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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下）
“施主为何如此执着于贫僧？尘世间的好儿郎皆是才俊，何苦为难彼此？佛曰：无论遇见什么人，都是应该遇见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应该发生的事。一切都不是机缘巧合，凡事皆有前因后果。享受已然发生的一切，善待当下，相信未来，快乐自己。”我想劝她。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还俗，我有自己的追求，这也是我的责任。
“一眼万年。”
长久的静默被她打破。“我说我对你，一眼万年。”
“何意？”
“看了一眼，便此生不能再挪开一点视线了；不唯此生，便是生生世世常如此，只追着小师傅了，直到万年。”
“…又是何苦。”我不曾想到她如此深情，使得我竟成了她的执念。“说不定，你到下辈子，小僧便不做和尚了，到那时你便来找小僧，小僧也不会拒绝的。”身为佛门中人，在佛堂净地说了这般言语，是大不韪的。
“下辈子？若有来生？反反复复的话，听了千百遍，好没意思。”
“小僧今日方才认识施主，你这般说，教小僧如何信得？”千百遍？怎么会有千百遍？统共也就两次。
“因为她是你的心魔。”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然回头，心里一惊，之后便是长久的羞愧。
我一直都是寺院中最有灵性的佛门弟子。却偏偏最早犯了戒。“师父。”我心虚，但是礼数还是不能乱。冲着他我微微鞠躬，“弟子有罪。”
“你是有罪。”半晌，他淡淡地答。“抬头看看，那女子可在？”闻言我抬头，向身后看去。干干净净的大堂利落的置着几个蒲团。烛火摇曳，精巧的布局令人安心。独独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她不见了？”
“你的心魔，你一人才能见到。殊凡，落花生时当有痕，花落才知皆虚妄。什么是空？什么本空？”师父紧紧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他的眼睛里真的是空空的，但是透着干净和慈祥。
“师父，弟子有心魔了。该怎么做？”奇怪。我有了心魔，却不觉着奇怪，仿佛…仿佛这话我也说了千百遍。
“心魔，自心而生。当因心而灭。你可知你的心魔因何起，因何存？你可知如何起，如何消？”他看着我，借着烛火看着我。看着我，看着千百个我。
我像是被突然点醒似的，急急开口，“师父——你…你可是知弟子的前世？”
“老衲知道。因着老衲不光这一世为你的师父，你的所有前世，老衲都是你的师父。”
“师父，弟子知道自己合该修行，可弟子为何而修行？”
“佛家，为了解脱。修行，为了破执念，斩断所有束缚，便是解脱了，从红尘里完完全全地走出来了。”
“为何弟子如此多的前世，都是和尚？”
“因为你本应修成正果的那一世，没有修成。”
“为何没有修成？”
“…便是心魔因此而起的缘由了。”
“但是我…我不记得了。”
方丈没有应答。他缓缓走到了佛祖面前，慢慢盘腿坐在了蒲团上面，理好了有些褶皱的僧袍边，舒了口气。“殊凡，你当真不记得？不记得，又怎么会生生世世带着心魔？你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想起？你若是想，大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把心魔唤出来，问个清楚；殊凡，你是不敢问。你不敢面对。”他干枯的手指动了动面前的木鱼：“罢了…罢了。不差这一世，横竖过了千百世，打不了捱过千百年，还了这份因果孽缘。”
“…因果？”我很疑惑，“何为因果孽缘？”
“因果孽缘啊，一命抵一命，两两不相欠。本来你的第一世已经还过了，但你心思至纯，不谙事理。中了这女施主的话了，执意要还她万年。”
“每一世老衲都会劝你放下，每一世你都最终被心魔夺了心智。今世倒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见你这么容易承认了这心魔的存在。”
“…弟子明白了。”
“那么这一世，你放的下吗？”
“…弟子不知。且让弟子思考一周，一周以后，方来答复。”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或许是这么多轮回早已将我的心磨平了。如此看来，最初那一世的我，恐怕生了极大的执念，不然不会生生世世带着心魔。
我在方丈的应允之下，走出佛堂。门吱呀一响。心有灵犀般，我抬头。月光晃眼，清亮动人。满地落叶，中立一人；袅袅婷婷，似真似幻；眼波流转，不输芝敷。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红枫散落，并非风动。我叹了一口气。“小师傅，你可曾想好了？可要蓄发还俗，十里红妆来娶我？”
“不曾。”
“那我便要劝你到你同意为止。”
“施主请便。”
我知道自己的感情，但是没来由一股无名气涌上心头。就好像我自己生来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偏又告诉我：你的所有前世都怎样，所以此世应该怎样。前世的事，我不记得了。既然不记得，又为何要挂念。
心烦气闷，我干脆收拾收拾东西，辞别了方丈。“师父，弟子这一周希望外出云游一番，且寻得心思宁静。”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想来前世无数的我里，也有这般的人吧。
我走到了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依山半水的村落，袅袅婷婷的炊烟伴着日出日落。有小儿初啼，有耄耋仙逝。生命竟是一个轮回套着一个轮回。我住在了村口的客栈里。
一天早上，我坐在树下看着朝阳起。那女子还在。“小师傅…小师傅，你看这人间烟火，浓重而秾丽，你我何不一起贪欢红尘？”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脸，不那么真切了。身边的吵吵嚷嚷也远去了，不那么真切了。看着她身后的血色的遥远的远天，我的心里竟然达到了一丝奇妙的宁静。身边是松柏的冷调香气，像是干燥的饱满的稻谷，令人心生欢喜；雾霭的熹风不浓烈，拂面而去。
“小师傅，缘何不理我？”
“因着世间万物可爱清朗，不容错过。”
我好像追寻到了一个答案。万物可爱。
择白鹿协游，跳脱青峰白云间，一任安排我，不负此生。我回到了寺庙中，见了师父最后一面，“师父，弟子不孝，决计出了这小小四方院。”
“……无妨，既然决计还俗，便去吧。”
“师父，弟子并未说自己要还俗。弟子只是决心去当一个云游和尚罢了。”
“云游？”
“如影与云，荡变四方。”
……
最终，师父同意了我成了云游和尚。我的行李不多，几套干净的衣服，三双鞋；半个月的干粮，两壶水。包在一方布里，用细细的竹竿儿挑了，出了门。那名女子还是跟着我。
“施主，为何还不放弃？”
“小师傅，我说过：心里没我，便看不见我。你这是心里有我啊，为何不承认呢？”她借着阳光观察自己纤纤擢素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我。
“因为这是小僧自己的人生。小僧想试一试自己选的路。”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层层叠叠的枫叶：重叠的、整齐的、杂乱的、浓郁的，新的旧的，活的死的。那样热烈颓丧。
“哼，小师傅就是嘴硬罢了…你不是还是选了我？”她想要离我近一点，我下意识躲了一下。看着她，不知道是她背着光还是怎的，她的脸不那么清晰了。
风来了，风又止。“小师傅看入魂了吧？”
“女施主，小僧还不知你的芳名。”
出乎我的意料。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我这个问题。“…不记得了。”
“怎么会有俗世中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太久了，便忘了。左右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那女施主可还记得家中亲人在何方？”
“……隐约记得在那不远处的姑苏城墙角下。”
“那…你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不记得来时路，五马踟蹰攒立。只好痴痴恋着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不再有自己的生活，意义是什么呢？”
她看着我，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满眼疑惑。
也对，她只是我的心魔而已，她会记得什么呢。
我的心魔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她来自哪里，那为什么还要如此纠缠千百世呢？
“你可记得，你我何时何地相见？”
“当然。春中祈福，南皇觉寺一见小师傅出尘气度，一眼万年。从此茶饭不思，却与小师傅遥遥不可见。”
南皇觉寺，倒是我一直待的寺庙。
“茶饭不思？”
“茶饭不思。遂不顾女儿家颜面，重金央了媒婆找了方丈求你还俗。方丈不允，说是会误了你的佛途。恰好被你碰到了，于是你也就谢绝了。最后我是思念成了心疾，一直汤药吊着。身死之后，家中人顺着我的意思将我最爱的红枫双股掐金簪子给了小师傅。小师傅便自此有了心魔，也就……有了我生生世世纠缠。”
最后，我也没说什么。我对她的情感来的莫名，但是并非毫无逻辑。
“既然你心意已决，当真要跟了我，那便跟着吧。但是这一世，我不会还俗，我有更向往的东西。”
……
多年来我走遍千山万水，渐渐走不动了。
多年来身边的女子一直纠缠着，渐渐纠缠不动了。
这么些年来，她在缓缓的消失，最后变得几乎看不见了。我知道，我的心魔快散了。
有一天早上，我倚在院中藤椅上看着院里的红枫。身边的那个身影晃了晃，就不见了。老了的我一直听力不太好。但是在人声嘈杂的早上，我清楚地听见她和我说的话：
“小师傅，再见啦。这一辈子，是我过得最无聊又有趣的一辈子。算啦，不要你还我万年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还我千百世呢，我便知足了。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后记：殊凡和尚，白鹿青袍，醉于山水。不忌酒肉，心念佳人。圆寂于姑苏城脚下小宅中。心不甚诚，却遗大量佛舍利。时人奇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