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然而此刻连暮光都尚未从天边褪去。
早到并非他的本意。
自收到国贵的短笺已过去近两周,他没有一天不在自问究竟应否赴约。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模糊感觉,似乎他若是赴了这场单方面的邀约,之后一定会后悔。
他不知道国贵那渴望拯救他的心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却更担心不见他又会发生什么。但如果作侥幸想,坦率如国贵般,主动说是最后一次见面,或许真的只是单纯念及旧情也说不定。
他搬到新的住处已有几天,身上外伤还没痊愈的也都结了痂。他去浴场洗了澡,理发剃须;天还没黑,就着手做起简单的晚饭。国贵那张没有落款的短笺,他这几天来明知危险,还是一直没有毁去,不敢留在家中,就那样躺在他贴身的衣袋里,被体温烤成了同样的温度,却像一张滚烫的金箔,时刻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只是到了约定的当天,他想到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还是在灭掉做饭的柴火前将信纸投了进去。
傍晚天色如洗,预示着第二天将是一个适宜出行的天气,却让辽一郎不觉胸口微微发紧。他叹息着自己一再过于挂心,竟提早到这般地步,难怪一直不能让国贵死心;转而又想到这将是最后一次见他,不由得为此心情沉重。
哪怕他已决心做最冷漠最无情的人,是不是也无法断绝这种情绪?
他尽可以对自己说谎,却有骗不了自己的事情。
他来到电影院门口,看见宣传板上写着当天的放映安排。有一部电影将在七点前结束,再下一场要过半个多小时才开始;国贵说的在放映厅见面,恐怕就是想利用这段时间。为了避开出场的人流,他提步走向另一条街道,一边走着,一边注意周围店铺有没有悬挂钟表,却仍幻想着国贵会放弃等待注定要迟到的自己。
(2)
辽一郎将放映厅的门缓缓拉开。整个室内只有那名邀约者的身影。男子背朝着门口方向,站在观众席与幕布之间,似乎听到了这边传来的响动,却没有回头。
“国贵少爷。”他低声唤道。另一人随即转过身来,神情寂寞一如既往。
“辽……你来了吗。”
他垂下眼帘,感到国贵忧郁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他全身,最后直定定望向他的眼睛。
“您叫我来这里有什么事?”
“抱歉,时间很紧,所以我尽量长话短说。”
国贵难得说出这样的话,辽一郎不由得微微蹙眉。他不敢说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在这泛着热气的昏暗室内,就连国贵清澈的眼眸也不同于往常温和了。“您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没错吧。”他淡淡问道。
男子明白无误地颔首,顿了一顿,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还是不退出运动?”
他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就好像他们这段日子的互相折磨、彼此忍受的痛苦都是笑话一般,国贵的纠缠又回到了这个原点式的问题。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知是该沮丧还是该觉得好笑。
但不回应这位少爷也不行。他只好耐着性子作出回答,连自己也不知道脸上的烦躁里有几分是假。没有犹豫的必要。就算问一百遍一千遍,也是如此。他早就料到了死,死也是他所能付出的几乎最小代价。他冷笑着指责国贵。国贵抿紧了嘴唇站在那里,他不敢想国贵在想些什么。两人僵持了几秒,国贵望着他,脸上某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伸手向外套里掏去,取出了一把手枪。
(3)
从前的他定是无法想象,会有自己真心实意觉得那人是个傻瓜的一天吧。
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们曾经约好的。
开什么玩笑。
他注视着窗外变幻的城市景象,还有缓慢降临在那之上的整片夜色。他有很多话想和国贵说。他再也说不出口。
已经晚了。他恐怖地想着,这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且不说他能否跑动,他哪能做出任何惹人注意的事……?
火车徐徐启动。站台上挥手告别的人们被留在了视野的尽头。
国贵在意他所谓喜欢的人,却意识不到那正是他自己。
如果唯一的、仅剩的那个人愿意相信的话,请允许他就当作是这样吧。不要再提他抛弃的东西,也不必说那些他背叛的人。
真的相当懊悔。他自言自语般感叹道,又露出一丝苦笑。
国贵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仿佛真的害怕他会挣脱跑开一般。
或是自绝于当场,或是帮他逃跑后自己被判死刑。国贵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对他来说,这明明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果他说自己甚至不如国贵在那个雨夜溅在鞋上的泥,后者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如果他说这是他此生仅有的最后一次告白,国贵会不会看在这份上,发善心原谅他此刻把自己说成是他如狗一般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没忍住担忧,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国贵,他黯然的神色如同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悲伤的确认呢。
(4)
列车在黑夜中前行。车轮碾过铁轨的缝隙,发出节奏单调的哐哐声响。
车厢内的灯仍是亮着。电线杆的影子时而掠过。但男子睡得那么熟,就连他倚靠着的人刚刚与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也没有醒过来。
这样天真的人竟想搭上性命拉自己逃亡。
他微微挪动了肩膀,小心地不去惊动男子,低下头来看他。他的头发色泽温柔,一双眉毛未经修剪,生来就长得秀丽。他的睫毛很长,眼睛的形状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深邃了些,线条也多了几分俊朗。他的皮肤给人质地清淡的印象。
他俯望着这睡颜,感觉从片刻前起就宛如死灰的心也沉醉了几秒。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呼吸碰到男子的面容,随后轻轻伸过另一侧手,抚上了他的发丝。
他的手是那样冷,如果碰到国贵,会立刻将他惊醒吧。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国贵柔软的头发,感到那曾令他沉沦的体温渐渐传了过来。他明白这沉沦的后果,一度也曾难以承受;只是再多的再一次也已迎来最后一次,终于他连惶惑也不打算再有,轻轻阖上双眼,用温热起来的手掌包上男子的后脑勺。他感受着他记忆中的伤痕,连带着回忆里泛起的断片。他的心——因痛苦缩成一团,又因不知多少次像现在这样,将不能承认的心爱之人搂在怀里而可悲地麻痹了——麻木地凄声低吟着他所付出的,他所承受的,他所记得的。毫无意义。
如果说他的道歉注定无法传到国贵那里;如果说,不管是不是为了那个人也好,他终究变得如此懦弱与残忍。此刻他露出了半是惨然的笑,半是释然。在这看得见最后的夜晚,他终于不必再透过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执着地寻找黑暗的尽头。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