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六年(1941)夏天以前,太宰治的牙齿就像小孩换牙前所谓的“味噌牙”那样,不仅残缺不全到只剩下小小的三角形、没有一颗能称得上是“牙”,而且就像日本古代女性用铁浆染成的黑齿一样黑。这是他容貌上的一大特征。
有一次,太宰把两手的大拇指放在嘴唇两端,剩下四根手指放在左右鬓角上,拉开嘴角给我看。一个可怕的裂口般若出现了。如果说一般的般若面具,白色长牙之后的黑色空洞令人毛骨悚然,那么太宰做鬼脸的时候,露出的黑色尖牙增加了森森鬼气,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他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定对着镜子做过各种各样的表情。
嘴唇也很奇怪,作为男性未免太过可爱的形状,但一扯就能伸长好几倍,所以我笑着说他是“橡胶嘴”。不过,尽管初次见面就很在意他的牙齿,但实际说动他去找牙医看看,要到长女出生前后(译者注:即1941年)。他不肯去医院,好不容易才答应了,可还是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行,最后就去了井之头公园附近的有田医院。
有田医生写过《关于太宰治的回忆》(《文化新闻》宫崎让编辑发行,昭和二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其中写道:“……虽然一般不会询问患者的职业,但无论是他那与众不同的形象,还是不合年龄的牙齿,让我自然就产生了想要进一步了解他的想法。直到喜爱文学的助手有次看到病历,说‘这位是现在很有名的小说家’,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他来医院我们就越来越亲近,有时遇到打木村治,或者在候诊室里和院长三个人一起闲聊,每次闲聊的时候都会避开文学而另选合适的话题。和打木似乎聊得不太投机。从初诊那天起就开始给他拔坏牙根,虽然他才三十二岁,算是年纪轻轻,却已经要用到接近整套的假牙了。”
医生说,牙齿看得见的部分都已经坏了,但相反的,根部非常牢固。
等到太宰终于戴上磨了很久的假牙,我本来以为他会变得更有男子气概,没想到洁白的假牙却不适合他的脸,还不如熟悉的黑牙呢。再也看不见那个般若了。
太宰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满口黑牙的呢?在那之前肯定也有过为牙痛而烦恼的时候,难道没有好好治疗吗?初中、高中时期都只有休假才回家,上了大学后就和父母断绝关系,与生死无关的事全都放任不管,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口黑牙吗?
可能就如"牙齿很差"所显示的那样,如果说太宰治的“晚年思想”起因于此会有些言过其实,但也不能说二十多岁的他没有在那口烂牙上投射了自己。
《回忆》一文中写到,他对自己的脸很感兴趣,对着镜子做过各种表情。他还有个习惯,就是在笔记本和课本上画满自己的脸。
我还留着一本他高中三年级时的英语课本。不知道是不是特别珍视,但这是太宰治从三鹰以前就一直和英语作文的零碎笔记一起保存着的书。书的封面内侧和正文的空白处,都恶作剧般画着好几张自己的脸,数了数总共有四十几个。用钢笔画的脸中间,有本名和“濑川银十郎”“大藤若太”“向若太郎”“小菅银吉”等笔名(?)混在一起写着。这是太宰治以前的所谓“初期作品”时代的遗物。现在收藏在青森市的初中、高中时代的教科书和笔记本上好像也画了很多自己的脸。在更早的准备中学入学考试时的笔记空白处,也用铅笔画着五六张脸。如果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画了很多的话,闭上眼睛也能下笔吧。“连自己的睡脸都能素描”不是吹牛。
这个怪癖也表明了太宰是个总是凝视着自己的人。他绝不会被一路上的风景和擦肩而过的人所吸引,而是一个只意识着自己的身影而走下去的人。我觉得他不是“去看的人”,而是“被看的人”。他不仅在生理上是近视眼,精神上也有“近视”的感觉。与他相比,我认为世人意外地并未真正看清自己,只是马马虎虎地制造出混杂着幻像的自我形象而活着。他经常有自己写自己的地方,但我很佩服他总是在审视自己。正如他用钢笔画的脸很逼真一样,他也能用文字很好地捕捉到自己的性格。
笔记本上的涂鸦只画了脸,称不上是自画像,不过太宰治也留下过油彩的自画像。昭和二十二年(1947)的冬天,太宰经常夜半造访三鹰的女画家樱井浜江府上,在画室里吵吵闹闹,随意地使用画材画了两幅自画像,分别是和服和西装。没有像钢笔画那样的细节特征,好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即兴画出来的,但其中穿和服的那一幅有着像妖怪一样瘆人的感觉。
昭和二十一年(1946)十一月底的座谈会上,太宰做了这样的发言:“我呀,直到现在一直没写过别人的事。不过最近啊,开始能写写其他的人了。像爱己一样爱人——‘爱人’这个说法有点夸张了。经过努力终于写出来了,真的非常高兴,我想自己的写作范围是变得更大了一点吧,所以可以写写别人了呢。”
文末注解
最后一段话实在没看懂,按照个人对太宰的理解翻译的,欢迎指正,原文应该出自1946年11月太宰治、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座談会『歓楽極まりて哀情多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