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不说再见
楚瑜在那周晚上的7点,依然准时回到了江城,此后每一周的周末,她都会来病房坐一坐,探望一下江桓。在清秋的时节里,她能感受到,江桓生命的气力,已经随着暑热,一点点消失了。最初的周末,他还可以下地,在走廊外陪她散一会步,再过一周,他只能在病房活动了,从病床到洗手间几步的距离,已足够让他冷汗淋漓,气喘吁吁,而在九月月底的周末,她再来探望时,江桓只能卧床了。他把床头摇起了45度,穿着深秋的毛衣外套,不胜寒冷地靠在那里,此时的他,脸上已经瘦脱了相,尽管每天仍有输血,但血色素依旧很低,他的嘴唇苍白一片,却是薄薄地抿着,仿佛仍不服输似的。
“师兄很重啊!”孝杉和她感慨道,“你这一周关注我的电话,我电话来了,你就赶快回来。”
她惊异于生命流逝的速度,却也在意料之外,清理之中,“现在Murphy的剂量很大了,是吗?”
俞飞点点头,三个人垂体丧气的坐着,互相望着面前的桌子,“但是尽管如此,每天下午还是有爆发痛,到了这个程度,疼痛是最重要的矛盾了。”
“你看血小板结果,”孝杉把化验单推给她,“今天下午刚出的。”
“1万?”她的心沉沉坠了下去,“骨髓浸润了,是吗?”
“就是这周了。”俞飞做了概括总结,“你做好准备,随时回来!”
她叹了口气,和两人点了点头。
十月第一周的周三下午,她接到了俞飞的电话。
那时楚瑜正在台上,江总的外科主任带着她开台,“主任,”在接听完巡回护士帮她拿着的电话后,她对对面的主任说到,“江桓不行了,就在今晚。”
江总的主任悚然一惊,愣了足足有10秒,“你下台吧,我让何医生代替你。”
楚瑜没有推脱,匆匆脱了手套,正要离去时,却听主任喊住了她,“楚瑜,”她转过头来,只听他说,“路上小心!”
她谢过了主任,赶上了下午6点的高铁。
医院的门口,孝杉和俞飞正在等着她,“你终于来了!师兄一直等着你!”
“他怎么样了?”她匆匆往电梯里走。
“今天下午,氧饱和度就只有90了,呼吸一掉下来,其他的器官很快也会不行的。”俞飞说到。
楚瑜的手冰凉,颤抖着无法按下电梯的纽,俞飞帮她按了楼层,“他不愿意插管,也不要药物抢救。”
“那现在?”
“文丘里面罩高流量吸氧。”
三人的沉默中,电梯门开了,她蓦然发现,每个科室都有人在病区外等待,病区门口的大厅一片洁白,仿佛是初雪已经降临了。
“来吧,”孝杉招呼她,“和我来。”
在走进病房的那扇门前,她仍颤抖的如同秋风中的树叶,只见许欣推门出来,见到她在外面,脸上有些欣喜,“他一直在等你,有话想和你说,快去吧。”
许欣的面容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憔悴,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羊毛衫,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她望着悲苦的楚瑜,像是看穿了她的灵魂,“楚医生,人生总有下一刻的相逢,不要把它当成永别,进去吧。”
她彻底释然了,推开了病房的门。
此时已是七点时分了,青山医院外的天早已黑透,黑沉的翠屏山,如无尽绵延的巨人,手挽手站在那里,窗外有一弯月亮,在白莲花一般的云影里缓缓穿行。照着永远不变的山峦流水,照着远处的湖泊沙洲,照着巨大的,白色的,青山医院。
江桓的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他粗重的呼吸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他躺在15度的床上,扣着文丘里面罩,面罩里有着薄薄的水雾,他被重重监护的线困裹在了床上,那曾经高大的人,仿佛只瘦成了薄薄一片,楚瑜去看他监护上的数值,那里的氧饱和度,只有87%。
“楚瑜,”他发现了她的身影,颤抖着伸出了手。
楚瑜几步上前,牢牢地握住了他枯瘦的手。
“楚瑜,”他面罩里的声音很含糊,很吃力,“SICU的器材,上周到了。”
只这一句,就击破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滚烫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你别哭......”,他抖着手,又一次为她拭去了眼泪,“坐近一点......”
她往前挪了挪,凑在他的唇边。却见江桓摘掉了面罩,用几乎是喘气的方式和她说到。
“SICU的关键,是重症胰腺炎。”
“重症胰腺炎的关键,在控制炎症风暴......”
他一字一句,说的非常缓慢,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控制炎症风暴的关键,在于手术干预的时机......”
“遇到该清创的时候,不要犹豫,这是我们和内科的不同......”
楚瑜留着热泪,一字一句的听着。却见江桓仿佛动了情,“楚瑜,楚医生,”他挣扎着说到,“这是我病里的一点思索,拜托了,带着我的理想,帮我走下去吧!”
监护上的蜂鸣陡然响起,氧饱和度已经跌破了80大关,她拾起面罩,替他重新戴上,“休息一会儿。”她安抚着他。
江桓吸了一会氧气,精神略略好了一点,却是用期盼的目光,凝望着楚瑜。
“江医生,”她握住他的手,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你放心,我会好好走下去的。”
江桓在面罩里平静的笑了,时钟已指向9点,夜就要深了,该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他和他的妻子了。
楚瑜站起身,却是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人,“江医生,我回去了。”她微笑着,闪动着盈盈的泪光,和他告别。
“再见。”宛如上一个秋天的夜晚,在他吐脏了她的裙子之后,她也是这般,克制的鞠躬告别。
江桓的目光凝望着她,却是有着她不曾见过的平静,他摘下面罩,用极为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
“再见。”
楚瑜没有流连,她退出了病房。对着门口的许欣鞠躬致意。在那沉沉夜色的走廊里,她一步一步,镇定又和缓的向前走去,她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悲戚,甚至没有表情。
无尽的黑色长廊,透出洁白的月光,来回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穿梭着,没有人能发现,她经历了怎样的离别。
终于,走廊到了尽头,那是空无一人,黑暗的楼梯间,世界的喧嚣褪去了,这里只有她。
楚瑜终于放松下来,汩汩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的涌出,她靠在白色的墙壁上,仰着头,从断断续续的抽噎,直至出声号啕。
寂静的楼梯口,一弯明月照着当空,仿佛有人手机音响的外放一丝一缕传来,那却是“后会无期”的曲子。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当一个人成了谜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