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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翻】入间川 byアグニュー恭子
山雪凭风 2024-08-18

话说战后文坛宠儿之一的坂口安吾造访位于埼玉县入间郡(现日高市)的高丽神社是在昭和二十六年十月,正好是《安吾的新日本地理》连载期间。安吾原本就对古时候的渡来人【*古代从中国和朝鲜半岛来到日本的移民及其子孙】很感兴趣,与同为作家兼多年知己的檀一雄聊到这个话题时,檀君建议他一定要去东日本这个神社看看,因为当地祭祀渡来人守护神的历史已近一千三百年。说走就走,高丽神社离檀家所在的石神井不是太远,乘西武线到饭能转车,再过一站就能到达。这条路线从七十年前到今天都没有改变。无赖派作家两位叫上编辑一名,在饭能悠闲地吃完午饭后乘上出租车,黄昏将至之时才终于抵达那个不可思议的渡来人守护神的居所。

越是古老的神社,曾经与佛教融合的痕迹就越多,所以用“宿缘”“奇缘”来描述两者共同孕育的奇妙文化现象,神明大概也不会生气吧?【*中世日本本土信仰曾经与佛教体系合而为一,至近代才因为政令而分离。此处大概是因为虽然是神社,但“缘”是佛教用语,“狮子”也是作为佛教中的守护神传入日本的】他们拜访高丽神社是在十月里的普通一天,却正好是该社祭神活动中最重要的一项——狮子舞奉纳的前日。为了练习第二天的舞蹈,傍晚的渡殿【*神社中连接两栋建筑的走廊部分】仍然有不少人。

“真是热闹非凡啊。”

三人原本只是心血来潮出门秋游,准备在人迹罕至的荒凉古社逛上半小时就走,见到此景大大吃了一惊。

“谁都行,我去找个能聊聊的人来。”

偶然造访的日子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重要祭神活动,这一幸运让中野勇气倍增。《安吾的新日本地理》写的是安吾在全国各地的旅行见闻;中野作为栏目所在杂志的编辑,为了让作者更好地进行取材,事先联系当地的文史通进行导览本来就是他的重要任务。这次因为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找过向导。中野把这事当成工作一样,向社务所【*管理神社日常事务的办公地点】的方向跑去。

一位年轻的神官在百忙之中爽快地接受了采访,据说是宫司的儿子。神官谦和有礼地介绍了神社的历史和狮子舞奉纳的缘起,还向他们展示了可以追溯到高丽王若光的族谱、镇社之宝《大般若经》抄本等社中所供奉的珍物。一行不禁感叹与这座古老的神社真是有缘。

“这样看来,明天还得来一趟,连摄影师也叫上。”

社务所外传来笛声,与气势磅礴的狮子舞相反,调子格外忧伤。安吾对此印象深刻,在后来的游记中详细记录了这点。

“如果有需要,我认识一位熟悉本地历史的记者朋友,我叫他明天和你们在车站会合。”

“那真是太好了!请他务必过来!”

因为神官亲切地答应帮忙找个向导,一行完全放下心来,决定当日就此返回石神井。在离开神域之前,三人翻了翻参拜者芳名簿。

“太宰先生也来过啊!”

“是有什么因缘吗,真让人意外。”

两位作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见到了过世已有三年的损友的名字,心往下沉了一点。

“听说这里的神明,在保佑出人头地的方面非常有名呢。”

对于中野随意的一语,安吾和檀君都沉默着没有接话。

     ×     ×     ×

第二天的活动从两点开始,比前一天早了很多,一行便在对他们来说算是很早的时候就竭尽全力地起了身,带上便当离开了檀家。前一天从饭能坐出租车而来实在是欠了几分诚意,他们决定从西武线换乘到高丽站下车,再由那里步行前往。花上一个小时左右,沿着高丽川慢悠悠地走到高丽神社,也是取材(和郊游)的一个环节吧。

“不能敷衍了事。参加祭神仪式,必须具备相应的端正态度。”

队长安吾恭恭敬敬地说,但中野似乎更在意檀夫人准备的饭团是什么味道。另一头,檀君则对车厢里同样前往神社的乘客之多而感叹不已。

“那我们先去神社等着。”

中野和新叫来的摄影师高岩不想一起去河边散步,打算先到神社把照片拍好。同两人分别后安吾和檀君走出车站,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人上前搭话:

“是坂口老师吗?”

昨天听说是对历史很有了解的埼玉新闻社记者,实际一看,只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檀君和安吾的叹息形成了二重唱。“眉清目秀”四个字,正是用来形容他这种人的。

他身穿一件浆过的白衬衫,钮扣整整齐齐地扣到胸口,外面套着一件与时令相宜的海蓝色厚棉布茄克,十分潇洒清爽,与当时算是身材高大的两位作家相比也毫不逊色。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新米记者。)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安吾感到他有种贵人之相。前一天亲切地向他们说明的神官也是一位气度沉稳之人,而这位记者似乎还在他之上。白皙的肤色,高贵的长脸,清澈而细长的眼睛。不过,那利落的粗眉毛,只能说是颇有武家气质。像两名作家身上那种病态的轻薄,在他身上一点儿也见不到。英风凛凛、令人信赖,而且非常耀眼。

“我们想从河滩那边走去神社,你看如何?”

“不巧那条路我也没走过,所以无法带路,只能说是陪二位一起走走了。”

他的声音也很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嘶哑,冷静而低沉,却给人一种透亮的感觉。安吾原以为像这样踏踏实实、叫人心情舒畅的青年在此前的战争中已经死绝了,剩下的都是些像自己这样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遗憾的是,这个优秀的年轻人同样不熟悉道路,最后连同新加入的他在内,三人在河滩上转来转去也没能找着方向。由于平日生活放纵,这段路安吾走得并不轻松。

“好曲折的河流啊,这就是入间川吗?”

也许是注意到安吾上气不接下气,年轻记者边走边聊起了天。因为他说得太自然了,安吾连想都没想就答道:

“不是的,这一带应该一直被称为高丽川。不过,下游好像会汇入入间川。”

“是吗?”

准确地说,是高丽川注入越边川,越边川再汇入入间川,但那是在离一行人很远的越川附近。不过,入间川和高丽川都是蜿蜒曲折的河流,虽然没有直接汇合,却在饭能一带有一段相当接近,这件事三个人倒是都不知道。

“两位老师是在考察高丽神社吗?昨天,和驹先生聊了不少吧。”

“嗯,他说你很了解本地的历史,能多和我们讲讲吗?”

“驹先生高看我了。如您所见,我年纪尚浅,见识实在有限。”

年轻记者淡淡地谦虚了一下,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

“两位是否已经观赏过镇社之宝《大般若经》?”

“嗯嗯,见过了。不过,因为是贵重的卷轴,只是稍微允许我打开了一点点而已。”

“这是一本充分传递了佛祖教诲的宝贵经书,即使只看到几个字也一定会对您的来生有所帮助。”

好端端的年轻人,说话却像个和尚。安吾和檀君相对苦笑。对于所谓的来生,两人是完全不相信的。

“据说那本经书是承久时代高丽氏一位神官从下野国足利庄的鸡足寺抄写而来的。檀君在足利住过吧?鸡头还好理解,‘鸡足’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你可了解?”

“这个嘛,名字的话好像是听过,但我从来没去过,更不知道其由来了。”

关于这一点,昨天带着他们参观经书的那位神官也并不知晓。于是两人把目光转向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年轻记者不带半点夸耀自己知识的意味,只是平静而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足利的鸡足寺原名世尊寺,是远在承久之前、桓武天皇迁都后不到几年就已经建成的古刹。”

安吾和檀君只稍稍注意着不要停下脚步,之后就完全沉浸在年轻记者用美妙的声音所讲述的往事之中。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年轻健康,还是因为经过了特别的锻炼,年轻记者走在起伏不平、难以落脚的河滩上,即使不停说话,气息也丝毫不乱。

“世尊寺创立之初就是关东首屈一指的密教名刹,更名是在东国平将门发动叛乱的时候。下野的押领使藤原秀乡奉命镇压,却陷入了苦战。为了支援秀乡,京城向世尊寺下达敕命,命其为调伏将门而祈祷。”

说起平将门之乱,按西历来算,应该是发生在10世纪的前半。燃起护摩火供,加持祈祷连续十七天,至满愿之日,法印【*大和尚】梦见一只三足鸡衔着将门首级而来。醒来一看,坛上确实有鸡爪状的斑斑血迹。应着祈祷,秀乡果然成功讨伐了将门,都城对秘法灵验表示祝贺,世尊寺也从此改名为“鸡足寺”。

“原来如此。那本珍贵的《大般若经》,竟是在密宗灵庙里由高丽神社的神官亲手抄写的,想必对我们是大有裨益。”

用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安吾有意夸张地表示佩服,但他真正佩服的不是鸡足寺的悠久历史和灵验法力,而是年轻记者的渊博知识。

“不止是武藏,连下野的历史都知道啊,真厉害。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生在京都。”

“听你说话倒是不带口音。”

“虽然我在京都住的时间最长,但父母都是东国之人,我也从小就在关东各地辗转。”

“是吗?”

聊着聊着,这个看上去相当高雅、相当英俊、相当聪明的年轻人开始让安吾有点在意。并非是安吾发现了他有什么可疑之处。正相反,在他的身上,万事好像遇不到任何阻滞般流淌而过,这点反而引起了安吾的注意。这种不自然的超脱,就像风从巨柱撑起的大殿中穿堂而过,又像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现却没有影子的妖怪,总有点叫人感到不安。

安吾慌忙看了看脚下,与两人并排的地方,年轻记者的影子平平地落在河滩的碎石上,伴着主人不差一分一秒地移动。安吾这才松了口气。

估计已经走了很久,但还没看到高丽神社。沿着河流曲折前行,比起走直路费时费力得多,还要一边寻找能通往对岸的桥或是上到高处的路,每走几步都要迷失方向。

“没办法,沿着河走就是弯弯绕绕的嘛。”

与内心开始焦躁的安吾不同,檀君还是这么漫不经心。十月里,天高云淡。也许是晴朗开阔的秋空和清澈到近乎完美的流水,让他没有积蓄起一点疲劳。年轻记者也丝毫没显出着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又聊起了刚才提到的那条河:

“入间川也是这么蜿蜒盘旋,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

“是吗。”

“老师,您可曾听说过一首名为《入间川》的谣曲?”

“我知道,但那不是谣曲,而是狂言吧?”【*能乐由田乐发展而来,在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成型,时称猿乐,现在是能(大多以超自然为题材的歌舞剧)、狂言(以对话为主的喜剧)、式三番三种古典艺能的统称,表演中则可以分为舞蹈、谣曲(声乐)、囃子(配器)三要素。】

“是吗?”

安吾那标志性的眼睛瞪得老大,在眼镜后面滴溜溜地转。刚才指着高丽川说是入间川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在意,但这个人明明熟知本地风土却两次提到了入间川,其中不合逻辑之处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到底,为什么老是说“入间川”呢?这里是高丽川,我们要去的也是高丽神社。

安吾绷着脸迈了几大步,突然“哈哈”一声,满意地发出了心领神会的轻笑。

“我知道了,你是在讲‘入间话’吗?”

“什么意思啊,这个入间话。”

迅速反问的是檀君,年轻记者则像佛祖一样浮现出暧昧的Archaic smile【*一种常见于公元前6世纪20—50年代古希腊雕像的微笑】。

坂口安吾是一位热爱狂言和谣曲的作家。他大概是被中世演剧中大胆而又直击本质的创作法所吸引。无论是小说、评论还是随笔,他的文章中经常出现狂言或谣曲所描写的主题。

这样的安吾当然知道狂言剧目《入间川》。自古以来,“反话”也可以称为“入间样”、“入间口”或是“入间语”。这种以入间为名的说话方式好像确实自“入间川”而来,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叫,就不得而知了。先不管这些,总之《入间川》是一出以武藏国的入间川为舞台,登场人物使用反话相互戏弄、你攻我防,双方陷入一片混乱的狂言喜剧。

“在入间川,有人说‘太深了,不要从这里过’,他就说‘水很浅,就从这里过’;有人说‘这把刀给你好吗’,他就说‘不贵重的东西我才不要,我一点都不领情’,凡事都倒过来说。”

“哦哦,原来如此。”

从佩服的檀君那边转过脸来,安吾接着说道:

“你啊,说到入间川其实是高丽川,说到谣曲其实是狂言,一定也是在讲颠倒话吧?”

年轻记者并没有直接肯定安吾的推理,而是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温柔明亮但还是有点暧昧模糊的笑容,像唱歌一样吟诵起狂言的一节。

“叫我不学入间话,可知真相又如何?”

虽然他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并不像是轻率无聊的玩笑话。

在这出戏的最后,被逼问“不要再说反话,说出真实心情”的本地人,坦白了自己其实很高兴。但是,好不容易才说出的真心话,却得到了“也就是说不高兴啊”的回应,本该得到的宝刀也就此失去了。在入间的原野上,言语和内心总是对不上。即使说的是实话,也会被人反着理解,绝对无法抵达真相。

“名为《入间川》的谣曲确实存在,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失传了。”

“哦?谣曲的内容,你可多少知道些?”

“是类似修罗物的东西。”

以幽灵为主角的能剧叫做“梦幻能”,其中以武士为主角的就叫做“修罗物”。他那沉稳的语调和“修罗”这个词的发音实在太不搭调了,让安吾不禁怀疑这难道也是入间话。

“修罗物的话,主角是平家诸公啰?”

一旁的檀君问道。

“不,听说是源氏中的某位。”

“木曾义仲的儿子清水冠者义高,应该就是在入间川沿岸被诛杀的。”

“确实,是有过这样的事。”

檀君热情地举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源氏武士。入间川、也就是现在的狭山市一带,是连接镰仓和上越的要地,在中世似乎很受武士重视。从广义上讲,高丽也算是入间地区的一部分。

“我听说有个武士被称为‘入间川’,因为他的心思就像河流一样曲折、情绪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以这样的男人为主角的无聊曲子,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才很快就失传了吧。”

说着说着,一行终于走上大路,来到了能看见神社鸟居的地方。

“总算到了。”

把安吾和檀君送到神社后,年轻记者就暂时告辞了。

“我们报社应该还有几个记者也来了。为免上司说我到处摸鱼,我先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那么,我们稍后再见。”

虽然没有预想中那么热闹,但还是比前一天多了许多人来人往。年轻记者消失在人群中,安吾他们也不得不和中野、高岩会合了。

“坂口老师!”

顺利看完狮子舞、借社务所一角打开便当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原来是昨天向安吾他们详细介绍了神社和家族历史的那位神官。有个人跟着他,看上去比安吾还要年长不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

“这位是埼玉新闻社的境先生。”

“哦哦,埼玉新闻。您就是那位知识渊博的记者的上司吧?”

名叫境的记者讶异地皱起眉头,不过他的表情本来就颇为复杂,所以脸上并没有太大变化。

“不是的……这位境先生,就是我昨天所说的那位知识渊博的记者。”

神官尴尬地解释道。

“今天早上明明请他在车站等候,不巧还是和两位老师错过了。”

“哎呀,是这样啊。贵社有个年轻记者来接我们,所以没有等您就乘兴往河滩去了,真是对不住。不过那人年纪轻轻就所知颇多,我还以为他一定就是之前所说的本地通呢。”

面对尽力圆场的安吾,神官和境困惑地面面相觑。

“老师,您说的年轻记者,是哪一位啊?”

“就是那个长得很帅、派头有点像是演员,现在很少有的好青年呀。”

“但是,敝社可没有这么帅气的员工啊。”

“您说什么?”

安吾浮夸地转身看向檀君。檀君耸耸肩:

“真的,是位非常俊美的谣曲专家,我也看到了。”

檀君向他们保证,安吾所说的记者绝不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无赖派作家所做的白日梦。话虽如此,他的可信度也并不比安吾高出多少。

“大概是两位老师的读者吧,为了接近你们才上前搭话的。”

没有必要继续深究。站在一旁的神官,好像借由神的眼睛一样敏锐地做出了判断。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可能确实是这样。那个很俊俏的青年,正在寻找名为《入间川》的谣曲呢。”

“《入间川》是狂言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有一首以源氏为主角的谣曲也叫做《入间川》,可惜现在已经失传了。”

说到这里,安吾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就是那个真正的本地通吗。

“名号叫做‘入间川’的武士,您有印象吗?据说是个性格扭曲、令人生厌的家伙。”

境记者“嗯”了一声,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想了一会儿才有点装模作样地娓娓道出:

“说来确实有这么一位。他在入间川一带驻扎了很长时间,因此被称为‘入间川大人’。但是,他的内心扭曲的说法,我可从没听过。应该是个头脑聪明、心性直率、人品高尚的武士才对。”

“那家伙,又在讲入间话吗!”

在安吾焦躁地大喊大叫的同时,一旁的檀君问道:

“此人是什么人物?”

“名字是,足利基氏。”

“啊,足利家的。不是TAKAUJI(尊氏),而是MOTOUJI(基氏)?”

“对,基氏。尊氏是他的父亲。”

在檀君和境记者交谈的同时,一旁的安吾脸色渐渐发白。

“天啊……”

不是因为境所说出的名字。在听到这些之前,安吾刚刚想通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是谣曲,这就是谣曲《入间川》!”

     ×     ×     ×

狮子舞结束后,人一下子全散了,只留下一片昏黄。

薄暮之中,一名身穿直垂的武士悄然伫立。包裹着他的深蓝色锦缎上,有着熠熠生辉的金色刺绣。他正在吹笙。与刚才的笛声不同,带着些许紧张感的华美和寂寞充满了整个神域。

“你这家伙,就是足利基氏,没错吧。”

安吾一开口,武士便放下笙,朝着说话人微微一笑。仍然是那个不见一丝阴翳的笑容。虽然不像能乐师那样戴着面具登场,但他那表情就和能面一样空白。

“如您所知,此处并没有那样的人。”

平静回答的武士,毫无疑问就是刚才那位记者。

(……正中靶心。)

虽然根据作品不同多少有些差异,但被称为“梦幻能”的谣曲,其结构大都类似。最先登场的是负责挑话头的“配角”,与实际上是幽灵却隐藏了真正身姿的“主角”相遇并交谈,内心为其所牵动。与保持伪装的主角分别后,随后遇到的则是被称为“间”的人物。间的作用是联系起故事,向配角揭露此前所遇之人的过去,暗示其真实身份。到了最终幕,配角才终于与露出本来面目的“真主角”见面。

以此为参照,安吾和檀君是配角二人组,境记者是间,隐藏身份登场的主角是年轻记者,终幕现身的真主角是基氏,全都能一一对上。也就是说,年轻记者说他在寻找《入间川》这首谣曲,其实是把一行带入了自己的曲子之中。

虽说眼前的武士怎么想都是幽灵,但安吾完全没有恐惧的心情,反而是作为作家的好奇心和接近谣曲精髓的兴奋感更胜一筹。

今天舞台上的能乐这种传统艺术或许是挺美的吧,但安吾觉得它实在太过贵族趣味,叫人昏昏欲睡,难以打动心灵。试着从失去内涵、只保留了规定造型和动作的世家传承人身上,寻找创作之时观阿弥、世阿弥【*南北朝到室町幕府初期的父子猿乐师,被认为是能的始祖】或是更早某个不知叫做什么阿弥的家伙自由起舞的初始旨趣,就像隔着铠甲抚摸心爱之人的身体一样,哐当哐当地好生烦人,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谣曲的美丽和有趣之处,就像平地骤起狂风、卷起飞沙幻化无穷,很快又全都消失在风里一样,让人徒留空落落的感觉。那种虚幻,给没能一同随风而去的观客心里一下子开了个洞。这在当代的能剧里是找不到的。

古来的世阿弥等人,恐怕都能如同自己写下的谣曲那般优美地舞蹈,甚至还能呈现出在此之上的美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能乐最初实际上是一种安魂仪式。能乐抚慰了那些耽于妄念而无法成佛的灵魂,提供了那个时代最为真实痛切的体验和不可缺少的作用,也因此才能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显得既有趣、又美丽。就像琵琶法师通过讲述平家物语为平家镇魂一样,世阿弥在表演《卒塔婆小町》的时候,也必定会让小町的灵魂降临到自己身上。世阿弥化成沙子组成的小町的幻象,活着、癫狂、舞蹈,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在舞台上做不到这一点,小町的灵魂就无法平静,观客也不会为之如痴如狂。

此刻。不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故事都必须被讲出来。灵魂在故事中逐渐成形,在舞蹈中得到抚慰和净化,最后倏忽不见;这就是谣曲流的供养。所以,自己必须作为配角,帮助主角开始他的讲述。

“你的话,不是给我听的吧。”

“不错,我所说的全是谎言,真相什么的,一个字也无法吐露。”

基氏生在京都之时,其父足利尊氏位居将军,号令天下武士。

这么看来,基氏可谓是天生贵胄。足利家出自源氏正统,又与京城联系颇深,尚在镰仓做御家人【*镰仓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之时,既已高过众武家一等。

可惜,这位贵人的人生绝非一帆风顺。南北朝二帝并立,动乱长达六十年。他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无不有战争的阴云笼罩上空。

基氏自小跟着叔父直义长大。直义膝下无子,尊氏家的侄子侄女他带过好几个。说是叔父也好、养父也好,基氏很喜欢清廉板正的他。虽然只是幼时在京城同住了短短数年,但基氏心里第一个当作父亲的,就是直义。

基氏还有个同胞哥哥义诠,比他年长十岁,定下要继承尊氏、做下一任的将军。时值室町幕府草创,世间远非安定。哥哥因此出镇关东,远居镰仓多年,兄弟俩有生以来不曾谋面。

却说终于有一天,哥哥受召回京,基氏奉命代他前往镰仓统治东国。一生仅此一次,兄弟同在镰仓一地,而前后不过十日。和刚满十岁的基氏相比,二十岁的义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也许是这个原因,让哥哥显得格外沉默寡言、难以接近,两人几乎没能说上话。

“此番真是有劳你了。”

姑且说过这么一句慰劳话的哥哥,和父亲尊氏面目相仿。与之相对,基氏自小就有着祖母和叔父的影子,这评价也是众口一致的。

此时,尊氏、或者说是他的心腹高师直,与直义之间的斗争日趋白热化。基氏接管镰仓,皆因直义在京被逼引退,幕府政务须由义诠回去打理。也就是说,一度受父亲委以几乎所有实权的叔父,现如今要从政治中枢中退出了。

或许是觉得基氏尚小、不通政事,对于京都局势的看法,哥哥并没有吐露半句。

“诸事,交给播磨守和民部即可。”

哥哥只这么说。都城两派对峙的局势,也影响到了镰仓。掌管东国事务的两位重臣中,播磨守高师冬是师直派,民部大辅上杉宪显是直义派,两人已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但是,要注意些什么、该重视哪一方,哥哥什么都没有交待,很快就出发了。

“您和左武卫大人真是生得一模一样。”

一见到基氏,上杉宪显就不禁红了眼眶。左武卫就是直义。基氏虽是主君,仍未脱稚气,此后便由宪显负责照料。宪显四十过半,与尊氏和直义年岁相若。直义常说宪显骁勇善战,所以基氏在心里总把他描绘成一副雄健的武人模样,不曾想,这人也继承了上杉家出自京城贵族的堂堂相貌。基氏的祖母上杉清子,与宪显的父亲是兄妹关系。换句话说,尊氏和直义都是宪显的姑表兄弟,特别是直义,与宪显结有经年累月的情谊。

此后数年,是宪显像父亲一样养育着基氏。可惜,在宪显的监护下安心生活的日子并不长久。身在京都的直义没能从权力之争中脱身,先是与尊氏、师直相争,在师直死后又与尊氏、义诠决裂。有关战局的消息混乱胶着而前后矛盾,次次震动镰仓。师冬和宪显之间的攻防日益激烈,年幼的基氏渐为时局所左右。

不久师直倒台,师冬也丢了性命。自然,基氏和宪显、直义一派更加亲近,但无力的他,唯有在权力的漩涡中随波逐流。直到尊氏和直义展开正面决战、直义战败投降,基氏终于受够了只做个一言不发的装饰。一边是直义忧心着战后处置,前往镰仓;一边是基氏逃出镰仓,出走到了安房。

这位英明冷静的贵人仅凭感情驱使而做出的行动,此前此后,都只有这么一回。再天真的孩子也能看出,父亲和叔父不可能为了自己尽释前嫌,携手来迎;自己的失踪也不能用来要挟父亲,救下叔父的性命。仅仅是,实在无法忍受。他不能用这双眼睛看着父亲做出处死叔父的决定。

基氏的出走对事态没有丝毫影响。直义作为投降者顺利进入镰仓,基氏也被轻易地领了回来。尊氏同样留驻东国,奇妙地促成了尊氏与直义、尊氏与基氏、直义与基氏在彼此身边度过的最后时光。

“瞧您现在的样子,真是漂亮又气派啊!”

直义一如往常,端端正正地在基氏面前坐下。这天是二月廿五,尊氏为基氏择定的元服吉日。此前一直唤作“光王”的少年公方【*对室町幕府将军或者关东镰仓府首长的敬称】,从这天晚上起成为了“基氏”,时年仅有十三。元服仪式上,直义亲眼见证了基氏初次结髻戴冠,现在又请求让两人单独会面。

“感激不尽。”

基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直义早在义诠上京前后就已出家,法号慧源。原本就是个欲望和世俗气息淡薄的人,不知是由于披着僧装,还是放弃了对命运的掌控,他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人的精神气,面容也变得有些模糊无力。唯有一豆微光,将那双与墨染的緇衣一样浓重、与深沉的夜一样黑暗的瞳孔,照得深邃而透亮。

“慧源也想送些什么来祝贺您的成人,但您也知道,此身现下是一无所有。”

“有这份心意就好。”

“不敢当。不好为您的心再增添负担,所以东西就不给了。作为代替,慧源想从您那里得到一件,您不需要的东西。”

基氏不明白。虽然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但总不能真的把没用的物什硬塞给叔父吧。而且基氏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说的一定不是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那么,请收下我内心丑陋的嫉妒吧。”

基氏转念一想,这么说道。直义像是很佩服这位年轻武士的悟性,微微眯起了眼睛。

“您还是和以前一样机敏。不过,心里原本没有的东西,可没法送人啊。”

直义回击之前仅仅顿了一瞬。叔父原本就是个信心坚定之人,常与禅僧往来,佛学修养颇深;如今与其说他是个落魄的武士,不如说更有高僧的样子。

“什么是我不需要的东西?请您指教。”

“嗯,那对今后的您来说,一定会成为障碍……看,就在这里——”

“咻”的一声,直义极轻地,用指尖按了按基氏的胸口。

“这样就行了。”

这种无聊的小动作本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但基氏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从胸口被取走了,心情轻松了许多。

“请问,您拿走了什么呢?”

“是‘真心’。”

面对直义若无其事的回答,基氏的表情因焦躁而变得严肃起来。

“您是要我做一个没有真心的人吗?”

“听说之前您前往安房,是为了逃避看到令尊伤害愚僧的痛苦,这种软弱的真心,对您能有什么用呢?”

直义断然止住基氏的抗议。

“令尊和宰相中将大人【*指义诠,当时兼任参议和左近卫中将】,在紧要关头都能够闭上心房、冷眼应对。与他们相比,您的心却过于温柔、坦率而纯真,一旦被人刺伤可不得了。”

“可若是不能以真心待人,又怎么会有人愿意追随呢!”

少年毫不畏缩的直接反驳,让直义感到非常眩目。如果两人的亲子缘分能够一直保持下去该有多好。直义晚年才得到一子,有人说这个孩子的降生左右了他在政界的动向。但是那个孩子啊,没能长大就逝去了。

“过于直率的心,会用正论来搅乱人前进的方向,最终只有死路一条。谎言只要叠加两层就会变成真实。对今后的您来说,这样就正好了。”

“重重谎言,竟会弄假成真吗。”

基氏不由得不安地仰视直义,但什么也没看出来。眼前的叔父被世间评价为严谨耿直,按道理应该连随口撒个谎都不愿意。可现在,他却突然对自己说出了这样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不管怎么说,慧源已经收下了您的真心。从今往后,这颗善良的心再也不会让您感到不知何去何从了。”

这是经历骨肉相残之后,叔父找到的唯一答案吗?

“叔父大人,是在什么时候放弃了真心吗?还是您认为,正是因为自己决不放弃真心,才落得如此境地?”

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基氏马上后悔了。但直义还是笑着答道:

“愚僧慧源有生以来,从未拥有过这般温柔的真心。现在从您那里得到之后,才第一次感到胸口暖了。”

“你说谎!”基氏很想这么大叫,但直义恬淡得无懈可击的笑容,让他最终也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直义说完这番话就告退了。第二天早上,在他暂住的大休寺,发现了直义的尸体。好像是死于服毒。毒药是叔父自己弄到的,还是父亲交给他的,基氏并不知道。但不管怎样,要在那一天、那一刻喝下毒药,应该是直义自己的决定。

基氏的真心,似乎在那天和直义一起死去了。当然,基氏也可以选择忘记这些荒唐无稽的话,但叔父最后的好意(恐怕是好意吧)或许确实帮到了他。对于叔父的死,基氏并没有感到难以忍受的断肠之痛。他的悲伤,仅有如同无边原野一般的寒冷。

不知是修罗般勇悍的内心使然,还是权力之争中不可避免的丑恶一面碰巧暴露在了自家人的身上,义朝与义贤,赖朝与义经、范赖等源氏兄弟相克的例子很多。尊氏和直义是同母所生、一起长大,多年以来联手征战四方,相互之间的感情应该也不浅才对。即便如此,晚年还是发生了争执,最后以直义的死而落幕。

基氏和义诠虽也是同胞兄弟,但是只在镰仓不到十天的时间里见过几次面。两人间不要说比不上尊氏和直义,恐怕还不如赖朝和义经的感情来得深。

“左马头大人【*基氏的官职】,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和宰相中将大人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好吗?”

与直义分道扬镳的尊氏,后来曾多次要求基氏与义诠处好关系。

失去叔父之后,父亲的悲伤并不只是做做样子。看到与直义年轻时颇为肖似的基氏,就会禁不住开始悲叹。父亲落泪的时候总是一心一意。那是一种仿佛兄弟之间从未有过不和,仿佛心爱的弟弟不是经由自己、而是被上天降下的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杀死的哭法。父亲拥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真实。基氏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只是,就像他不认为叔父是坏人一样,他既不认为父亲心怀恶意,也不觉得父亲可怕。

不管怎样,对于直义的死,基氏的另一位父亲上杉宪显不仅体味到了巨大的悲痛,还燃起了冲天的怒火。宪显认定尊氏是敌人,加入了与幕府敌对的南朝势力,使得关东的动乱愈演愈烈。势力不分伯仲、敌我错综复杂,时势驱赶着基氏前往关东的要地——入间川。

父亲除了整顿东国体制、在入间川布阵之外,还为基氏做了几项安排。畠山国清代替宪显被任命为他的新执事。畠山家位列足利一门,国清本人是一时巧妙地周旋于直义与尊氏之间而最终受到重用的男人。父亲为基氏和国清的妹妹定下婚仪,旋即为了上京帮助义诠而离开了镰仓。基氏像常人一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此次分别之后,他再也没有同父亲见过面。

入间川之阵与南朝军仅有一水之隔,最后基氏在那里整整住了七年。本来东国武士的统率者应该被称为“镰仓大人”,但由于当时的驻地,众人称他为“入间川大人”。

基氏与入间川朝夕相伴,其汹涌的波涛,似乎直接反映出了他的内心。那是一颗十四到二十岁的年轻心灵,只是其中已没有了可以被人乘虚而入的青涩和脆弱。

他在营地里经常练习吹笙,连开战的前一天也不曾间断。据说练习的时候经常不出声,就像只是为了记住手指移动的位置一样。自从源义家传下秘曲以来,笙就是源氏代代传承的乐器。但是,笙更是基氏在父子俩好不容易一起度过的短暂而浓烈的时光中,从尊氏那里直接学来的。对基氏来说,比起维系家族的威光,更重要的应该是守住与生父的缘分吧。

“诗歌管弦我都喜欢,唯独不喜欢田乐。”

基氏对安吾说,他那秀美的脸庞大半已经沉入黑暗。

“父亲和兄长都很喜欢田乐,只有叔父以妨碍政务为由拒绝了。我也想效仿他。”

镰仓幕府灭亡的原因之一,本就是执权北条高时沉迷田乐荒废了政务。事事认真的直义,一定是以此来告诫自己吧。但是,田乐、及由其发展而来的猿乐,被认为有着符合当政者身份的高雅趣味而受到了时代的追捧。众所周知,足利将军家的第三代义满,正是世阿弥的保护人。

“不喜欢田乐的男人却被写成了谣曲,真是讽刺啊。”

“您说的是。明明我从来没有观赏过田乐,连节拍都没跟着踏过呢。”

基氏一边说着,一边以华丽的动作咚咚跺脚,一圈又一圈、轻快地转起身。听到他的入间话,安吾又撅起了嘴。将说反话称为“入间话”的确切由来安吾无从得知,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口不对心的入间川大人或许正是其出处。

基氏不再理会一旁的安吾,自己朗声歌唱,以笙代扇跳起了舞,身体舒展,轻盈而自在。

“说是喜欢,实则讨厌;说是讨厌,实则喜欢。”

基氏打仗勇猛,对下公正,判断准确,更兼爱笙、懂禅、善写和歌、不沉迷田乐,周围的人都称赞他是适合治理镰仓的源氏名君。畠山国清诈杀了南朝将领新田义兴【*义贞之子】之后,其他武士对他愈发不满,基氏便应众人要求肃清了妻舅。人们称赞基氏替天行道,而说国清是因为手段卑鄙而遭到报应。

“另有所图,便是别无二心;别无所图,便是另有目的。”

远在东国的弟弟人德武略样样出众,让义诠的信赖里总是带着几分防备。为此,基氏对神佛发下“兄弟相让、至死不变”的誓言,甚至写成了起请书。义诠大概是收到誓文才终于开始相信弟弟的恭顺。然而,对于始终放不下疑虑的兄长,基氏心底又是怎么想的呢?

“曲意作伪,真心深藏;层层虚饰,化假为真。”

有人说,基氏和义诠的关系很美满。还有人说,义诠怀有猜疑和嫉妒,但基氏的笃实维持住了他们之间的和平。如果两人活得再长一点就难讲了,也有人这么说。有人说基氏是因为被义诠盯上而劳心短寿,甚至有人说基氏是为了解除义诠的疑心而自杀。真相已不得而知。

“此心好似,那武藏国的入间川,看着奔流直下,实则逆行回返。点点真心寻不得,举目临江,唯有长嗟叹!”

这种被冲动所驱使的激烈舞蹈,正是能乐中被称为“狂”的一节。带着自己的懊恼,基氏狂热地手舞足蹈起来。没错,“能”应该就是这样的。安吾被深深打动了;一个由奔腾而出的真情自然凝结成形的艺术的粗胚,此刻正展示在他的眼前。真是的,多么纯洁的一颗心啊。青年的舞蹈和歌声没有任何歪曲之处。一面是对父亲、兄长、叔父和身边人的真诚挂念,一面是为了在乱世中活命而精通权术的狡猾冷酷。天资聪颖,所以交替自如;两面并用,终于失落了本心。这种痛苦让他烦恼、迷茫,以致陷入疯狂。唯有不停舞动直至心满意足,才能让自己脱离苦海。谣曲中还描写了僧人诵经等表层的救济,但能够帮助他从更深层次实现灵魂救赎的,唯有讲述和舞蹈。

“思念满溢,冲破堤堰;泪落成河,至死难干。以血还血,以假充真;重重罪障,迷失此身。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我遍照指引。”

过了激烈的“急”之舞,基氏的呼吸恢复了平稳。

“尽管有着宝贵的御法加护,但与足利的缘分仍是难以斩断。这份放不下让我在此现身,说了一番妄语虚言,让您听到了真是徒增罪业,还是就此告辞吧。”

就像附体之物一下子离去一样,他的脸上神清气爽。一曲舞毕仍气息不乱,也许不是因为没有肉体,而是因为他的呼吸在学笙的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也不是全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的舞蹈,谢谢啦。”

“请务必把这首无聊的谣曲,用老师的笔记录下来。”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选择在我面前出现的吧?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写下来加以供养。”

“感激不尽。”

一阵冷风吹过,方才所见的一切都如幻象般消失了,就连一直萦绕在耳边的笙音也没有留下一丝余韵。

     ×     ×     ×

“安吾先生。”

看到安吾一个人呆立在暮色中,后面的檀君担心地问道。

“天已经黑了,我们回去吧!”

他什么都没看到吗。不,连自己都不确定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个人,也在太宰的面前出现了吗?”

离开那里的时候,一脸憔悴的安吾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让周围的人很是担心。

过了一段时间,当檀君在杂志上读到《安吾的新日本地理》最新一期《高丽神社的笛声·武藏野之卷》时,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但是,他怎样也想不明白其原因。纸上写满了奇妙的秋游之日造访高丽神社的事,对高丽氏的族谱、渡来人的历史、笛子的伴奏都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没有任何遗漏。硬要说的话,檀君在作品中发现了几处无用的重复,但这对于靠大量的酒和安眠药来骗过身心、强迫自己不停写稿的当代人气作家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安吾和我,大概都累坏了。”

安吾比檀君更明显地感到不对劲。执笔的时候,必须写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越是想要挖掘记忆中的细节,手中的笔越是在高丽神社的历史上兜圈子。

回响在安吾脑中的,只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爽朗声音:“请务必用老师的笔把它记录下来。”

“那小子直到最后都在讲入间话,真是个讨厌鬼。”

据说有好几个人看到安吾老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皱起了眉头。这位至今仍以强有力的语言吸引着人们的稀世畅销作家,其晚年频频出现的精神失衡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因此,消逝在入间原野上的谣曲至今仍无人知晓。

(完)

 

文末注解

  • 原文地址因为不让外链只能割爱了,一搜就有

  • 广告栏:本文作者アグニュー恭子的镰仓幕末青春Mystery小说《世尊寺殿の猫》9月就要正式出版啦,足利直义和上杉宪显一起为世尊寺行尹找猫的故事


  • 插图译者自己加的,来源网络,地点基本都能对上,单纯为了增加一点访古的气氛

  • 怎么会有这么要素齐全的文章,有太宰有足利有古典艺能,一篇包圆了过去三年以来所有感兴趣的主题!(安吾在看了在看了

  • 基氏负责貌美如花,直义负责人生哲理,尊氏负责哭哭啼啼(安定

  • 全家好像有人没有出现哦(不是说义诠


  • 高丽神社介绍节选:本社以从高句丽渡海而来的高丽王若光为主祭神,同时供奉指引人走上正道、遵从天命的猿田彦命和保佑身心健康、得享天寿的武内宿祢命。若光作为高丽郡郡守,指挥郡民在未开化之地努力开拓。到了近代,很多政治家、文学家、历史学家被这一史实所吸引,前来参拜者络绎不绝。再加上参拜后相继有政治家就任内阁总理大臣,因此被称为“出世明神”。

  • 坂口安吾和檀一雄拜访高丽神社是在1951年10月18日,《安吾的新日本地理》之《高丽神社的笛声-武藏野之卷-》刊登于当年《文艺春秋》的12月号。原文指路青空文库。

  • 太宰治死于1948年,他为了参加以井伏鳟二为中心的阿佐ヶ谷会的活动而拜访高丽神社是在1943年12月23日,这一时期前后写作了《右大臣实朝》《诸国奇闻新解》等文。

  • 1919年檀一雄7岁时全家迁居足利市,到1928年前往福冈就学为止一直居住在当地。足利市即足利氏的原乡、下野国足利庄所在地,也是后醍醐帝拥有的王家八条院领的一部分,历史上以绢织品产地和足利学校而闻名。


  • 本文历史部分以观应的扰乱为主轴,具体涉及事件如下(人物关系以尊氏为基准):

    1349年,闰6月在京都足利直义(弟)逼迫高师直(执事)免职,8月师直御所卷、直义隐退,11月足利义诠(继承人)进京、足利基氏(四子)前往镰仓,12月直义出家;

    1350年,10月直义出逃、尊氏·师直离京、观应第一回合开打,12月上杉宪显(表弟兼关东执事1号)驱逐高师冬(关东执事2号,师直之子);

    1351年,1月师冬自杀,2月打出滨之战直义方获胜、尊氏与直义和谈、师直被杀、直义复权,7月尊氏·义诠离京,8月直义东逃、观应第二回合开打,10月尊氏与南朝和谈、南北朝正平一统,12月萨埵峠之战尊氏方获胜;

    1352年,1月直义投降、尊氏进入镰仓,2月基氏元服、直义死亡、宪显流亡,闰2月正平一统破局、观应延长战开打。

    1353年,7月基氏·畠山国清(关东执事3号)前往入间川之阵、尊氏离开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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