罪臣之子,命如蝼蚁般低微,自然也没有人肯相信我的话,那是我此生见我父亲的最后一面。
几天后宫内来人宣旨,皇帝传我进宫。在朝堂之上,所有人视我为谋逆乱臣之子,留下将来也是祸端,一言一句向皇帝进言要置我于死地。就在我以为自己只剩死路一条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白色衣袂,我抬头,不知何时一个白衣男人稳稳立在我身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但他同皇帝说了几句话后,皇帝面色虽有不快,但还是挥挥衣袖赦免了我。我被他带了回去,旁人说我该叫他皇叔,他是我父王的亲弟弟,比我大约莫十岁。
他没让我在王府多住,反而带我去了偏僻的京郊 ,少时的我什么都不懂,缠着他问为什么,他只说一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现在想来,他是这个世上除了我父亲母亲以外,唯一对我好的人,真心对我好的人。在往后的数十年里,他教我写字,练剑,骑术,箭法,我这一生可以用来傍身的东西,全是他带给我的。皇叔生的很好看,白净的面庞,眉眼间带水含情,笑起来更好看,他一笑我便什么都不觉得累了,只想把今日新学的剑法快快舞给他看。
“力从地起,腰挺直,学武可不是玩耍。”他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圣洁无暇,像小时候祈福时拜的菩萨。这么多年来我似乎一直都在把他当作叔叔看待,那他呢?除了觉得我是他皇侄,会不会也掺杂一点别的感情呢,我贪心的想,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从没想过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致使这场祸事来得如此之快。我闲来练字时写的几篇字被打扫寝殿的仆人发现,卷卷都写着皇叔的名字,很快这事便传到了皇叔耳里,那些白纸黑字大大写着的檀字连同我这些见不得人的卑劣的爱全都被抖搂出来。
“王爷可是你的亲叔叔啊!”他们都这么斥责我,其实我何尝是不懂,只是情意是世间最难控制的东西,我也有私心,我也有自己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
我跪在大殿外很久,余光只瞥见他的手攥紧了那只茶杯,指尖都被捏的发白,全身都在隐忍克制,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下了那道我意料之中的旨意。那天晚上,我喝光了酒窖里所有的酒,凭借着醉酒后的胆量和仅存的一点意识,我扶着柱子在他大殿门口驻足良久,我看着店内那道颀长瘦削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勇气去推开大殿的门。那一晚后,我大醉三日。
三日后我被带离这座京郊的王府。临走前下人提醒我要不要去和皇叔道个别,我没有言语。我自然也知道只要我踏出王府的大门,就会有无数只手来取我性命。
“南辰王遗子乃大患,不除则难定江山。”
所以在那些淬了毒的冰针向我飞来的时候,我没有躲,我就定定坐在马车里,待到意识全无。我爱的人都要推开我,我一无父母二无家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皇叔怀里,他紧紧的抱着我哑着嗓子哭不出声,我从没见过他那般无助和惊慌的神色。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我想皇叔为何哭的这样伤心。他说:“你醒醒我们回家,我错了,都是皇叔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我这才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没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为了我难过。”
可这一次我还是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好好的,又被皇叔接回了王府。倒是皇叔这次回来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整天掩着手帕咳嗽不止。后来的后来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皇叔倾尽一切要救我,奈何我身中蛊毒,再好的药也是回天乏术。此时唯有一条没有办法的办法,便是找一命格过硬之人,共同分担我身上的蛊毒,方能为我延缓几十年寿命。皇叔听后无半分犹豫就为我转移了蛊毒。现在想来,我唯一悔恨的事,便是这一切都知晓的太迟。
皇帝不肯留我,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我原以为凭皇叔的性子,应当还是带我归隐避世,但皇叔却说“以后没了我,你又该往哪里躲呢?”
此后他便老是同另一位黑衣男子一起下棋。有一回我路过皇叔房门,门虚掩着,隐约从里面传出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共同夺取江山。”话音刚落,黑衣男子轻笑一声“你莫不是想借刀杀人?”传来一记棋子落盘的声音,皇叔不疾不徐的说道“若是换作以前,我自然避之不及。但如今以他的性子,断断容不下哲儿。如此也是下下策。”
半月后,皇帝驾崩,我随皇叔进宫。
那天晚上,皇叔同我彻夜饮酒畅谈,月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很久,良久伸手拨去我额前的碎发,那是他第一次红了眼眶。他说,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和那黑衣男子要扶我坐上皇位。“再见便是君臣有别了”他勉强的笑一笑。我知道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他皇叔。他盯着我看的时侯,我知道这么多年皇叔并不是没动过一丝一毫私心,只是因为他是我皇叔,一切的情意都只能像当初那样藏在心底。我知道他不想我长大,我也不想,我贪心的想待在他身边叫他一辈子皇叔,我们远离这里,清清静静的就这么过一辈子。但命运如此,万事万物皆如此,皇叔不想一辈子带着我躲躲藏藏,该来的总会来,与其把自己的命交与他人,还不如紧紧握在自己手里的可靠,皇叔对我说,先帝之死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我这时回去,才有破局之路。
新君即位,登顶之后的路只有自己走,像皇帝的龙椅一样前无依后无靠 。身份有别,我同皇叔已不能常常见面,而帮助我皇叔一起立我为新君的那黑衣男子便是我另一位皇叔宇文护。虽然我也叫他一句皇叔,但他同我皇叔檀无法相较,于我如此与他也如此,我上朝时他常常垂帘听政,他也只把我当做一个傀儡而已。
那日皇叔进宫看我,我便坐在偏殿批奏折,左等右等都不见皇叔,听得门外长街一阵纷扰,我放下奏折亲自去查看。是宇文护和皇叔,宇文护眼里似有轻蔑的神色“你是忠臣,而他只不过是我扶持的一个傀儡罢了。”话音刚落,一柄长剑闪着寒光直抵宇文护胸膛。是皇叔,“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动哲儿一分一毫。”宇文护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温文尔雅的皇叔竟会拿着剑指着他最亲的弟弟“你居然为了他,想要杀我?”
宇文护走后,皇叔察觉到我来了,他依旧是平时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急不慢的收起剑。他说,本想一早就进宫看你,却在路上因为点琐事耽搁了时间。他顿了一顿又说,阿哲,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从前都是叫我哲儿,这是他第一次唤我阿哲,我一阵恍惚,脑子里如电光石火般闪现,这才猛然发现我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哭着求人放过我父亲的孩童。
长街一事之后我便猛然成长了许多,我慢慢削弱宇文护的兵权,开始暗中命人搜寻他谋逆的证据。事出我所料,这么多年来宇文护果然暗中结党营私,是见我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可这天下不只是我一人的天下,这皇位是皇叔替我辛苦谋来的,我偏偏见不得旁人忌惮只属于我和皇叔的东西。我策划好一切,以封赏他为噱头传宇文护进宫,请君入瓮。
那日大雪漫漫,我披着大氅站在雪地里,宇文护眼里的野心如滔天野火,是啊,如果今日封赏,他就是一品承恩公。可惜,他无福消受。我手一挥,早已埋伏在宫墙上的侍卫手里的弓箭冒着寒光齐刷刷对准了宇文护。宇文护这才明白自己中计,他眼里燃起熊熊怒火冲我大喊“你才刚登基就急着杀死自己的叔叔们,你这样骨肉相残,横行倒施,叫天下人不齿!”我一声令下,无数支箭脱离弓弦向宇文护射去,他缓缓倒在长街上。
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今便是这天要亡你。”
今日的雪下的这样大,也是我父亲南辰王的忌辰。
我想去皇叔宫里,每年父亲的忌辰皇叔都会陪在我身边,风吹雨雪,春夏秋冬,他出现在我太多的记忆里,或许皇叔早已是我离不开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让宫人禀报,独身一人打算去扣响正殿的门。可我手还未扣下,就听见里面好似有人在说话,是皇叔。
“自小是皇兄把我抚养长大,这份恩情檀自难相忘,哲儿已登基数年,幼侄登基,天下不稳,我自会护他周全,只是皇兄你一生忠心耿耿……”我再也难以听下去,头痛欲裂,虽然身上穿着厚厚的大氅,这漫天的飞雪化成的凉意却直通我心底,我死死抠住大殿的宫门这才勉力撑住。皇叔察觉到异样,打开门发现我这般不堪的模样,他惊慌的抱住我问这是怎么了,我拼命摇头,满脸的泪水让我再也不能对眼前的一幕就此忽略。
“你真的喜欢父亲吗?如果你一直没有放下他,那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只是一个孩子吗?”那么多未曾说出口的爱意,全在此刻点点滴滴都分崩离析。那场大雪,埋葬了我与皇叔这数十年的所有情意,也是这场戏落幕的预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