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Darius
我偶尔会做梦。
梦里,我还很年幼,周围是比我更年幼的孩子。我一边与黑发少女说话,一边在公园里漫步。公园里有一片茂密的青翠森林,夕阳洒落,让森林的色彩稍显暗淡。
大家会聚集在树荫下,决定由谁来当「鬼」。
我不知道「鬼」是什么,便向少女询问。她回答说,那是一种与恶魔相似的存在。
她还仔细教我「鬼」这个字怎么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稍微理解了「鬼」是什么。
鬼和恶魔很像,长着角,会吃人。
人必须躲起来,不能被鬼发现。
因为一旦被发现,一切就结束了。
在学园里,我以不同身份,迎来了第三个春天。
第一次是学生,第二次是勤务员,今年则是以理事长的身份。话虽如此,校舍因为火灾而焕然一新,地址也更换了。
去年的走廊是淡色系,如今却变成鲜艳的色彩,即便对装潢不感兴趣,也能察觉到明显的变化。我将视线从地面上移开,瞥了一眼满开得近乎压迫的樱花,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我从未觉得樱花美丽。
我理解花是用来欣赏的。在做勤务员时,我经常摆弄泥土。
不过,或许是我不喜欢红白混杂的色彩吧,每到春天,目光所及的粉色除了“花开了”这一事实外,无法带给我任何感触。
“咦,理、理事长……?”
听到带着些许困惑的声音,我回头看去,瞪大眼睛的米斯蒂娅站在那里。自一年级起,她就习惯比别人更早到学园,但今天这个的时间既不算早,也不算普通,而是不上不下的微妙时间。
“早上好。”作为理事长,与学生保持适当的距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作为勤务员的阿利,是以”态度亲昵、举止可疑、笨拙又爱多管闲事的新人”为设定来行动,因此即便与学生关系亲近些,也能用“尚未适应勤务员工作”这一理由搪塞过去。。
但是,身为理事长的达莱尔斯·菲尔金,绝不能让人察觉到他对谁有所偏袒。
我想要再补充一句。
若以理事长的身份与她接触,保持冷淡反而更安全。
去年雨季,米斯蒂娅察觉到我对她的关注,导致她陷入了危险之中。不过,现在我总觉得这份冷漠是否过头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和焦躁。这时,米斯蒂娅也回了句”早安”。沉默降临。
“距离开学典礼,还有时间不是吗?”
“呃,我今天想在校内四处看看……”
米斯蒂娅说着”我本来想看看那里分成四条的走廊”,指向背后延伸的走廊。
“刚好看到您了,就想先来打个招呼……”
“这样啊。”
如果是阿利,大概会像个笨蛋一样兴奋地大喊:”诶——!我好开心!”万一被发现下任理事长是勤务员,那可就糟了。
周遭对达莱尔斯・菲尔金的评价是寡言而冷酷之人,因此,阿利必须表现得像个坦率又愚蠢,充满孩子气的人。
话虽如此,我从未在社交界见过这种人,于是只能边想边演,思考什么样的人容易亲近,却又不会被铭记。米斯蒂娅习惯帮助他人,所以我演的是容易让人忍不住伸出援手的男人。一开始我演得太过头,给人可疑的印象,后来才慢慢调整。
米斯蒂娅并没有起疑,但当时的我,确实一直都在过度反应。
无论是作为阿利还是作为迪利亚,明明那些时光都比现在作为菲尔金的时间更短,但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身为菲尔金时,该怎么跟米斯蒂娅相处。
“这些走廊的尽头,只能通往特定的教室,算是个死路。”
我从眼前的米斯蒂娅望向分成四条的走廊。
它们分别与家政教室、美术教室、工艺教室、体育馆相连。
“后面的走廊也是死路。”
而我原本正要前往的方向,是那条走廊反方向的理事长室。
“那我就去中庭吧。”
由于新校舍必须设置中庭,又得在短时间内建造教学楼,因此并未经过充分讨论,只是为了预留未来其他设施空间,便仓促地造出了如今的中庭。
旧校舍的中庭连接着图书馆后侧,设有长椅、喷泉,以及一片小花园。而新校舍的中庭是用长椅围住喷水池的简朴设计,其他都是园艺社在打理。
实际上,在理事会上,大家都对“让学生亲手种植花卉创建学园,培养自主性”这一煞有介事的理由点头称是。
“花还没种多少。如果想赏花,去玄关旁边的庭院比较好。”
教学楼玄关旁是每个人进入学园时最先看到的地方,那里装点了庭院、雕像,以及各种没什么特殊意义的摆设,十分华丽。如果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那里比简陋的中庭更合适。我提出建议后,米斯蒂娅却歪了歪头。
“是这样吗……?那之前种下的花呢……?”
“旧校舍拆除时,应该都一起处理掉了。”
即便部分建筑仍存,学园曾遭火灾的痕迹一直留存不太好,国家对此也不会满意。
原本担心发生过事件与纵火案的土地,可能找不到买家,但”巧的是为了新校舍”,内因家表示愿意将自己持有的土地转让给学校。
旧校舍的那片广阔土地,似乎将被用于建设大型物流设施。
规划书上写着,这里将成为一个专门负责收取、分拣,并存储货物的中转站,让商铺的商品无需店员管理,直接配送到顾客手中。
此项新业务预示着未来可观的税收,同时,奈因家还附上了希望与国家事先交涉的请求,显然考虑周全。
当初,我只是因米斯蒂娅救下了内因家的小姐,才对那家族伸出援手。没想到当时米斯蒂娅救下的人类竟然开启了足以影响国家的事业。
听到内因性的现任当家已经没救,希望可以尽早世代交替的时候,我还有些焦急。也算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拆除工程,什么时候开始呢?”
“土地的交接愈快愈好,预计这周就会开始。你有东西落在那边了吗?”
“不,不是那样的……呃,我先告辞了。”
米斯蒂娅似乎陷入了思考,她心不在焉地低头道别,转身离去。
春日阳光透过窗户洒下,她的黑发宛如黑珍珠般闪烁着光辉,耀眼夺目。
如果是迪利亚,应该会默默摸摸米斯蒂娅的头吧。
那个时候,米斯蒂娅常常牵着我的手。我曾在夕阳下坚定地发誓,总有一天要换我来牵她的手。但是,米斯蒂娅现在已经不需要别人帮忙,早已能够独自行走,结交朋友,拥有自己的生活。
我已经,不再被她需要了吧。
我也转身背对米斯蒂娅,朝自己该去的地方走去。一片樱花花瓣从稍微打开的窗户随风飘落走廊。在它被踩碎之前,我伸手将它拾起,放回窗外。
身为理事长,我今年应推行的改革包括废除世袭制,以及建立一所不仅限于贵族,平民也能入学的学园。
希望有一天,连平民与贵族的界线都能一并消失。即使无法在自己这一代实现,只要能成为其中一步也好。
首先得让理事会同意,不过,我愿意永久负担新学园的警备费用与设施费用,所以预计能获得一定程度的支持。
之后只要获得国家承认,学园营运的世袭制度就能被改变。就在我思考着还需要获得另一个自己以外的公爵家的支持时,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好久不见,伊瓦莱特公爵。”
我在伊瓦莱特公爵家的大厅,向迎接我的公爵低头致意。
“不必向我低头。你对我有恩。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该随便向人低头的人。”
伊瓦莱特公爵对于废除学园营运的世袭制度一事,明确地表示支持。
今天,我特地来到伊瓦莱特公爵府邸向他表达谢意。
“不说这个了,你来看看这个院子吧。我孙女啊,亲手种下了这些花。”
透过大厅的窗户,映入眼帘的景色与两个月前为了米斯蒂娅来访时截然不同。香豌豆、蔷薇、茉莉花鲜艳地竞相绽放。
之前强调豪华感,现在却朴素,看得出反复尝试的痕迹。
或许也有人觉得以前的庭院比较好,但伊瓦莱特公爵满意地眯起眼睛。
“我也帮了忙呢。说来丢脸,我活到这把年纪,竟然从未碰过洒水壶,结果还把水浇了自己一身。”
“那还真是不得了。”
“虽然让孙女看到了自己不帅气的一面,但她对我的戒心似乎减弱了些。犯错也不坏。”
伊瓦莱特公爵向来以对任何对手都不留情面而受到畏惧。
对于无法带来税收或财富的项目,无论对方家族关系多深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抽身。凭借着对效率的极端追求,也博得了国家的深厚信赖。
据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领民挨饿,以及让代代相传的伊瓦莱特家族更加繁荣。不过,面对血脉至亲,他似乎还是有些许柔情。
“这次,承蒙您支持我的想法,深感感谢。”
“我已经看过你的书信了。而且,刚才我就说过,不要向我低头。另外,我这边也有件事,希望你能协助。”
“协助?”
他想要求菲尔金家做什么呢?我沉默地等待他的提案。短暂的沉吟后,公爵开口道:
“我想打破‘女性的幸福就是结婚’这一观念,并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
“这……”
“我知道这很难。虽然现在有‘不想要孩子就收养子来继承家业’的趋势,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我能够与妻子结婚,真的很幸福。可是,看着爱丽丝,我总觉得她未必会认为嫁给优秀的少爷是一种幸福。我虽安排过相亲,但她对结婚本身并无兴趣。”
伊瓦莱特公爵垂下视线,说了声”抱歉”,接着抬起脸来。
“看到爱丽丝的幸福条件里没有结婚,我开始烦恼,结婚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意识到在这个国家,同性婚姻尚未被认可。既然如此,我想听听当事人的声音,并推动这项变革。”
“明白了,我会协助您,与各家族沟通。”
“那就拜托你了。直到去年,我还想着要让爱丽丝成为出色的继承人,然后自己安享晚年,但如今,我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得活得久一点才行。今后也会有事要拜托你帮忙,就麻烦你了。”
伊瓦莱特公爵朝我伸出手。我意识到他想握手,于是伸手回应,公爵回握我的手,同时低喃:
“以前,我曾想,只要爱丽丝能成为出色的继承人并结婚,我就可以死而无憾。我甚至向往死亡。然而,现在我却害怕时间不够用,还想继续活下去。我真是个欲望深重的人啊。”
公爵说了声”开瓶酒吧”,将手伸向一旁的酒柜。
“不用……”
“这是我女儿和女婿留下来的红酒。尽管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他们每年生日都会买瓶红酒送我和妻子。抚养他们孩子的夫妇,一直替我保存着。”
我隐约感觉到,公爵也想与养育自己孙女的那对夫妇拉近距离。
为了米斯蒂娅,我将爱丽丝・哈茨巴尔居住的店铺也列入了监视对象。
那对夫妇的生活一如往常,不过每隔两周,便会在店铺公休日的夜晚招待公爵。
根据监视报告,二人对待公爵的态度没有问题。
面对面交谈后,我更加理解这一点。
“你也来尝尝吧。多亏有你,我才能避免误入歧途。”
他带着柔和的笑容递来酒杯,我接了过来。
我原本打算,如果公爵的意志会成为米斯蒂娅的阻碍,就让他死于马车事故或是疾病。虽然公爵家的空缺可能会引起混乱,但只要不影响米斯蒂娅,就无所谓。不过,我觉得公爵是个”好人”。幸好公爵没有做出违背米斯蒂娅意志的决定。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轻轻碰杯,将玻璃杯凑到嘴边。
我也不清楚自己酒量到底如何。
说不上美味,但比起泥水,喝起来不会让人作呕,倒也不算难喝。而且我喝过很多味道强烈的水,所以很难判断。
我的饮食生活随着岁月流逝,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残羹剩饭,到神父提供的勉强维持生存、不影响外貌的流质食物,以及在客人面前端出来,仅仅为了折磨我的食物。
在福尔特孤儿院,我第一次吃到面包、沙拉、汤、肉、鱼这些主菜,还有甜点。而在公爵家,则品尝了那些过分华丽,被称为“精致料理”,形式莫名其妙的餐点。
前任当家对食物非常讲究,对吃的东西有强烈的执着。时常会因为看厨师不顺眼就解雇对方。他囤积了大量陈年葡萄酒,纵然一生也无法饮尽,也依旧沉醉其中。
正是这样的人,在河中投下了剧毒。
那种毒,可以说让伊瓦莱特公爵的家人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身上流着仇人的血,却不够浓;我杀了仇人,却又显得无情。如果前任当家是个正常人,伊瓦利塔公爵就算要花上一段时间,或许也还能和家人一起生活,而我应该也不会遇见米斯蒂娅。
“味道如何?”
“很美味。”
我撒了谎。什么味道,我早就尝不出来了。为了让我痛苦喘息、呜咽哭泣而准备的餐点,让我丧失了味觉。公爵没有察觉我的谎言。在这世上,能识破我谎言的,只有一个人。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谢谢你。”
他向我道谢,我回答”没什么”。米斯蒂娅说过,善举会让人感到温暖,感谢会让人感到开心。
米斯蒂娅教会我怎么分辨感情,但我只是在知识上有所了解,真正能触动我内心的,只有米斯蒂娅。
即便感情不完整,我仍能为米斯蒂娅的幸福而活。
只要米斯蒂娅觉得幸福就好。
我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在不被公爵察觉谎言的情况下,和他谈论着未来。
幸运的是,世袭制度的废除、新学园的计划,以及伊瓦莱特公爵的提议,一切都在顺利地推进着。
就在春天尾声,国家给出正面回应,改革正式开始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
“米斯蒂娅,差点被袭击?”
在菲尔金家的书房里,我愕然地呆立在原地。
关于米斯蒂娅的动向,我吩咐过使者要逐一报告。
为了在紧急时刻能够保护她。自纵火事件发生后,我便不再让使者调查,而是命令他们在宅邸外始终保持监视。
“虽然事先防范住了,但这次的对手,不是像以往那样能在私下处理掉的对象。”
秘书的话,让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坏的可能性。
除了掌权者以外,还有另一种菲尔金公爵家无法随意解决的对象——米斯蒂娅经常接触的对象。
如果这样的人突然消失,米斯蒂娅一定会觉得异常,并对此感到在意。我沉默良久,开口道。
“是谁?”
“是诺塔家的少爷。他试图在学园内掳走她,被混进警备的使者阻止了。因此,她还不知道少爷企图对她行凶。”
听到这个回答,我闭上眼睛。那是曾与她有过婚约的对象。
现在要杀他,难度很高。
我早已预见这种情况的发生,却仍然抱着希望它永远不会来的侥幸。可如今,最糟糕的事态,终究还是发生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感到头痛,但还是等待秘书开口。秘书直视我的双眼,开口说道:
“这件事似乎被海姆家的少爷目击了。当时,他好像正与怀兹家的少爷发生口角,结果恰好撞见了。由于那是四条走廊并列之处,即使使者介入,三人的碰面也难以避免。”
我回想起在开学典礼上我和米斯蒂娅交谈的那条走廊。一想到是在那里发生的事,冷汗就顺着脊背滑落。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秘书继续不疾不徐地说着那些我不愿听到的言语。
“这件事……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为了保护她……”
——我最害怕的事态。
如果她选择成为某个人的伴侣,我会在暗地里竭尽所能,让她顺利与那人白头偕老。
但她谁都不选。
在她尚未做出选择之际,总有人会失去耐心,想要用强硬的手段得到她。她就这样被推向不知如何是好的死胡同。
我只希望,不要发展到那个地步。
“连锁反应……大概多久会……”
我从未向他人询问过可能性。尤其米斯蒂娅的事,她绝对理应获得幸福,他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项。然而秘书一边将视线落在手上的报告文件,一边淡淡地告诉我。
“在夏天到来之前,必然会。”
平静的声音,回荡在书房之中。
不知是灯光熄灭了,还是在交谈间被掐灭了。
心脏剧烈跳动,全身仿佛脉动一般,一种奇妙的晕眩感冲昏了我的头脑。
“照这样下去,米斯蒂娅・阿伦,怕是难以撑过这个夏天。”
啊啊,果然,这个世界上,神明并不存在。
如果真的存在,那一定是个极其狡猾又坏心眼的神明。
“能够拯救她的人,就只剩下您了,家主大人。”
秘书的宣告,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的意识。
像是要逃避般,我将视线移向窗外。
不知不觉间,雷声大作,仿佛米斯蒂娅遇袭那天晚上,宣告春天的结束。
落花洒落成雨,仿佛忘了停歇一般,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
只要她能幸福,那就足够了。
不与我结为连理也没关系。跟其他人结婚也没关系。
我这个存在,能够真心地祝福米斯蒂娅的幸福。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距离米斯蒂娅差点遇袭,已经过去半个月。
我将她叫到自己的宅邸。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掳走,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穿着一身漆黑礼服出现在我面前的她,根本无法料到——今天之后,她将再无法回到自己的家。
“对了,这个,希望合您的口味……”
她小心翼翼地递来一个纯白的盒子。淡淡的甜香飘散而出。
“是覆盆子塔,还有巧克力柠檬口味的磅蛋糕。”
“谢谢。”
我道谢后收下盒子,她轻轻地摇摇头。
红色的眼眸中摇曳着困惑。
毕竟是突然被我叫来,自然会疑惑。
在前往菲尔金家的马车中,她一定不断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怀疑着自己吧。
那些思考与回忆,全都毫无意义。
“今天,我想请你陪我玩一个游戏。”
要掳走米斯蒂娅很简单。
将她邀入宅邸,然后,不让她离开就行了。
公爵家与伯爵家的家世差距,是我唯一的、也一直握在手中的王牌。凭借这个,我能支开她身边绝对保护她的佣人。
正因如此,我才害怕自己会这么做。
我有种走在无底的深渊边缘,只要踏错一步便会彻底坠落的感觉。
“游戏吗?要玩国际象棋,还是纸牌呢?”
——回想起来,我们的胜负,一直是五五开呢。
是啊,米斯蒂娅怀念似地笑了。
现在,米斯蒂娅背对着门,我则是背对着窗。虽然这是只要我稍微被怀疑,她就能立刻逃跑的位置,但岁月与至今的联系,侵蚀了米斯蒂娅本该有的不安。
“捉迷藏如何?”
“咦咦……”
米斯蒂娅瞪大眼睛,只是不断地游移视线。
我们能天真地享受捉迷藏的年纪,早就过去了。
“因为没有道具。没有棋盘,也没有纸牌,这座宅邸里什么都没有。”
我这么一说,米斯蒂娅烦恼了片刻。她会怎么想,我很清楚。她会想到这座宅邸中缺乏娱乐,然后怜悯我。接着,如果这能拯救我的心的话——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来玩捉迷藏吧。”
她若无其事地主动跳进蚁狮的巢穴。
“那么,你就随意找个地方藏起来吧。这座宅邸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数到十后,我就去找你。”
我按照以前玩过的规则,催促米斯蒂娅去躲起来。在孤儿院的时候,每次捉迷藏,都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到一直不见踪影的她。今天也会一样。
米斯蒂娅一定很快就会被找到。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做些准备,所以不会马上找到。
“那、那我先去藏了。”
米斯蒂娅转身背对我,为了躲藏而离开房间。
我闭上眼睛,数到十。然后,变成鬼。
米斯蒂娅的藏身之处,大致上只有两个。
储物间里那个大箱子后面,以及桌子底下。
孤儿院的孩子们会爬到树上,或是躲进高处的柜架里,但米斯蒂娅绝对不会躲在需要体力或运动神经的地方。
而且以她的个性,也不太可能会去开别人家的衣柜或储物柜,所以,她一定会在离开捉迷藏的起点后,在踌躇中放缓脚步,最后在某个房间的阴影处躲起来。
而那间房间,刚好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正好会让她放松警惕,觉得”躲在这里就不会伤到家具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预测米斯蒂娅的行动并不困难。如果这个预测只是没有实体的妄想,那倒还好。
但是,米斯蒂娅绝对在那里。
我沿着无数次走过的菲尔金家走廊加快脚步,朝她藏身的地方走去。
我专注地朝那一个方向前进,同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对米斯蒂娅做出”坏事”。
那是我在福尔特孤儿院住了一阵子后的事。
一些贵族子弟有时会被安排来福尔特孤儿院做志愿活动,我也是在那天第一次见到年纪跟米斯蒂娅差不多的千金和少爷。
“有超级漂亮的女孩诶!你叫什么名字?”
最先用开朗的声音向我搭话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少爷。在进入福尔特孤儿院之前,我过着最糟糕的生活,也早已习惯每晚听见那些客人评价我的外貌。我并不特别惊讶,正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时,有人纠正了我的性别。
“那家伙是男的哦。”
“咦,这样啊……真厉害。”
一开始的”超级”和第二次的”真厉害”,其中的含义截然不同。(*分别是「すごく」和「すごい」,读音相近)在得知我是男性后,少爷们迅速对我失去兴趣,退潮般地散去。这次换成了千金们包围我,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慰问丑陋至极。
我清楚地知道,真心想与孤儿交流的人很少。那天在场的人,要么是想靠近米斯蒂娅,借此攀上阿伦家族的少爷,要么是对慰问不感兴趣,但为了面子不得不来一趟的的千金小姐。
尽管这些都是我的主观臆测,但之后再也没有组织过有其他人士参与的慰问活动,所以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场慰问毕竟是阿伦家主办的,所以我只能尽力应付那些千金小姐的客套话,避免米斯蒂娅的风评变差。
我尽可能保持微笑,带领千金们参观孤儿院,向她们介绍庭院里种植的蔬菜。慰问活动计划持续整个雨季,总共进行四次。大约从第二次见面开始,前来的贵族少爷减少了一半,反而是千金的数量增加了。
我从孤儿院的人和千金们那边听到的,感觉上参加者好像因为我的外表在增加。甚至连阿伦伯爵都听说了这件事,还担忧地说这对我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对我来说,情况恰恰相反。毕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就代表没有人会去注意米斯蒂娅了。
我无意识地开始把米斯蒂娅待在我身边视为理所当然。慰问时有人介入米斯蒂娅和我之间,会让我很不快。
不过大家围着我时,米斯蒂娅可以像往常一样和孤儿们一起玩耍,我觉得这样正好。
“迪利亚君啊,来我们家吧!我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呢。迪利亚君这么漂亮,就来当我的弟弟吧!”
一位头发卷卷的,看起来很华丽的千金小姐,抓起我的手,这么说道。我记得那是慰问的第三次,吃完午餐后发生的事。当时,米斯蒂娅正在远处被一群年纪很小的孩子们围攻,玩着扮狼游戏。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谁的家人,但如果成为贵族,就能为自己和米斯蒂娅的未来铺路,于是我没有表示拒绝,而是故意”咦”了一声,装出惊讶的样子。
“弟弟?”
“不想当弟弟的话,当哥哥也可以哦。迪利亚君几岁了呢?比我大?还是小?”
“比你大。”
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从懂事开始,我身边就没有大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不过,从我懂事以来就感受到的冬天刺骨寒意,以及夏天朦胧的闷热感来判断,我感觉周围对我年龄的推测,和我至今感受到的寒冷次数并不吻合。
“迪利亚君这么帅,继续当孤儿太可惜了。而且,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吧?既然如此,不如来我家生活。别再当平民啦。”
少女肯定把我当成了一只被抛弃后受到保护,无处可去的狗之类的。
被抛弃的可怜小狗。外表却很漂亮。因为外表漂亮而觉得可怜,想要帮助它,因为外表漂亮而想要据为己有。
少女的眼神诉说着一切。
“阿伦小姐!请把迪利亚君让给我吧!”
少女爽朗地对米斯蒂娅说道。
我有点烦恼。离开福尔特孤儿院让我抗拒,但只要成为贵族,我就能展望和米斯蒂娅一起的未来……
然而,与少女的热情相反,米斯蒂娅的态度冷淡至极。
“他不是物品。他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在那之前,我所认识的米斯蒂娅,只有强大、温柔、且愚蠢的那一面。
在教会中四处闲逛,像滚落般突然出现的米斯蒂娅;即使自身陷入危险,也要救我的米斯蒂娅;不嘲笑我对世事的无知,而是耐心教导我的米斯蒂娅。
无论哪一种米斯蒂娅,我都喜欢。
然而,在看到米斯蒂娅因我而露出沉静的怒火时,我感到一阵阴暗的兴奋。
米斯蒂娅虽然会叮咛或责备我,但从不会生气。而现在,这样的米斯蒂娅,竟然为了我而愤怒。甚至不惜对贵族千金发脾气。
我高兴得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在那之前,我都只是觉得自己喜欢她,感激她。但在那个瞬间,我确实觉得米斯蒂娅惹人怜爱。
那是一种永远不会消散的、混沌的情感诞生的时刻。
而让这种混沌真正变得不可逆的,是第四次慰问时。
或许因为是最后一次,一些人想着仅仅参加这一天,轻松地博取好评。参加慰问的人数,比前三次加起来还多。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不只大人,米斯蒂娅也加入负责孤儿院的引导工作,我则在旁边辅佐她。
不过来慰问的人数实在太多,总会有那么几次,我和米斯蒂娅不得不分开。
年幼的孩子闯了祸,需要有人去处理,或者是被千金们围住……
在这样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位和米斯蒂娅聊了很久的少爷。
“这是我第一次来慰问,没想到这么辛苦呢。阿伦小姐真了不起。”
他这样说着,温和的眼神注视着米斯蒂娅。
之前也有许多少爷试图与米斯蒂娅搭话。由于她的冷淡态度,以及完全没有任何回应好意的意思,那些人很快就会放弃,转而去接近别的千金。
但是,那位少爷,那个明显平凡、在贵族中毫不起眼的男人,却坦然接受了米斯蒂娅淡漠的态度,毫不退缩地继续与她交谈。
我很不爽。
在孤儿院里,也有对米斯蒂娅过于亲昵的人。
喜欢缝纫又不排斥打扮成女人的托马斯,就是这类人的代表。
米斯蒂娅对托马斯的态度总是很无奈,与其说把他当成男人看待,不如说更像家人或朋友。
若是在米斯蒂娅平静的怒火之前,我或许会对此不以为意。
可自从经历了那位千金的事件后,我竟然对米斯蒂娅产生了凶暴的冲动。
——那个时候米斯蒂娅为我生气了。却没有说我属于她,而是说那是我该自己决定的事。
换言之,在米斯蒂娅的心中,我并非最特别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选择了别的千金,她也只会静静地目送我离开。
我不要。
如果能成为米斯蒂娅的所有物,我会很高兴。从那天被救起的那一刻起,我应该就已经属于她了才对。
即使是在教会地下遭受的那些事,如果换成米斯蒂娅来做,我甚至都能觉得幸福。在我心中,米斯蒂娅的存在就是如此特别、如此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米斯蒂娅应该要对我抱持更强烈的情感才对。
那天,我完全没把那个男人放在眼里,只是专注地望着米斯蒂娅与他的交谈,清楚地听见他向她提出了茶会的邀约,然后那一天就结束了。
为了茶会的约定,那个少爷明明不是慰问会却来到福尔特孤儿院的日子,我自告奋勇担任侍者。
茶会的会场,是福尔特孤儿院的庭院。
贵族公子为了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的”很荣幸能与您一同喝茶”之类的客套话,米斯蒂娅听得有些茫然。
就在孤儿院的职员端着新煮的热水准备添茶时,其中一人被桌角绊倒了。
那人最近刚配了眼镜,视野变得清晰,反而一时无法适应,最近经常撞到人。
我事先说”这样更方便欣赏风景”,刻意调窄了茶会桌与餐车之间的距离。
职员的身体倾斜,盛着滚烫热水的壶向米斯蒂娅倾倒过去。不过,就算不闪躲,那水也绝不会泼到她身上。
除非,有人挡在她和水壶之间,试图保护她——那个人的背部就会被热水烫伤。
我早已将那位公子的座椅贴近桌子。他无法立刻站起身来,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我,能够保护米斯蒂娅。
我完美地获得了自己期望的结果。
“我很高兴能保护米斯蒂娅。”
我微笑着对拼命为我处理烫伤的米斯蒂娅这么说。说起来,我背上本来就有教会烙下的烙印。
被覆盖掉反而更好,米斯蒂娅却哭丧着脸,拼命往我的后背泼水。
如果将来,我因这道伤疤而遭遇不幸,那么米斯蒂娅的心里就会永远有我。
就算无法结婚,只要我露出不幸的表情,米斯蒂娅的心就会转向我。
哪怕,那不是出于爱情。
米斯蒂娅坚强又过意不去地在我背上涂药,那可爱的模样实在让我爱得不得了。
希望她能更多地、更多地注视我。
就在我难以抑制住这股阴暗冲动的时候,菲尔金家的使者到来,我不得不与米斯蒂娅分开。
米斯蒂娅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终于体认到自己的愚蠢。
讽刺的是,我也是因为菲尔金才明白,只要米斯蒂娅能幸福就够了。
我杀死了自己体内的野兽,一心只希望米斯蒂娅能够幸福。我曾如此希望。然而……
“为什么,事情总是无法如愿?”
只要她能独自获得幸福,我就能忍耐。如果她选择了我以外的人,我只要在一旁默默守护她,就能感到满足。
我想起自己正在跟米斯蒂娅玩捉迷藏,这才回过神来。
我折回刚才经过的路,前往米斯蒂娅应该躲藏的房间,推开沉重的门。
厚重且不透光的深红窗帘下缘,可以看见小巧纤细的脚尖。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窗帘下那微微鼓起的身影。
正好是与米斯蒂娅相同的身高。纤细的身体,就在那里。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帘,抓住遮蔽外头光线的窗帘,将其拉开。米斯蒂娅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眯起眼睛,露出笑意。
“从以前开始,我就赢不过迪利亚呢。这次,该轮到我来当鬼了。”
“……”
“迪利亚?”
米斯蒂娅试图探寻我沉默的真意。绯红的眼眸注视着我,抓着窗帘的手渐渐收紧。
“是你,找到了我。”
米斯蒂娅的眼睛倏地睁大。与此同时,我将藏在怀里的手帕按在她的嘴上。原本充满意志的双眼瞬间染上迷离,她的身体如雪崩般倒进我怀里。
“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
不需要原谅我。
看着米斯蒂娅缓缓闭上的双眼,我横抱起她纤细的身体,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天下午,在抓住米斯蒂娅之后,我前往了阿伦的宅邸。要暂时监禁米斯蒂娅,阿伦伯爵和夫人的协助至关重要。
我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告知他们,他们的女儿正面临多么危险的处境,然后提出了要求。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手头的证据足够充分。而且,我也没想过要拆散米斯蒂娅和她的父母。
我告诉他们,只有现在这个危险性高的时期要他们分开生活,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后,尽管住所可能有所变动,但她依然可以回归原本的生活。我还承诺,只要条件允许,她可以继续与她的女性友人们见面,并允许阿伦家的佣人陪伴她,担任她临时住处的侍从。伯爵和夫人虽然对我的身份感到惊讶,但还是向我寻求了帮助。
不可思议的是,阿伦家的佣人完全没有反抗。
起初,佣人们因米斯蒂娅的安危而陷入混乱,但在听完我的解释后,他们竟然马上开始收拾行李,商议如何分批搬迁,以避免引起周围人的怀疑。最后决定以菲尔金的佣人逐渐替换的形式悄然完成搬迁。
就这样,当天晚上阿伦家的厨师和米斯蒂娅的专属侍女就搬进了菲尔金的宅邸。我将米斯蒂娅的日常照料托付给了她的专属侍女。
我并不打算让米斯蒂娅永远住在我的宅邸。虽说是公爵府,但居所有可能被得知的地方都很危险。最稳妥的做法是带她出国。然而,如果草率行事,只求速战速决,反倒容易被人抓住破绽,趁虚而入。
米斯蒂娅熟睡后,我将她送往菲尔金家秘密私有的边境别墅,将她安置在其中的一间房间里。
在那之后过了五天,我一直没有去见她。
“明明只要告诉她阿伦家被罪犯盯上了就够了,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容易让她恐惧的手段呢?”
今天,我来见孤儿院院长,决定福尔特孤儿院的未来去向。
“大小姐的状况现在如何?”
连这样简单的问题,我都无法作答。
这五天来,我为了不让周遭的人察觉到动静,暗中策动阿伦家的人伪装米斯蒂娅的缺席,推进暗中解决当事人的计划,同时还在争取伊瓦莱特公爵的助力,推动世袭制度的废除,根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借口充分地说不完,但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米斯蒂娅。
米斯蒂娅的专属侍女向我报告,米斯蒂娅未表现出明显的惊慌,只是一直处于困惑之中。
该怎么向米斯蒂娅解释将她围起来的事呢?这是最令人头疼的部分。如果告诉她阿伦家正遭罪犯觊觎,因此国家命令对其实施保护,她只会担忧自己所牵涉之人,注意力会转向外界,试图向外界寻求解答。
基于同样的理由,就算我告诉她,阿伦家正受到国家的怀疑,所以要帮助她逃亡到国外,她的关注点也会落在家人身上。又是一样的结果。
所以,最简单直接的做法,就是让她以为我疯了,囚禁了她。我拜托佣人们向她暗示,她的专属侍女、厨师和其他佣人们都是人质,如果她试图逃离,她的父母就会有危险。
不过,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为了拯救米斯蒂娅才扮演这个角色,还是说,这只是满足私欲的借口?
我现在有太多正当理由可以监禁米斯蒂娅了。
“她好像,很困惑。”
我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巴斯耸了耸肩。
“若是准备好一场浪漫的求婚,早就能轻松解决问题了吧?只要捧着玫瑰花束,单膝跪地,向她告白——‘我爱你,请把手给我吧。’何必要故意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将自己逼入绝境呢?”
我早就放弃求婚的权利了。不过,当我以捉迷藏为由抓住米斯蒂娅时,心中确实涌起了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感。
“您和大小姐都喜欢苦难吗?总是选择艰辛的道路……菲尔金也是,随便毁灭一下然后私奔不就好了吗?”
“巴斯……你不在乎上一代的事吗?”
“我可跟您的秘书不一样。我只会侍奉能让我有所收获,或者值得我尊敬的人。对于注定沉没的船,我可没兴趣忠诚到底。”
统领福尔特孤儿院的院长,以宛如吟唱般的语调揶揄着过去的主人。那个人总是遇不到好部下。我的秘书曾无声地守护着自己的大小姐到最后,最终踏上复仇之路。虽然他现在说要见证成为复仇共犯的我死去,但说到底,他真正效忠的,一直只有那位大小姐。想到这点,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继承了那份血统。
“况且,我现在过得很充实。年轻时的我梦想破灭,靠诓骗女性来赚取财富。用骗来的钱,大肆享乐,贪恋美色、美食与美酒。但现在我发现,比起沉溺于那种浮华的世界,像如今这般培养、守护未来的可能性,更让我感到安稳、满足。”
巴斯别有深意地扬起嘴角。
先代为了抹消我的痕迹,将院长的位子推给这个男人,看来这个位子意外地还不错。
“米斯蒂娅小姐的困惑,一定不是来源于自己身处的状况,而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这么做吧?啊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她的样子。‘迪利亚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她会烦恼再烦恼,最后说不定真的能找到真相——”
“巴斯。”
我出声制止,“您没有权利责备我。”他却笑得悠然自得。
“您和米斯蒂娅小姐之间已经发生太多攸关性命的苦难了。人们将这种状况称为不幸,但可悲的是,就连监禁这种重罪,只要是由你所给予,大小姐恐怕都不会介意吧?她一定会接受的。毕竟她的认知已经扭曲了。您也是。”
说着,巴斯用手指在自己脸上沿着眼角到脸颊划出一条弧线。
“您只需去见她。如果我的想象没错,她一定会这么问您:‘发生什么事了?迪利亚,你究竟想为我做什么?’”
巴斯模仿了米斯蒂娅的语气。遣词造句虽然相似,但没有人能取代米斯蒂娅。他那过于刻意的表演让我不禁感到几分烦躁。
“您要是以为只有自己才理解米斯蒂娅小姐,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巴斯的语气中带着责备。
“至少比你了解得多。”
我微弱的抵抗对眼前的演员似乎起不了作用。他轻笑着敷衍过去,目光仍然紧紧盯着我。
“有些事情正因为太过了解,反而看不见。”
曾经只为监视福尔特孤儿院而存在的演员,像个教育者般笑着送我离开。
在教会的地下时,我的眼睛时常被人盯上,耳朵也险些被人当作收藏品。
但不可思议的是,鼻子从未遭到毒手,我的嗅觉虽然迟钝,但勉强还存在。
由于无法感知所有的味道,红茶比白开水好喝这种谎言更容易说出口,而咖啡会让我想起在教会喝过的泥水,所以我在勤务员室放了红茶罐。
况且,米斯蒂娅比起咖啡,更喜欢红茶。
甚至,在我作为阿利度过的时光里,还一度用自己喜欢红茶为借口,努力地找理由让米斯蒂娅造访勤务员室。
从孤儿院回来后,我告知秘书和车夫要变更明天的行程,决定先去一趟城里再前往边境。
明天是国定假日,原先的预定是要出席理事恳亲会,但心头些许的不安与罪恶感,使我改变了目的地。
“我们到了。”
听到车夫的声音,我立刻走下马车。
虽然气势十足,但我难以迈出下一步。我缓缓调整呼吸,穿过新绿盎然的庭院,向米斯蒂娅的住所走去。
庭院无法与阿伦家的庭院相比。考虑到要避人耳目,这里没有经过整顿,还保持着森林般的原始样貌。
越过遮挡视线的树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既不华丽也不亲切的四方形砖砌建筑。
从空中俯瞰,此处的四面八方都被墙壁遮蔽,只露出中心的庭院。这里是菲尔金家世代相传的别墅。
只有菲尔金家的直系亲属,以及亲近的随从才能进入这个地方。
名义上归属于他人,周围禁止一般人进入,连此地的领主都不知晓这栋建筑的存在。
它用于密谈或接收来自国家的内部传令,被视为最隐秘且最纯净的居所。米斯蒂娅却被强行囚禁在这里
米斯蒂娅会用什么表情面对我呢?就算她本性不喜社交,但这样如罪人般的待遇,也会对她的精神造成负担。
即使让阿伦家的佣人陪伴左右,即使尽可能将这里布置得像阿伦的宅邸,终究也不过是赝品罢了。
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门,进入宅邸。今天刚从阿伦家过来这间宅邸当门卫的人,用冰冷的视线看向我。
“迪利亚,原来你还活着啊。”
“你还是老样子呢,托马斯。”
“一个平民,倒是爬得挺高的。”
出言挖苦我的人,是出身孤儿院的托马斯。他厌恶地瞪着我,毫不掩饰地表示:”你还是一样让人不爽。”
“托马斯,你本来也是贵族出身吧?只是隐瞒了而已。”
托马斯确实是贵族出身。在继承菲尔金家并送走上一任当家后,我调查了阿伦宅邸内所有佣人的背景。
除了普通的村姑之外,还有出身自异国骑士世家的人、担任过书记官的人、冒充贵族的骗子,甚至是怪物,可谓是问题不断的一群人。
在这群人中,托马斯因被家族冷落,最终流落至阿伦家。尽管其亲属本性丑陋,但他本人相对无害。
“这跟出身无关。在孤儿院的时候,你就一直受到特别待遇,好不容易以为你走了,结果又来了个专属侍女。现在连你也回来,真的是糟透了。你看看你,现在长大了,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冷淡的公爵,一点也不可爱哦。记得有点自觉啊?”
在孤儿院的时候,托马斯经常逼问米斯蒂娅”我和迪利亚!谁更可爱?”每次米斯蒂娅都皱起眉头,苦恼地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倒希望她能回答”两边都不可爱”。
“托马斯,你还是这个样子。”
“我当然还是那么可爱哦。”
“我不是那个意思。”
“嘛,反正也轮不到你觉得我可爱,被你称赞可爱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托马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嘟囔着“真是受不了”。
如果米斯蒂娅对我抱持憎恨或厌恶,托马斯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想要取我性命。
既然他心情这么差,就表示米斯蒂娅如报告所说真的只是感到困惑吧。而且,就像巴斯说的……
“你要是被她讨厌就好了。你到底哪里好了?像你这么扭曲的人,我都见不到第二个。”
“我也这么认为。”
“呜哇,这就是所谓的赢家的从容吗?你的头发怎么不全部变成毛球算了。”
我摇头回应他那充满恶意的语气,否认自己没有这个意思。托马斯又补了一句:”你已经够惹人厌了。”
“你会觉得‘要是自己被讨厌就好了’,不就说明你自信自己现在是被喜欢的吗?装作不知情,实际上是在炫耀吧?总有一天早上起床,你会发现自己被剃成了光头哦。”
“那肯定是你干的。”
不过,托马斯的这番话让我猛然惊觉。如果我认为自己背叛了米斯蒂娅的信任,做了让她变得厌恶我的事,那就意味着,我认定了她对我的好感。
回想起来,自己在烫伤的那段期间,一直都在试探米斯蒂娅的心意。
“你把她抓住,却又放着不管。明明可以彻底扮演坏人,以难得的好条件监禁她的。要是你继续这样反常,佣人里面迟早也会出现怪人。”
“怪人?”
我问道,托马斯理所当然地指着我说:”我们这些人啊——”
“其实都不想让米斯蒂娅去学园,或者随意外出。但我们不想被她讨厌,所以就放任她自由行动。你现在把她关起来,当了恶人,还把佣人们当成人质,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毕竟,比起想跟米斯蒂娅结婚,我们只是想跟她在一起而已。但你要是丢下她不管,迟早会有人觉得‘只有我才能让米斯蒂娅幸福!’”
托马斯用严厉的语气斥责我:”懂了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才明白阿伦的佣人们为什么会对我如此配合。
他们原本就打算把米斯蒂娅囚禁起来。
只是基于对米斯蒂娅的忠诚心与情义,才没有采取凶恶的手段。
“感谢你的忠告。”
“这不是忠告,是警告。”
“……确实如此。我会铭记在心。”
我与托马斯错身而过,走向通往米斯蒂娅所在房间的楼梯。
“你要好好地一辈子抓住她哦。对佣人们来说,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不然的话,我们也有别的办法。”
从背后传来的话语,同时带有激励与威胁两种相反的意味。我轻轻举起手,无声地回应后,离开了那里。
别墅最初的设计,是为了防止建筑被第三者发现,其外观与废墟无异,内部装潢也因其用途而未投入太多资金。
不过,米斯蒂娅居住的房间、洗手间和浴室,倒是精心整修了。
鉴于米斯蒂娅的监禁生活大概会持续一年,我准备了一定程度的娱乐用具,不过精神管理方面还是得靠阿伦家的佣人。有窗户的走廊不能让她使用,在这一年,米斯蒂娅所能知道的外部世界,就只有被四面墙壁围住的中庭。
而且,如果这一年内无法解决问题,就必须延长米斯蒂娅被囚禁的时间。
若是为米斯蒂娅着想,或许我该埋头于工作,而不是像这样来与她见面。我立刻思考起避免跟米斯蒂娅见面的方法,同时望向前方。
漆黑的门扉是以铁打造而成。
讽刺的是,它和教会地下所使用的门是同一型号。
我取出钥匙开门,另一扇门出现。为了保险起见,我特地做了两道门,其设计完全不考虑便利性,每次推开都需要花费相当的力气。
身着黑色礼服的米斯蒂娅就坐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她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带着忧郁的神情转头看向我。
“迪利亚。”
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我擅自感到一阵安心。感觉就像确认了自己是谁。
我无法克制地感到焦躁,想要紧紧拥抱她,想要她对我露出笑容。心跳加速,胸口燥热,我默不作声地走近米斯蒂娅,她一脸严肃地开口了。
“我是要被关进牢里了吗?而迪利亚,打算帮我逃狱吗?”
不该是这样吧。
米斯蒂娅没有问我打算做什么,而是带着坚定的前提向我发问,她的语气已经完全做好步入牢狱的觉悟,没有一丝迷惘。
明明思绪已经迷失方向。
“完全不是那样。”
“可是,很奇怪啊。你提议玩捉迷藏,又始终一脸悲伤地看着我,不管怎么想,迪利亚的行动都像是在隐藏真正的目的,想要保护某个人。虽然手段是重罪……”
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在这五天里,米斯蒂娅即使被关在封闭的空间里,也没有抛弃我。不过,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盯上了。
既然如此,我就用一辈子隐瞒下去。因为会盯上米斯蒂娅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放弃。
“还是说,我的父亲或母亲出了什么问题?例如受骗上当,参与了某些非法勾当……”
“不是那样。”
“那为什么——”
“我想知道……我的感情。”
我不能告诉米斯蒂娅她被盯上了。但她却能看穿我的心思。那么,为了让她接受,我只能传达这份心意。
“我可以祝福你的幸福。但与此同时,我也想过要让你遭遇这种事。把你关起来,不让任何人夺走你,仅有我能独占你,我一直一直都想这么做。”
“这……”
米斯蒂娅哑口无言。我抱着慎重起见的心情,触碰她白皙的手臂。
“我希望你能不再痛苦,不再经历愤怒和悲伤,能一直笑着生活。但同时,我又希望你能将忧虑、愤怒等情绪投向我。我想救你,也爱着因我所苦的你。我想用自己这扭曲的本性将你束缚一生,直至死亡。”
我明白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即使如此,美丽又温柔的米斯蒂娅为了我生气,流露出负面情绪的样子,仍让我感到无比满足。
明明想让她幸福,但看到哪儿也去不了了的米斯蒂娅,我感到安心。
明明不希望她跟我这种人走向幸福,但只要待在她身边,我就由衷欢喜。
“一年。我希望你能在这里生活一年。否则,我会疯的。”
米斯蒂娅没有回应。
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她会怎么想?在等待答案的片刻,我听见了她静静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在学园里有朋友,而且姑且也算是学生会的协助人员,这方面就麻烦你帮我转达一声了。”
“可以吗?”
“可以的。之前你消失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相信你,而是选择了逃避,还觉得自己对你毫无价值。最后甚至忘了你。我要弥补这份过错。所以——”
“所以?”
“请和我成为家人——成为夫妇吧。”
米斯蒂娅以交易般的态度,将自己的人生卖给我。当我怀疑她究竟意欲何为时,她认真地眯起眼睛。
“我不想看到你做出莫名的牺牲。你总是想要牺牲自己。这五天来,你不见人影的期间,我一直担心你是不是想寻死。我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阻止总是以我的幸福为优先的你,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
米斯蒂娅握紧自己的手。然后,触碰我的手腕。
“你总是想要帮助我的家人与朋友,实际上也真的帮了他们。但你明明是我的朋友,也是如同我家人般的存在。却表现得像是自己不属于那个范畴,置身事外。为了阻止你,我认为有必要重新为你的范畴命名。只是,你是公爵家的人,又身兼学园理事长……比起我这种人,还有更棒的人选在。我曾是这么想的。”
——但是。米斯蒂娅以凛然的声音继续说道。
“听了你阴暗的想法,我决定了。我必须跟你结婚,否则无法获得幸福。”
这番告白就像诅咒一样。她主动向我递出这份束缚一生的契约。
“这样,真的好吗?”
“嗯。在开学典礼时与迪利亚交谈后,我就有些模糊地意识到,或许迪利亚喜欢我。”
“啊?”
我无法相信米斯蒂娅所说的话,忍不住反问。她向来对别人的好意很迟钝。我曾在学园无数次目睹有人向她告白,她却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
“为什么?是什么契机?”
“那是旧校舍图书室的花。”
米斯蒂娅说着,指向可以看见中庭的窗户。那里盛开着大丽花与蔷薇。(*大丽花的日文是ダリア→达利亚。在米斯蒂娅·阿伦十三岁# 春 R的扳机中也提到了大丽花)
大丽花和蔷薇在我的眼中绽放。米斯蒂娅直直地盯着我,就像看穿我真实身份的那天一样。她红色的瞳孔满是温柔,即使不说,我也知道这些花的来历。
“是你干的吗?”
“是的。被留在旧校舍,应该会很寂寞吧。”
米斯蒂娅透过窗,白皙的手指沿着红蔷薇花瓣滑动。”刺被拔掉了。”她补充道,然后又看向我。
“我在旧校舍图书室后面看到花,又听说学姐有去过园艺社……虽然内因学姐没有参加社团,但考虑到学姐那一代之前的人都必须加入委员会,社团应该也有类似的规定……再加上你身为勤务员,总是独自一人工作,看起来不像在向谁学习怎么种花,而是本来就知道怎么种……”
“真是精辟的推理。”
“几乎都是靠直觉啦。不过幸好猜中了,这样我就不是擅自摘取别人种的花的偷花贼了。”
听到米斯蒂娅说自己是偷花贼,我差点笑出来。
真正的窃贼,此刻就在她面前。
明明她本来有机会和他们其中一人过上幸福的生活,那个机会却被我亲手夺走了。
“真的可以吗?”
“真的。我会对这个选择负起责任。”
夕阳早已西沉,窗外已被夜色吞没,漆黑一片。
“你愿意接受我吗?”
哪怕我是个杀人犯。
我差点脱口而出。可是,我不想让米斯蒂娅背负那样重的责任与觉悟。
“结婚并不是单纯的和睦相处,也不是只有心灵上的连结。你真的,能够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捧起米斯蒂娅的脸颊,俯身靠近,在嘴唇即将相触的距离停下,米斯蒂娅没有别开视线,而是直直回望着我。
“我明白。”
柔软的唇瓣重叠在一起。纤细的手绕到我的背后,紧贴到甚至让我产生连心跳声都重叠在一起的错觉。
“我也打算——负起这片背上的责任。”
她轻柔的手隔着布料,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与烙印。
我抚上米斯蒂娅的发丝,环抱她的手加重力道。
“你疯了。”
“刚刚才说喜欢我痛苦模样的你,现在却说这种话?”
“是啊,你疯了。但——我很高兴。我爱你。绝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和我一起堕入地狱吧。”
我要让她成为属于我的米斯蒂娅,最后和我一起堕入地狱。
在那里,我会倾注足以令她沉溺的爱意,令她因幸福而疯魔。
“谢谢你。”
为了我而发狂。
我加深了这个吻。米斯蒂娅有些困惑,却也拼命地回应我,我为了不让她逃走,牢牢地、毫不放松地拥紧了她。
似乎有宿命论、命运论之说。
据说,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神事预先决定好的,无论如何都无法凭借人力动摇。
人的死亡与杀戮,皆已被决定,所有的影响,神亦尽知。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明,那么米斯蒂娅救下我、我萌生想要守护米斯蒂娅的情感、米斯蒂娅因被深爱而走投无路的一切,这些事情也皆是在最初就已被注定。
那么,如今的局面,也不过是命运吧。
接受米斯蒂娅的告白后,我悄然离开囚禁她的房间。
下次再见,或许要一个月之后。真正能与她一起生活,恐怕还得等上一年。
米斯蒂娅现在这个状态,想必不会幸福吧。
不过,我——在沉静地思考过后,回望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您跟米斯蒂娅小姐谈过了吗?”
冰冷的声音让我转过头,专属侍女背对着灯光站在那里。实际面对面一看,确实能察觉到她跟我的容貌有几分相似。虽说米斯蒂娅在年幼时期承受了精神上的创伤,但会把她错认为我也是无可厚非。
“谈过了。”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无意透露内容?”
“她提出了成婚的请求。等一切都处理完毕后,我会照办。”
我做好了她会杀过来的觉悟,这么告诉专属侍女,她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只是淡淡道。
“若米斯蒂娅小姐踏上不幸的道路,哪怕只是我稍微这么认为,我都会带她从您面前消失。我会带米斯蒂娅小姐前往您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希望您能明白。”
“我早有觉悟。反而惊讶于仆人们至今仍在观望我的行事呢。”
“那么,最后我只说一句。”
我的血亲之妹伸手指向那扇铁门,如此说道。
“我们不会顺从您的期望,而只会优先米斯蒂娅小姐的意志。”
仿佛已言尽于此,专属侍女推开铁门,步入其中。
沉重的声响在走廊上回荡,铁门再度紧紧关上。
再一年。在这一年之内,我会将一切了结。
然后,我要让米斯蒂娅坠入我所给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