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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
什木枝 2020-06-23

1.

贵公子好宴饮游乐。

熟悉公子的人都知道,无论他去到哪里,身边总也带着一团白绒绒的小东西。

那小东西无手无脚,只一双眼睛还时时隐藏在绒毛之中,要不是偶尔会滚动一下身形,说它是公子随身带着的暖手枕也是有人会信的。

每每公子有了新酿,或是有客人携好酒拜谒,他都会多斟出一小碟,让那小东西先尝一尝。

那小东西不胜酒力,喝了一点便会蜷成一团滚来滚去,而用不了一时半刻就又会挤出一对小眼睛,挣扎着想要辨明方向似的向酒碟挪去。

每到这时,那公子便会一脸宠溺的把碟子推到它面前:

“茕茕、茕茕,在这里。”

 

茕茕是公子给这奇怪的小东西取的名字。

取自古诗中的一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作孤独无依之意。

有人说,这小东西是某次公子外出游乐时捡来的,因当时正值严冬,小东西在一丛干枯的灌木里冻得瑟瑟发抖,公子看了不忍,便命人裹在了毛毯里拾回府中。

也有人说,这小东西是某位贵客送给公子的束发礼。那贵客云游四方,在西方极乐之境用重金请来神物,赠与公子作贴身护佑。

众说纷纭,不能一一。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公子对这小东西是极其宠爱的。他曾请了全城最好的匠人,在府中造了一顶纯金大缸,镶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宝石翡翠玛瑙雕刻出纹样。人们都以为这大缸必是祭祖纳贡用的礼器,可谁知在大缸成型的那天,公子只是笑着命身边仆从将窖藏的美酒都尽数取出灌进缸里,让婢女们摘了当季的鲜花浮在表面,最后再请人从府库里拾了那从西域得了的袖珍小船来。小船长约一掌有余,通体水晶打造,上面用精细的雕工镂空了数以百种人们见所未见的异国花卉,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华。

巴掌大的小船上铺着花纹富丽的织锦绸缎,茕茕就坐在那上面。初时它还露出些许胆怯的样子,缩成紧紧的一团扯着缎子的一角畏缩不前。直到娇俏的女从在缸中舀起一勺满载了花瓣的酒液,顺着小兽的头顶缓缓的喂过去。感受到酒水凉意的茕茕抖了抖毛茸茸的身体,探出一对粉嫩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用藏在绒毛里的小舌头悄悄舔舐了几下自己的身体,然后仿佛忽然尝到了这琼浆玉液的好处,小小的身体一怔,继而圆滚滚的扭动起来。它舔干了自己的绒毛,又挪动到小船的边缘,探下身体去饮池中的酒水。不消一时半刻便像醉倒了一般摊成一片,鼓着小肚子把自己晾在了甲板上,迎着阳光好不惬意。

公子就在一旁看着,一边笑一边拿了小盏自斟自酌,饮到高兴的时候便敲击着大杠上的翡翠珠玉唱起歌来:

“琼浆玉酿池中醉,清风只影枉徘徊,晓来自此风尘去,绿云胭脂绕妆台。”

茕茕听着曲子,像感到了什么似的将自己从上到下翻了个身子滚作立体的一团。旁边有明眼的小丫鬟抱了琴,和着歌声开始拨弄琴弦,午后的悠扬婉转就在这一片弦歌中有了醉意,让人没来由的想要沉沉睡去。

日子像流水一样温软和煦的流淌,大概茕茕也晓得贵公子对它的好,平日里也对公子格外的亲昵。没事的时候,它就滚作一团卧在公子膝头,任凭公子用手指梳理它的绒毛。开心的时候它也会把自己卷成卷,缠住试图梳理它毛发的手指,三角形的小舌头触到皮肤,传来蚕丝一样的凉意。

有时候公子急事出门,没有将它带在身边,它便滚到公子日常落座的小几上,像一方镇纸一动不动的将自己定住,待得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才小心翼翼的从绒毛里挤出米粒大的眼睛,打招呼似的扭动起并不存在的腰肢。有时候因为扭得太过起劲,竟沿着矮桌的边缘滚到了地上。初时公子还会惊慌失措的把它从地上捧起来,一边温柔的安抚一边查看它的状况,甚至斟上一碟小酒作为抚慰。可渐渐这样的次数多了,公子也发觉这小东西大概是故意要取巧讨怜,便不再紧张,反倒是又好气又好笑的用食指戳那平摊在地上的一坨白毛。那一坨白毛这才兀自恢复了浑圆形态,却还是左右摆了摆,一副受了委屈不甘心的模样。

在公子看来,茕茕总归是乖巧可爱的,甚至有时还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用处。

比如说夏季,炎热烦闷的时候公子喜欢倚在院子绿荫下的大石上乘凉。由于石头下凿了一条玉带似的小溪,石头也就自带几分解暑的凉。公子背靠大石,茕茕就卧在他脑后。一边枕着小家伙蓬松柔软的身体,一边有清爽的水汽顺着背心浸入四肢百骸。无论是读书还是小憩都让人倍感舒适。有时候公子在不经意间睡着了,待一觉醒来,发现茕茕已经被压得瘪了下去,原本蓬松的毛发都耷拉着紧贴在背上,不由得一阵心疼惭愧。

又或者隆冬时节,公子时常抱了茕茕在手上。这小家伙在夏日里总是懒懒散散的铺作一滩,到了寒冷的季节却意外的有了精气神,在公子手上左盼右顾没有一刻休息。然而兴奋归兴奋,茕茕并不会像其他小动物那样拨开主人的手径自逃走,只是绕着公子交叠的双手从一边缠到另一边,像一股来回流动的小小暖流。有这么一小撮暖意在掌间流动,厚厚的绒皮摩擦着手背手心,公子也乐得省去那略显沉甸甸的手炉。

如此四时流转,公子身边的舞姬小厮换了一茬又一茬,茕茕却始终形影不离。也难怪会有来往的宾客打趣说:“见了茕茕,便知公子在何处了。”

 

 

2.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公子的弱冠之年。

此时的茕茕已经有一尺来长。 

究竟是如何长到这么长的,连公子也说不清。只是日复一日过去,在看似毫无变化的一天天里,茕茕已经再不能随意的被藏在袖中,握在掌心了。

一身白色的绒毛变得有些硬邦邦的。它们直挺挺的指向天空,远远看去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本就不喜活动的茕茕此时更加安静了,它几乎很少挪动,常常十天半个月的卧在窗前一动不动,连公子叫它也不应。曾经粉嫩的一对小眼珠子依旧隐藏在毛发之中,只是已经成了深红色。要不是偶尔露出来上下打量一圈,也很难叫人分辨这究竟还是不是一只活物。

人们说茕茕作为牲畜,已经老了,是将要寿终正寝的了。

 

就在同一年,公子生了一场大病。

起先只当是寻常的风寒,找先生开了方子依言服下,以为用不了几日就自会好去。然而却不想这一病就是数月,头疼脑热的症状非但没有缓解,身体反而愈发沉重起来。府中上下寻遍了名医也还是无济于事。待到约莫半年的时候,公子已经连走下卧榻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消瘦得厉害。

一连数月既没有举办酒席也没有四处游乐,公子抱病的事在城中传开了。

曾经受了公子恩惠的人们纷纷拜访,往来的宾客里也不乏有人引荐了些能人异士。他们观公子的面色,询问病情症状,研究府邸风水陈设,纷纷纭纭却无一能解这怪病。唯有其中一位异人,见了公子后坚持称这是妖邪入体,公子已经半边身子堕了魔道。只可惜自己虽然能够体察诸般因果,却仍是修行有限,不足以降服魔物,非要引荐一位有通天之能的高人来除妖。

公子本不信这些,若在平时只会当是无稽之谈笑笑。然而此时病入膏肓,也就顾不了这许多,只命人从府中拿了重金谢过。

不日异士便再次前来,身边还跟了个老者。

老者看上去倒也极为普通,青灰色的葛巾随意束在脑后,一身绨袍还染着些尘土之色,腰间别着一个细细长长的袋子,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一踏进公子房中,老者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先是不动声色的将屋内陈设逐次打量一番,而后径直走到了公子面前:

“公子房中妖气甚重,老朽施法时,还需要向公子讨几件寻常物什相助。”

此时公子半靠在卧榻上,正半眯缝着眼睛。他本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此时看到眼前人才勉强坐了起来。

“先生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得知府中有酿酒的习惯,老者便要人拿来一壶自酿的酒和一只香炉。

他将酒均匀的洒在地面,又留了一些盛在大碗之中,然后随身掏出一支剩下不足五寸长的香柱点燃插在了炉中。香柱冒出袅袅烟气,说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合了酒的味道让人不禁有些昏昏沉沉。他转身对公子道:

“无论发生什么,公子都只管房中静坐,闭目养神即可。切切不要出手干涉。”

“那一切便劳烦先生。”

其实公子乐得闭目养神才好,自生病以来,他每日都觉得乏力困倦。此时又有熏香在侧,要不是一度勉力支撑,他恨不得早就闭目睡去。

但当他真正闭上眼睛,却又觉得周遭都在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蚊蝇在耳边逡巡缭绕,那群蚊蝇带起一阵旋风,在四下里发出有如风吹落叶的莎莎声,好似整个房间都已经千疮百孔。继而这旋风又都聚拢在一处,汇成凌厉的一股向某个方向掷去。

伴随着剧烈的震颤,房间的一侧传来一声动物的惨叫。

公子蓦的睁开眼睛。

在房间的另一侧,湿漉漉的符纸几乎已经糊满了整个窗户,一个庞然大物被符纸团团黏住,正紧紧的贴在窗棂上,而老者手持一枚巨大的长针,正向那庞然大物刺去。

“先生在干什么?且快住手!”

然而老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他足下发力,一个起跃之间就把手中的长针掷了出去。

他原以为此一击必中,却不料在脱手的瞬间手臂一滞,长针的轨迹就偏了些许毫厘,堪堪摩擦着庞然大物的皮毛破窗而去。

他回过头,看到原本应该静坐在床上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踉跄着来到他身后,有些虚弱的扯着他衣襟。刚才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拨开了手臂,此刻那枚长针应该已经直入怪物的眼底了。

原本连走下床榻都需要别人搀扶,也不知这公子是忽然哪里来的力气。 

“不要伤它。” 公子仍旧虚弱的说道,“茕茕虽然和寻常家畜有些不同,但与我相伴多年,绝不是害人的魔物。”

“公子是被这妖兽蒙蔽了,它现在蓄睛养目,待大事一成,公子性命休矣!”

老者言毕,复又念念有词起来,放在房间正中的酒盆里蒸腾起雾气,袅袅然托着一连串长约寸余的符纸在虚空中升起,这些符纸和钉在窗上的那些一样,都被酒水浸得湿漉漉的,随着老者的一连串叨念紧紧的聚合在一处,首尾相接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几乎是在同时,裹在茕茕身上的符纸也像是收到了召唤一般收束得越来越紧,像要拧干一件衣服似的向着两个不同方向碾压着,茕茕在这极端的力量下发出仿佛要窒息的呜咽。

公子和茕茕相处几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它接连发出声音。如果说初时的那声惨叫声如婴孩落地,那么现在的呜咽更像是濒死的乞怜。

公子心下一酸,他看着在空中盘旋的长锁有如毒蛇吐信向茕茕扑去,再也忍不住横身挡在了它跟前。

“先生手下留情!”

老者没料到公子竟会做出如此举动,他本将气息凝在一处,打算以此作最后一击取了妖物性命。因此全部意念都寄寓在了符锁之中,力道之大纵有千钧亦不可挡。此时公子横身一栏,眼见就要伤及发肤,他不得已将气息回撤,这生硬的一收不仅将原有的咒术打乱,连他自己也被来不及消弭的惯力带得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老者气得怒叱:“为了一个魔物,你竟连命也不要了么!”

其实公子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无法看着茕茕就这样在他眼前死去,而情急之下做出的种种选择,已经仿佛本能一般了。

此时他听得身后窗棂一阵剧烈的颤动,随着摧枯拉朽的一声巨响,雕花木框已经被拉扯断裂,一个巨物的影子在顷刻间飞出窗去。

公子转身,透过窗框断裂形成的大洞向外望去,已然是庞然大物的茕茕掠过花园小径,纵身跃到了不远处的墙垣上,方才便是它趁着老者收回法术的当口挣脱了一身符咒,顺着长针破窗留下的裂痕撞破窗棂窜了出去。

茕茕似乎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茕茕了,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四肢已经从它圆滚滚的肚皮下面翻转出来,它的身体一侧被方才的长针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右侧前肢。松针一般的毛发好像被风打散的蒲公英,随着剧烈的奔跑跳跃在它身后缓缓落下。

“茕茕……”公子不可置信的唤道。

被这呼唤声羁绊,庞然大物闻声回转,它毛发稀疏,皮肤仿佛被重新拉伸延展过,四肢直挺挺的立在墙垣上,倒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像一只野兽了。长针留下的伤口蜿蜒到脚趾,此时显得格外醒目。

公子想唤它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他们四目相对,茕茕一双晶亮的眼睛映着玛瑙般的血红色,隔空望过来让人感到寒冷而陌生。

“此物名为枉象,”耳边响起老者的声音,“由虚空幻化,依附人心念而生。初时懵懂无形,待到成熟便会以人精气为食。被依附之人往往不足一年半载便会形销骨立,衰败而死。此时枉象得了那人一身气血,便能够幻化为各种形貌。大多数时候,由于曾天长日久与宿主在一处,它们往往会拟作主人的样貌生活下去。”

公子还惊讶于茕茕形貌的变化,他遥遥望着那站在丈余开外的野兽,然而那野兽却只是驻足片刻,便翻墙而去了。

“公子妇人之仁,如今万事休矣!”

老者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古时也有人专饲这怪物的,却是为了取目而食。这怪物虽然以人为依凭,食人精气,却是将灵气菁华都蓄养在了一双眼睛里。宿主若是能在它成熟之时剜下它的眼睛服下,则气运寿数时日剧增。曾有深谙道法的人以此为捷径,豢养枉象采食眼睛来增长修为,但此法终非正道,多为人所不齿。何况枉象敛人精气,成熟之时往往也是主人最为羸弱之时,能够顺利取下眼睛也绝非容易事。

公子你看它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也该明白的,我今日携锁魂钉来也是为此。只是如今怪物已逃之夭夭,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老者言罢看了看窗外,刚刚那根长针还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它在茕茕的身上留下一道擦痕后破窗而出,却依然去势不减,硬生生的入地三分。

公子也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去,道:“不过现在,它总归也是走了。”

“枉象从初生到成熟,只认一人为主。它现在虽然走了,但宿主有一息气尚在,它就难保不再回来,你若与它再多待些时日,可就真的性命难保了。”老者叹息一声,理了理因施术而凌乱了的长袍,“我在府中已留下符纸,料它再不敢擅自靠近,只是从今往后,要难为公子不要再踏出宅邸了。”

                  言罢,老者向公子躬身一揖,和引荐他来的异士一同告辞而去。

 

 

3.

公子守着老者的忠告一直蛰居府中,半载稍纵即逝。腊月将过,正月刹那间就要在眼前了。

 

正是新旧交接,一年最为热烈的时节。看着窗外的梅花开得浓烈,公子实在是耐不住整日待在家中。这半年来他的身体日渐好转,已经可以在府中走动自如了。至于那日老人的忠告,他并非忘记,只是想若真的生死有期,又岂是人力可左右的,更何况一辈子闭门不出,也和个活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祭祀庆典在岁末的傍晚拉开帷幕。是日大雪,天地间浑然一片白色。然而这却并不妨碍人们沉浸在一片欢喜的气氛里。巡游的花灯早已在每个街口准备停当,舞着玉龙的人们排列成行,用灯笼扎束起的小山在城中央格外耀眼。流水从灯山的间隙中潺潺流下,分成几股汇入了环城的河水中。琵琶和洞箫的声音从河中心传来,城中最美的伶人站在雕花楼船的最高层演奏着乐曲。她们一个个乌丝云鬓,裙裾飞扬,在雪花掩映下缥缈得有如仙人下凡。

城中的茶铺酒肆也更甚以往的灯火通明,宾客的笑闹声源源不绝的传来。而更多的人们拥挤到了街上,手中拿着采自摊贩处的新鲜小吃糕点,等待入夜十分的烟火降临。

公子也在这人群中,经过与世隔绝的半载静养,他和家仆们走在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对一切都感到格外的兴奋与激动,流连于艺人绝妙的表演和摊贩间诱人的食物香气,他甚至连本应残留在身体里的一点虚弱也感觉不到了。眼前是鱼龙穿行光华满目,家仆们买了热腾腾的荷叶糯米糕送到手边,他一边吃着一边不禁感叹这难得一见的辉煌光景。

城中的除夕祭典年年举办,这也并非是他第一次参加。但也许是闷了许久未见生人的缘故,这次的庆典仿佛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盛大,灯山将两旁的建筑物照得通亮,花车如游鱼顺着街巷浩荡的行驶,人们摩肩接踵的拥挤作一堆,或逐着灯火嬉闹穿行,面颊映着斑斓的光影,让人恍惚得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雪越下越大,却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反而将这夜晚裹挟得更多了几分魅惑。

覆着新雪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等到将近午夜,熙熙攘攘的人群已将气氛推至高潮。

是焰火的时候了。

从灯山顶端绽放的焰火窜向高空,在夜空中绽放出巨大的花盘,复又四散成星星点点的耀目光斑,如银河坠入深潭消失在夜幕的尽头。它们此起彼伏的聚拢又绽放洒落,将本就通明的夜晚妆点得更加如梦似幻。

公子抬头仰望,一片星火映入眼底,耳边有细若蚊蝇的感叹传来。

“人间的焰火真是美呢……”

他侧过脸去,看到身侧不远处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孩子正微微仰着头。女孩子约莫十四五岁的身形,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麻衣裳,脑后挽着松松的髻,一只白色的绢布花苞斜插在发间。这样寡淡的打扮,在一众仙姿妖冶的盛装女子中间,倒是显得有些落寞了。

白麻衣裳虽然干净整洁,但到底是粗糙的,上面也不见任何装饰。大概是哪户人家的粗使丫头,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吧。兀自这样想着,公子正待转回头去,却见那女孩子也正扭过头来望着他。

她面上挂着的是一副青衣面具,在白得近乎惨淡的底色上,细长的柳叶眉一直延伸到鬓角里,朱砂画出的唇紧紧抿在一处,有一种说不出的严正肃穆。这和她娇小的身形极不相称,无来由的传递出些许诙谐来。

 “小店酿了新酒,公子要不要来尝尝?”女孩子偏了偏头,用她细细的声音问道。

她站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虽然面具遮挡了她的眼睛,但他却能感到她正在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胸中的揣测都仿佛在一瞬间透明了。他看着这个在人群中有点格格不入的女孩子,被烟花点燃的兴奋人潮在她身边围成了半圆,而她却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他心头一紧,忽然觉得有什么无法拒绝,一个“好”字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早先吃过了点心,这会儿确实也有些渴了。这花火盛宴才刚刚开始,若寻个酒肆慢慢坐下来欣赏,倒也是美事。

他随着女孩子穿出人群,一前一后隔着约莫两步的距离。女孩子脚步轻灵,带着他轻巧的避开拥挤在烟花下的众人。七拐八拐之下,竟是来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

那是在一条民巷的后侧。穿过狭窄的门廊,视野竟在一瞬间开阔了起来。

与其说是院子,不如称为一片开阔的小林子更为得当。无数的梅花连枝盛放,此刻雪压花枝,树梢上挂着的灯笼无声摇曳。他随她走去,踩在光影斑驳的地面上,觉得整个身体也都变轻了。

谁能想到,就在这喧闹的城中央,隔着不足两条巷子的距离,竟还有这样别致开阔的地方。不远处鼎沸的人声像是退了潮的波浪,层层叠叠着变得极为遥远,女孩子领着他在花树间穿行,一直来到院落尽头。一栋双层的小楼上悬着白色的经幡,歪歪扭扭的绣了一个酒字。

      木质的楼梯搭在小楼外侧,他们拾阶而上,在二层延伸出的露台上落座。这里随意的摆放了几个方正的小酒桌,却是一个客人也无。

      公子低头望去,四下里一片梅花伏雪,白茫茫的堆叠着宛如载了晚霞的云端。小楼地势较高,从这最上眺去,目之所及是远处环城的河流上一只只载浮载沉的雕梁画栋,绚烂无匹的烟花在不远处盛放,当火树银花的碎屑溢满整个夜幕又转瞬急下,四溅的星火仿佛离他更近了。

      比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仰望那有限的一方天空,此情此景倒是来得举世无双,巧妙得很了。

      就在公子走神的片刻,女孩子已经从里间携了酒出来,她将一个不大的酒坛放到桌上,到得席间又摆出两个斗笠小盏,清澈的酒水瞬间将小盏充满,映着月光散发出浅浅的粉红色。

      “器具粗简,还请公子担待。”

      女孩子说着,垂着眼将其中一盏推到了他面前。

      此时她已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和修长的脖颈。也许是因为紧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有些许充了血的微红,倒是让人想起那一树树载了梅花的初雪云霞。

      公子端起小盏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轻轻呷了呷,花果的清甜酸涩自舌尖滑过,酒的味道却并不很浓。

“梅花清冽,桃花妖冶,可惜花开不同期,不然也是一池春色紧凑了。”

“公子果然厉害。”女孩子笑了笑,终于露出了妙龄少女该有的明媚神色,她自己也端起面前的小盏抿了起来,“公子所言不差,这酒确是三分寒梅两分春桃,只是还有一味,公子可知道是什么?”

她话音未落,却有自街巷另一边的欢呼声如潮水涌来,将女孩子的声音淹没在浪花里。只见夜空中一束火光直冲云霄,比以往任何一束来的都要明亮高挑,它在皎洁的新月旁炸裂,火光中映着彩虹般颜色的莲花一瓣接一瓣绽开,而每绽一瓣,又有新的一朵顺着花瓣的经络新生出来,演绎着无穷无尽的百般宝相。

这炽烈的花朵在黑夜中燃烧,也将盛会推向了高潮。

女孩子止住了话头,抬头向夜空中望去。被点燃的天空明亮得恍如白昼,她眼中映着花火绚烂的彤光,一时间竟是痴了。

看着她怔怔出神的模样,倒像是的的确确第一次目睹这样浩荡盛大的场面。公子心中一柔,反问道: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被这样一问,女孩子才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年公子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我幼时被带来这城中,只是一直在一户人家做酒侍,鲜少外出。”

      “怎么现在却在这里做起了生意?”

      “后来我被主人家赶了出来……”说到自己的往事,女孩子本就纤细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马上就要散去的烟。

      她也不过是才及笄的年纪,想来却有着飘零的过往。公子胸中酸楚,也不忍再接着追问,看着女孩子低头不语,便安慰道: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异乡人呢。”他说这话虽然有几分殷勤在,却也不是全然扯谎,“家父过世得早,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是何人。家中虽然有几分积蓄,但于我也毫无意义。”

      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身世,却又仿佛隔岸观花,全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快要束发那年,有个先生曾看我面相,说我阳气虚浮,是活不过弱冠的。我虽然也不大相信他的话,但自此对身边事物也就不大上心了。平日里的人事也都仿佛隔了薄薄的一层。其实我本也无心经营,只想着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既然过客一场,不如及时行乐罢。”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酒坛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这酒初尝让人稍嫌无味,但过得一时三刻,自有一种清甜在口中回转。他抬眼望去,见河岸边人影浮动,有星星点点的花灯在那黝黑的水面上飘着,而空中的花火竟还未停歇,火药点燃的花瓣依然在幻化出新的图案,显得异常炫目诡谲。

      时间像是被刻意拉长了轨迹,公子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恍然非真。

      “漫漫二十载,却不知城中还有这样一片神仙似的林子,是异乡无疑了。”大概是酒力终于发酵,无论是庆典的花火还是梅林中的少女,他只觉得眼前种种令人目眩神迷,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处异地。

      眼前的女孩子却已在不知何时湿了眼睛。一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在眼泪的滋润下显得更加红了。

      “你可怨恨你家主人?”

      “我很想念他。”少女回答,却将头扭过了一旁不再看他。“夜凉露重,公子今夜该更谨慎些的。”

      是了,被这样一提醒,公子才发觉自己此刻是穿得单薄了些。初时在熙攘的人群中并不觉得,但此番静坐许久,即使穿了夹袄披了氅衣,夜风吹拂之中也有着说不出的透骨寒意。

      思维仿佛也在这样的时刻变得迟缓了。他只觉得虽然骨中寒凉,发肤却在花酒的作用下灼烧起来,脑海在这一冷一热的冲撞间变得混沌不堪,却不晓得在旁人看来,自己就像一枝过了节的枯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皮肤变得干涩而褶皱,两鬓被飞雪染上霜色,都是在一瞬间的事。

他觉得喉头一股腥甜,仿佛全身血液倒灌。却只是不明就里的问道:“姑娘曾说这酒中还有一味,倒是什么?”

女孩子的眼中依然噙着泪花,手却是向脑后摸去。一时间青丝如瀑布洒下,遮住了半边脸庞。她将一枝初绽的白色花枝放在了桌上。

那是她綰发用的簪子,其实公子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头上的绢布花苞,只是此刻细看,却发现那分明是一枝新鲜的枝丫。

一朵细长的五瓣白花如少女的裙裾在枝头轻启,花心处仿佛被晕染上了淡淡的春霞。

也一如女孩子此刻的脸颊。

“桐花?”公子忍住喉咙里弥漫的苦涩,诧异道。

“大概是因为新采的花枝,未经足月味道尚浅,公子才尝不出的吧。”女孩子点了点头,不无悲怜的说。

寒冬腊月,哪里能得来如此新鲜的桐花枝?公子满腹疑问,话到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这夜风无来由的裹着一股湿重,五脏六腑都随之绞作一团。

女孩子的脸颊却在这熏风的吹拂下愈加红润饱满了起来,细看之下她容色明丽,吹弹可破的皮肤透着果实成熟般的绯红,给人以无限诱惑。

“今日正是小人加笄之日。”少女娇声道,只是这娇声里又带了一丝哭腔,让人听了百般爱怜,“久闻公子风雅,本想借此庄重之日邀公子赐名,却不想还是太过贪婪了。”

公子想说些什么,然而喉中干涸,徒然开口却也发不出声音。他伸手去碰面前酒坛,却发现一斟一酌之间,一坛酒早已空空如也。

他抬眼向面前之人看去,大概从女孩子蜕变到女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吧,不过几个时辰前还有些单薄稚嫩的面容此时在月光下散发着明艳不可方物的光华。女性的柔美与娇俏在一颦一笑间都展露无疑。只是此刻,她虽然仍是在笑着的,却有大滴的泪珠如珠帘滚落,如同朗朗晴空下忽然坠落的瓢泼大雨,这极端的反差将她本就玉盘似的脸颊映衬得更加妩媚异常。

他想替她拂去泪水,说些宽慰的话。但无奈手臂就像是灌了铅,竟是往前多抬起一寸也是困难的。他与这姑娘素不相识,却在这除夕之夜对饮长谈。冥冥之中仿佛认识了很久,似曾相识之感让他觉得一切都已是命运中的定数。要知道,今夜是他应行冠礼之年的最后一日了,这漫长的一夜让他觉得好似已经度过了一辈子。恍惚中他觉得,若是能对着眼前这可爱的人儿一直这样待下去,即便就此死去也是无憾了。

她见他神色飘忽涣散,抚着空坛一副想要斟酒却不得的样子,连忙抹了抹泪水起身道:“公子稍坐片刻,待我再温些酒来,就送公子回去罢。”说着便去拾那空坛,伸手起袖的一瞬,只见一道长长的疤痕自右腕处向内延伸着,虽然已经结了痂,但突兀的红色翻开皮肉,依然显得触目惊心。

公子看在眼里,虽然记忆翻涌,却已经无力作任何反应了。无声的雪筱筱落下,仿佛比初时更厚了些。他看向阒寂的夜空,烟火庆典终于结束了,花火的碎屑零零散散的铺在瓦砾上。远方河道中不知何时已没有了琴姬的乐声,而人潮还未及散去,喧哗的热浪从城的另一边传来,又消失在不知何处的市井里。

他脑中一片混乱模糊,只觉万物倾旋时令倒转,恍惚的想着滞留在人群中的家仆是不是还在匆忙找寻自己,又想到自己身上从不带银钱,少不得要拿腰间玉扣抵作酒钱了。思绪辗转间,刺骨的寒意已经偷梁换栋的转为了一阵阵闷热难耐,夹袄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得濡湿。

一阵大风吹过,一树的落雪洒向他们落座的小桌,待到触及桌面他才忽然看清,那雪花朵朵分明瓣瓣娇嫩,和刚才那姑娘綰在发梢的无异,竟是一支支姿态正妍的桐花。

身侧脚步徐徐,娇小的女子挽着一坛酒,如初时一般出现在了他面前。此刻她又戴上了那副极不协调的青衣面具,却任由一头秀发披散腰际,不再绾起。

酒坛还是熟悉的酒坛,却又有什么不大相同了。她轻启朱封,只见那上面用丹朱墨迹歪歪扭扭的写了“一池春”三个字。

“借公子雅意,小人便擅自将它命作一池春了。”她笑道。

梅花邀春,桃花盛春,桐花归春,即便时序不同,却也不妨酿得一池春色。原来她还记得他初时的兴起之辞。

“今日有幸,得见公子。”面前的女子将新温的酒注入小盏,随即敛裾屈膝,双手捧着郑重施礼。礼毕又将小盏凑到公子唇边喂他饮下,她自己却是一滴也未沾。

温润的酒液入喉,公子只觉口中清润甘甜,四肢百骸也渐渐有了力量。

“这酒可有什么巧妙处?”他问道。

“巧妙哪里敢当,只是添了几味家传的草药,可润喉止渴,健体益寿罢了。公子今日饮下一些,回去后也不必一日而尽,若能剩下一些择水土风顺的地方埋下,却是最好的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里间走去,却是要送客的意思。

“不必原路折返,公子请随我这边走。”她依旧是脚步轻盈,看他有些怔怔的楞在远处,便亲昵的招了招手。

没有再进入梅林,他随着她进入里间,这小楼里面原也和寻常酒肆无异,在二楼设有隔间和雅座。他们一前一后顺着雕花扶手装饰的木梯来到厅堂,大概是节日的缘故,堂内一只只小桌都用纹花红绸装饰着,整整齐齐排列成井字。却因为时辰尚早还没有客人洛座,显得分外端正而寂寥。

她送他自厅堂正门出,在跨出门槛的片刻止了步。

面前街市开阔,正是他来时观花车买荷叶糕的那条大路了。

“稠风阴邪,公子久病初愈,路上还是要当心些。”她倚着檐下门柱,声音温软绵柔。公子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那一抹殷红,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面前人早已心领神会般摇了摇头。

天空已在不知何时吐出了一丝鱼白。

公子站在他无比熟悉的街上,只觉得这一夜如同幻梦,而清晨的微露贴到额前,又带来一种近乎扭曲的真实感。

走出几步复又回头,他看到那不知该称为女孩还是女子的人依然站在酒肆檐下,面无表情的青衣面具后有长发如绸,乌黑的发丝迎风翻飞飘舞。

他听到一句轻灵的祝辞遥远的传来,像是古时的巫媒递在风中的祈福。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青衣面具的少女就在这晨露熏风中敛起裙裾,再度俯下身去。

 

 

4.

      公子是在洒满阳光的卧榻上醒来的。

      像是经过了一宿宿醉,虽然身体还算舒适惬意,脑中却仍是有些嗡嗡的。

他模糊的回忆自己昨日的行迹,只记得自己沿着大道行走,一边走一边饮着怀中暖酒,待回到府上的时候,满满一坛花酿已经几欲见底。他敲了敲那轻飘飘的坛子,空荡荡的回声中才蓦的想起少女的话来,连忙唤来府中人将酒坛择地埋在了院中。

眼下四周空无一人,本应每日在屋内侍弄花草的婢女却是一个也不在。他唤了几个名字,见还是没有人来便作罢了,翻身下榻自去窗前卷那帘栊。心道昨晚一夜烟花落雪,此刻白玉映骄阳,也该是别有一番银装素裹的韵味。

帘起风入,窗外灌木葱茏,草色青翠,院墙下的两株石榴树花开正盛,阳光下显得娇艳异常。

一夜之间,竟是一片夏日风光。

公子站在窗前,一时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却见平日里的侍童伏着包裹行囊正向后院小径走去,不禁出声相唤。那小童见了公子,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这一睡岂是一日半日的功夫,从他那日回府到今日醒转,已足足过了四月有余。如今立夏已过,再不几日便是芒种了。

就在公子昏睡的这些时日,府中遭了盗贼,黄金银两被窃去了不少,如此闹得人心惶惶,仆从杂役整日无事可做,也渐渐去了大半。这小童今日,本也是准备收拾行囊回乡去的。

公子命小童将府中其余人等都张罗到厅堂,细数剩余器物银两。同时唤了账房管事将名下的商户田产一一核对,账务往来仔细清点,又将日后开支花销,雇佣杂役等大小事项都亲自安排过目。

众人都说,这一场大病醒转,公子倒一反往日做派,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公子也确实对大小事务都日益上心了,平日里钻研经营之道,又在城中盘下不少商铺,几本买卖下来,将家业做大了不少,所得的营收也足够几世富贵无忧了。

只是偶尔回忆起来,他依然对那一年无端消失的一季春色有些耿耿于怀。想起也曾携着一坛酒自那白夜交接的时刻归来,可细问府中众人,却没有一人记得那余下的酒被埋在了何处。他依着记忆派人去寻那晚梅园的所在,却踏破了整个城也不得结果。那么大的一片林子,就这样无端端消失了。连那正对着街市的双层酒肆也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渐渐的,连他自己也觉得,关于那一晚的记忆,只不过是病中的一场梦罢了。

自那次醒来之后,府中的丫头小童经常端了桐花做的糕点来给他品尝,说是在他昏睡的时日里,城中曾大片大片的开了桐花,有人拿桐花蕊做了糕点,在城中流行了起来,家家户户争相效仿。

“公子可是没看到那桐花盛开的场景,白皑皑的连成一片就像是下了雪一样呢!”伶俐的婢女一边捧着白酥酥的糕点,一边绘声绘色的向他形容起桐花盛开的场面,“说来也是奇怪,这城中多少年也没有那么多桐花的,这些白桐在一夜间一股脑儿钻出来,好像专门为谁而来似的。这不,现在家家都要奉桐花作神仙了。”

公子一边听,一边信手拈起一块糕点,糕点软糯,入口即化,那一抹清甜馥郁之气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无端想起一味酒来。

“桐花蜜雪,若是有酒相配就更妙了。”公子喃喃的说。

也不知这话被谁听了去,桐花蜜雪这个称呼竟然在城中传开了。大概是读起来通俗上口又极其应景,人们将这名字写在糕点上,久而久之竟成了习俗。

此后每逢公子生辰,总会有人携了桐花蜜雪配一坛好酒前来拜谒。而无论多么名贵的酒,只要是和桐花蜜雪一起送来的,公子都会在饮过之后微微摇头,露出些许怅惘的神色。仿佛没有一次能够合他心意。

越是如此,送酒的人越是络绎不绝。

一晃便是半个百年。

这几十年来,公子将家业越做越大,城中几乎有一半的商铺田产都归在了他的名下。他的妻子姬妾也都出身名门,温良秀丽自不必说。到得花甲古稀之年,公子已是儿孙满堂,美誉天下的人物了。

今日正是他的七十寿辰。

嘉宾高朋满座,烛光掩映之中,依然有人送上了每年例行的礼物。

早已白发苍苍的公子坐在三扇合围的太师椅上,从家仆手中接过宾客送来的桐花蜜雪,正待象征性的尝一口酒摇摇头,却又忽然沉默了。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古旧的小坛子。

人们见老爷子久久不语,才发觉这是个拙劣的恶作剧。原来是淘气的孙儿趁众人忙于应酬,竟悄悄将宾客送来的酒置换了去。那原本尊贵的赠酒早已进了小儿的肚子,眼下这坛,却是他前几日在庭前挖蚁穴时得来的“宝贝”。

夫人怕老寿星沾了晦气,正待唤孩子的乳母前来训斥,却见那久坐不语的老人忽然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像是对待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他轻柔的掸了掸酒坛上的浮土,揭开已有些糜烂的大红纸封,将余下的酒尽数斟了出来。

不多不少正是一盏。

人们向酒盏中望去,只见桃红色的酒水溶溶漾漾,竟像是揉进了一池明艳春光。一颗玛瑙般血红的珠子沉在盏底,透过潋滟的水色折射出万千光华。

公子想起了记忆中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看着曾经形影不离的小兽远远的看过来,眸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

也像极了某个宛若梦境的轻响,混淆了时空从同样远的地方传来:

“公子此去无恙,定得一世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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