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秋天沉醉在了红枫画卷和桂花陈酿中,又或者是夏天蛮横得燃毁了前来的驿道,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漫长。
高一五班的众人刚刚顶着烈日,撑过了最后一次军姿,此刻正藏在一小片绿茵下喝水休息。秦衍拧开水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进已被高温烘得温热的矿泉水,没法降温,但能解渴,润湿干枯的喉咙。季木抽动了一下鼻子,操场上充斥着纷乱复杂的气味——塑胶跑道和塑料草皮的气味,纷扬的尘土的气味,汗水蒸发混合的气味。季木忽然扭过头,看向秦衍问:“你在喝咖啡?”他嗅到了咖啡的醇香。“嗯。”秦衍的语气毫无起伏。“喝浓度高的饮料更容易渴。”“我知道。”秦衍似乎有些不耐烦,说完便放下随手杯走开了。
休息结束,训练继续。为了军训最后的闭幕式,整个高一的学生都被集中在操场上,进行着队形排练。操场不小,但为了列出的字型更加紧凑,教官要求学生们互相仅靠,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比一拳匀出些许。常年参加篮球比赛的季木对于这种超过心理安全距离的站位到时不反感,他四顾张望,发现大家似乎都多少有点不快,不过是对于彼此仅靠后汗液交织的气味。他看向自己右侧的秦衍,却发现秦衍的状态有点反常。
“你没事吧,中暑了?”季木问。秦衍摇摇头:”没事。”季木打量着秦衍,不像没事的样子——他的背脊绷得很直,手臂上爆出的青筋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大拇指被食指紧紧地压在手心,即使他的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他的动作让他看起来特别不自然,整个人都紧绷着,像草原上独自觅食的羚羊,充满警惕,随时准备逃离。
空气燥热,盈溢着学生们的烦躁,闷得压抑,旗杆上的旗帜怏怏地塌着,水似乎是这闷热夏天的唯一生机。大口灌水,嗓子被杯水车薪式地浸湿,没了凉意的水没法降温,没法清醒大脑,反带来饱腹的错觉难受和难以言说的别扭。
阵型训练持续着,教官,老师,主任,多方的杂乱指挥使得训练混乱无序,效率极低。耐心在这个烦躁的夏天消失得格外的快,学生们在枯燥的循环中慢慢躁动起来。季木再次看向秦衍,脸色忽变——秦衍依旧是那身体紧绷的状态,但先前还尚且正常的脸色此刻已白了好几个度,而且他的排汗量增加到了惊人的程度。汗液从秦衍的发际留下,滑落脸庞,最后沿着下颚线汇聚一起,滴落。他额头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一起,搭在前额上,浑身被汗水浸得湿透,仿佛正在脱水一般。湿透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显得秦衍狼狈,脆弱,无助。
季木向教官汇报了秦衍的情况,教官看着秦衍惨白的面庞没有多疑,唤来校医将秦衍带到医务室去了。季木看着和校医一同离去的秦衍,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跟上去。
然而,接下来一整天的训练,秦衍都缺席了,季木询问老师,老师说秦衍请了病假。
……
秦衍在前往医务室后,在校医的叮嘱下服用了降暑药和治疗低血糖的药物。接着,秦衍拒绝了校医卧床休息的建议,推辞道自己胃病发作,父母在医院工作,向老师请了假,离开了学校。
秦衍出校门后,却没往医院的方向走,反倒是站在路边打了个电话。
“喂,珩哥。”
“怎么了,小衍,最近状态还算平稳吧。”
“嗯……”秦衍顿了顿,说:“现在有时间吗?”
“怎么了?”同样的词汇再次出现,但对方的语气却忽地急促紧张了些。
“没事,没什么大问题,做个辅导疏解一下就行。”秦衍的话语似乎像置身事外一般,仿佛正在讨论的事和自己毫无关系。
“行,好吧……你过来吧。”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
……
“咔擦”季木打开门走进出租房,换上拖鞋,顺手关上了门。“你回来了啊。”刚走过玄关的季木愣了一下,看着站在冰箱门前的秦衍,反常的呆滞着,似乎一时间还没适应和别人合租的感觉。
“哦,”季木不自然的停顿,“嗯。”他正准备进卧室,秦衍出言:“你吃了吗?我点了外卖,要一起吃吗?”季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放下书包,坐在餐桌上,很是拘谨。一顿饭,两人间毫无交流,不断重复的夹菜,扒饭,仿佛一部新手导演拍摄的低成本哑剧,黑白的画面,机械的动作和尴尬的气氛。
吃完饭,季木回了卧室。秦衍手里拿着刚加完冰的黑咖啡,喝了口——感觉季木和在学校里有点反差,刚刚他的举动,有点……呆。
秦衍敲了敲季木紧闭的房门,出声询问:“我去夜跑了,你去吗?”房间里的人估计思考了一会,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声:“嗯。”季木没让秦衍等多久,只是换了件衣服——回来时穿的军绿色迷彩服被换成了黑色的运动套装,手腕上戴着荧光色手环,整个人隐约流露出冷漠薄情的感觉,与先前回家时的呆大相径庭。
二人跑步的地方是附近市民之家的公共田径场。在体能反面,从小参加训练,做了两年篮球校队队长的季木不出意料地强过秦衍许多。起初,秦衍还能跟上季木的速度,空气仿佛轻纱,在他奔跑时轻拂脸颊,扫过四肢的肌肤,带来一种畅快。慢慢的,随着圈数的逐渐递增,秦衍的体力不断减少,好像每跑一圈,双腿便会被拷上一圈烙铁,渐渐沉重起来。一圈400米的标准跑道,在跑到第8圈时,秦衍的体力近乎透支,迈起双腿似乎成了如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般艰难的事,周遭的空气不再是柔纱,而是层层交叠后构成的坚韧亚麻网,带着令人不适的粗糙感,阻碍着秦衍的前进。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揣着粗气。
一旁的季木见状也停了下来,但脚下的步伐却没停息,不住地进行着原地踏步。好一会儿,秦衍看他不停地踏步不前进,不由得出声:“你继续——呼,呼——我等会就赶上你。”季木没动,准确来说,位置没动。他说:“歇好了没,接着跑。”这在别人听来不近人情的话,此刻于秦衍却很是受用。。
即使最后被囚禁了,被日夜无休止地惩罚,但普罗米修斯终究是偷到了火种。
跑完步,两人拿着冷饮,站在十字路口边,彼此间沉默地驻足。“我特别喜欢这种夜色下灯火阑珊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秦衍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
秦衍没看着他,似是失神地盯着十字路口,行车在他的眼瞳里转瞬划过。“全是斑驳的模糊色块。人潮,车流,除了无意的喧嚣,尘土和废气,留不下任何痕迹,”秦衍忽然扭头看向季木,眼睛里的迷茫消失得毫无踪迹,露出一个很是明媚的笑容,“不像人生吗?”
季木看着眼前的人,笑得无比灿烂,但说的话却充满厌世丧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欸,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秦衍抬手戳了戳季木,半开玩笑似的说,他似乎并不在意季木的回答,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前半分钟的那一幕仿佛被从电影胶片中剪去了,后面的剧情衔接上,总有一种违和感。
“为什么?”季木没顾上那似有似无的突兀,再次发出疑问。
“就刚刚吃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你和我原本想的不太一样,你有点……呆,有点傻。你不觉得吗?”
季木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是反问秦衍:“你呢?为什么总喝黑咖啡?”
“诶诶,问别人问题之前,难道不应该先回答别人的问题吗”秦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冰美式,调侃道。
季木低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过了会,他抬起头,没直视秦衍,别过脸道:“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从小我爸妈就不怎么管我,除了一个偶尔来打扫的阿姨,我一般都是一个人住,多少有点孤单感。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时间久了,最初的孤独变成了享受……”季木突然停下,转身将手里的冷饮纸杯扔进垃圾桶,背对着秦衍,挡住自己的表情,又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话语。
他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避开秦衍的视线,倚靠在马路旁的栏杆上,注视着对面的公交车站牌,接着说“一个人独享整个空间,会觉得回到家就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土,可以不用思考利弊,不用考虑社交,可以像个小孩一样,不设防备。现在和你合租,多少有点不适应,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可能显得有点呆。”季木话音落下,扭头看向秦衍,但眼神却带着些飘忽,有种不自然的躲闪。
秦衍笑了笑,接过话茬,举了举手里的咖啡,说:“怎么说呢,黑咖啡于我,不只是简单的饮品,他是一种象征物。”“象征物?”季木忽然打断,似乎很不解这个名词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嗯。我患有,焦虑症。在有些情况下会产生应激反应,情绪失控。”秦衍停顿了一下,打量着季木的反应,看着季木毫无变化的表情,他笑了笑,眼神像伏击角马的捕食者般微眯。他很快管理好表情,继续说:“有一种精神治疗手段叫做‘象征物行为疗法’,是通过做某种象征性的行为,利用大脑的条件反射,减轻精神上的压力,脱离焦虑。象征物可以是一种物件,或者一套动作,但对当时人必须具有意义。而黑咖啡,便是我的象征物。”
秦衍笑着说完这番话,却没带上一丝消沉,反倒是笑容隐约显得有些玩味。季木似乎没注意到那暗藏在笑容里的深意,对于秦衍的病症既没有惊恐,也没有突然表示关心,只是问道:“所以,黑咖啡对于你有着特殊的意义?”秦衍用沉默拒绝了这个问题,扔掉咖啡杯,转身自顾自地往回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间保持着礼貌但生疏的安全距离。他们默契地没有深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语发问,哪怕都觉得彼此举动话语都有些不自然,像是掩饰着什么,但都没有戳破,只是沉默地消化。
在等待一个人行道红灯时,秦衍看着一辆辆路过的汽车,回想起下午听到的嘱咐:“小衍,我还是得提醒你,你现在的状况,最好不要和别人建立太过亲密的关系,太过紧密的纽带。”
亲密么?敞开心扉?秦衍在季木看不到的角度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是交换“秘密”,拉近距离,交友手段罢了。他回头看了看落在身后专注于街边店铺的季木,又扭过头。绿灯亮了。季木,也不过是路过,最多也只会是停留的时间长一些。
身后的季木在秦衍扭过头后,将视线重新放到秦衍身上,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什么。
两人回到出租房,站在门前,季木突然伸出手,说:“那,重新认识一下,以后多多包容。”秦衍握住季木的手,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嗯,今后多多关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