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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未眠-第三十六章
jojo 2020-03-29

第三十六章:绝响

 

周六早上九点,吴鸣组织的盛会按时开幕了,会场依然在医院住院大楼的顶楼,那可以容纳数百人的会议中心,而各个分会场,则设立在了每一个合作的县级医院,因此,当那场无数人暗暗期待的手术直播开幕时,上千双眼睛,凝视向那宽敞的百级手术室。

楚瑜没有上台,她留在手术室的一角,那台电脑连接着主会场一侧的屏幕,电脑的幻灯上是患者的病史介绍,术前影像图片,胃镜图片和病理图片,正循环播放着。这是一个中年女性的IIIa期胃窦癌,十分常规,十分标准,一如你我病房里最最常见的胃癌。

“你准备好了吗?”那天八点半,她换好洗手衣,在手术室门口问江桓。

他换上了短袖的洗手衣,带着口罩帽子,分辨不出脸上的神采,但仿佛精神很好,就像每日一早九点进入手术室,仿佛一台性能极佳的发动机持续稳定地运转下去似的,“准备好了。”

“多瑞吉?”她问他。

“多瑞吉,易蒙停,甲强龙。”他的眼角弯了弯,应该是笑了。

楚瑜此刻却没有了悲戚,她已全然理解了江桓,仿佛望着四月轻井泽绚烂的樱云,“我相信你。”她简短地说到。

 

“手术开始。”江桓上了台,交叉十指,挤出了自己指尖的空气,“开始时间,九点整。”

“划皮。”

洗手护士递上了手术刀。

在无影灯耀眼的白色光芒下,他执弓似的拿起手术刀,沿着腹部正中线划下了第一刀,窄窄的柳叶刀泛出锐利的光芒,一时让台上人有些目眩,并刀如水,游走在柔韧的皮肤处,孝杉站在他的对面,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去。

“肿瘤位于胃窦,大小3*4*3,可及第6组,第5组淋巴结肿大。”他探查后洗了手,用无菌手套皮暂时封住浆膜,保护了术中的无瘤。

“开始吧。”他示意楚瑜。

楚瑜点下下一张幻灯,那是整个横结肠系膜和网膜的解剖,既有矢状位,也有冠状位的层次。随着江桓手术野的移动,她幻灯上的高亮色块亦随着解剖改变而移动,仿佛是一场现场的网膜解剖带教。台下的人从未见过一场手术拆分的如此详细,竟然能与图谱这样高度结合,数百人的会场里寂静无声,只有视频那端,传来江桓的讲解。

“现在已经到达结肠中动脉根部,此处亦是幽门处系膜与结肠系膜融合的交界,这里,我将其矢状位解剖分为5个分区”

会场里许多人掏出了纸笔,正在刷刷记录着。“首先,胰腺前平面和GDA分成上、下两部分,下部是6v,上部是6a和6i,网膜右静脉将6v分为前后,网膜右动脉和幽门下动脉将上部再分为前、中、后3个部分,此处共计5个区域”

这样的立体思维非常抽象了,然而楚瑜的幻灯却从矢状位透视,清晰的标明了每一个分界。

“那么,我从下部开始,”江桓手中的长镊闪着银光,提起了覆盖于副右和共干上的黄色脂肪,电刀闪着锋芒扫过,不多时,清晰的静脉网络便展现在众人眼前。

“此处的标准,”他手上停顿了一下,展示了清晰的静脉网,楚瑜配合他,展现出幻灯上的高亮,“是清晰的显露共干,胰十二指肠上前,网膜右主干,显露这些,才能说明已经清扫干净了网膜右V的前方。”

“我们接下来进入第二个分区,6v的后方,我现在开始离断网膜右。”他拿起Ligasure,烧灼了静脉的两端,继续向下做去,不多时,粉色的胰腺前缘,已经展露在众人面前。

“6v后的分区,质量控制的标准,就在于胰腺和十二指肠的显露,那么此时,第二分区的清扫,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上区,此处的关键在于网膜右动脉。”他沿着胰腺的平面继续往前推进,随着电刀在脂肪中的跳跃,分裁,很快,充盈而有弹性的网膜右动脉出现了,沿着它,他又如水一般扫出上下的走行,把GDA,网膜右,胰十二指肠上前充分解剖了出来。

台下许多古早的医生,对于此处解剖的理解没有如此清晰,许多人还停留在网膜右V,网膜右A大把钳夹的阶段,此时看着他条分缕析的步步进去,亦是赞叹的五体投地,“这个家伙把解剖做到了极致啊!”很多人心里暗暗地想着。

“此处标准的关键,”他又一次提到了标准,“在于暴露GDA和网膜右的根部,但是一定注意,暴露胰十二指肠这一支。”

楚瑜不知黄椿是否在台下,他的脸上,是否会有绯红的色彩。

“断了网膜右A,我们便进入第4区。”他伸出手,“血管钳。”

“第四区和第五区的分界,在于幽门下血管。”他手下的长镊和电刀,沿着GDA的下游继续下去,“这只血管容易被忽略,也是幽门下区出血的常见点,其实暴露出GDA,就不必担心了,”随着话音落下,“就在这里。”他的镊子闪着锋芒,指向了幽门下血管。

“断掉这个分支,就是6i的后方,也是最后一个分区,这里我们要充分清扫幽门下血管和十二指肠之间的组织,”他手里清扫自如而连贯,“直至裸化十二指肠肠壁。”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刷刷的书写和相机的快门声。随着一个小结的终了,完整的第六组,完整的血管断端,完整的十二指肠,完整的幽门下区,清晰无误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然而此处,没有一滴出血。

尽管这只是手术的前十分之一,然而台下的观众,却无法抑制仿佛茅塞顿开后的欣喜,响起了一片整齐的掌声。

然而江桓听不见,整齐的掌声里,他对着耳麦说到,“现在我们进入幽门上区。”

 

楚瑜抬起眼,望着墙壁上的挂钟,此时已经是十点整了,因为示范加讲解,江桓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在小网膜囊打开,进入第8,第5组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疲惫,然而幽门上区依然复杂,此处的肝总,肝固有也充满着变异,她点开下一张幻灯,听着江桓以手中的血管为示例,不遗余力地分析着每一种变异的比例,血管起始的位置。她忽然觉得,这台手术之后,这一切经验,她可以写一本书,写一本给肿瘤外科读者的书。

时光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已经到了12点半,这是这台手术开始后的第三个小时了,他的电刀,沿着脾动脉和胰腺上方的间隙游离,“此处我们已经断离了胃左,”他踏实柔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由第二助手将胃翻转上去,暴露胰腺上缘的脾动脉走行。”

“脾动脉根部开始的3-4cm处有一处大的弯曲,此处隐藏在胰腺背部,这个弯曲的内侧有淋巴结,因此千万不能遗漏。”他用电刀尖指点着此处部位,一面细细地游离清扫,“这团淋巴结的后面藏着脾静脉,因此也要非常小心深度,一旦过深,就是不能控制的出血。”

会场里的人又一次举起了相机。

他沿着迂曲的脾动脉一直清扫到脾门,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胃窦癌标准D2淋巴结清扫,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唯有标准,唯有每一站,每一处,每一刀的标准。

确立了断胃的界限后,他用龙胆紫在胃体划了紫色的线,“我们按照这个分界断胃。”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会场里又一次爆发了掌声。

随着胃的离断,整场手术的高潮已经过去,接下来消化道的重建,便对众人而言显得轻松很多。然而江桓并没有松懈,他依旧将接下去的吻合,作为一种向基层普及的机会。却听他一面吻合,一面讲解着不同吻合器的原理,不同吻合器的选择,水肿的胃壁应该如何吻合,胃肠吻合口的开口应选多大为宜,毕II式是否需要留出肠肠吻合的通道, 过低位置的十二指肠残端应该如何保护。楚瑜一面放着幻灯,一面静静的听着,这是江桓十几年来的心血,这是他尽知尽思的求索,这是他涓滴生命的概括,这是他爱着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患者。

“那么,整台胃癌根治D2淋巴结清扫毕II式吻合术就到这里完成了。接下来关腹就不再为大家转播。”他结束了自己的表演。

数秒的沉寂后,会场里,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大家仿佛用鼓掌向他致敬,向他感谢,这是无懈可击的标准,整台手术,出血不超过一块小纱布,不是把解剖做到极致的人,是无法完成这一点的。

他示意巡回护士扎下耳麦,佳佳取下时,却觉得耳麦上渗满了汗水,他平静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孝杉。“我们一起吧。”

“您先去会场致谢吧。”

他摇摇头,依旧坚定的一针一线,腹膜,白线,皮下,几十针的缝合,像是几十年的路。

终于,皮缘的最后一针会师了。孝杉剪断他的线尾。“手术结束,结束时间,13点10分。”

“结束时间13:10分,时长4小时10分钟。”佳佳复诵了他的计时。

“您辛苦了!”手术室里的人们纷纷的向他点头示意。

江桓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那个音节,他眼前的帘幕合上了,他的表演,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分。

在所有人惊骇地目光里,他急速地倒下去,带着手里的持针器,落在了手术室浅蓝色的地面上。

“江主任!江医生!”麻醉医生最先反应过来,他冲上前,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臂上,仿佛害怕因为刚才急速的摔倒颅内损伤似的,“他在发烧啊!”他惊异地望着台上呆呆的孝杉,“快去推床,先把他送复苏室!”

众人涌上来,合力将他过了床,推进了麻醉复苏室。

 

江桓再一次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腹部外科的病床,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吴鸣,肿瘤科的主任,病理科的主任,还有血液科的主任,竟然全部来了。

“会场结束了吗?”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吴鸣的眼睛里蓄着泪水,他走到他的床前,却不知如何开口。

“小江,江医生,”他踌躇地说着,“你的病理报告回来了,病理科帮你找了上海的会诊,今天刚出结果。”

“还是肠T吗?”他反问到。

“你知道结果?!”吴鸣非常惊讶,“你已经知道了?”

“我去拿过临时报告,工友直接给我了。”

“所以,上海的结果,也是一样的吗?”

吴鸣痛苦的点了点头。

“那么,明天开始化疗,好吗?”他像安慰着自己的弟子,“血液科已经给出方案了,ECHOP。”

江桓却突然笑了,仿佛浸透了无奈,“院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和书本一样啊!”

血液科的主任能理解这种无奈,这么多年血液科医生,科研工作者的推动,研究了那数不清的机制,数不清的染色体,然而落到患者身上的,依然还是多年前教科书上经典的方案——CHOP。

“淋巴瘤至少还有希望,化疗了还能完全缓解,”吴鸣仍然安慰他,“你如果真是CD,我的心都要碎了。”

江桓没有作声,他只是缓缓解下病号服的前两粒扣子,露出了右侧胸壁上的多瑞吉,“院长,我累了,不用麻烦你们了。”

吴鸣七尺男儿,此时也不由泪眼潸潸,“我让小许进来,让她和你聊一聊,好吗?”

他点点头。

许欣进来时,所有人很有默契的全部离去,留给两人独处的时间。

“江桓,”她坐在他的床头,捧起了他的手,“你辛苦了啊!”

每一天,每一台,他都听着手术室里每一个人和他说同样的话,然而这一句从许欣嘴里流露出来,还是不由让他湿润了眼眶。“对不起。”他望着她的眼睛。

许欣的眸子沉如秋水,却不见往昔闪耀的光芒,两道清泪,从她的脸颊上笔直留下来,“江桓,”她的声音带着沉沉的痛苦,“我能求你一次,再陪我走一会儿吗?”

江桓明白了她的意思,然而此时的他,正在发着高烧,那是中长效的甲强龙代谢动力学结束的原因,再有一会,易蒙停的药效也要过去了,那时等待他的,就是暴风骤雨一样的黑色水泻,他的胃窦,十二指肠,空肠,回肠,应已是满目疮痍,布满了溃疡,那些溃疡如开放的血窦,涓滴流入他的结肠,直肠。再有一天,就到了多瑞吉失效的时候,那时溃疡将展开绝望的报复,如同恶魔的魔爪,让他在腹痛中痛不欲生。他疲倦了,此时的他,只想沉沉睡一个好觉,睡一个如没有经历夜班之前的完整的好觉。

“小欣,我累了。”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到。

许欣的泪水一粒一粒滚下来,她抬起袖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珠,“我明白了。”她温柔地抚摸着江桓的脸,“江桓啊,我这一生,也许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旅伴了......”

他握着她温热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地吻着,那里仿佛有生命的热量,有无穷的坚韧,“有你同行,我很幸运。”

许欣抚摸着他的脸颊,仿佛目前望着自己的孩子,“睡一会吧,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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