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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幕史观增订2:持什么观点?有哪些误解?又怎样定位?

——我在前年打造的枪,如今再拿出来磨尖。


目录

 

一. 再次申明什么是“佐幕史观”,与“萨长史观”、“反萨长史观”有什么联系

1.萨长史观

2.反萨长史观

3.佐幕史观

二.再次确定佐幕史观的含义

1.广义与狭义上的「佐幕」与「佐幕派」

2.佐幕史观是什么

3.严格的释义之外,我用通俗的话说说佐幕史观在做什么:

三.佐幕史观的观点

1.倒幕派≠维新派,幕府/佐幕派≠守旧派,且“维新派”并不适合用于划分政治派别

2.同理,也反对用“尊王派”称呼“倒幕派”

3.挖掘萨长史观中少提、不提、误提的内容

4.萨长史观有时还会“创造谣言”

4.佐幕派好心办坏事,致使大政奉还后的诸侯会议流产

5.倡导对一些幕府相关人物的重新评价。

5.重视萨长的“割据论”,反思幕府错失割据机会,进一步推导本能够通过割据延续统治

6.辨析“一会桑政权”的立场

7.主张在介绍幕末史时,可以以19世纪60年代区分为两个阶段

8.提出“幕朝权威易位”的概念

9.提出“小藩国意识”的概念

四.最后,作为解答和回应,再简单谈谈“今天的萨长史观”。

1. 日本的学者现在还会秉持萨长史观吗?

2.当代中国的学者会持有萨长史观吗?

3.西方的学者会持有萨长史观吗?

4.那么萨长史观还存在吗?

五.结语


一.再次申明什么是“佐幕史观”,与“萨长史观”、“反萨长史观”有什么联系

 

因为这个问题在上篇文章中提到过,所以这里简述。

一般认为,幕末史是从1853年黑船来航到1869年明治政府攻克虾夷政权的16年。这是一段剧烈的变革时期,奠定了日本从封建社会向近代化社会转型的基础、国之根本从传统农业转向新兴工业、从朝廷大权旁落到天皇亲政、孕育着日后实行侵略扩张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萌芽。并且其重要性还在于,幕末时代与当代之日本有着紧密的联系,如今的日本政府与脱胎于幕末时期的明治新政府一脉相承。

在研究及阐述这段短小而对日本影响深远历史时,不同的学派拥有不同的史学观点:

 

1.萨长史观

作为最早诞生的“萨长史观”,这一历史观随着萨摩、长州两藩为主导的明治新政府建立而产生,并在日后逐步形成了系统的理论体系,也被称为“明治中心论”或“萨摩长州中心论”。该史观重在凝聚人心、巩固政权、宣扬统治合法性,与强调日本历史优越性及天皇万世一系理论的“皇国史观”实现了交融,并且吸纳了国家神道中的超国家主义成为其一大特征。从明治政府确立为全国唯一的政权开始、伴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在日本全国传播,成为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主流历史观点,乃至今天也仍具强大的影响力。这种由官方主导的史论随着官方交流、文化出口等形式传播到世界,并且由于明治维新具有摆脱民族危机和成功从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代表性,常常被各国作为积极例证所接纳,上世纪的历史作品及课本中的观点潜移默化的受到萨长史观的影响尤甚。

 

2.反萨长史观

萨长史观普及的同时,质疑的声音也逐渐出现,但遭到了日本国历届政府的打压。随着日本二战的战败、战后的重建与反思及民主思想重新传入,伴随着日本的共产主义运动,以质疑萨长史观理论基础、反对以萨长为中心确立史观为特点的史学新论在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下正式宣告了存在。诞生之初这一派别的史学家并非有意识的创作,早期的反萨长史观作品也只是后人将持有相似观点的作品归为一类的泛称,也就是“广义的反萨长史观”。在不断的自我完善中历史作家才有意识地在作品中阐述反萨长史观,具有更明确的目的,在大约20世纪80年代达到高峰,这就是“狭义的反萨长史观”,广为人知的如半藤一利的《幕末史》。该史观并非主流,在世界上的影响上也远不及前者。千禧年前后反萨长史观的历史著作以异类的形象被无意识的带入中国读者的视界,而影视文娱作品中也越来越多地摆脱以往萨长史观的束缚,对反萨长史观的传播起到了对推波助澜的作用。

 

3.佐幕史观

在对“萨长史观”持怀疑态度、对“反萨长史观”学习后,作为对前者怀疑的总结和对后者的补充,我从2020年时开始不再局限于对反萨长史观的介绍,于是以“先有作品再有史观”为指导思想,试以“佐幕史观”为指导创作作品,以具体的成品为依托,使之不至成为没有理论依据和范例的“空中楼阁”。代表有《德川庆喜全说》、《三分戊辰战争》、《井伊直弼全说》等文字及视频作品,并在作品陆续发布后正式展开对“佐幕史观”本身的阐述,在2021年做了第一次较为充分的总结。到这里可以说佐幕史观就确定了下来。因此再度强调,“佐幕史观”是我首倡的一个概念,此前在幕末史学上并不存在。因此直接用它来为以前的各历史学家、作家所创作的作品打上标签是不合适的;也暂未受到史学界的一致认可,故而如需引用,应当特别注意,需加双引号并予以注释。 

 

简言之:明治新政府确立了“萨长史观”,“萨长史观”催生了“反萨长史观”,“反萨长史观”孕育了“佐幕史观”。 

 

 

二.再次确定佐幕史观的含义

 

概述了渊源后,那么既然作为“佐幕史观”,接下来就要对什么是“佐幕”、“佐幕派”做出解释。

 

1.广义与狭义上的「佐幕」与「佐幕派」

「佐幕」思想作为幕末时代所诞生的思想,其本意为“支持、辅佐幕府”,与「倒幕」相对。广义上来说,佐幕可以指一切对幕府有利的思想、行动,重在强调客观性;狭义上来说,指明确基于支持幕府所衍生的思想,重在强调主观性。

「佐幕派」即尊奉佐幕思想的一派。广义上指所有对幕府有利的一派,包括主导幕政的幕阁,参与幕政的幕臣,但通常情况下不包括将军本人;狭义上指除直接主导幕政以外的幕府支持者,主要是在幕政以外的其他藩国、公卿朝臣、在野志士等。

为了避免语义太过宽泛,通常情况下我所讲的佐幕、佐幕派都是狭义上的。

 

顺带一提,从其意愿的强烈程度、目的上来说,我还对佐幕派做过分类。包括本质是借助幕府巩固自身利益的“利己佐幕派”、以对幕府政权尽忠为准则的“忠诚佐幕派”、同情幕府但没有直接利益牵连也没有直接行动的“幕府同情者”、维护幕府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维新变革的“理论佐幕派(革新佐幕派)”;同理对于「倒幕派」我也给出了分类。不过与本文阐述的内容关联不大,上述两种分类在这里就略去详细介绍。

 

2.佐幕史观是什么

 

我收到的质疑总结下来,主要有“佐幕史观就是为幕府说好话并袒护佐幕派”、“佐幕史观就是污蔑明治政府的论调”、“佐幕史观就是鼓吹幕府能统一日本的观点”、“佐幕史观反对历史的进步”这四类。

然而很遗憾,这些只不过是抓住一些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后加以臆测的论断。甚至不是夸大了佐幕史观中的一些观点,而是彻底的背道而驰。

 

这里我给出释义:“佐幕史观”是以历史上的德川幕府及佐幕派为视角的中心,肯定幕府方得当举措与批判倒幕派过失事实、兼顾剖析佐幕派失败的根本及学习倒幕派的成功原因,褒贬二元并存。正像历史上的佐幕派一样,从幕府的角度出发、为幕府的前景思量、审视幕阁决策的得失,故谓“佐幕史观”。

在此思想指导下,重新认识幕末。角度先于结论,独特的视角才是佐幕史观的根本。而不是个别人谣传的“让你必须佐幕的史观”。至于会不会批评幕府和佐幕派,又以何等态度批评,还望耐心向下阅读。

 

有人向我提问,为什么不叫“幕府史观”?一方面是因为此前已经有人提出此名,需要作出区别;另一方面是我认为只研究幕府是不够的,还要重视牵动幕政的佐幕派。而且我们作为后人,可以假想回到幕末时代,从幕府的视角设身处地的去思考历史,以思考如何才能利于幕府的方式来斟酌幕府为政举措的功过是非。以这样的视角,不正像一个来自未来的“佐幕派”吗?

 

3.严格的释义之外,我用通俗的话说说佐幕史观在做什么:

挖掘历史上幕府方的包括维新成就在内的得当举措,予以介绍,并与萨长史观中的观点及常见误区做比较,破除谣言;

分析幕末时代以来,幕府为什么会失败的根本原因与直接原因。当下,前者已经有成体系的论述,但后者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佐幕史观着重点在这里;

分析幕末时代以来,幕府内部有哪些派别、上中下层有什么诉求?他们提出了哪些方案,执行的情况又如何;

分析幕末时代的佐幕派可以分为什么样的类别,他们对幕政起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对历史起到了什么作用;

通过分析得出的幕府失败之因及内部方案,进一步思考如果幕府想要延续更久,需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进而反过来运用到评价幕政得失当中,并总结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

除介绍萨长史观中所隐瞒的内容外,探究萨长等倒幕派能成功的原因,着重分析使其获得胜利的关键方案,讨论幕府方为什么不能实施类似方案。而我们又能从中学到什么。

总结明治时代新政府延续了幕府的哪些政策,可以辅助论证幕府提出过哪些有益方案;又改变了幕府的哪些政策、独创了哪些政策。

总结萨长的行为特点,从新政府建立之初,研究日本走向侵略扩张的原因,探究军国主义的种子在哪里、由谁种下。

包括但不限于此,并在研究学习中不断完善。

 

那么接下来,我们具体说说佐幕史观都做了些什么。

 

 

三.佐幕史观的观点

 

这里并不是全部观点,只是按照本史观的理念,列举几个例子。

 

1.倒幕派≠维新派,幕府/佐幕派≠守旧派,且“维新派”并不适合用于划分政治派别

有一个已经破除了的旧观点,并且得到广泛接受的内容是:佐幕派不维新,尊攘派(倒幕派)才维新。佐幕史观中非常反对用“维新派”称呼“倒幕派”,它似乎意指:倒幕的都维新、维新的都倒幕、幕府不维新...然而倒幕力量中不乏反对开国与近代化的攘夷分子、除去、而且幕府是最早倡导开国、学习西方技术的。

广为人知的是,黑船来航后率先倡导开国通商的是幕府,而其反对者,即攘夷论者大多成为了日后的倒幕派,还有像佐贺这样以维新著称的藩国也不是积极的倒幕势力。幕府的开国开港固然有受到西方列强国家武力压迫而妥协的特点,但客观上来说推动了日本的近代化,并且经过反复谈判后签订的契约也将对日本主权的损害降到了很低的程度;攘夷派的开国主观上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独立,但这一思想并非来自近代的国家民族观而是带有浓厚的神道迷信色彩,客观上对日本的维新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作用。所以,幕府也是“维新派”。两方都有过不同程度、不同阶段的守旧,也有奋起近代化的事实,因此维新与否不是两派的根本区别。

再以一个藩国为例:幕末时代九州地区远离幕府政治中心,又容易接触到西方国家,佐贺、萨摩等藩先后实行了卓有成效的维新变革。而同为九州地区的外样大名、拥有47万石的大藩福冈藩,却在维新的浪潮中失败了,成为了幕末明治初籍籍无名、甚至是典型反例的存在。福冈藩第10代藩主黑田齐清是著名的兰癖大名,第11代藩主黑田长溥更是因开明、果断被称为“明君”、“筑前宰相”。在地理位置优越、藩主开明、改革起步较早的条件下,维新仍然未能顺利进行,究其原因,是由于藩内佐幕派与倒幕派的长期敌对,而倒幕派多为攘夷论者反对维新。并且在1868年由于支持攘夷的倒幕派夺取了藩权,在崇尚复古的思想影响下,藩内学习西方的改革被视为愚昧之举,由佐幕派藩士推行的维新遭到废止,支持改革的佐幕派藩士也纷纷遭到处决。以至于在戊辰战争中连能够带兵的将领都没有、明治政府建立时也没有被登用的人才,还因巨额负债而制造伪钞受到了严厉惩罚。

那么为什么说“维新派”不适合用于划分政治派别、而且更不能等价于“倒幕派”呢?除了上面提到的原因外,还因为这一概念更多是从改革与发展的角度,或者说是文明的角度出发的,而非政治;另外,幕末时代并非是“维新与否”的斗争,而是由谁来领导维新的斗争。

这里再列举几个人物直观地感受一下:小栗忠顺与小松带刀都大力支持维新,但前者是幕臣,后者是萨摩藩士;中山忠光与真木保臣都是倒幕派,但他们都是反对维新的攘夷论者。

 

2.同理,也反对用“尊王派”称呼“倒幕派”

古代日本天皇的地位与宗教文化密切相关,这也是朝廷失去了统治权后依然能存续近千年之久的原因之一。幕末也不例外,不论是开国派或者攘夷派、佐幕派还是倒幕派,都会崇敬天皇和朝廷,可以说这就是幕末日本最基本的“政治正确”。因此攘夷论者才会积极利用天皇的名义胁迫幕府——若是幕府不崇敬天皇,还如何胁迫幕府呢?即使旧幕府军与新政府作战,其名义也是“清君侧”而非打倒朝廷;这也是锦之御旗会打垮旧幕府军士气的原因。

因此,幕末各方都“尊王”,只是“尊王攘夷(倒幕)”或者“尊王佐幕”的区别罢了。认为“尊王派”就是“倒幕派”的误解,大概很大一部分是受到游戏《全面战争幕府将军2武家之殇》的影响吧。

3.挖掘萨长史观中少提、不提、误提的内容

列举几例:

萨摩藩在天保改革中通过拖欠债务、走私和专卖制度重新整理了财政,但违背了幕府的法令并严重损害了底层领民的利益;自吉田松阴提倡而不断传承的攘夷思想形成了“既要攘除外国封闭日本、又要侵略他国”的怪异观点,并成为了军国主义的思想源动力之一;洋学者、思想家、新式人才佐久间象山因主张开国被河上彦斋等尊攘派刺客暗杀;在宣布了废除幕府与剥夺德川家官职与财产的王政复古政变后,由于新政府缺乏运营资金而岩仓具视依旧向已经撤退到大坂城的德川庆喜要钱;出于攘夷目的而酿成的“堺事件”;技术型人才小栗忠顺在辞去职务后,仍在自家被新政府士兵逮捕并未经正式审判便被草草处决;奥羽越列藩同盟的举兵是在救援会津的请愿书遭到无视并受到胁迫的情况下发生的,而非支援旧幕府军或是单纯的反抗新政府;新政府成立之初也没有一致的政治设想和全国范围内明确的县制,因此曾一度实行了“朝藩体制”以代替“幕藩体制”;新政府在没有论功行赏的情况下解散了倒幕战争中立下战功的功臣部队“奇兵队”,导致失业的队员发动反叛;被新政府以“攘夷”名义吸纳来倒幕的“草莽”最终成为明治维新的牺牲品。

总而言之,包括对倒幕方的恶行的揭露,和对幕府方恰当之举的介绍,对重要但被忽略客观事实的列举。

 

萨长史观有时还会“创造谣言”,即尽管有时它本身没有直接表述,但是因其倾向、目的、某些模糊的论述及其他原因,会在传播和解读中、以及受到该史观影响的作品的二次创作中造成广为流传的误读。举三个易懂的例子:

 

●幕府落后(事实上指的主要是制度上)→幕府全都落后→包括思想也落后保守→幕府不维新→幕府与开国无缘,是守旧派、攘夷派、锁国派。

 

●佐幕势力装备落后(事实上主要是佐幕诸藩及列藩同盟)→幕府方装备都落后→幕府军用冷兵器对枪炮→所以鸟羽伏见之战会被打败。

 

●新政府先进(事实上主要是萨长的领导方式上)→新政府各方面都先进→组成新政府的藩也都先进→新政府是开明派、开国派、维新派。

 

箭头代表(错误的)推导过程,其原因和前两点介绍的内容有所关联,这里省略。相信各位读者应该见过,或者曾经被这样的观点误导过。

 

 

4.佐幕派好心办坏事,致使大政奉还后的诸侯会议流产

对于萨摩藩等倒幕派日渐汹涌的倒幕态势,为了稳固政局,土佐藩大名山内容堂通过老中板仓胜静向庆喜提交了大政奉还建议书,得到了德川庆喜的接受。1867年11月9日德川庆喜上表大政奉还,声明幕府把对日本的政治权力交还给朝廷;11月19日递交“征夷大将军”一职的辞呈,表示德川家放弃幕府回归普通大名之列,朝廷一一批准。正如预料的那样,几百年来被排除在政事之外的朝廷并没有执政的能力,因此只能将处理政务的责任继续委任给幕府,将军的权责也暂时和以前一样。于是德川家继续统治着日本,并且又得到了朝廷的明确委任,比此前更加名正言顺,使萨长借以朝廷名义倒幕的计策彻底落空。

而政权的奉还、幕府的消亡为德川家构建新政府铺了路:为了处理政权奉还后的事务,朝廷下旨命令全国10万石以上的大名上洛,通过诸侯(各大名)的集体会议确定新的体制,也就是“新政府”,后来还允许10万石以下的大名也参与起来,就这样日本全国各地的实际统治者都被调动起来,背负着确定国家未来方向的责任,是为“诸侯会议”。因此大政奉还及诸侯会议可以说是在和平的背景下进行政体变革的构想,而与后来的明治新政府的建立相比,这次变革的中心仍是德川家。

作为日本最大的大名、拥有最多支持者、已得到朝廷委任的德川家,加之德川庆喜个人的雄辩能力和在朝廷中的人际关系,理应在会议中占据主导地位。换句话说,德川家将抛弃旧幕府徒有其表的外壳,成立备受期待的新政府。如果真是这样,在朝廷倡议和天皇名义下所成立的包含朝廷、德川家与诸大名的新政府将会把反对派排除在外,反对者将再也无法假借朝廷的名义、“倒幕”一说也将永远不复存在。德川家将抛弃“旧幕府”陈腐的外壳,换上“新政府”的外壳延续下去。值得一提的是,具体以什么形式延续、又能够延续多久,是佐幕史观中所讨论的另一项内容,这里略。

然而现实历史的发展是,大政奉还后,许多大名出于对“幕府”的忠诚,对德川庆喜抛弃幕府的行为感到不满,对成立新政府一事表示不解,最终拒绝了出席诸侯会议。佐幕派大名引用江户时代朝廷与大名不能直接沟通、大名需经过幕府才能联系朝廷的规定称:“对于朝廷而言,我等身份乃臣下之臣,断无越过幕府而径与朝廷联系之理…若一一回答朝命,则与臣下之臣身份不符,故实难从命”。万石以上的大名共计一百六十八家,而拒绝参与会议的竟达百余家,奉命上洛的不过十余家小大名。

于是诸侯会议就此破产,断送了德川家组建新政府的一次良机,使倒幕的危机再度埋下;各藩中原本倡导以大政奉还与诸侯会议保全德川家的藩士,如后藤象二郎,也因会议的破产大受攻讦,助长了倒幕派的气焰,进而各藩的倒幕力量更加活跃。可以说,正是佐幕派的“忠诚”,适得其反地断送了幕府(德川家)的前途。

而上述内容,则往往是“萨长史观”中所忽略的内容,或者直接略过大政奉还后德川家及佐幕派的动向,或是称大政奉还缺乏诚意进而引起倒幕。总之是没有对佐幕派大名之行为对德川家、幕末的影响进行充分研讨。

 

5.倡导对一些幕府相关人物的重新评价

除了我一贯反对的“庆喜无能论”、“直弼恶人论”外,这里再举一例。

胜海舟在萨长史观作品的介绍中总是被塑造成一个执掌大权的形象,或者是一个在幕府中颇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许多错误的观念中也认为他权倾幕府,还偏好于塑造成一个投降派,这大概是夸大了他一生中短暂的江户开城时期。的确胜海舟担任了幕府最后的“陆军总裁”,是最后一位有权掌管整个幕府军事力量的幕臣,也是他力主推动了江户无血开城——然而这都是1868年(庆应四年)的事,他登上幕府权力的顶峰满打满算没有超过3个月。那么真实的胜海舟是什么样,到底是不是大权在握或者投降派呢?

作为幕末时期的武士,他在日本各地学习、出访外国,作为一名技术型官僚,试着推进日本海军的建设。因为在长崎、神户等地的海军相关机构任职的缘故,他接触到了西乡隆盛、伊东佑亨、陆奥宗光、坂本龙马、福泽谕吉等一众在后来推动了明治维新的各藩人物。当时因海防问题而聚集在一起学习、出身各异的青年人普遍产生了跳出藩国和幕府,为整个日本考量的思想,胜海舟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始终践行着。他提出了一系列建设日本军事力量的构想,但甚少被采纳,也始终担任下级职位得不到提拔,而且还被罢过官、责令蛰居。随着幕府第二次长州征伐的失败他才受命处理政事,但不久又回归了处理杂事的职务,直到鸟羽伏见之战后才受到重用短暂地活跃于政坛,并随着即将而至的戊辰战争失去了幕府所带来的的一切职务和地位。总的来看是十分失意的。而江户开城也是为了保全居住在江户的民众及德川家。

明治时代后,在短期内被政府任命、不久辞官,循环反复,但很少做与职务相符的内容,对曾经关心的政事疏远,反而花了大量时间用于通过所担任的职务和获得的位阶、爵位,从事着救助原幕臣的活动。这或许是因为他对萨长所建立的新政府的一些作为感到了失望,所以不再参与国家的建设了。

而且,他与幕府中许多人物关系不佳,总是与德川庆喜政见不和、与主持幕府财政重建的小栗忠顺对立、被幕府外交官栗本锄云称为“没有羞耻心的人”;反倒是坂本龙马盛赞其为“日本第一的人物”、西乡隆盛敬佩其为英雄。

因此,与其说胜海舟是一个高级幕臣、权倾一时的政治家,不如说纵观其一生他是一个有才能、但不得志、却还背负了许多责任的知识分子,被命运嘲弄的可怜人。

6.重视萨长的“割据论”,反思幕府错失割据机会,进一步推导本能够通过割据延续统治

在萨英战争中损失惨重的萨摩藩、在禁门之变中惨败的长州藩,何故突然在戊辰战争中以两个藩的力量一战击垮幕府联军?作为战略和建设思想的“割据论”的作用不可忽视。割据的思想最初是藩国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对外战争而谋求巩固自身、强化防御、保卫本藩,把藩国打造成坚固的堡垒。萨摩藩士大久保利通就曾提到,应当把本藩的警卫工作放在首位,而不应反复奔波于藩领与京师之间。在此思想的影响下进行了对藩国军事力量的强化工作,并迎接了萨英战争的考验。自1865年来随着小松清廉(小松带刀)的归藩开始的改革,将萨摩藩的割据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为了实现攘夷的目标,在禁门之变前,长州藩也曾一度不断地派出使者接触朝廷,让藩士们滞留在京都或奔波在路途中,长此以往,就难以使本藩的政治、军事建设取得卓越的成效,还曾引发了“八月十八日政变”这样的事件。但是第一次长州征伐和下关战争的惨败的改变了长州藩的状况,在“正义派”的高杉晋作等人推翻“俗论派”藩政府而掌握大权后,也减少在京都政坛上的活跃,推行了购置新式武器、建设新的军事体系,强化自身防御的割据政策。并在第二次长州征伐中得到了检验。

在割据论的指导下,萨长两藩飞速实现了新式军事体系、人才选任制度的确立,以近代化的制度取代了古代的旧制,并且凝聚了军心、明确了武力倒幕的方略。通过短期内的收缩势力,积累了足以倒幕的实力,最终实现了夺取全国统治地位的长远目标。

 

既然“割据论”是萨长取胜的法宝,那么幕府方面有没有提出过类似的思想呢?这便是在持萨长史观的作品中常被略去的内容,而佐幕史观要把它拿出来介绍。

王政复古后,胜海舟向幕阁提出建议书,认为值此危难之际,在战与和的选择中,应当优先巩固关东基本盘,以德川庆喜为“总裁”,建立新的制度,以实现举国一致。到那时举兵才有合理性,再谋进军近畿,讨伐敌方。

然而江户城内群情激愤,并不接受胜的意见,执意进军。于是,他再度撰写建议书,在《憤言一書》中提到,当下不必要的举兵,会导致同胞相争、下民离散。于是竭力倡导幕臣应当以德川庆喜为中心,改变城中各执己见的焦躁状况,忠心地执行总裁的命令,扭转危局。

那么幕府(德川家)的割据与萨长的割据相比有什么优势吗?如果幕府能以关八州为基础推行割据,其能在这片广阔土地上所调动的人力武力,加之依靠横滨港所输入的外来物资与技术,以及作为传统统治者所带来的权威和众多佐幕藩国的支持的优势,均不是偏居一隅、仅占有约4个令制国,还不受其他藩国广泛认可的萨长两藩所比拟的。在割据的前提下,再推行西周提倡的《议题草案》,改革的阻力将会小很多。或许幕府实行了割据论,近代日本史就会变成我们所不熟悉的样子。

但在萨长的刺激下,幕府方没能做出足够的忍耐,反而是驻守在京都的幕阁要求江户方面增兵,意欲开启战端;在随即到来的“江户骚乱”后主战论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不顾德川庆喜的劝阻,旧幕府将领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踩入了准备充足倒幕派的挑起战争的陷阱。最终证明了看似人多势众的旧幕府军,其指挥体系松散、训练不充分、军心不稳,在萨长经过割据而打造的指挥体系明确、训练充足、士气高昂的新军打击下一触即溃。

因此,从我的角度而言,我反对旧幕府方在鸟羽伏见的举兵,评价为无谋之举;并且认为幕阁军兵的失控,是旧幕府真正崩溃的表现。在2022年11月我发表的《浅谈·德川幕府为什么无法赢下鸟羽伏见之战》一文中详细地论述了为什么这样说,有兴趣还请亲自查阅,这里不再赘述。


7.辨析“一会桑政权”的立场

一、会、桑分别代指德川庆喜(一桥德川家当主,禁里御守卫总督)、松平容保(会津藩主,京都守护职)、松平定敬(桑名藩主,京都所司代)。三人同时接受来自朝廷和幕府的使命,作为中间人,旨在推动幕朝和解与公武合体。

在以往的萨长史观中,侧重于对萨长方面的研究,对于政治势力往往一分为二的划分为“倒幕派”和幕府及“佐幕派”,凡是反对萨长倒幕运动的,一律划为“佐幕派”。反之支持倒幕运动的,划为“倒幕派”。这就造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反对倒幕运动,但也不完全支持幕府的中立一派往往得不到重视,或者也划入了“公武合体”派的阵营。“佐幕派”顾名思义是辅佐幕府的一派,显然不能包含不支持幕府的中立派;况且佐幕派之中也有不同的主张,也是值得区分的内容。

根据日本幕末政治史学者据家近良树的研究观点,他提出单纯用「倒幕派」和「幕府」来描述幕末局势是不够的,而“一会桑政权”恰好就是作为补充的中立派,这与萨长史观中一会桑是佐幕派的观点完全不同。现在这一观念被潜移默化的接受,甚至还被带有萨长史观色彩的作品吸收,从侧面证明了其正确性。一会桑政权作为中立派的理由如下:

 

①一会桑政权虽然由幕府派遣,但在建立时的人选也充分尊重了朝廷的意见。如与朝廷渊源颇深的德川庆喜被孝明天皇钦点担任守卫皇宫的职务。

②一会桑政权虽然与幕府关系密切,但同时也得到朝廷的接纳和信任。如松平容保得到天皇赐予的御制、宸翰,并在天皇的授意下驱逐了试图掌控朝政的长州藩。

③一会桑政权作为幕朝和解,公武合体的中间人,既起到代替幕府在京都管理朝廷的作用,也成为朝廷反过来向幕府施加压力的渠道。

④一会桑政权也始终与幕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仅要执行幕府的命令,还有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自身制定的计划与目标。

……

综上所述,将一会桑政权视为幕府与朝廷之间的纽带、双方沟通的传话人更为合适。佐幕史观吸收了反萨长史观中关于“一会桑”的观点,并以此为范例,也把奥羽越列藩同盟与佐幕派划分开,把奥羽地区的战争和鸟羽伏见之战的性质区别开。区分了萨长史观中对幕末时期中立势力的混淆,避免将“佐幕派”和“中立派”二者在称呼上的滥用,因此不得不说是一次进步。

以奥羽越列藩同盟为例:该同盟的建立是在鸟羽伏见之战幕府败退及江户开城之后,此时作为政权的旧幕府已经不复存在,传统的幕藩秩序、义务也一同消灭;白石会议上仙台、米泽、二本松等各藩为了宽大处理即将被长州藩借朝敌之名讨伐的会津藩而向新政府奥羽镇抚总督府上书请愿,还有奥羽地区各藩互助、反对新政府苛刻的恭顺要求的含义。遭到拒绝并受到总督参谋世良修藏的侮辱后,决定宣告以排除总督府中的萨长势力而结盟。因此奥羽越列藩同盟是一个利己、自保性质的组织,首要目的是保护自身的利益,与维护幕府统治的“佐幕派”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仅仅是因为有着新政府作为共同的敌人而与离开江户城坚持抗战的旧幕府军站在了同一战线,是合作关系而没有隶属关系。

 

8.主张在介绍幕末史时,可以用19世纪60年代为分界线划分为两个阶段

以19世纪60年代为节点,或者以1860年3月24日(安政七年三月三日)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在樱田门外遇刺为标志性事件,可以简单地将幕末史划分为两个部分。

60年代前:时代的主题是开国与否、海防建设,开港开市与锁国攘夷对立、幕府与水户对立,江户作为主舞台;

60年代后:时代的主题是倒幕与否、陆军建设,公武合体与尊王攘夷对立、幕府与萨长对立,京都成为主舞台。

从60年代后幕末史的进程明显加快:在原有问题的基础上,对立各方的斗争手段更加激烈、朝廷和藩国的政治影响力迅速上升、幕府面临的内外危机与日俱增、日本国内的大小战争开始出现、民众骚动更加频繁发生、开港开市后对本土经济的冲击深入全国各地、列强国家对日本的干涉形式愈发多样,等等。以此简要的方式先记住特征,对于入门者理清幕末史的脉络、把握时代的主题,在此基础上再划出更精确的分类来进一步学习幕末史是很有帮助的。

 

9.提出“幕朝权威易位”的概念

简而言之,指的是执政的江户幕府从实际治理日本、拥有强大的威信力,到失去对全国的统治;朝廷从不事政治、事实上受制于幕府,到成为全国的焦点与新政府的中心,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幕府与朝廷的较量中,往往体现出一方权威提高一方权威衰落的特点。

雄藩为这个过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使之不可逆转。尤其在60年代井伊直弼死后不久,在萨摩藩的支持下孝明天皇向幕府下达了敕命,使朝廷的命令重新具有实际意义,表明朝廷已不再是幕府的傀儡,至少居于事实上的平等地位;并且诸藩轮流戍守皇宫,使幕府不再能独占京都。从这里也可以说明,不依靠“公武合体”的斗争策略而幻想对天皇立改废,是完全不切实际的。

“幕朝权威易位”始于黑船来航,具体来说是因为黑船带来的问题导致幕府先后允许各大名参政及向朝廷请示签订条约的敕许;最终的结果是随着王政复古政变和鸟羽伏见之战的结束,以天皇为中心的新政府完全取代了以将军为中心的旧幕府,成为了新的统治集团和日本唯一的中央政府,易位结束。

 

10.提出“小藩国意识”的概念

这一概念指新政府建立初期,以萨长为主的各藩政治家所特有的以出身藩国优先的意识。这是由于政治家们所出身的藩国均为江户时代下偏安一隅的小政权;萨长为了倒幕而推行割据论的经历;推翻幕府后仍然主要以藩为主体运作着新政府等原因。

尽管有为致力于建设统一国家的理想,但在具体情况上仍会或多或少表现出本藩优先、偏倚家乡的特点。例如从本藩中提名官员候补、对本藩政策倾斜等。对于要求统一全国的维新与变革造成了阻碍。

 

四.最后,作为解答和回应,再简单谈谈“今天的萨长史观”

 

1. 日本的学者现在还会秉持萨长史观吗?

——当然不会,正经的历史学家早都抛弃了这种历史糟粕,持有或受影响的主要为上个世纪早期的学者。

 

2.当代中国的学者会持有萨长史观吗?

——基本同上。而且现在国内并不是以往认为的学者仍然只做翻译、转述的工作,而且日史领域的学者们对(包含但不限于)幕末的独立研究也很出色,我曾阅读过其中的一些相关作品。不过,学者们的最新研究成果未必实时公开,公开后也未必能影响到大众,即使影响到也未必有较广泛的影响力。简言之是上下断层的状况,而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3.西方的学者会持有萨长史观吗?

——这方面我接触的不多,所以不敢断言。但是至少我所接触过的作品中,西方学者总是以独特的视角来叙述幕末、也有很多有趣的推测,总之是很灵活的,不受到死板的萨长史观的束缚。

 

4.那么萨长史观还存在吗?

——当然,虽然退出了学术界,可是在影视、文学作品、通俗读物等等之中,至今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而我做的,就是在科普的阵地上与之抗争。

 

五.结语

“佐幕史观”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随着研究的深入、史料的发现,总要诞生新的观点、完善以往的结论。只要本心正确、核心理念得当,就可以不断发展;也不用害怕在过程中犯错,及时订正即可。历史作为人文科学的一部分,参与者们都应当秉持科学精神:勇于不断探索、敢于自我纠正。

作为幕末史的爱好者、“佐幕史观”的提出者,我当然希冀它的发扬光大。望各位在解读、引用、介绍、传播时,遵循本意,避免断章取义;并且谁都可以基于本理念进行补充,或是修正,只要大家能一致认同,即可收录入本观点的体系中。即使并不知道最终能否如愿走向大众,也会在互联网上留下痕迹,诉说着我们曾经努力过。

 

 

 

德川家禛

202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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