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侠客x江湖侠客
第一章夏荫初静梦影斜
暑气被浓密的竹林滤去大半,只余下些许温吞的暖意,伴着微风,在静谧的山谷间缓缓流淌。茅屋檐下,竹影斑驳,细碎的金光跳跃在廊前那张宽大的竹躺椅上。
躺椅是楚天阔亲手制的,用的是后山韧性最好的青竹,竹篾剖得极细,编得又密又平滑,椅背的角度也细细调整过多次,只为让苏云澈能倚得更舒服些。
此刻,苏云澈便阖着眼,安静地蜷在躺椅里。他身上只着了件青色的松垮单衣,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若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与苍白,他看起来仍似当年那个于江南烟雨中惊鸿一瞥的翩翩少年。只是如今,那份飞扬灵动早已被沉重的病与孕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惹人怜惜的脆弱。
他呼吸轻浅,额角沁着一层薄汗,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鬓发黏在瓷白的肌肤上。覆在腹部的手,指节因消瘦而显得格外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楚天阔坐在他身侧的小竹凳上,一手虚揽着他的肩,让他能更稳妥地靠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蒲扇。扇子也是他自己做的,扇面是细密的竹篾精心编织而成,扇柄用的是一段光滑的紫竹,被摩挲得温润。扇出的风极轻柔,带着竹叶的清气,小心翼翼地拂过苏云澈的脸颊,试图驱散那恼人的暑热。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苏云澈脸上,专注而深情,仿佛要将那人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刻进心底。只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忧虑。
苏云澈似乎并未完全睡熟,只是困倦得紧。他眉头微蹙,似在梦中也不得安稳,长长的睫毛偶尔会不安地轻颤几下。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腹中的小家伙又不老实,他无意识地朝楚天阔的怀中挪了挪,脑袋也更深地埋进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与药草混合气息的肩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安心。
楚天阔的动作愈发轻柔,连呼吸都放缓了些,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倏地,苏云澈隆起的腹部猛地一鼓,随即又是一阵细密的蠕动。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本就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原本覆在腹上的手也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料。
“唔……”
楚天阔的心猛地一揪,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怜舟,怎么了?是不是他又闹你了?”
他的手掌温热而宽厚,轻轻覆上苏云澈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下下不安分的胎动。这小生命的存在,曾带给他们无尽的欣喜与期盼,但随着苏云澈身体的日渐虚弱,这份期盼中便也裹挟了越来越多的沉重与担忧。
苏云澈缓缓睁开眼,眼睫沾着湿意,眸中一片迷蒙的水光,似还未从混沌的梦境中完全清醒。他看了楚天阔好一会儿,眼神才渐渐聚焦,声音细弱得像风中飘零的羽毛,带着浓重的鼻音:“阿渊……”他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小东西……今日……力气倒是不小……”
“莫怕,我在。”楚天阔柔声安抚,指腹轻轻按揉着他腹部胎动最明显的地方,像是在与那未出世的孩子交流。他低头,凑到苏云澈耳边,又对着那不安分的肚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咕哝了一句,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家伙,再折腾你娘亲,仔细我……我把你拎出来打你小屁股,看你还敢不敢学你娘亲当年那般无法无天,搅得人不得安宁!”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对往昔岁月的回味与戏谑,尾音却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宠溺。若是苏云澈精神好些,定能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此刻却只是因为他的靠近和话语中的安抚,紧蹙的眉头略略松开了些。
楚天阔细心地用袖口替他拭去额角的薄汗,又轻轻调整了一下他身后垫着的软枕,让他能倚得更省力些。他心中却在暗叹,怜舟今日的气色比前几日似乎好转了一丝,但依旧是这般虚弱不堪。这孩子越是临近产期,怜舟便越是辛苦,真不知……
他不敢再往下想,每次只要一想到分娩时可能出现的凶险,他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珍稀的药材和自己日夜不休的内力维系上。
“阿渊……”苏云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依旧是那般有气无力,“我……有些渴了……”
“好,你等着,我去给你取温水。”楚天阔立刻应声,扶着他躺稳,便起身快步走进了茅屋。
苏云澈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内,才缓缓收回,眼中是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这世间,也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如此安心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出去。
很快,楚天阔便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出来,碗里是晾得温热的淡盐水,里面似乎还泡了几片清咽利喉的草药叶子。他小心地扶起苏云澈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苏云澈顺从地喝了几小口,便微微偏开头,示意够了。他的喉咙依旧干涩,身体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吞咽的力气都有些不足。
楚天阔放下碗,重新拿起那把竹扇,轻缓地摇动起来。微风再次拂过,带着熟悉的安心气息。
苏云澈在他一下下的扇风中,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在他沉稳的心跳声旁,眼皮越来越沉。方才被胎动惊扰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似乎更加汹涌。他几乎是立刻便又沉沉睡去了,只是这次,眉头舒展了许多,嘴角也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浅笑。
楚天阔凝视着他苍白却因安睡而显得柔和宁静的睡颜,眼底的忧虑与疼惜交织翻涌。他轻轻拨开苏云澈颊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触到那微凉的肌肤,心中一紧。他俯下身,在苏云澈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浅,仿佛羽毛拂过般的吻。
竹林间,蝉鸣声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细微而遥远,几乎被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所淹没。阳光西斜,光影拉长,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
楚天阔依旧保持着为苏云澈扇风的姿势,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院外那片被夕阳染上金边的竹林梢头。那里,几只原本在枝头休憩的雀鸟,忽然受惊般扑棱棱地飞起,发出一阵短促而慌乱的鸣叫,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凛,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只虚揽着苏云澈肩膀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之人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任何风雨侵扰。
岁月悠长,只盼能与你共度,再无波澜。他心中默念。
夏荫依旧,只是那初静的梦影,似乎又添了几分不为人知的暗流。
第二章醒转微闻旧时雨
暮色四合,山谷间的暑气终于被晚风吹散,带着竹叶特有的清冽和一丝泥土的芬芳,轻轻拂过茅屋。苏云澈再次转醒时,天光已有些黯淡。
他缓缓睁开眼,廊下的光线柔和了许多,不再刺目。楚天阔依然守在他身侧,只是手中的蒲扇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块微湿的柔软细棉布,正极轻柔地擦拭着他的手背。他的手指因孕晚期的水肿而显得有些圆润,不如从前那般骨节分明,楚天阔的动作格外小心,仿佛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他。
苏云澈的目光落在楚天阔修长而骨节明晰的手指上。那曾是一双执剑的手,一柄“沧浪剑”使得出神入化,名震北方武林,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儿女倾慕。如今,这双手却为他绾发描眉,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一下下摇扇驱暑,为他细致地按摩着浮肿的指节,力道轻柔得不可思议,却又精准地按在能舒缓不适的穴位上。
是为了他,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北沧浪”,才甘愿敛去一身锋芒,困守在这小小的竹林深处,日夜操劳吧。
思及此,苏云澈的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楚天阔专注的侧脸,渐渐与记忆深处某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重叠起来。
那是江南,金陵。秦淮河畔的烟雨楼台,亦或是某次盛大的武林雅集,他已记不太清具体的场合。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初出茅庐,凭着一身轻灵诡谲的功夫和一张昳丽无双的脸蛋,在江南武林已是小有名气的“江南雪”。
那日,他听闻“北沧浪”楚天阔也至金陵,心中顿生好奇。待见到真人,却是个身形挺拔、眉目端方,却略显沉默寡言的青年,行事做派皆是一板一眼,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或者说……木讷。
苏云澈素来爱捉弄这般“正人君子”,当下便起了戏耍的心思。
记忆的潮水涌来,带着江南水汽特有的温润。
他记得自己端着酒杯,故作不经意地从楚天阔身边走过,脚下“恰巧”一绊,杯中佳酿便尽数泼洒在那人崭新的青色劲装上。他却不慌不忙,反而仰起脸,露出一抹堪称无辜又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声音清亮悦耳:“哎呀,楚少侠,实在抱歉,晚生手拙,唐突了您。”
楚天阔低头看着胸前湿了一大片的衣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只淡淡道了声“无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仿佛含着江南最灵动的春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钩子,轻易便能扰乱人心。
又有一次,似乎是在某个名门世家的演武场上,众人推举楚天阔与一位成名已久的前辈切磋。楚天阔剑法凌厉刚猛,却又沉稳大气,一招一式皆是堂堂正正,引来满堂喝彩。苏云澈看得技痒,待楚天阔胜出后,便笑吟吟地纵身跃上台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
“楚少侠剑法精妙,苏某不才,也想讨教一二。”
楚天阔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也只能应战。苏云澈的身法如鬼魅般飘忽不定,剑招更是灵动诡谲,专攻楚天阔防守的空隙。两人你来我往,一刚一柔,一正一奇,倒也斗得精彩纷呈。楚天阔剑法虽高,却总感觉束手束脚,仿佛有力使不出,好几次凌厉的攻势都被对方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轻松化解。
斗到酣处,苏云澈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微晃,楚天阔的剑尖如影随形,眼看便要点在他的肩头,却在最后一寸生生顿住。苏云澈不退反进,反而朝前凑了半步,几乎贴上他的剑锋,吐气如兰,声音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楚少侠,承让了。不过,你这剑若是再快半分,我这肩上可就要多道口子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楚天阔只觉耳根一热,下意识地便收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过分亲近的距离,连声音都比平日里沙哑了几分:“苏公子……身法卓绝,楚某佩服。”
苏云澈看着他那副明明有些狼狈,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思及此,苏云澈唇边也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浅淡的笑,带着几分怀念。只是这笑意之下,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当年的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这般缠绵病榻、连行动都需人搀扶的模样。
“怜舟?”楚天阔察觉到他的异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柔声唤道,“可是又不舒服了?还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苏云澈缓缓摇了摇头,眼神还有些迷离,声音轻得像叹息:“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年在江南……你那副一本正经,却总是被我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楚天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没有接话,只是继续轻柔地为他按摩着有些浮肿的手指。
苏云澈的思绪又飘向了更远的一些记忆。后来,因着一些江湖上的悬案或是机缘巧合,他们竟也一同行动过几次。那些日子,山高水长,路途漫漫,苏云澈捉弄楚天阔的兴致更是有增无减。
夜宿荒郊破庙,楚天阔好不容易寻了块干净地方盘膝打坐,苏云澈便会悄无声息地凑过来,用一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狗尾巴草,轻轻搔弄他的鼻尖或是耳廓,看着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带着薄怒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便乐不可支。
偶尔分食干粮,苏云澈会故意抢走楚天阔手中最后半块烤得焦黄的麦饼,然后在他无奈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小口小口啃着,还不忘点评一句:“嗯,还是楚少侠手里的东西香一些。”
言语上的挑逗更是家常便饭。他会歪着头,眨巴着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楚少侠,我看你成日里不是练剑就是行侠仗义,这般不解风情,将来可有哪家姑娘敢嫁你呀?”又或者在夜深人静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暧昧的意味凑到楚天阔耳边:“临渊哥哥,这夜长漫漫,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如我们来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楚天阔起初还会板着脸告诫他“苏公子,请自重”、“苏云澈,你……适可而止,莫要胡闹”,但往往在他一句“哎呀,楚少侠,你的脸怎么红了?莫不是也觉得我言之有理?”的反问中,便会狼狈地移开目光,紧抿着唇,耳廓却悄悄爬上一抹可疑的绯红。
他越是这般“不经逗”,苏云澈便越是乐此不疲。
只是,无论他如何“胡闹”,在真正遇到危险,或是需要处理棘手的江湖事务时,两人之间却总能生出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对方便能心领神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往往能化险为夷,事半功倍。
这一点,连苏云澈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渊……”苏云澈轻轻唤了一声,将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已染上风霜,却依旧温柔专注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狡黠光芒,只是此刻这光芒之下,更多了几分病弱的依赖与缱绻,“你老实告诉我……当年……你是不是早就对我……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微微扬起下巴,像一只慵懒的猫儿,等待着主人的回应。
楚天阔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眸,深深地望进苏云澈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眸深处。夕阳的余晖透过竹林的缝隙,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令那份专注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将苏云澈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勾到耳后,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瓷器。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抹纵容的笑意:“你这只小狐狸……都什么时候了,身子还这般虚着,竟还有心思来捉弄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云澈微微扬起的、带着一丝期待的唇角,声音变得更加低柔温和:“先好好歇着,莫要胡思乱想,耗费精神。等你身子爽利些了,你想听什么,我都慢慢说与你听,可好?”
那语气,仿佛在哄一个不听话却又让人心疼的孩子。
苏云澈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但眼中那抹狡黠的光却并未消散,反而因楚天阔这般温柔的回避而更添了几分了然。
他知道,楚天阔虽未明说,但这答案,已在他心间了。
晚风渐起,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附和着这未尽的旧时低语。那段飞扬跳脱的江南岁月,如同被微风拂起的涟漪,在苏云澈的心湖上荡漾开来,带着丝丝甜意,也带着一丝对过往无忧时光的淡淡怅惘。
只是如今,身边有了这个人,即便不能再快意江湖,心中,却也多了份踏实的温暖。
第三章心澜微动初惊鸿
苏云澈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眸,像两泓映着月光的清泉,静静地凝望着楚天阔,不带半分压迫,却让楚天阔的心湖难以平静。他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缓了下来,原本在准备晚膳的食材,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云澈方才那句带着狡黠的追问,像一根羽毛,轻轻拨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弦。那些久远到几乎快要模糊的江南往事,便如同被解开了尘封的画卷,一幕幕在眼前铺展开来。
是的,他记得。
初遇苏云澈,是在金陵。那时的楚天阔,虽已在北方武林闯下“北沧浪”的名号,行事却依旧是少年老成的持重。他习惯了刀光剑影的直接,习惯了恩怨分明的江湖规矩,对于苏云澈那般跳脱不羁、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起初确实是有些……头疼的。
那少年像是从江南最靡丽的春光中走出来的一般,容貌昳丽得让人不敢直视,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眼角眉梢都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狡黠。他行事大胆出格,言语更是肆无忌惮,每每都能将楚天阔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在心中暗自感叹,这究竟是哪家没管教好的小祖宗。
楚天阔承认,那样的苏云澈,于他而言,像一道过于明亮刺眼的光,突兀地闯入了他素来井然有序的世界,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新奇。他不得不承认,那少年美得惊心动魄,也鲜活得令人侧目。即便是他那些看似荒唐的捉弄,也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自信与洒脱,让人在无奈之余,又生不出真正的厌恶。
尤其是在演武台上,当苏云澈手执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身形灵动如穿花蝴蝶,剑招诡谲如月下流萤时,楚天阔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好俊的功夫”。那与他沉稳刚猛的剑法截然不同的风格,却同样有着令人心折的魅力。
只是,这些最初的印象,似乎还不足以在他心湖中投下真正的石子。真正让他对苏云澈的观感发生微妙变化的,是一些不经意间窥见的、属于那少年飞扬表象之下的东西。
他记得有一次,在某个偏僻的小镇,他们恰巧撞见几个泼皮无赖正在欺辱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楚天阔正欲上前,苏云澈却比他更快一步,笑嘻嘻地凑了上去。他并未直接动手,只是三言两语,配上几个看似无伤大雅却又让人防不胜防的小动作,便将那几个泼皮耍弄得团团转,最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后,苏云澈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楚天阔却无意中瞥见,在他转身离开时,一小袋碎银从他袖中悄无声息地滑落,正好掉在那对母子面前的破碗里。而苏云澈的脸上,并无半分得意或邀功的神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那一刻,楚天阔心中微微一动。原来这看似顽劣不羁的少年,也并非全无心肝。
但这,也仅仅是让他觉得,这“江南雪”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真正让他心弦为之震颤,如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的,却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月夜。
那段时日,他们因一桩牵扯甚广的江湖秘案而同行。白日里,苏云澈依旧是那副没个正形的模样,不是言语上撩拨他,便是在行动上捉弄他,搅得楚天阔不得安宁,却又无可奈何。
那夜,他们宿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刹。楚天阔因白日被苏云澈一番“骚扰”,心绪有些不宁,便独自来到寺庙后院一处尚算完好的回廊下,对着一轮残月静坐调息。
月色清冷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庭院中的断壁残垣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晚风习习,带着草木的微凉气息。
就在他心神渐定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伴着夜风,悠悠传来。那笛声清越婉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瑟与孤寂,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无人能懂的心事。
楚天阔循声望去,只见在不远处一棵虬结的老梅树下,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地倚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轮廓,正是苏云澈。
他手中横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正对着那轮孤月,专注地吹奏着。此刻的他,没有了白日里的嬉笑怒骂,也没有了那份刻意张扬的狡黠,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笛声中,神情宁静而专注,眉宇间却拢着一抹淡淡的、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落寞。
那份落寞,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痛了楚天阔的心。
月光下的苏云澈,美得有些不真实。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清冷的月色融为一体,像一幅被月光晕染的水墨画,遗世独立,带着一种易碎的、令人心悸的美丽。
楚天阔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他第一次觉得,“江南雪”这个称号,或许不仅仅是指苏云澈那绝世的容颜,更是指他此刻这种清冷出尘、仿佛不染凡尘的气质。
那一刻,楚天阔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了他的心房。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艳、怜惜,以及一丝莫名的、想要靠近、想要去温暖的冲动。
这月下吹笛的一幕,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楚天阔的心底。
而真正让他意识到这份情感的“不寻常”,甚至有些失控的,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一次意外。
他们追踪线索至一处险峻的山谷,遭遇了伏击。敌人数量不少,且招式狠辣。激战中,苏云澈为了抢夺一份重要的密函,身形稍有凝滞,被一名敌人抓住破绽,锋利的刀刃划向他的手臂。
当楚天阔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雪白的衣袖上骤然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戾与恐慌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怒吼一声,手中的沧浪剑以前所未有的凌厉与狠绝,在瞬息之间便解决了身边的敌人,随即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冲向苏云澈。
“苏云澈!”他一把抓住苏云澈的手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更多的是对自己未能护好他的愤怒)和压抑不住的担忧而显得异常沙哑和低沉,“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他甚至顾不上去看来不及反应的苏云澈错愕的表情,便不由分说地撕开了他染血的衣袖。当看到那翻卷的皮肉和不断汩汩涌出的鲜血时,楚天阔的瞳孔骤然一缩,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动作因内心的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为苏云澈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苏云澈似乎被他罕见的失态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呼痛,只是微微蹙着眉,安静地任由他施为。
在指尖触碰到苏云澈微凉的肌肤,感受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自己那颗在胸腔里不受控制狂跳的心时,楚天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对这个总是给他惹麻烦、却又总能让他轻易失笑的少年,那份在意与牵挂,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江湖同道的界限。
那种深入骨髓的紧张,那种害怕失去的后怕,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抹来自江南的飞雪,早已在他心间融化,渗入了他的骨血。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楚天阔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苏云澈苍白却依旧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脸上。看着他此刻安然依赖的模样,对比当年那个浑身是刺、却又光芒万丈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陈杂。
苏云澈见他久久不语,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阿渊,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我以前真的很讨厌啊?”
楚天阔被他这一拉,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握住苏云澈微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将那略带浮肿的指节包裹起来,试图传递一些暖意。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没有。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顿了顿,看着苏云澈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的光芒,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体会到的复杂意味:“只是……有时候,太容易让人……放心不下。”
无论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横冲直撞的苏云澈,还是如今这个病弱不堪、却依旧强撑着孕育新生命的苏云澈,都让他如此地……放心不下。
苏云澈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抹满足而安心的弧度。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将头轻轻靠在楚天阔的肩上,享受着这份无需言明却已然存在的深情。
晚膳的香气,不知何时已从灶间悠悠飘来,混杂着竹林的清气,在暮色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尘世的安稳与暖意。
第四章血色誓言定此生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竹屋之内,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楚天阔已为苏云澈掖好了锦被的一角,自己则守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研磨着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材。
苏云澈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那些回忆,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腹中胎儿的偶尔躁动,以及孕晚期身体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不适,更让他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
他辗转反侧,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额角很快便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唔……”一声压抑的轻哼从他唇边逸出。
楚天阔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手中的药碾微微一顿,随即放下,快步来到床边,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苏云澈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关切:“怜舟,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魇着了?”
苏云澈的指尖有些发颤,他用力回握住楚天阔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阿渊……我……我有些害怕……”
他没有明说害怕什么,但楚天阔又岂会不懂。那份对即将到来的产期的恐惧,对自身虚弱身体的担忧,以及……对过往那些惨烈记忆的条件反射般的畏惧。
楚天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了一下,他俯下身,将苏云澈轻轻揽入怀中,让他虚弱的身体能完全倚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苏云澈的后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来安抚他。
“别怕,怜舟,”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切有我。你忘了么?当年那样凶险的境地,九死一生,我们不也一同闯过来了么?”
这句话,像一把沾染着血与泪的钥匙,猝不及防地便打开了两人记忆深处那道轻易不愿触碰的闸门。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汹涌而来。
苏云澈的身体在楚天阔怀中微微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楚天阔知道,有些记忆,即便深埋,也永远不会真正消散。他只能更紧地抱着怀中之人,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尽数渡给他一般。
那是一段他们都不愿再回首的岁月,却也是将他们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的血色节点。
彼时,他们为了追查一个牵连甚广、手段极其毒辣的邪派组织“幽冥殿”,一路从江南深入到西南边陲的瘴疠之地。在一次探查“幽冥殿”分舵的行动中,他们不幸中了埋伏。
那是一处地势险恶的峡谷,敌人数量远超他们的预估,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武功诡异狠辣。楚天阔与苏云澈背靠背,浴血奋战。沧浪剑气纵横捭阖,雪影剑光灵动如魅,两人配合默契无间,硬生生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那“幽冥殿”的殿主,却是个武功已臻化境的邪魔外道。他见寻常教众难以拿下二人,便亲自出手。此人功法至阴至邪,掌风中带着一股能侵蚀骨髓的寒意,令人防不胜防。
楚天阔主攻,苏云澈从旁策应,两人联手,竟也与那殿主斗了个旗鼓相当。但久战之下,楚天阔渐渐感到内力不济,而那殿主却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攻势越发凌厉。
就在楚天阔一剑逼退殿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那殿主眼中闪过一抹狞恶的凶光,不顾自身空门大开,竟不闪不避,反而凝聚全身功力,化作一道漆黑如墨、带着刺鼻腥气的掌影,直直印向楚天阔心口!
那一掌,名为“蚀骨腐阳涎”,乃是“幽冥殿”最歹毒的绝学之一,中者不仅会被掌力重创五脏六腑,掌中蕴含的奇毒更会迅速侵蚀中掌者的纯阳正气,使其生机断绝,死状凄惨无比。
楚天阔心头警铃大作,想要闪避已然不及,只能勉力提起残存的内力护住心脉。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色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闪电,义无反顾地横亘在了他与那致命的黑色掌影之间!
是苏云澈!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呼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凝聚了邪魔毕生功力的漆黑掌印,结结实实地印在了苏云澈单薄的后心!
“噗——”
一捧殷红的鲜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地喷洒而出。苏云澈的身体像是被狂风摧折的柳絮,软软地向前倒去。
“怜舟——!”
楚天阔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燃烧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与绝望席卷了他,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得手后想要遁走的殿主,只是本能地反手一剑,将积蓄在胸中所有的悲愤与力量都灌注于剑尖,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姿态,回敬了过去!
那殿主大约也没想到楚天阔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发出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击,仓促间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却也被剑气所伤,闷哼一声,借势遁入了密林深处。
楚天阔却已无暇他顾。他踉跄着冲到苏云澈身边,将他软倒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入手处,是令人心惊的滚烫,那是毒素在迅速侵蚀的征兆,然而苏云澈的脸色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即将凋零的梨花。
“怜舟……怜舟!你醒醒!你看看我!”楚天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疯狂地往苏云澈体内输入内力,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内力一进入苏云澈的经脉,便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阴寒霸道的力量迅速吞噬、消解。
苏云澈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看着楚天阔因焦急和悲痛而扭曲的脸,嘴角却反而牵起一抹极浅极淡的、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声音细若蚊蚋:“阿渊……别……别费力气了……咳咳……我……我不行了……”
“不!我不准你说不行!”楚天阔双目赤红,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你撑住!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他抱着苏云澈,不辨方向地在山林中狂奔。他求遍了隐世的名医,散尽了随身的财物,用尽了所有能找到的珍稀药材,却依旧无法阻止苏云澈体内生机的流逝。那“蚀骨腐阳涎”太过霸道歹毒,早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苏云澈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冰冷。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楚天阔守在苏云澈的床边,感受着他几不可闻的呼吸和细若游丝的脉搏,所有的医者都已摇头离去,断言他已回天乏术。
楚天阔的心,也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握着苏云澈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个鲜活灵动,总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少年,就要这样从他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吗?
不!他不甘心!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本他年少时无意中翻阅过的古籍残卷。那上面记载着一种早已失传的、极其凶险的续命之法——若中至阴至寒之毒,生机断绝之际,或可寻一体内蕴含至阳至刚内力之人,以其纯阳本源之气相渡,再辅以阴阳交融,激发潜能,或可搏得一线生机。
此法有悖人伦,且成功与否,全看天意,稍有不慎,施救者与被救者皆有性命之虞。
但此刻的楚天阔,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便要牢牢抓住!
他颤抖着手,为苏云澈褪去了身上冰冷的衣衫,也褪去了自己的。当他赤诚的胸膛贴上苏云澈同样赤裸却冰冷如雪的肌肤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他也冻僵。
他咬紧牙关,运转起体内所有的沧浪真气,那至阳至刚的内力在他经脉中奔涌,化作一股灼热的暖流,缓缓渡入苏云澈的体内,试图驱散那致命的阴寒。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苏云澈体内那股阴毒力量的顽抗与反噬,也能感觉到自己内力的急剧消耗。
当他感觉到苏云澈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但生机依旧在消散时,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俯下身,吻上苏云澈冰凉的唇,将自己所有的深情、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倾注在这个吻中。然后,他引导着那股在他体内奔腾的阳气,与苏云澈体内残存的、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交融在一起。
“怜舟……活下去……求你……活下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苏云澈耳边低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祈求和孤注一掷的温柔。
苏云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漂浮着,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快要被黑暗吞噬了。就在他即将放弃挣扎的时候,一股霸道而温暖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味道,突然包裹了他。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里充满了悲伤、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与温柔。他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他只能凭着本能,贪婪地汲取着那唯一的暖意,任由那股力量带着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时,楚天阔几乎虚脱地从苏云澈身上滑落。他颤抖着手去探苏云澈的鼻息,当感觉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流时,他再也支撑不住,喜极而泣,伏在床边,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苏云澈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楚天阔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脸。当他的目光触及自己身上那些陌生的痕迹,以及身体内部那种难以言喻的、既虚弱又带着一丝异样感觉的变化时,再联想到昏迷前那致命的一击,以及之后迷离混沌中的某些模糊片段,他瞬间便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楚天阔在他醒来后,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他没有隐瞒自己的深情,也没有隐瞒那晚的“荒唐”,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后怕,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那“有悖常伦”的行为而产生的忐忑与不安,他生怕苏云澈会因此而怨他、怕他。
苏云澈静静地听着,脸色苍白,眼神复杂。震惊、羞涩、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恍惚,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救他而不惜一切、几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担忧,心中那层一直以来用来保护自己的、坚硬的外壳,在瞬间土崩瓦解。
原来,这个总是被他捉弄得无可奈何的“木头”,竟然对自己用情至斯。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的依赖与不舍,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友情,甚至超越了生死。
经历了这场生死浩劫,所有的懵懂和伪装都已褪去,剩下的,只有最真实、最赤裸的情感。
回忆的潮水渐渐退去,现实中的苏云澈在楚天阔怀中依旧瑟瑟发抖,脸上早已泪痕交错。那段记忆太过惨烈,太过沉重,即使过去许久,每一次想起,依旧让他心有余悸,痛彻心扉。
楚天阔紧紧地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誓言:“怜舟,都过去了。有我在,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绝不会再让你经历那样的恐惧。”
苏云澈用力抓住楚天阔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将脸深深埋在楚天阔的怀中,汲取着他身上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阿渊……我好怕……如果……如果这次……我撑不住……”
“没有如果!”楚天阔猛地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霸道,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苏云澈的耳廓,“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平安降生。我用我的性命,用我的一切来担保!”
这不仅仅是一句安慰,更是一个男人用尽所有情感与决心,许下的、重逾千钧的血色誓言。
苏云澈在他怀中渐渐停止了颤抖,虽然身体的疲惫与内心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楚天阔那坚定的誓言,如同最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他心中大部分的阴霾。
夜,依旧深沉。竹屋之内,相拥的两人,仿佛是这无边暗夜中,唯一的光源与温暖。
第五章新枝暗孕怯风雨
一夜惊梦,刻骨铭心。当天光再次透过竹窗的缝隙,将几缕晨曦温柔地洒在床榻上时,苏云澈才悠悠转醒。
身体依旧是熟悉的沉重与虚弱,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灌满了铅水。但比起昨夜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悸与恐惧,此刻的心绪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或许是楚天阔那坚定的誓言,如同定海神针般稳住了他飘摇的心神,又或许是,经历过那样极致的黑暗与绝望后,反而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释然。
他微微动了动,便感觉到身旁温热的胸膛和环在腰间那只有力的臂膀。楚天阔依旧紧拥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将他护在最安全的位置。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微蹙,英挺的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苏云澈心中一软,伸出微凉的手指,想要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却又怕惊扰了他难得的浅眠。
然而,他这点细微的动作,还是让楚天阔立刻警醒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眸倏地睁开,先是闪过一丝戒备,待看清是怀中的苏云澈时,那戒备便迅速化为熟悉的温柔与关切。
“怜舟,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依旧是苏云澈最感安心的语调,“可是又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苏云澈轻轻摇了摇头,在他怀中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低声道:“没有……只是睡不着了。”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地望向窗外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声音轻得像叹息,“阿渊,有时候我会想,若没有当初……若没有这个孩子,我们现在,会是怎样呢?”
楚天阔闻言,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完全圈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他知道苏云澈又想起了那些艰难的过往,以及这个孩子带给他们命运的巨大转折。他低头,在苏云澈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怜舟,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决定来到这里的么?还有……我们是如何知道,这个小家伙要来的?”
苏云澈微微一怔,楚天阔的话语像一缕微风,轻轻拨开了他记忆的帷幔。那些被病痛和忧虑尘封的往事,伴随着一丝苦涩与一丝微甜,渐渐清晰起来。
是的,他还记得。
那是在他从“幽冥殿”的重创和奇毒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之后。他的身体如同被摧残过的琉璃,美丽却脆弱不堪,再也经不起江湖上的任何风吹雨打。
楚天阔日夜不休地守着他,看着他日渐消瘦,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辗转难眠,心中的痛楚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若想让苏云澈真正好起来,或者说,至少能安稳地活下去,他们必须远离那些纷争与仇杀。
于是,在一个苏云澈精神稍好的午后,楚天阔握着他的手,神情凝重而认真地对他说:“怜舟,我们离开江湖吧。寻一处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专心为你调养身体,我们过平静的日子,好不好?”
苏云澈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放弃江湖?对楚天阔而言,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北沧浪”的名声,他多年来的侠义与抱负……苏云澈心中充满了不忍与愧疚,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但当他看到楚天阔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沉的爱意时,所有的顾虑和推辞都梗在了喉间。他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多,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活着,不再让他担惊受怕。
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阿渊,都听你的。”
之后,便是漫长的寻觅。楚天阔带着他,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翻山越岭。苏云澈的身体时好时坏,楚天阔便走走停停,悉心照料。那段日子虽然艰苦,但苏云澈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因为无论他睁开眼,还是在迷蒙的睡梦中,楚天阔永远都在他身边。
终于,他们找到了这片位于群山深处的竹林山谷。这里与世隔绝,只有一条被茂密植被掩盖的小径可以通往外界。谷中清溪潺潺,竹林茂密,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涤掉所有的尘埃。
楚天阔亲手搭建了茅屋,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他又在屋旁开垦了一小片药圃,将一路寻来的各种珍稀药材都种了下去,希望它们能对苏云澈的身体有所助益。
隐居的日子平静而缓慢。苏云澈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养,楚天阔则包揽了所有的活计。他打猎、采药、种菜、做饭,将苏云澈照顾得无微不至。苏云澈的身体虽然没有奇迹般地好转,那深入骨髓的旧伤和奇毒依旧如跗骨之蛆,时时折磨着他,但至少,他的心境平和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许血色。
他喜欢倚在廊下,看楚天阔在药圃中忙碌的身影,听他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感受着这与世无争的宁静。
就在他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却悄然降临。
那是隐居后的第一个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苏云澈发现自己近来总是格外困倦,常常说着话便会倚着楚天阔睡着。食欲也变得很差,以前尚能勉强吃下一些清淡的食物,那段时间却是一闻到油腻的气味便会忍不住恶心反胃,甚至连楚天阔精心熬制的药膳,也有些难以下咽。
起初,他只当是暑气侵扰,加上旧疾的影响,并未太过在意。
楚天阔却细心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他见苏云澈的精神状态比往常更差,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他强压下担忧,仔细为苏云澈诊脉。
苏云澈记得当时楚天阔的神情。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在搭上他腕脉的瞬间,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紧接着,那震惊便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但那狂喜仅仅持续了数息,便被更深、更浓的忧虑与恐惧所取代,脸色甚至比他还难看几分。
“阿渊……怎么了?”他当时被楚天阔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吓到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是不是……我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
楚天阔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声音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与颤抖:“怜舟……你……你听我说……别慌……”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你……好像……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苏云澈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看着楚天阔,完全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他……一个男人……怎么会……
但楚天阔接下来的话,却容不得他有丝毫怀疑。
“我方才探到的,是滑脉,是喜脉……错不了的,怜舟,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楚天阔的声音里,喜悦与恐惧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矛盾。
苏云澈下意识地低下头,颤抖着手,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他和阿渊的孩子?
这个认知,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他的整个心神。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暖流从心底升起,那是初为人父的、带着一丝茫然无措的喜悦与期待。
但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片刻,便被更汹涌的恐惧与绝望所吞噬。
他的身体……他这副被重伤和奇毒摧残得千疮百孔、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体,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孕育一个新生命的重担?这无异于饮鸩止渴,雪上加霜!
这个孩子,会要了他的命的!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助。
“阿渊……我……”他想说,他想要这个孩子,却不想因为这个孩子而死,他不想离开楚天阔。
但楚天阔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因为激动和担忧而嘶哑不堪:“怜舟,别怕!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论多艰难,我都不会让你有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你,也保住我们的孩子!相信我!我们一起面对!”
苏云澈在他怀中泣不成声。他知道,楚天阔说的是真心话,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他真的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苏云澈的眼角依旧湿润。他轻轻抚摸着自己如今已高高隆起的小腹,感受着腹中那一下下有力的胎动,心中百感交集。
楚天阔从身后轻轻环住他,宽厚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与他一同感受着那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属于他们血脉相连的生命律动。
“怜舟,”楚天阔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语气温柔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我们一起走下去。”
苏云澈在他怀中,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一起走下去。为了彼此,也为了腹中这个……意外降临的小小生命。
新枝已然暗孕,风雨,也注定将来临。但只要彼此相守,或许,便也能生出抵御一切的勇气。
第六章青竹摇落星月沉
时序入秋,竹林山谷中的暑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日比一日浓重的凉意。接连数日的阴雨连绵,更是让这片僻静的山谷显得格外萧瑟与压抑。往日里清脆悦耳的鸟鸣也稀疏了许多,只剩下风吹竹叶发出的单调沙沙声,如同无尽的叹息。
茅屋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苏云澈的预产期,已近在眉睫。
楚天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那张素来沉稳的面容上,此刻却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早已准备妥当的生产用具——熬煮消毒过的干净布匹、剪刀,成堆的艾绒和药性温和的助产药材,以及几支吊命用的老山参。他也会反复回忆着从医书中看来的各种助产方法和应对难产的凶险预案,只觉得心乱如麻。
苏云澈的身体,随着孕期的推进,已然虚弱到了极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使醒来,也常常精神萎靡,连说话的力气都显得不足。腹中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将他本就单薄的身体压垮,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夜里常常因为腹部的坠胀和一阵阵难以忍受的酸痛而无法安眠。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生产的恐惧,以及对楚天阔和腹中孩子深深的不舍。但为了不让楚天阔更加忧心,他总是努力在对方面前表现得平静一些,只是那双紧紧抓住楚天阔的手,冰凉的指尖和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却早已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恐。
这一日,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在傍晚时分终于飘起了细密的冷雨。苏云澈正倚在床头,由楚天阔喂着喝几口温热的米汤。他今日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略好一些,还与楚天阔说了几句闲话。
“阿渊,”他忽然轻唤了一声,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窗外被雨丝模糊的竹林,“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楚天阔正要回答,苏云澈的脸色却猛地一变!
他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苏云澈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呼,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高高隆起的小腹,额角瞬间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刹那间血色尽失。
“怜舟!”楚天阔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将苏云澈轻轻放平在床上,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强迫自己保持着镇定:“怜舟,别怕,我在!是不是……是不是开始了?深呼吸,听我的,深呼吸……”
苏云澈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弓起,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的剧痛,从腹部深处猛烈地传来,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没有喘息的间隙。
楚天阔迅速行动起来。他扶着苏云澈的身体,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又取来早已备好的干净布巾,为他擦拭着不断涌出的冷汗。他点燃了床头那盏昏黄的油灯,又在不远处的香炉中点燃了早就备好的、据说能安神定气的百合香,尽管他知道,在这样的剧痛面前,这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
“怜舟,看着我,听我说,”楚天阔紧紧握着苏云澈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跟着我一起呼吸,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很好……”
苏云澈在初期的阵痛中苦苦挣扎。每一次宫缩都像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他腹中疯狂绞动、切割,让他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紧紧抓着楚天阔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仿佛要将那份难以承受的痛楚分担出去一些。
楚天阔任由他抓着,手背上很快便渗出了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凝视着苏云澈痛苦不堪的脸,心如刀割。他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声鼓励,教他如何在阵痛来临时调整呼吸,如何在间隙里积蓄力气。
然而,苏云澈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了。那深入骨髓的旧伤和潜藏体内的余毒,在这样剧烈的阵痛刺激下,也开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在一次宫缩稍缓的间隙,苏云澈还未及喘口气,丹田处便陡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那是旧伤被牵动的征兆。他闷哼一声,脸色愈发难看,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阿渊……我……丹田……好痛……”他断断续续地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助。
楚天阔心中一紧,立刻分出一缕精纯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渡入苏云澈体内,试图安抚他躁动的丹田气海。但那旧伤如同盘踞的恶龙,一旦被惊扰,便难以平息。
双重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将苏云澈彻底淹没。他痛得眼前阵阵发黑,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只能凭借着本能,死死地抓住楚天阔的手,仿佛那是他沉沦苦海中唯一的浮木。
楚天阔看着他这般模样,心疼得几乎要窒息。他知道,苏云澈此刻承受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他只能更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用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体温,努力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拉扯回来。
“怜舟……怜舟!看着我!别睡过去!”
苏云澈在极度的痛苦中,耳边仿佛只剩下楚天阔焦急而沙哑的呼唤。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想要回应他,但眼皮却重如千斤。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与楚天阔相处的片段——江南初遇时他飞扬的挑衅与楚天阔无奈的纵容,月下吹笛时他莫名的孤寂与楚天阔无声的凝望,以及……那场血色的劫难中,他义无反顾地挡在楚天阔身前,和楚天阔抱着他濒死的身体时那绝望的悲鸣……
还有……腹中这个尚未谋面的孩子……他和阿渊的孩子……
一丝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求生意志,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中,是楚天阔布满血丝、写满痛楚与担忧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了一下楚天阔的手。
楚天阔感受到了他微弱的回应,心中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所取代。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随着产程的推进,阵痛变得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剧烈。苏云澈的呻吟声也从最初的压抑,渐渐变得无法控制,每一声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一般,充满了无尽的痛楚。
楚天阔不断地给他擦汗,喂他喝一些温热的参汤吊着元气,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力在一点点地流逝。
他检查了一下苏云澈的情况,心中不由得一沉。宫缩虽然剧烈,但因为苏云澈气力严重不足,产程进展得异常缓慢。而且,他隐约看到,苏云澈身下,似乎有了一丝不祥的殷红……
楚天阔的心,如同被投入了冰窖一般,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寻常的助产药材,对苏云澈此刻的状况,恐怕已是杯水车薪。他必须……必须采取更果决的手段!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拍打着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青翠的竹叶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曳、坠落,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天空中,星月早已隐匿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这小小的竹屋,也笼罩着屋中两人沉甸甸的心。
苏云澈在又一阵剧痛袭来时,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死死地抓住楚天阔的手臂,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痛苦的泪水和无助的哀求。
楚天阔俯下身,用自己温热的唇,印去他额角冰冷的汗珠,眼神坚定而沉痛,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怜舟,再坚持一下!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再坚持一下!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山雨已至,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将倾尽所有,与这无情的命运,搏至最后一刻!
第七章血染青衫魂欲归
窗外的风雨愈发狂暴,如同无数愤怒的野兽在咆哮,竹林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茅屋的顶棚和窗棂上,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摧毁。屋内的油灯,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床上苏云澈那张已然毫无血色的脸,和楚天阔布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眸。
苏云澈身下那抹刺目的殷红,正不断地扩大,如同雪地里盛开的死亡之花,无情地吞噬着他本就微弱的生命力。他的呼吸已细若游丝,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楚天阔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万丈深渊,冰冷而绝望。他知道,若再不采取断然措施,苏云澈必死无疑!那些温和的助产药材,此刻已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挽回这急转直下的颓势。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决绝。
他踉跄着起身,从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以玄铁打造的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赤红、散发着一股奇异焦香的丹药。这枚丹药名为“逆血燃魂丹”,是他早年在一处凶险无比的古墓中偶然所得,据古籍残片记载,此丹药性霸道无比,能于瞬息之间激发人体所有潜能,令垂死之人亦能焕发生机,但代价却是疯狂透支服用者的生命本源,九死一生,即便侥幸存活,也可能油尽灯枯。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最不愿动用的底牌。
楚天阔颤抖着手,取出那枚丹药。他看着床上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只剩一口气的苏云澈,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救命的灵丹,还是催命的毒药。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
“怜舟……撑住……”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他将那枚赤红的丹药用内力化开,撬开苏云澈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那散发着奇异气息的药液渡入他口中。
药液入喉,一股灼热霸道的力量瞬间在苏云澈冰冷的四肢百骸中炸开!他原本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像是被强行泼入了一捧烈油,猛地重新燃烧起来!
苏云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原本涣散的瞳孔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光彩。他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楚天阔,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却又异常强大的力量在体内奔涌,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力气。
“阿渊……”他虚弱地唤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我在!怜舟,我在!”楚天阔紧紧握着他的手,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与恐惧,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怜舟,我们再加把劲,孩子……孩子就快出来了!”
苏云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楚天阔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心中一痛。他知道,楚天阔一定是为了救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不能辜负他!
借助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苏云澈在楚天阔的帮助和指引下,开始了产程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冲刺。
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丹田处旧伤的刺痛,体内余毒的翻涌,以及腹中那撕心裂肺的坠胀与绞痛,如同无数把利刃,在他身体内外同时切割、凌迟。
他死死地咬着牙,将所有的痛楚都化作最后的力量。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疯狂摇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虚幻。唯有楚天阔那焦急而坚定的呼唤,如同穿透浓雾的灯塔,指引着他不要迷失方向。
“怜舟!用力!再用力一点!”楚天阔的声音早已嘶哑不堪,他紧紧握着苏云澈的手,甚至将自己的手臂伸到他嘴边,让他咬住,以分担那难以承受的痛苦。
苏云澈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不断涌出的血水彻底浸透,紧紧地黏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而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身体轮廓。那头如墨的青丝凌乱地贴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衬得那张绝美的容颜更加凄艳,整个人如同从修罗血池中挣扎而出的恶鬼,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的美。
出血的情况并没有因为丹药的作用而停止,反而因为强行催产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鲜红的颜色,不断地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床单,染红了楚天阔的衣衫,也染红了楚天阔绝望的眼。
楚天阔的心,在滴血。他知道,苏云澈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速度,飞快地流逝。这霸道的丹药,不过是饮鸩止渴,是最后的疯狂。
“阿渊……”苏云澈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被抽空,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楚天阔的衣襟,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狡黠的桃花眼,此刻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不舍、爱恋,以及对腹中那尚未谋面孩子的深深期盼。
“阿渊……我……我好冷……”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的风雨吹散,“答应我……好好……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不!怜舟!你不会有事的!别说傻话!”楚天阔听着他那如同临终嘱托般的话语,心痛得无法呼吸,他不断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着道,“我们还要一起……一起看着他长大……一起教他习武……一起……”
“告诉他……我爱……你们……”苏云澈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自顾自地、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若是个……男孩……便叫……楚……佑安……女孩……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涣散,那只紧抓着楚天阔衣襟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落下来。
“怜舟——!”楚天阔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号,他感觉到怀中那具身体正在迅速变冷,那微弱的呼吸,也终于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彻底停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窗外的风雨依旧在肆虐,竹屋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屋内的油灯,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被一阵灌入的狂风彻底吹灭,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楚天阔抱着苏云澈渐渐冰冷的身体,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跪坐在那里,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绝望。
他输了。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他。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与绝望之中,一声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
“哇——”
婴儿的啼哭声,如同划破暗夜的第一缕晨曦,突兀地、却又带着顽强生命力地,响彻了这间充满了血腥与悲伤的竹屋。
楚天阔猛地一震,僵硬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苏云澈那依旧大睁着、却已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眸,又看向那片被鲜血浸染的床榻之间……
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的小小婴孩,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宣告。
极致的悲痛与突如其来的、微弱的生命之光,在他心中剧烈地碰撞、撕扯,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剩下满脸的泪水,和一颗被彻底撕碎的心。
第八章一线生机故人来
婴儿响亮而顽强的啼哭声,如同最锋利的尖刀,一刀刀凌迟着楚天阔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他抱着苏云澈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那最后一丝余温从怀中消散,整个世界都坍塌成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
怜舟……他的怜舟……终究还是离开了他。
他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描摹着苏云澈的眉眼,贪婪地回忆着与他相关的每一个瞬间,试图用这些回忆来填补胸腔中那巨大的、不断吞噬着他的空洞。
那哭声却不依不饶,一声高过一声,执拗地要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拽出来。
楚天阔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团在血污中蠕动的小小生命。那是他和怜舟的孩子,怜舟拼尽了性命,也要留给他的……楚佑安。
“佑安……”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
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责任感,强行将他涣散的神智拉回了一丝。他不能倒下,他还要照顾怜舟的孩子,这是怜舟……最后的嘱托。
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轻轻地将苏云澈凌乱的鬓发拨开,为他拭去脸颊上早已干涸的泪痕与汗渍。他为苏云澈整理好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又拉过一旁的薄被,将他冰冷的身体仔细盖好,仿佛他只是太累了,沉沉睡去了一般。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依旧在啼哭的婴儿。他笨拙地剪断脐带,用早已备好的温水和干净的细棉布,一点点擦去楚佑安身上黏腻的血污。小家伙似乎并不喜欢被人摆弄,哭得愈发大声,小小的身体在他手中不安地扭动着。
楚天阔的动作僵硬而生疏,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但潜意识里那份初为人父的本能,以及对苏云澈那份深入骨髓的承诺,支撑着他完成了这一切。他用柔软的襁褓将楚佑安包裹起来,抱在怀中。小家伙许是哭累了,又或许是感受到了他身上与苏云澈相似的气息,竟渐渐止住了哭声,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弱的抽噎,小小的脑袋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楚天阔抱着楚佑安,重新回到苏云澈床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将怀中的婴孩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抚上苏云澈那张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
“怜舟……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佑安……他很乖……”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带着浓重的悲伤与绝望。
他将脸颊贴在苏云澈冰冷的手背上,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锦被。他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就在楚天阔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要随苏云澈一同沉沦的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衣袂破空之声,以及几声压抑着怒火与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苏云澈!你这臭小子,竟敢躲到这种地方来!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小师弟!小师弟你到底在哪里?!”
“前面好像有炊烟!快!”
话音未落,几道身影便如同旋风般闯入了这间简陋的茅屋。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高瘦、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不羁的青年,他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身着素色衣袍的男女,神色间皆是掩不住的焦急与担忧。
他们正是循着苏云澈身上那枚由师门秘法炼制的、会持续散发出一种只有同门才能察觉的微弱香气的玉佩,一路追踪至此。他们本以为小师弟只是贪玩,又或是与这个“北沧浪”闹了什么别扭,躲起来让他们着急,却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竟是这样一幅人间惨剧!
当他们看到屋内满地的狼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床上那个气息全无、面如金纸的苏云澈,以及跪在床边失魂落魄、怀中抱着一个初生婴儿的楚天阔时,所有人的话语都戛然而止,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滔天怒火!
“苏云澈——!”那为首的高瘦青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呼,双目赤红,几乎是立刻便要拔剑冲向楚天阔,“楚天阔!你这狗贼!你竟敢……你竟敢害死我小师弟!我杀了你!”
他身后那名女子也已是泪流满面,指着楚天阔,声音颤抖:“楚天阔!枉我们小师弟对你一片真心,你……你就是这么对他的?!”
楚天阔此刻心如死灰,对他们的怒骂和指责充耳不闻,甚至连抬眼看他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楚佑安,和那只早已冰冷的、属于苏云澈的手。
“大师兄!三师姐!你们先别冲动!”最后那名看起来最为沉稳、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的青年连忙拦住了暴怒的两人,他强压下心中的悲痛与震惊,快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苏云澈身上。
当他的手指搭上苏云澈腕脉的瞬间,他原本绝望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亮,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颤抖:“住手!都住手!小师弟……小师弟他……他还有一丝……还有一丝极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脉搏动!!”
这句话,如同在死寂的灰烬中投入了一颗火星,让原本剑拔弩张、悲痛欲绝的众人,包括失魂落魄的楚天阔,都猛地愣住了!
楚天阔几乎是弹跳起来一般,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希望之光,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你说……你说什么?怜舟他……他还活着?!”
那沉稳青年——苏云澈的二师兄,名唤陆知远,是门中医术最为精湛的弟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依旧凝重:“是的!但……极其微弱,若非我等及时赶到,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散发着清香的丹药,小心翼翼地送入苏云澈口中,又取出一套银针,手法娴熟地刺入苏云澈周身几处大穴。
暴怒的大师兄莫凡和三师姐柳如眉也顾不得再追究楚天阔,连忙上前帮忙。
楚天阔抱着楚佑安,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他语无伦次地将苏云澈生产的经过,以及自己情急之下给他服用“逆血燃魂丹”的事情说了出来。
陆知远听闻“逆血燃魂丹”,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此丹药性霸道无比,虽能吊命一时,但反噬之力也非同小可!小师弟本就油尽灯枯,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他抬头看向楚天阔,眼神复杂,“楚天阔,若非你这颗丹药,小师弟恐怕早已……但若非你让他身陷如此险境,他又何至于此!”
楚天阔垂下头,脸上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痛苦,他无力辩驳。
师兄妹三人各展所长,有的施针,有的渡气,将各种师门秘藏的灵丹妙药源源不断地送入苏云澈体内。这个救治过程惊心动魄,苏云澈那丝微弱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数度险些熄灭,又被他们强行拉了回来。
楚天阔抱着楚佑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助。他知道,这是苏云澈最后的机会了。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祈祷,祈求上苍垂怜,不要带走他的怜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当屋外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竹窗,驱散了些许黑暗时,陆知远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擦去额角的汗水,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小师弟的命……暂时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一半。”
楚天阔闻言,几乎要虚脱地瘫倒在地。
陆知远看着他,神情依旧复杂,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但他伤势实在太重,‘逆血燃魂丹’的药力反噬也极为霸道,能不能真正醒过来,何时能醒过来,全看他自己的意志和天意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楚天阔怀中因饥饿而开始小声哼唧的楚佑安,轻叹一声,“楚天阔,这段时间,你最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或许……你的呼唤,能让他多一丝牵挂,也多一丝活下去的念想。”
他的目光落在楚佑安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神情柔和了些许:“这孩子……便是佑安吧?倒是……像极了小师弟小时候的模样,一样的……能折腾人。”
话语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和对往昔时光的淡淡怀念。也让这间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竹屋,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未来的希望之光。
第九章残灯明灭待魂归
自苏云澈的师兄姐们到来之后,这间小小的竹屋便再无片刻真正的宁静。药味、血腥味以及婴儿淡淡的乳香交织在一起,混杂着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楚佑安的啼哭,构成了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希望如同一缕游丝,时隐时现,却又顽强地不肯断绝。
楚天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苏云澈的床边。他已经有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眼,自己也记不清了。原本英挺的面容此刻布满了浓重的倦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尽是血丝与痛楚。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用温热的布巾为苏云澈擦拭着依旧冰凉的身体,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他会定时将陆知远精心熬制的汤药,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入苏云澈干裂的唇间,即使大部分药液都会从他无意识张开的嘴角溢出,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固执地重复着。
更多的时候,他会静静地握着苏云澈那只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声呼唤:“怜舟……怜舟……你听得到吗?我是阿渊……你快醒醒……佑安还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深情与绝望。他会讲述他们初遇时的江南,讲述那些他曾经被苏云澈捉弄得哭笑不得的往事,讲述他们并肩作战时的默契,甚至讲述他对未来的期盼——期盼着苏云澈能醒来,他们能一起看着佑安长大,一起在这竹林深处,过最平淡也最安稳的日子。
大师兄莫凡依旧是那副火爆脾气,时不时会冲进屋来看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数落苏云澈:“臭小子!再不给老子醒过来,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到后山喂狼去!当初就不该让你下山,省得被某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拐跑了受这种罪!”
他名义上是在骂苏云澈,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楚天阔身上瞟,话语里也带着对楚天阔的迁怒。但每当陆知远需要什么珍稀药材或是楚佑安没了口粮时,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去,不辞辛劳地在山林中搜寻奔波。
二师兄陆知远则几乎成了苏云澈的影子。他时刻关注着苏云澈的脉象变化,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方和施针的穴位。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神情凝重。偶尔,他会与楚天阔讨论苏云澈的病情,言语简洁却直指要害。当看到楚天阔不顾自身内力损耗,执意要为苏云澈渡气时,他会沉声提醒:“楚天阔,小师弟体内此刻阴阳之气紊乱,你这般强行渡入至阳内力,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加剧他体内的冲突。你若自己先倒下了,谁来照看他?”
楚天阔闻言,动作会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固执地继续。他知道陆知远说的是对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要能让苏云澈多一丝暖意,多一丝生机,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三师姐柳如眉则承担起了照料楚佑安的重任。她心细手巧,将那嗷嗷待哺的小家伙照顾得妥妥帖帖。喂羊奶,换尿布,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哄他入睡。许是因为血脉相连,楚佑安在她怀中总是格外乖巧。
在楚天阔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柳如眉会端着一碗热粥或参汤进来,温言劝他去歇息片刻,由她来守着苏云澈。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楚天阔对着昏迷不醒的苏云澈喃喃自语时,悄悄地坐在一旁,轻声讲述一些苏云澈在师门时的趣事。
“楚公子,你别看小师弟平日里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爱捉弄人的样子,其实他小时候胆子可小了,打雷都怕得要躲在师父怀里哭鼻子呢。”
“他还特别爱美,师父给他做的衣服,稍微有点不好看,他就能噘着嘴生半天气。”
“不过啊,他最是心软,总是见不得任何人受苦。山下的李大娘家穷,他每次下山都会偷偷给她送些米面和我们自己种的药材……”
听着这些属于苏云澈的、他不曾参与过的过往,楚天阔的心中百感交集,对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年,更多了几分了解与思念。
而苏云澈,则一直沉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冰冷而孤寂的深渊,四周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他拼命地想要挣扎,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重如磐石,根本无法动弹。
他很冷,很累,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可是,隐约间,他似乎总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怜舟……怜舟……”那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期盼和一种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深情。
那是……阿渊的声音。
他还听到一些稚嫩的、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针,偶尔会刺痛他麻木的意识,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想要去安抚的冲动。
那是……他的孩子吗?佑安?
这些断断续续的、模糊的感知,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在他的潜意识里明灭不定,牵引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于那无边的黑暗。
日子一天天过去,竹屋内的气氛也随着苏云澈病情的起伏而跌宕。有时候,他的脉象会稍微平稳一些,让众人看到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时候,是令人绝望的反复。
这一日,苏云澈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如火,却又冷得瑟瑟发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脉搏也细如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陆知远施针用药,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勉强将他的高热退去一些,但苏云澈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
“小师弟体内的‘逆血燃魂丹’药力反噬开始加剧了。”陆知远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神情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对楚天阔和面色同样难看的莫凡、柳如眉沉声道,“这霸道的药力与他本身的旧伤和奇毒纠缠在一起,如同三股烈火在他体内互相焚烧,情况……很不乐观。”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地继续道:“接下来这七日,至关重要。若是他能凭着自己的意志,熬过这药力反噬最猛烈的时期,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若是撑不过去……”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未尽之言。
竹屋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楚天阔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的苏云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伸出手,想要去握苏云澈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残灯明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吹入的夜风熄灭。而苏云澈的生命,也如同这灯火一般,在众人的焦灼等待中,艰难地与死神进行着最后的拉锯。
他的魂魄,能否在众人的期盼与呼唤中,找到归来的路?
第十章心灯重燃破晓时
七日,如同七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竹屋之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脊梁。每一声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床上那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脆弱生命。
苏云澈依旧沉睡着,或者说,是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之中。他的身体时而滚烫如火,时而又冰冷如霜,呓语不断,却又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绝美容颜,此刻已是苍白枯槁,毫无生气,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尚存一丝微弱的气息。
楚天阔几乎熬干了自己所有的心神。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双眼熬得通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巴上青黑的胡茬如同疯长的野草,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一遍又一遍地为苏云澈擦拭着汗湿的身体,喂他服下陆知远精心调配的汤药,即使那些苦涩的药汁大多会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溢出。他固执地握着苏云澈冰凉的手,将自己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内力,一丝丝、小心翼翼地渡入他干涸的经脉,希望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一丝生机。
“怜舟……怜舟……你听得到吗?”他俯下身,将唇贴在苏云澈的耳廓,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砺了千年的顽石,“我是阿渊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佑安……他很乖……他需要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祈求,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命令般的固执。他不允许苏云澈就这样放弃,不允许他将自己和孩子丢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大师兄莫凡依旧每日进出,嘴上骂骂咧咧,却总会带回一些新鲜的野味或是山果,笨拙地想要为众人改善伙食。二师兄陆知远则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苏云澈的病情上,药方改了又改,银针用了又用,每一次施针,他的额角都会渗出细密的汗珠。三师姐柳如眉悉心照料着楚佑安,那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氛围,哭闹的次数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是在苏云澈病情反复的时候,更是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他所有的不安都发泄出来。
柳如眉会抱着哭闹不止的楚佑安,轻轻走到苏云澈床边,将孩子温软的小手放到苏云澈冰凉的手指旁,柔声道:“小师弟,你听听,这是佑安在叫你呢!你再不醒过来,他可就要不认得你这个爹了!你忍心吗?”
而苏云澈的潜意识,则像一叶漂泊在无边苦海上的孤舟,在黑暗与寒冷中载沉载浮。
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身体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锁链束缚着,不断地往更深的黑暗中沉去。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睡吧……睡着了就再也不会痛了……再也没有烦恼了……”
他几乎就要屈服了,那份来自死亡的宁静,是如此的诱人。
可是,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声音,一些感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死死地拉扯着他,不让他坠落。
那是阿渊焦急而深情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与温柔。
那是佑安稚嫩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哭声,一声声,仿佛在控诉着他的抛弃,又像是在乞求着他的回归。
还有那些模糊的、温暖的片段——江南的烟雨,师门的桃花,以及……阿渊那双总是盛满了无奈与宠溺的眼眸……
“不……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在心中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开始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那无形的束缚,想要冲破那无边的黑暗。每一次努力,都像是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灵魂撕裂般的痛楚。
但那些呼唤,那些牵挂,如同远方微弱的灯塔,指引着他,给予他力量。
终于,到了第七日的黄昏。
竹屋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苏云澈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脉搏细若游丝,几乎无法探查。陆知远刚刚为他施完一套回阳九针,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凝重。所有人都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刻了。
楚天阔握着苏云澈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块寒玉,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滴落在苏云澈毫无生气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一直被柳如眉抱在怀中、因饥饿而有些烦躁的楚佑安,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凄厉,充满了焦急与不安,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整个竹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动了!
楚天阔也猛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孩。
就在楚佑安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几乎要穿透屋顶的啼哭声中——
奇迹,发生了!
苏云澈那如同蝶翼般苍白脆弱的眼睫,竟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一直紧闭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也微微翕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羽毛拂过水面般的、叹息似的呻吟。
“唔……”
楚天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猛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那里。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微微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会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朝露般的奇迹!
一旁的陆知远、莫凡和柳如眉也全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床上那个几乎被他们判定为“无力回天”的人。
在楚佑安依旧不依不饶的哭声中,在众人几乎要停止的心跳中,苏云澈那沉重如铅的眼皮,再次艰难地、缓慢地颤动着。
他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很深很沉、冰冷刺骨的噩梦中艰难地挣扎了出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属于他孩子的哭声,还有……阿渊那熟悉又带着几分疯狂的、压抑的喘息声。
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将那仿佛黏合在一起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带着重影的视线中,他首先看到的,是楚天阔那张布满血丝、憔悴不堪却又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庞。他看到楚天阔眼中那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那夺眶而出的、滚烫的泪水。
他还看到了围在床边的几张熟悉又带着关切的面孔——大师兄莫凡正猛地转过身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假装在看窗外那早已沉寂的竹林;三师姐柳如眉早已用手帕捂住了嘴,泪水却依旧从指缝间不断涌出,发出压抑的呜咽;而一向沉稳冷静的二师兄陆知远,此刻眼中也闪烁着如释重负的欣慰光芒,嘴角紧紧抿着,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最后,他的目光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被柳如眉抱在怀里、依旧在放声大哭的小小婴孩身上……
那是……佑安……他的孩子……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苏云澈的嘴角,在众人激动而含泪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
一滴清泪,顺着他苍白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间凌乱的青丝。
他还活着……为了阿渊,为了佑安,为了这些不曾放弃他的人……
他,终于从那无边的黑暗中,归来了。
心灯,在破晓时分,重燃。
第十一章初醒眸开见晨光
苏云澈艰难地掀开那重如千钧的眼皮,最初的视线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属于他孩子的哭声,以及……阿渊那熟悉又带着几分疯狂的、压抑的喘息与呼唤。
他回来了。
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他终究还是挣扎着,回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几乎枯竭的心湖上,漾开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竹屋之内,原本那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在苏云澈眼睫颤动的那一刻,便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巨大的冲击所取代。
楚天阔几乎是扑倒在床边,那双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云澈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当看到苏云澈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桃花眼,此刻虽然黯淡无光,却真真切切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并且艰难地、似乎是茫然地看向他时,楚天阔再也控制不住,积压在胸中多日的悲痛、恐惧、绝望以及此刻汹涌而至的狂喜,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怜舟……怜舟!”他紧紧握着苏云澈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失而复得的剧烈颤抖,“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将苏云澈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久违的生命气息。
围在床边的莫凡、陆知远和柳如眉也全都惊呆了,随即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
陆知远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搭上苏云澈的腕脉,仔细探查着。片刻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对众人道:“小师弟的脉象虽然依旧虚弱至极,但……但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他……他真的从鬼门关闯回来了!”
大师兄莫凡猛地转过身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声,也不知是喜是气。
三师姐柳如眉早已喜极而泣,她抱着怀中因爹爹苏醒而渐渐止住了哭声、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张望的楚佑安,柔声对孩子说:“佑安乖,你看,你爹爹醒了呢!佑安不哭了,好不好?”
楚佑安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小嘴巴砸吧了两下,竟真的不再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床上那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人。
苏云澈的意识依旧有些模糊,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憔悴不堪却喜极而泣的阿渊,激动得有些失态的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个被包裹在襁褓中、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小婴孩——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想对他们说声谢谢,谢谢他们没有放弃他。他也想说声对不起,让他们为他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微微眨了眨眼,试图用眼神传递自己的情感。
楚天阔最是懂他。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拭去苏云澈眼角滑落的清泪,声音因为激动而依旧带着颤音,却充满了无限的温柔:“怜舟,别急,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比什么都好。”
他小心翼翼地从柳如眉手中接过楚佑安,将那温软的小小身体轻轻放到苏云澈的枕边,让苏云澈能更清楚地看到孩子。
“你看,这是佑安,我们的孩子。”楚天阔的声音里,带着初为人父的骄傲与难以言喻的柔软,“他很乖,也很像你。”
苏云澈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张酷似自己的、皱巴巴的小脸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极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他的心,在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慈爱所填满。他虚弱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柔软的脸颊,但手臂却重如千斤,根本无法抬起。
楚天阔连忙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碰触了一下楚佑安温热的小脸蛋。
那一刻,苏云澈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流从指尖传来,一直流淌到心底最深处,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寒冷与绝望。
在确认苏云澈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陆知远立刻重新为他调整了药方,以固本培元、滋养气血为主。他神情凝重地对楚天阔说道:“楚公子,小师弟这次是九死一生,元气大伤,亏损了根本。‘逆血燃魂丹’的药力虽然暂时吊住了他的性命,但其反噬之力也不可小觑。日后的调养,将会是一个极其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切不可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楚天阔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陆知远的话一一记在心中。
莫凡、陆知远和柳如眉商议过后,决定暂时都留在竹林照应。一来是为了确保苏云澈的病情能够稳定下来,二来也是想多陪陪这个让他们牵肠挂肚、失而复得的小师弟,三来……或许也是存了些“监督”楚天阔的心思,要亲眼看着他如何照顾他们最宝贝的小师弟和刚出世的小外甥。
于是,这间原本只有两个人的竹屋,一下子变得有些“热闹”起来。
大师兄莫凡依旧是那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时不时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楚天阔“顶”上几句,例如嫌弃楚天阔熬的药火候不对,或者采的野菜不够新鲜。但每当苏云澈需要什么,或者楚佑安有什么动静,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
二师兄陆知远则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苏云澈的病情上,每日都会为他诊脉、施针,与楚天阔一同研究药方,讨论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苏云澈恢复。
三师姐柳如眉则彻底成了楚佑安的“首席保姆”,喂羊奶、换尿布、哄睡,将那小家伙照顾得无微不至。闲暇时,她也会坐在苏云澈床边,轻声与他说说话,讲一些师门里的新鲜事,或者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给他解闷。
在众人这般精心呵护之下,苏云澈的身体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真实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转起来。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只能依靠药汁和米汤续命,渐渐地能喝下一些清淡的肉粥和菜羹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好一些,虽然依旧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但清醒的时候,眼神也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终于,在苏醒后的第五天,他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完整的话语了。声音虽然依旧虚弱沙哑,如同被细砂磨过一般,但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守在床边的楚天阔和师兄姐们,郑重地道谢。
“阿渊……师兄……师姐……谢谢……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楚天阔握着他的手,眼眶再次湿润,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
莫凡则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瓮声瓮气地道:“臭小子,算你命大!下次再敢这么吓唬我们,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话虽如此,眼底却也闪烁着欣慰的泪光。
柳如眉则笑着替他掖了掖被角:“小师弟,你能醒过来就好,我们都盼着呢。”
苏云澈又将目光投向被柳如眉抱在怀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楚佑安。他的眼中,瞬间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新奇与难以言喻的温柔。他伸出手,想要去抱抱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
楚天阔连忙将楚佑安小心翼翼地抱过来,轻轻放到苏云澈的臂弯里。
当苏云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属于自己孩子的重量和温度时,他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所填满。他低头,在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上,轻轻印下一个虚弱却又无比珍重的吻。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带着初秋特有的温暖与明媚。竹屋之内,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温馨,如同这和煦的阳光一般,渐渐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沉重。
苏云澈看着眼前这幅画面——温柔专注的阿渊,吵吵闹闹却真心关怀他的师兄师姐,还有怀中这个带着奶香的、属于他和阿渊的孩子——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温暖,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虚弱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他对楚天阔轻声道,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释然:“阿渊,谢谢你……还有,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也谢谢你们。”
楚天阔俯下身,轻轻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依旧消瘦,却已不像之前那般冰冷。他的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柔情与疼惜,声音低沉而郑重:“傻瓜,说什么谢。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
苏云澈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眼角再次湿润,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水。
初醒的眼眸,终于清晰地看见了晨光,也看见了……未来的希望。
第十二章病树前头万木春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竹林山谷中的秋意愈发浓郁,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成熟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苏云澈的身体,在陆知远精心的医治和众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渐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虽然那深入骨髓的旧伤和潜藏体内的余毒,依旧如同两条蛰伏的毒蛇,时不时会出来作祟,让他感到阵阵不适,但比起最初那副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他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苍白透明,眼底也重新漾起了往日里那抹灵动的光彩。说话的力气足了一些,虽然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气若游丝。咳嗽的次数明显减少,夜里也能睡上几个安稳觉了。
最让楚天阔和师兄姐们欣慰的是,他已经能在楚天阔的搀扶下,慢慢地在屋前的廊下走上几步,感受一下秋日暖阳的温度和山谷间清新的空气。虽然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额角也会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却乐此不疲,因为每一次迈步,都意味着他又向健康迈进了一小步。
他的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开朗了许多,脸上时常会带着浅浅的、满足的笑意。他会主动和楚天阔、师兄姐们说话,询问一些他们各自的近况,或者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讲述一些师门里的趣事。当然,对于江湖上的纷争与恩怨,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谈,生怕勾起他不好的回忆,影响他的恢复。
而苏云澈大部分清醒的时间,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小小的、咿咿呀呀的生命——楚佑安。
小佑安在这段时间里,如同雨后春笋般健康成长着。他早已褪去了初生时的孱弱与红痕,变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般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苏云澈,清澈明亮,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已经能认人了,看到苏云澈或楚天阔时,会咧开没牙的小嘴“啊啊”地叫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急切地想要抱抱。
每当苏云澈身体状况稍好一些,楚天阔便会将楚佑安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怀里。苏云澈会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地、珍爱地抱着那个温软的小身体,感受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和依赖的目光,心中便会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幸福。他会低头,在那光洁的小额头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眼底是化不开的慈爱与温柔。
楚天阔在照顾孩子方面,也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换尿布、喂羊奶、拍嗝,这些曾经让他头疼不已的事情,如今已是驾轻就熟。他会抱着楚佑安在院子里晒太阳,指着天上的飞鸟、摇曳的竹影,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给他讲一些自己随口编的、不成调的故事。
小佑安的存在,如同一缕最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这间曾经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的竹屋,也为这个历经磨难的小家庭增添了无数的欢声笑语。他成为了苏云澈积极恢复、努力活下去的最强大的动力。
而苏云澈的师兄姐们,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与楚天阔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大师兄莫凡依旧是那副“口嫌体正直”的模样。他会时不时地跑到厨房,对着楚天阔精心准备的药膳指手画脚,一会儿嫌弃火候不够,一会儿又抱怨药材搭配不当,仿佛全天下只有他最懂如何照顾苏云澈。但转过头,他又会默默地扛着刚打来的肥硕山鸡或是拎着一串活蹦乱跳的河鱼回来,丢给楚天阔一句“给小师弟补补身子”,然后便红着脸走开。
他对苏云澈的关心依旧是那么直接而热烈。看到苏云澈能在楚天阔的搀扶下走出屋子,在廊下晒太阳时,他会咧着嘴笑得比谁都开心,还会不合时宜地来一句:“臭小子,总算有点人样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
对于楚佑安这个小外甥,莫凡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他常常会笨手笨脚地想要去抱抱孩子,结果不是被小家伙吐一身奶,就是被他咿咿呀呀的“婴语”弄得手足无措,引来柳如眉一阵善意的取笑。
二师兄陆知远则依旧是那个沉稳冷静的医者。他每日都会为苏云澈诊脉施针,根据他身体恢复的情况,不断调整药方和治疗方案。他的眉头虽然依旧会因为苏云澈体内那些顽固的旧伤和余毒而紧锁,但眉宇间的凝重之色,却比最初消散了许多。
他会花更多的时间与楚天阔探讨医理和苏云澈的养生之道。两人从最初因苏云澈病情而产生的些许隔阂与对立,渐渐地在共同照料苏云澈的过程中,建立起了一种基于专业和共同目标的平和与相互尊重。陆知远也不得不承认,楚天阔对苏云澈的了解和用心,甚至超出了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门。
三师姐柳如眉则继续是楚佑安最温柔可靠的“首席保姆”。她将小佑安照顾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闲暇时,她会坐在苏云澈的床边,陪他说说话,给他讲一些师门最近发生的、无伤大雅的趣事,例如哪位师叔又炼出了什么奇怪的丹药,或者后山的灵狐又偷吃了谁的果子。她也会在苏云澈情绪低落,或者因为身体不适而烦躁时,轻声细语地开导他,让他放宽心,好好养身体。
她对楚天阔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警惕、不满和迁怒,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些许同情的理解和淡淡的认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楚天阔对苏云澈那份深入骨髓、不离不弃的爱意和付出,也能理解他当初为了救苏云澈而做出的那些“荒唐”却又无奈的决定。
这一日,秋高气爽,阳光正好。苏云澈的精神比往日都好一些,在楚天阔的搀扶下,他第一次走出了茅屋,来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新设的竹椅上坐下。
金色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楚佑安被柳如眉抱在怀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往日不同的世界。莫凡和陆知远则在一旁,就着一壶清茶,讨论着什么武学上的问题,时不时传来几声争辩。
苏云澈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自然的清新气息,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平和。他看着眼前这幅温馨而生动的画面,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他转过头,看向一直默默守在他身旁的楚天阔,眼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芒,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楚天阔放在椅背上的手上,低声道:“阿渊,有你在,真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楚天阔的心猛地一颤,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苏云澈,眼底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苏云澈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师兄姐们,他们也正带着笑意看着他。他微微一笑,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若非你们,云澈这条命……”
莫凡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抢先打断了他:“行了行了,臭小子,少说这些肉麻话!你能活蹦乱跳的,比什么都强!等你好了,回师门记得给我多带几坛好酒!”
陆知远也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欣慰:“小师弟,你能康复,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略显凝重,“你体内的旧伤和‘逆血燃魂丹’的余毒尚未彻底清除,若想真正痊愈,恐怕还需回师门,借助‘青玉寒潭’和师父亲自为你调配的‘九转还魂丹’,进行为期至少一年的固本培元才行。”
柳如眉也接口道:“是啊,小师弟,师父他老人家也一直惦记着你呢。而且,我们出来也有些时日了,门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不能在此久留。”
苏云澈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自然明白师兄姐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楚天阔,又看了一眼在柳如眉怀中咿呀学语的楚佑安,心中充满了不舍。
楚天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怜舟,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的身体最重要。”
夕阳西下,竹林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楚佑安在柳如眉的怀里咿咿呀呀地笑着,小手抓着柳如眉垂下的一缕发丝。苏云澈抬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虽然对即将到来的远行有些许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和对身边人的深深依恋。
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只要他们还在彼此身边,便是最圆满的幸福。病树前头,已是万木争春,而他的人生,也在这劫后余生中,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第十三章岁月悠长与子偕
在师兄姐们提出苏云澈需要回师门借助“青玉寒潭”和秘药进行长期调养后,楚天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不能让苏云澈独自面对那漫长而艰苦的恢复过程,更不愿在此时此刻与他和孩子分离。
于是,在又一个秋日清晨,竹林山谷送别了先行一步返回师门的莫凡、陆知远和柳如眉。他们留下了详细的路径图和沿途可以接应的师门暗桩联络方式,并再三叮嘱楚天阔务必小心谨慎,照顾好苏云澈和楚佑安。
大师兄莫凡在临走前,难得没有对楚天阔横眉冷对,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瓮声瓮气地道:“楚天阔,我小师弟和佑安,就交给你了。若让他们再受半分委屈,天涯海角,我莫凡也绝不放过你!”话语虽硬,眼神中却已带上了几分郑重的托付。
三师姐柳如眉则抱着楚佑安亲了又亲,眼圈红红地对苏云澈道:“小师弟,师门那边一切有我们打点,你安心养身体。我们等着你和佑安回家。”
待师兄姐们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楚天阔便开始着手准备行囊。苏云澈的身体依旧虚弱,长途跋涉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考验。楚天阔将一切都考虑得极为周详,备足了路上所需的药材、衣物以及楚佑安的口粮。
数日后,他们也踏上了前往苏云澈师门的旅程。
路途遥远而艰辛。苏云澈大部分时间都需要楚天阔抱着,偶尔才能下马车自己行走片刻。楚天阔怕他受风寒,总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喂水喂药,无微不至。
小佑安似乎也知道爹爹身体不适,在路上竟也格外乖巧,不常哭闹。他咿咿呀呀地躺在楚天阔特制的、可以背在身前的柔软布兜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断变换的世界。有时,他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苏云澈垂下的发丝,或者用带着奶香的小嘴去啃楚天阔的衣襟,给这枯燥而艰辛的旅途,平添了几分童稚的乐趣与生动的暖意。
数月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苏云澈的师门——一个隐匿于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的“流云谷”。这里奇峰秀水,古木参天,飞瀑流泉点缀其间,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卷,果然是个与世隔绝、适宜静养的世外桃源。
苏云澈的师父,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见到形容枯槁、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苏云澈,以及尚在襁褓中的楚佑安时,眼中先是闪过极度的震惊与痛心,随即化为深沉的怜爱与慈和。他对楚天阔舍命相护苏云澈的行为表示了肯定,也并未过多追究他们之间的“私情”,只是嘱咐楚天阔日后定要好好待苏云澈。
在师门长辈的精心医治和那传说中的“青玉寒潭”以及师父亲自调配的“九转还魂丹”的帮助下,苏云澈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调养过程。楚天阔则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身边,他向陆知远请教医理,学习辨识药材,亲自为苏云澈熬制汤药,为他按摩推拿,疏通瘀滞的经脉。夜里,他会抱着苏云澈入睡,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体,低声给他讲述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或者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听他断断续续地诉说一些儿时的回忆。
楚佑安则在流云谷这个充满关爱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成长着。他受到了整个师门的喜爱,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小宝贝”。大师兄莫凡会偷偷给他带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二师兄陆知远会教他辨认一些无毒的花草,三师姐柳如眉则会给他缝制各种漂亮的小衣服。苏云澈的师父更是对他宠爱有加,时常将他抱在膝头,给他讲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
楚天阔也凭借着他对苏云澈那份日月可鉴的深情和日复一日的默默付出,逐渐赢得了流云谷上上下下的尊重与认可。他不再是那个“拐跑”了他们小师弟的“外人”,而是真正成为了他们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家人。
岁月悠悠,寒来暑往,转眼便是五年过去。
这一日,流云谷中桃花盛开,落英缤纷,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在一处开满了灼灼桃花的庭院之中,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正斜倚在一张竹编的躺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他的面容依旧俊美绝伦,只是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飞扬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润与平和。阳光透过桃花的间隙,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衬得他整个人都仿佛在发着光。
正是苏云澈。
经过五年多的精心调养,他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虽然因为当初伤及根本,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那般能肆意江湖的巅峰状态,但至少已无性命之忧。
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缓步走到他身后,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檀木梳,轻柔地为他梳理着如瀑的长发。男子正是楚天阔,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只是在他眼角添了几道细微的纹路,更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魅力。
“阿渊,你看佑安,又在淘气了。”苏云澈放下手中的书卷,抬手指着不远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只见庭院中央的草地上,一个约莫五六岁、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正挥舞着一柄比他自己还高出半截的木剑,有模有样地比划着什么招式。他眉眼之间像极了苏云澈,却又带着几分楚天阔的英气,此刻正因为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惹得一旁观看的莫凡哈哈大笑。
“佑安!”楚天阔沉声唤了一句,语气中却并无责备之意。
楚佑安听到呼唤,立刻丢下木剑,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苏云澈的怀里,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大师伯又笑我!他说我使得是花拳绣腿!”
苏云澈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柔声道:“佑安不气,你大师伯那是嫉妒你小小年纪就比他当年厉害。”
莫凡在一旁听了,不满地嚷嚷起来:“喂!苏云澈,有你这么编排师兄的吗!”
庭院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苏云澈将头轻轻靠在楚天阔的肩上,看着在院中追逐嬉闹的楚佑安和莫凡,感受着拂过脸颊的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他抬头,望向楚天阔,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轻声道:“阿渊,有你和佑安在,真好。”
楚天阔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情的吻,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嗯,有你们在,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圆满。”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桃花树下,相爱的人相依相偎,稚子绕膝,笑语嫣然。那些曾经的血雨腥风,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都已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淡去,沉淀为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未知的风雨,但只要他们能像此刻这般,执手相伴,与子偕臧,那么,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将是岁月静好,人间值得。
岁月悠长与子偕。这便是他们用尽一生去书写的,最美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