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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人间失格》[日]太宰治 著，刘子倩 译，2021年1月第1版，时代文艺出版社。

山崎富荣简介

山崎富荣（1919-1948）

山崎富荣出生于东京市，父亲是日本首家美容学校的创办人。山崎富荣是家中次女。

她在父亲的美容学校长大，之后分别在锦秋高等女校、京华高等女校学习，毕业后进入基督教女青年会学习《圣经》、英语和戏剧等，并曾在庆应义塾大学旁听。

1944年12月9日，她与三井物产的员工奥名修一结婚。婚后十天，奥名修一被派往马尼拉，并在当地应征入伍，而后下落不明。

1946年春天，山崎富荣与嫂嫂在镰仓市开了一家美容院，后搬至东京三鹰。1947年3月27日晚上，在一家乌龙面摊认识了正在喝酒的太宰治，深受其吸引，后成为其情人。

山崎富荣在太宰治健康状况逐渐恶化的时候担任秘书兼看护的工作，并协助其作家活动。

1948年6月13日深夜，她与太宰治于玉川上水投水殉情。留有遗书日记《雨之玉川情死》。

年轻时的山崎富荣

山崎富荣是个稍有些消极厌世的人，接触太宰治的作品后，深深为其作品中表达的压抑自我所打动，从此疯狂爱上了太宰治。

雨之玉川情死（节选）——山崎富荣日记

一九四七年

三月十七日

我终于与您见面了。多亏了金野先生的介绍，只是没想到见面是在一家小乌龙面摊上。在我们眼中，您是一个特殊，嗯，是一个处于特殊阶层的人——作家。在见您之前，我以为您就像传说中的，是个高处云端的作家；但见面后发现，您始终秉承“不知道的事就老实说不知道”的态度，便觉得您就像您作品中的“贵族”，流露出高雅的风采。

我听着老师您带着少许醉意地畅谈，越听便越感觉到，在您的表情和动作之下，是对真理的呐喊。这让我深深觉得，我们都还只是孩子。

老师您说，您决心成为颠覆现今道德观的先锋，还提到自己是个基督徒——我究竟有多少年没有思考这类所谓的“烦恼”呢？如果我之前好好努力、持续学习的话，那我将从老师的话语中汲取多少重要的思想啊。一想到这里，我便悲伤不已。现在听老师的发言，我也只是能模糊地听懂而已，实在太惭愧了。

从在千草①听到老师的话语而落泪的那晚开始，只要能和老师的思想共鸣，我便觉得“死而无憾”——虽然现在不是这么表达的。

您问我是否记得《圣经》中的话语，我当时就回答了这么几句：“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放在银网子里。”“孩子们，我们爱人，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总要在行动和真诚上表现出来！”在和您、报社的青年、金野先生的交谈中，我见识到了热情畅谈的老师、严肃认真的青年、坚若磐石的思想和道理，以及我们赖以存世的种种生存之道。我总觉得，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本该用绵绢轻轻裹起的部分，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一般，这让我不禁泪流满面。

开始战斗！我必须有这样的觉悟才行。我敬爱老师。

五月三日

“伊豆的地平线恰好到我乳尖的高度。”

和您第一次相遇时，我听到了这句话，后来也听到了数次。这让我想起了冈本加乃子所写的一句话：“怀抱乳房，便觉徒然生为女身之耻与悲。”

我觉得老师是一位诗人。谁让老师的作品总让我有种读诗般的感受呢。但每次见到老师的时候，又觉得您仿佛背负着十字架，以丑角——这是最难的角色——生存于世。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能理解老师的任何一种痛苦，听懂老师诉说的话该多好，但这就像被迫去理解那些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真实的事物、真实的烦恼一样。

老师太狡猾了

轻吻好似袭来的芬芳

嘴唇向往着嘴唇

呼吸紧连着呼吸

正似为了寻蜜采花的一只蜂

紧紧相拥后唯有泪水

这是仅有女子才懂得的

欢喜与愉悦

爱恋与羞怯

老师太狡猾了

老师太狡猾了

五月三日  让人想忘记都难

       *

                 *

                            *

“要不要试着谈一场赴死的恋爱？”

“赴死的恋爱？其实我们光是现在就已经不合适吧……”

“但你很欢喜对不对？离开你的先生吧，你喜欢的明明是我吧。”

“是的，我喜欢你。但一想到老师的妻子，我就会很痛苦。不过如果要谈恋爱，我也想谈一场赴死的恋爱……”

“那就这样吧，没错！”

“但你不能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不负责任呀。”

“我有负责任的，没关系的。我的妻子很坚强的。”

“老师你满·嘴·谎·言……”

I love you with all in my heart,but I can't do it.②

到处都没有啤酒，我用竹篓装着我的罐装啤酒，心神恍惚地踏入“思想犯”的单人牢笼，和他共饮。

五月三日，今天刚颁布了新宪法，月亮显得朦胧，老师如往常一般驼着背。刚下过雨，街道像要把人的脚黏住一般。我忍住想吐露的话，沿着堤坝蜿蜒而行。

除了一颗爱你的心，我现在别无所有。

“真拿你没办法。”

“我虽然没流泪，但却哭了啊。”

“要不就这么死了算了吧？”

“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吧。”

“真拿你没办法。”

被老师的双臂抱住的时候，我的心，朝着老师的胸口直射而去——虽然一切都无可奈何。如果一直这样，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我无法忘记现实——每次一想到，我的心又直坠而下。心……

啊，明明都是当父亲的人，明明都是有妻子的人——

“我喜欢你！”

老师，对不起。

五月十三日

因为参加哥哥和冈本佳子小姐的婚礼，我特意穿了和服过来。婚礼后我脱下美丽的和服，换回洋服，然后点燃了炭火。

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趁机聊了会儿天，发现果然有些想要互相倾诉的烦恼。佳子小姐哭了。——可悲的人们啊。

我想得一场大病死掉，老师您就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吗？

光是想活着的事情就已经很累了。为了能够不和老师分开住，费了很大劲儿，也不知这是否可以说是须臾的幸福。

五月十七日

一想到我无法缓解老师一丁点儿的痛苦，就忍不住落泪。我甚至连在老师身边照顾都做不到，只能一味落泪。就连信任他、等待他这样的事情，也饱含着苦涩的泪水。

不要在意病痛，活下去吧。从用八卦占卜出我只能活到今年或是明年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结果，但还是鼓足精神活着。我的每一天都是在与死亡作战。但是，我相信自己无论何时迎来死亡，都会幸福地面对。至于原因——因为我可以爱着太宰先生。作为一个女人，我现在非常幸福。

五月十九日

我爱上老师了，我不小心爱上老师了。

该怎么办才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吗？不能相见的日子我便觉得不幸。明知老师生病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沉入深深的哀愁之中。在街道上走着，我满心只想遇见老师，心不在焉地瞧着两边的店铺，然后无望而归。不免为自己是女人而感到悲伤。

听说有个女人在六月份的时候想置老师于死地。对于老师会先我而去的说法，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相信。不，像这种愚蠢的说法，我怎么能信呢？

您在与病魔战斗、受着妻子照顾时，是否会在某个瞬间想起我呢？今天就像两天一样漫长，明天是否可以见到您呢？

五月二十一日

对于或许某天会来临的离别，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老师也一定清楚，性方面的问题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紧密交织，必须慎重对待。您也知道，我对这件事也非常认真。

从至高无上的那个人那里，我获得了身为女性可以得到的最大的喜悦，我感到很幸福。

Going my way.③前进吧，顺着我们脚下的道路前进吧。就这样顺其自然吧。不论何时会和老师分离，我都不会感到后悔。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会忍不住希望和老师一辈子都在一起。

七月九日

在千草过夜的，是两个悲伤之人。

“我知道太宰先生您不会为我赴死的。”

“但我会为你而活着，相信我。”

“这会让我更痛苦。”

“是我更痛苦。本来不想说的，怕说了后你又会哭。其实是因为没有人能继承我的文笔，这让我很悲伤。”

“太可惜了，太宰先生如果死了，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阿节你是女太宰呢，所以我才会喜欢你。”

我的绰号好像有点儿多呢。

女太宰、椿屋的小早、急性子小早、鼹鼠、东光。

七月十四日

“有时候想到儿子生着病④，我就会很心疼，这时就恨不得自己陪孩子一起死去算了。因为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每次想到太宰先生您委身于那样的屋子里，而且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我就觉得您一定备受煎熬。”

“这种事情我还从来没告诉过谁呢。总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是啊，有时候我也觉得您就像是我的哥哥呢。”

“我也曾想过，为了不让你死去，要在你想死的时候给你喝点面粉糊之类的东西。因为你曾说你要先死的吧？每次想到你死后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觉得很痛苦。这对我太残忍了。如果你自作主张比我先死，我可是会踢开你的尸体哦。——唉，一起去死吧。我是如此地信任你。”

（第一次写的遗书，但未发送出去）

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很不孝顺的行为，但我遇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男人，没有谁能比得上他。虽然我不知道父亲大人您是否理解我，但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我才有活着的意义。可是，这个男人也将要死去了。因为他爱着日本，爱着人类，也爱着艺术。希望您们能原谅他——作为一个父亲，却必须留下孩子去自杀，这该是多么悲伤啊。我也是一想到父母的晚年，就觉得悲伤不已。但孩子哪有不离开父母的，人也总有一天会死去。

一直以来，您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可我终究和您的缘分太少，这实在是遗憾。

父亲大人，请您原谅我吧。除此之外富荣没有其他生存方式了。如果太宰先生是您儿子的话，父亲您也一定会非常喜欢他的。

请让我在九泉之下庇佑您的晚年。

身为凡人的津岛修治⑤，这正是我喜欢的啊。

十一月十六日

伊马先生和野原先生来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我哭了。哭得脸都肿了。

我哭了。心实在太痛了。

“小早，你很难过吧？”

我既痛苦又悲伤，身体好像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被剥夺到了远方。

我即痛苦又悲伤，所有感觉好像也被一个个剥夺到了某处远方。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和自己说：“别哭了，别哭了。”为了阻止眼泪掉落，我尝试着起身擦桌子，试着开始做针线活，但其实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注：这里有四行被涂掉了）

而且他还对我说“要多多保重”“任何事情我都会和你商量的”。

“修治的‘治’，读作‘haru’也可以呢。你觉得‘治子⑥’这个名字怎么样？”

“小早，你觉得呢？”

当着斜阳⑦的兄长的面，我忍不住说了“不要”，实在对不起；可是那时的我，早已痛苦得无以复加，说不出什么话来。您明明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给过您名字里的任何字。

那不是津岛修治的孩子，只是斜阳的孩子啊。您说那个孩子只是跟一个没有产生爱情之人所生。我觉得幸亏是个女孩，否则的话，男孩像正树那样太可怜了，实在是让我担心。

（注：这里有三行被涂掉了）

“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啊。我不是还给你留了一个‘修’字吗？别哭啦。我不是修治，是阿修才对。别哭啦。”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把你的名字给她。连一根头发我都不想给。因为这些是我就算付出性命也要珍惜的宝物。”

“但我很开心，听到你为了我这么想。对不起，是我的错。给斜阳的孩子取名叫‘阳子’也是可以的。只可惜没有早点遇见你啊。如果当初没有去什么伊豆，而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这样我也不用这么痛苦了。如果能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啊——”

“唉，别哭啦。我比你还要痛苦十倍啊。我会好好爱你的。作为补偿，我会加倍、加倍爱你的，对不起嘛。”

我知道如果我哭了，你肯定也会随我一起哭。可即使我想控制自己不哭，我内心深处仍有另一颗女人的心，让我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哭了。

“我们两个会是一对好恋人的吧。就算去死，也要一起哦。带我一起去吧。”

“我想要你帮我生个孩子——”

“修治，我们一起去死吧。”

（注：这里有两行被涂掉了）

“我想要你帮我生个孩子。”

“我还是败给你了。”

（其实我才不想写什么败给你了，修治，这是你让我写的。我很后悔，后悔得几乎想死，眼泪又忍不住要落下来。但是为了你，为了和你在一起——）

请救赎我。请开导我。

主若肯，必能叫我洁净了。我肯，你洁净了吧。

——有件事要告诉斜阳的女子：

“你的书简集写得很好。”

十一月十八日

中午。

“——小早，‘蕾贝卡⑧’会很痛苦吧？”

“小早，那个孩子是太宰先生的孩子啊！”

“不，那个孩子是斜阳的孩子。”

“我和你妻子一样，讨厌你和斜阳那个女人见面。如果你再见她，我就去死。”

“我发誓再也不见她了，拉钩钩。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她见面了。”

晚上。

我把我写的东西给修治看。

赢了，是我们赢了。

他说：“这是爱的问题，我对她（说着，伸出了小指）一点儿爱意都没有。”

一九四八年

一月十日

今天早上，修治咳出了大量带血的痰。

身体也瘦得不成样子。

我对他说，身体这样可不行，他却满不在乎，说反正都要死了。我要和他在一起……

龟岛先生今天来探望了。

太田静子托人带来了一封信，那时修治正独自待着，意识即将变得模糊。

他把信拿给我，说：“你看看。”

我说：“这是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差的一封信呢。”

“是的，最差的。太自恋了。她还以为《斜阳》中的和子说的是她呢。太烦人了。”

“我们一起想想，看能做点什么吧。”

修治突然哭了，说：“小早，请信赖我吧。”

“修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请不要一个人痛苦，我想和你一起，无论痛苦还是快乐。”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我一直都相信哦。正是因为相信这点，我才努力活着哦。”

“但是，大家都觉得我……我……”

“修治，请不要哭……你不能哭。我会一直守护你的，连同你母亲的那份一起守护你。”

“嗯，请守护我，守护我吧。请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修治太可怜了，实在是太可怜了，为什么大家都不想珍惜他呢？

神啊，就算牺牲我的生命也没关系。请您救救修治。为了他的幸福，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求求您，拜托了。神啊——

一月十一日

“我真的快死了。”

……

……

我说：“直治先生⑨曾说‘我要清醒着死去’。”修治说：“我要清醒着死去……但我不想让你哭泣。”

其实我不害怕死亡。

只是，如果太宰先生死了，那就太可惜了，再没有这么好的文笔了。所以，我希望您能活得越久越好。

无数人读了您的作品后重新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希望您能继续活下去。

为了您说过的这么一句话——“在我的晚年，能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我也希望您能更加开心。

二月二十九日

修治的妻妹病危，于是我们和宇留田先生一同前往东京。宇留田先生在新宿站与我们暂别后，我和修治在御茶水站下了车，一起走到帝大医院前才分开，并约好三十分钟后在正门附近再见。

我一边散步，一边品读着在车里借到的神西清先生评论《斜阳》的作品。我在正门附近的咖啡厅点了杯咖啡，算准时间后从咖啡厅中走出去。修治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似乎很难受的样子，我想让他去休息，正准备找机会说，古田先生的电话便打来了。没过多久，我们就和古田先生前往神田了。

这天正好是周日，SEREINE⑩也赶上休息日，但我们还是去了二楼开始喝酒。我在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七点，便和修治的夫人一起去了澡堂。回程时提到斜阳，我无意中说“斜阳那个人和我的选择不一样”。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到住宿处后便问我：“小早，你和太宰先生应该没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什么。”

说完后，气氛瞬间变了，夫人开始忧郁起来，眼眶中泪水盈盈，为我感到悲伤。

她说：“我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这一天，古田先生正好点燃了我们的导火线，我向他严正抗议。修治一脸悲伤的样子，我也流出泪来，古田先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夫人更是把她的苦恼抛给我们。爱情啊，实在是太苦涩了。

为了能对彼此完全了解，

我们开始推心置腹，把一切都说开了。

昨天晚上，虽然修治说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留下来守夜”，但夫人嘱咐他要顾家，必须打道回府。

他便披上外套，走了出去，我们四目相对，寂寞地笑了——

我和野平先生一起把他送到住处附近。

今天的修治先生看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态。我只能祈祷，接下来的日子可以和从前一般。

三月九日

一大早，古田先生打电话过来。

“是夫人吗？”

“我是小早。”

被问“是夫人吗”时，我真想回答说“是”呢。

热海出人意料的温暖，气候和东京差不多，让人很是失望。

他说伊豆那位想来此地，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这让我脊椎发凉，仿佛全身失去了力气一般，而且开始颤抖。但他也说，只有见面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同意了，所以才会有这次见面。昨晚我们都无法成眠，谈了一宿。我们都太为对方着想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之前曾提过，“伊豆的地平线恰好到我乳尖的高度”，不过此地的地平线，看起来到了我眼睛的高度。

今天太宰先生似乎很累，将近半天都昏昏沉沉。

三月二十七日

今天是我们夫妻俩自初次相遇以来的首个周年纪念日。

（鞋子弄丢了。）

三月二十八日

大海一片平静，天气非常好，令人舒爽。

《人间失格》的第二手记已经写完。这是部好作品。

                               *

                        *

                               *

前略，敬请谅解。

收到您的来信时，太宰先生正好不在家（为了工作，他当时正在闭关），抱歉这么晚才回复您了。关于太宰先生的状况，暂且就用附件中的“剪报集”告知您吧。

                                                             敬具

太田小姐

                                                      太宰代理

三月二十八日

三月三十一日投递

（剪报集）

有时候看起来命垂一线，不断咯血，有时候又看起来精神奕奕，喝着私酿烧酒。太宰治见到不同的人时会有不同的样子。自《斜阳》完稿后，太宰治的状况可谓岌岌可危。

实际上，好像无论怎么说都可以。虽然夫人始终看顾着他，但在他病情稳定、随即就想去工作室时，也无法完全拦住他；可他一旦去了工作室，就必须要有酒精维持，否则无法构思出作品来，这种矛盾岂不是无法可解？

几天前，为了纪念织田作之助的一周年忌日，太宰治排除万难，和坂口安吾、林芙美子等人一起前往他们在银座的结缘之地“鼓”，向这位伟大的故人致上敬意。现场满是不分秋色的文坛豪杰，场面浩大。

——剪报集《读卖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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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治：“病情稳定后，我再送给你一个小礼物吧。”

听后我心里怦、怦、怦直跳……

五月二十四日

修治是个软弱的人。现在我已不确定所谓的“温柔”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了。因为被赋予了才能，所以会为了文学苦恼；可我没有那么多的才能，所以对女子间的事情——你最终还是会因对太太无能为力而陷入哀伤吧——会感受到更大的苦难和折磨。喝酒，也是因为想切断心中对此的恐惧吧。我想超越心中的各种成见，守护你所说的“信赖”，我想把“守护我，请一直陪在我身边吧”这句话刻在心头，用尽生命去守护。为了不致最终被人所嘲笑，我会让你相信我们这段命运相连的爱情的。我对此不仅深深相信，还会追随你到任何地方。你也要紧紧与我相依，陪伴着我。

五月二十五日

从昨天中午开始，我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一点食欲都没有。

不管做什么事，我都觉得很烦，仿佛随时都可能落下泪来。有人说，自从来到三鹰，和修治开始交往之后，我的容貌就完全变了。

婚姻是一门学问。

情人的身份把上天所隐瞒的事全部交给了女人。

对缺乏自由意志的女人来说，就算想牺牲自己，也没有任何资格。

极具操守的女人，或许也存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卑猥之处。

婚姻中会遇到掌握一切的怪物，那个怪物就是习惯，必须与之不断战斗。

六月十三日

我在此写下遗书，

修治将带我一起离开。

各位，

再见了。

父亲大人，

母亲大人。

一直以来都让你们如此操心。

对不起，

还请多多保重，好好相处。

剩下的事情要拜托您二位了。

前面的千草料理亭和野川先生给了我诸多照顾，

还请找他们一起商量我的后事吧。

希望能安静、低调地吊唁我。

夫人，对不起。

修治因为肺结核导致左胸第二次积水，当时他痛得死去活来，他说他撑不下去了。

是大家一起杀死他的。

我总是在为他落泪。

丰岛先生是我最尊敬爱戴的人。

野平先生、石井先生、龟岛先生，太宰先生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原子，对不起。

父亲大人，

前面转角的服装店，放了一匹黑色不二绢，应该还没有用过，请直接退货吧。

对面河边的贩酒超市还欠我去年八月的约三千日元薪水，请您拿回来吧。

我拜托车站前的“MARUMI⑪”处理洗脸盆，请去找他们吧。

哥哥，

对不起，

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对不起。

致鹤卷夫妇⑫——太宰治和山崎富荣的联名遗书

感谢你们长久以来的诸多好意和亲切对待。我对此至死不会忘怀。也多谢您对我父亲的关照了。感谢你们夫妻俩不惜放下生意为我们操心。钱我托给石井子。

                                                  ——太宰治

无论大家会哭还是会笑，知晓了何事，都希望您二位能一直好好保重，要拜托您操心身后事了，我也只能向您拜托了。虽然之后您可能会看到从各地赶来的很多人，但还请以平常心应对即可。

之前从您那儿借来的和服，我还没有洗过，请原谅我。与和服放在一起的药，是用来治疗胸腔疾病的，是太宰先生从石井先生那要来的，还请拿去用吧。如果我的父母从乡下来到东京，还请您们告知了。请原谅我擅作主张的请求。

                               昭和二十三年六月十三日

                                                      ——富荣

附言

我把重要的事情都放在房间里了。叔叔和阿姨请打开之后和野川先生商量，还请暂时让我寄放。然后，请帮我（用加急电报）通知父亲、姐姐，还有朋友们。

父 滋贺县神崎郡八日市町二四四

                                                      山崎晴弘

姐 神奈川县镰仓市长谷通二五六

     MA SOIR⑬美容院

                                                         山崎茑

①千草：东京的小料理亭，太宰治将其二楼作为工作场所。

②英文意思为：我全心全意爱你，但我不能如此。

③英文意思为：按自己的心意前进吧。

④儿子生着病：太宰治的长子津岛正树患有唐氏综合征。

⑤津岛修治：太宰治的本名。

⑥治子：指太宰治与太田静子的私生女，此时刚出生，太宰治为其取名“治子”。

⑦斜阳：《斜阳》的女主人公以太宰治的情人太田静子为原型，所以山崎富荣以“斜阳”代指太田静子。

⑧希区柯克的电影《蝴蝶梦》中男主角的前妻，此处代指太宰治的情人太田静子。

⑨《斜阳》中的男主角。

⑩SEREINE：瑟林，一家餐馆。

⑪MARUMI：玛露美，一家便利店。

⑫鹤卷夫妇：千草料理亭的经营者。

⑬MA SOIR：摩索尔，山崎富荣与其嫂开的美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