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队长……”
“不要动,在这里等我。”
歌蕾蒂娅并没有回头,一个人向深谷里走去。
“呼……”
成千上万的恐鱼,不知疲倦地向她冲来,一只只恐鱼在撕裂声和涨破声中腥液四溅。在歌蒂的身边,残破的肢体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地。
“累了……吗?”
歌蒂挥动着槊的手臂逐渐开始僵硬,澄澈的浪花也逐渐褪去了泛滥的涟漪。
“结束了……吧。”
搅动浪潮的槊,最终还是不甘地落了下去,
“噗呲——”
恐鱼的尖嘴划破了她的腹腔,恐鱼们一拥而上开始蚕食她的肢体。
她甚至看到,恐鱼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和不屑。
“呼……呼……”
歌蒂从梦中惊醒。她并未处在深谷,而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她的手中并没有握着沾满腥液的槊,只有被汗水浸湿的被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完好如初,就是有一点干燥。
屋内,空旷,安静,窗外的月光散碎地打在卧室的地板上。
屋外,伊比利亚的故土近在咫尺,海风掠过窗户,拂过她的脸庞。
这是罗德岛驻留伊比利亚这几天来,她第九次从噩梦中惊醒。
“博士,如果有空的话,请陪我下午出去转转。”
我有些惊愕,一方面是因为被邀请感到受宠若惊,另一方面,上一次见到歌蒂,还是近半年前舞会上的一面之缘。
“呃……去哪里?”
“适时我将带路,您跟随即可。”
“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一对灵敏的耳朵,一颗跳动的心脏。”
歌蒂并没有给我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她径自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天空中染上了第一抹晚霞时,我随她来到了一出岸边,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边,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腐烂的气息。海水没有了气力,无声地渐渐褪去,在沙滩上留下了一片海草,以及一些没有生机的小生物。
“博士,可否,听我讲一个故事?”
“请讲。”
“请退后几步,退到沙滩以外。”
“有点远罢……?”我回头望去,距离大概有三十步左右。
“你能听清,”她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骨笛。我有些懵圈,刚想继续发问,无意间,瞥见了她眼中,掠过了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光。
我退到沙滩之外,向她示意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然后,她猛一甩手,把槊深深插入了沙地之中。
“我想哭,我想悲泣,我不会流眼泪。”
“灼热的眼眶,无力的臂膀,被撕裂的胸膛。”
“一同埋葬吧,不要让我孤身一人。”
她只是在吹奏骨笛,但词曲却萦绕在我耳畔。
歌声冗长,并且悠扬;声调尖锐,却在颤抖。
歌蒂拔出了槊,槊上面扎着一捆被白布包裹的大块物体。她抬着槊向我走来。
她把物体拔了下来,然后食指和拇指紧紧按着槊的边缘,向下一划——
“嘶——”
槊上流下了暗红色的液体。歌蒂用双指在白色物体上涂抹这什么,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游走,突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
“歌蕾蒂娅,这是……什么?”
“一具遗骸。”她的脸上云淡风轻。
她涂抹了许久,手指由灰白变成了惨白,干瘪得不成样子,如同没有鼓气的气球一般。但她丝毫不在意,直至最后一个图案勾完,图案已经变成了淡粉色。
“晚安。”
她从兜里掏出了火种,引燃了白色物体。
包裹的布条一根根迸裂开来,火焰舔舐着包裹其间的物体,狂妄地随着海风起舞。海浪趋于平静,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腥臭的气息,伴以绷带“噼啪”裂开的刺耳声响。
渐渐地,火焰开始萎靡,最后,留下了一抔燃灰。
“故事很短,博士。”
歌蒂收拢了灰,继而长叹一声。
“恐鱼简单又愚蠢,生存的目的,是为了果脯,是为了栖息地。”
“深海猎人是我们的不妥协,我们与恐鱼不同,我们是有意识的阿戈尔人,而非单纯的消费者。”
“但消费者们不这么想,退让成为了弱肉强食的突破口,和平解决不了基本问题。”
“更何况,有更愚蠢的海嗣,本质其实与恐鱼无异?”
“杀戮的意义何在?果腹何以作为理由?”
“从抵抗愚蠢,到至亲相残,我眼睁睁看着,多少同胞,多少战友,含恨死在恐鱼的嘴下?”
“二队长……你回来了……咳咳……”
“不要动……”
“我好……好疼啊……二队长……”
歌蒂抱着她已然被刺穿胸腔和少了一条小臂、两条小腿的身体,自己也不住的微微颤抖。
“队长……替我们……好好地……活着……”
她的眼眸中,希望的光逐渐暗淡,目光也逐渐变得冰凉和空洞。
“我是执行官,我是队长,我是走上海岸的其中一个猎人,我还是什么?我是个*伊比利亚粗口*。”
“头衔再高,没有让问题有起色的高超能力;离开了海,我们难道能逃脱最后蚕食与内耗的命运吗?我们难道就能搏击大群的命定轨迹吗?难道捕食我们的,只有恐鱼吗?我们被捕食的,难道只有这具脆弱的躯体吗?”
“那么多深海猎人,带着这样的意识,努力逃出命运的桎梏,但是最终,残骸和骨灰,还是让骨灰撒到了大海里。”
“下一个人,会不会是我?”
“会不会,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我们几个之一?”
“我们的一番空想,随着我们的骨灰,回到大海,回到我们将要逃离,却永远逃离不得的地方。”
“到头来,和海嗣一样,葬身海底。”
歌蒂一把扬起了手中的燃灰,撒向了大海。
“带着最后的一丝理想和抵抗,活下去吧,活下去吧!”
歌蒂踏着潮湿的沙砾翩翩起舞。
她努力想让肢体向更高处触及,但是最终还是坠下。她一次又一次的伸展肢体,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最终的收尾,仍是一次又一次无力的不断上演。
她很悲伤,但她的心再热,她的肌肤,依然如同伊比利亚的海风,冰凉,干燥。
更何况,她的心,也被一次又一次无力的叩击,变得冰冷且僵硬。
“还是留下了我一个人。”
歌蒂包裹好她的尸体,埋在了沙土之下。她用自己的血,涂在了沙土上,不让恐鱼接近。
她提起了槊,向着海岸上走去。没走出三步,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背后的兄弟姐妹们,都埋葬在了路的两侧,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