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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人
CBWAS109 2023-05-30

民国四年,乙卯春。

城里仍是冷雪。前几日留下的浮雪上并无人迹,春意一动,便将其与冬雪一道铸成坚冰,紧密密地压住奉天城。

街面上没有一个人。死气从每一块冰下不止钻出,和着烈风在城中溯回,似乎那个被掌毙的日本浪人真成了厉鬼,站在每户人家的门头,谁敢开门,就要撞上他带血的刀锋。

烈风不住回荡,撞上城西一座大堂屋,在檐角上呜呜地响。屋内站着许多男人,一个个默然肃立,当中放着一张方桌,一人坐在桌旁,嘴唇紧闭,眼神如冰;一人靠在椅上,手中端着茶碗,双眼微闭,看不出心中所想。另有一人站在这两人身后,仔细揣着双手,豆荚般纠结的青筋从袖口露出来。其他人在这三人面前拢个半圆,屋内静的只有呼吸声,还有炉子里的煤火呼呼作响。

大门突然洞开,屋中央站出一位老人,然后才是不尽的寒气。门边的家客忙把屋门推好。人群小小的骚动,甚至忘了自己根本没给这个老头让过路。

“见过老先生!”三人一道站起来,向老者抱拳行礼。

老人摆摆手,声如洪钟:“连山跟我来,其余人不必多礼了。”

眼神颇冷的男子向后一揖,跟着老人离开正堂。大门开了又闭,闭了再开,终于把屋内的暖意一扫而空,只有茶碗还微微冒汽。

“大师兄,这真是孙元英老前辈?”

端着茶碗的男人重又坐回椅子里,开口道:“其余人都散了吧。”

屋内人哗啦啦下去,把偌大一个堂屋留给门内的师兄弟。谁也没有注意到,堂屋外慢慢走过一名少女,大辫子落在微湿的肩头上,在腰后一摆一荡,和这座肃杀的大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除了她系着的白色头绳。

当晚,老人及护卫的尸体在城外被人发现。经过仔细辨认,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这次护送的目标,丁连山。

 

丁连山坐在树桩上,微微喘息。短刀插在旁边地里,血已凝在刀身上,暗沉沉地糊作一团。

周围的狼嚎慢慢平静,吊在嗓子眼里的心也放下来。

进了关东山,就不再是什么大帅或是太君的天下,关东山有关东山自己的规则。丁连山暂时逃脱了文明世界的追捕,但接下来面对他的是更加严酷的考验——西穿关东山,而后逆着山脉一路向南,去往革命党的地盘。

“不要怕,”他身旁的少女轻轻地说,口音里有股奇怪的官话味,“狼害怕铁器的味道,不会过来的。”

出城至今已过了整整一夜。一离城门,老人就让丁连山下了马车,嘱咐他一路向东,自然有人接应。走过三两个村子,翻过半座小山,就遇上个土眉土眼的女孩。

女孩走过丁连山身边,在他后背轻轻戳了三下。丁连山不禁愕然,但还是转身跟着女孩,向着棋盘山一路行去。

刚要到山口,只听得身后人声渐起。女孩回过头看一眼,简短地说一句:

“跑!”

于是二人便遁入茫茫大山。

一路扭过四五个山坳,手刃两三追兵,丁连山和女孩站到一处小破屋门口。屋子里既没有褥子,更没有热茶,只有一个小小的火塘。虽然晚上极冷,但碍于搜山的部队,两人都不敢贸然生火,只能希望这间乱草泥土和成的小屋,能稍微散出些白日的热气。

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气温越来越低。女孩站起来:“太冷了。不如早些去下个山头。”

“外头鹰爪子只怕还多!”

“不打紧。关东山有自己的规矩,外面那一套在这不管用。”女孩淡淡地答,只重了“外面”两个字。丁连山心领神会,从此没再试探过她。

果然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顶多是远远地听到兵勇的话声。寒气逼得人受不了时,正好走到下一座山头,同样也是一间小屋,火塘旁边堆着数捆乱草,几束枯柴。女孩掏出火折子,呼呼地升起火来。

一阵劈啪作响后,淡淡的烟散的满屋都是,呛地丁连山直咳嗽。“柴有点潮了。”女孩说,带点抱歉的意思。橙红的火焰在她身旁一点点扩开,透过纱一样的烟,丁连山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派来接应自己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就像第一印象一般,是个毫无特点的女孩子。想要把她从人堆里找出来,就像把咸味从汤里拽出来一样难。就算是在这种诡异难测的情况下,也很难对她有什么戒心。两条略微显粗的眉毛是这张普通脸上唯一的特点,但是只要一刻钟不见,也不会比视野里的鼻尖更显眼。

眉毛微微拧动一下,女孩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丁连山自知失礼,忙收回眼光。

拢了一会火,雪也慢慢地停了。女孩刷一下灭了火,带着丁连山钻出小屋,月亮从半天上冷冷地射进山谷,阵风扫过雪地,一切踪影都消失不见。

东风自海而来,一头撞在山上,浅浅地拐个弯,就刮出些春意来。风在这春意里流连些许,而后慢慢地转向长春,城里的冰雪也因这春意化开,雪水便漫了整座城的街面,湿了行人的鞋。

城墙边上的小院前,一辆簇新的小轿车停在门口的水坑里。黄蜡皮靴踩进水坑,军官摘下狗皮帽子,递给身后的马弁,捋一捋乌亮的辫子,小碎步走进院门。

院子里的柏树前,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闭目站着,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也不言语,只是眉毛微微一动,从眼帘里射出些光来。

军官右臂左右一扫,单膝跪地,高声道:“库拉非札失哈勃极烈额尔和!”

“起来,”老人花白胡子轻轻晃动,几乎不见他张嘴,但声音洪亮,响彻冬日,“都过新生活了,还说这些东西?”

军官两条腿像安了弹簧,“噌”一下弹起来,低头道:“祖宗的东西,可不敢轻易忘了!”

老人咧一咧嘴,终于睁开眼来,黑眼珠里一下子射出两道利箭般的眼光来,上下一打量,钉住军官唇上两撇八字胡,久久不放,看的军官心中发毛,不敢直视其面。

好一会都没有动静,军官偷眼看下四围,只见老人已经背过身去,心知这是要听自己来意了,便大着胆子道:“今天弟子来,是为了近日奉天城中的事。”

“我知道了。”老人淡淡地道,“你应该晓得我不为汉人办事,更不会替东洋人办事。”

“若是如此简单,弟子也不敢斗胆到您面前来......这次奉天城里的事,全是孙元英闯出来的!”

“孙元英?”老人回过头来,如一头嗅到猎物的狼,旋即又矮了下去,“那和我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当时圣祖下旨,点了您家的名,专人守在关东山旁,剿灭孙家,护卫祖陵,”军官吞了下口中唾液,斗胆道,“弟子今天到来,也就是请您听一听这个消息。若是您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吩咐。你回去罢。”老人道。

军官不敢多言,小步倒退出院门。汽车一阵响动,很快就去的远了。

军官一走,老人便难以自禁,在院子里走起圈来,左转右绕,最后终于发狠似的一握拳,转回堂屋,对着灵牌拜了九拜,从灵牌后请出一把刀来。

刀长三尺,藏在紫光檀的木鞘里,刀柄龙吞螭护,老人托住龙头,轻轻抽出。

微光一闪,寒风穿堂而过,鞘中埋了十几年的冷铁嗡嗡作响,老人随手合刀,转身走上长街,南出长春,再入江湖。

 

“快些,快些!”男人催道,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要是下午三点以前到站,小姐重重有赏!”

马车夫忙催车马,陪笑道:“老爷,这么急,小的斗胆问一句,是要做什么啊?”

“我家小姐考取了南边的学堂,今日坐火车去学堂上学。”男人回答道,旁边的女学生不发一语,一副贤淑模样。

马车夫啧啧称奇:“不得了,如今女人也好读起书来了!再过上几年,怕是一个个把头上辫子都绞了去,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倒像妖精似的!”

“要你多嘴!”男人大声训斥,“你东问西问,要是赶的慢了,误了小姐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是,是,”马车夫不敢怠慢,扬起长鞭,马车在路上颠起来,一路冲向额穆站。

扮作家仆模样的男人正是丁连山,而后座上的也自然不是什么小姐,而是一路护卫他的女孩。两人原本是想在吉林与奉天间的大山里转一转,甩脱了追兵,便好取道大连,渡去烟台德租界;不想追兵倒像开眼一般,南北对进,逼得二人不得不东渡蛟河,在盘道岭和黑瞎子沟里转了好几个星期,才终于跑到铁路旁边,偷扒了一列火车,顶着煤烟和寒风,摸到了额穆城外头,女孩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行头,二人便化装成小姐和仆人,打扮停当,确信万无一失,这才放心进城。一进城,便寻了个车夫,装作紧急模样,直奔城西车站。

虽说路途不近,但在奖赏刺激下,三点还离着一刻钟时,车夫果然把二人送到站台。丁连山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拍在车夫手里,急匆匆买了票,便和女孩一道上了火车。

站铃咣咣地响了,火车头灯刺破烟尘气雾,吭哧吭哧数起枕木,数的不耐了,便从气笛里发声喊,甩下信号灯,冲出额穆站。

“福贵,把帘子拉上,我要睡一睡。”裹着貂的女孩闭上双眼,懒懒地发号施令。

“哎。”丁连山回答,起身拉上帘子。座位上的光线暗淡下来,女孩靠着棉布沙发,安静平缓地呼吸,眉眼间平淡如水,看起来真像个因舟车劳顿而睡着的大小姐。丁连山一路悬着的心也落下来,在火车单调而重复的噪声里,慢慢地睡着了。

迷糊中感觉有一阵光亮,丁连山醒了过来。天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他脸上。抬头看看车厢尽头挂着的时钟,已经接近早晨六时。女孩还靠在沙发背上,静静地睡着。丁连山第一次从她的神色里看出年轻女子的感觉,甚至还有几分闺秀味道,心中生出些许感慨。

女孩眼帘微微漏出一条缝,从貂皮衣里伸出根手指,轻轻摆动两下,示意丁连山不要声张,而后继续归于宁静,平缓地呼吸着,完全看不出她是在装睡。

火车大约七点到站。丁连山没怎么服侍过人,只好装出一副瞎忙样,在车厢里头溜达一圈,实际上啥也没忙成,只得又坐回原位。

女孩已经缓缓醒来,不声不响地坐起身子,借着惺忪睡眼,把车厢里不落空地看一遍——这一切过程极短,也就是惊觉的一瞬间;而后火车便走了副轨,将要进站了。

一声长鸣后,火车驶入米黄色的站台。乘客们闹哄哄地下车,女孩和丁连山夹在人流正中,随着人流走了好一会,才脱出身来,在一处僻静地方停下。

“把箱子给我。”女孩向着丁连山伸出手来。丁连山递出皮箱,女孩从里头拽出一件棉袄,三下五除二便换好了行头,像塞布头似的把貂皮大衣往箱子里一揉,便对丁连山道:“到泊口里联兴轮上等我,买餐房第二号。记得先把胡须剃掉。”话毕,手向袖筒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连山拾起皮箱,心想才四里路远,值得这么大动干戈么?然而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他只得转到个避风处,草草地剃了胡须,而后拦了辆黄包车,报了大连港的名,车夫答应一声,没过几时,就把丁连山载到几根高高的罗马柱底下:“先生,这儿就是大连港了,坐船您往里走。”

“哎,好。”丁连山提起皮箱,把一把铜元塞到车夫手里,而后径直往里走去,花了六块银元,正好买到餐房二号。问了泊位与大致方向,便快快地向港口深处走。

联兴轮就在渡口上等着。这条船是航运局新造的小火轮,干净漂亮,乘坐舒适,从港口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到崭新的漆面在阳光下微微闪光。渡船此时已经升火待发,漆着两道白线的烟囱向外飘着烟。丁连山加快脚步,三步并两,蹭蹭上了船。才到甲板上,就见到船员往回收跳板,见到丁连山,便道:“先生,票给我看一下。”

丁连山就把船票递过去。船员看了一遍,把票又递还给丁连山:“先生,甲舱往左手边走,进去第二间就是。茶水点心开船后就给您送去。”

丁连山依言走进,在干净整洁的舱室里坐下,就听到汽笛拉了一声长鸣,船身一晃,便微微地往前动了。丁连山顺手拉开舷窗,正往窗外望,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而后听到一个人高声喊:“所有人到甲板上来!快些!”

丁连山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去是生死未卜,不去的话又避无可避,只得硬起头皮往甲板上走。

“诸位,”甲板上站着个警察,一副严肃神气,“我们接到汇报,说是有革命党混到了港口里来,正要坐船逃跑。现在我要一个个核查诸位的身份,还请诸位配合下!”

丁连山心中叫苦,但已经到了此刻,也只能大着胆子装蒜。餐房买的人不多,因此第一个查的就是他。警察走过来:“你叫什么!住在哪里!做什么的!”

“警官,我叫李存忠,家住奉天城,做点生意。如今刚刚回家陪父母过完年假,要到山东去看货。”丁连山按照早已安排好的身份答。

警察用怀疑的眼光看看他,看得丁连山背后发毛。正在这时,人群里发声喊,一个人影推开人群,从船帮上一跃而下,跳上渡口,便没命地跑起来。

警察赶忙掏出个哨子,鼓足劲拼命吹,也顾不得管丁连山了,撒腿便追,甲板上的人面面相觑,丁连山则是松了一口气,身上一下轻松了不少,转身回房,又有些放心不下,便开了舱门,在门口抽起纸烟,忽而想起女孩到现在还没有见,又捻灭纸烟,坐回舱里等着。

左等右等,仍然不见,丁连山不禁有些焦躁,便起身关了门,就听到窗帘里淡淡地道:

“窗也可以关起来了。”

丁连山几乎吓一跳,忙推上舷窗,女孩就从窗帘里钻出来,身上不住的往下滴水,嘴唇都已经冻得发青了。丁连山赶忙拿被子给她裹上。

女孩简单地擦了下,便拿起丁连山带来的皮箱,丁连山立刻走出房门,把刚刚捻熄的纸烟又点起来。

咸腥气味从两舷泛起,烟气一升一灭,丁连山猛吸一口,紧绷的神经终于平缓下来。

茶房推着餐车过来,正好望见丁连山在抽烟,便喊:“先生,茶水点心给您送到舱里?”

丁连山摆摆手:“等我抽完这支烟,自己去餐厅找你取。”

“好嘞。”茶房爽快答应,然后继续向前。海风从身前吹过,丁连山用左手护住一点火光,一直等到身后咳嗽一声,这才掐掉香烟,转过身来。

女孩重又穿回一件大棉袄,手里拿着个小瓶子,灌了两口,脸上才显出一点血色。她哑着嗓子说:“我没买到头等舱的票,只能在二等舱买了一张。晚上你就在仓房门口抽烟,八点零六分有人会找你接头,到了山东以后你就跟他走。暗号是......”

女孩凑到丁连山耳边,小声说:“他问你,‘先生,借个火’,你就掏出火机来给他点上。他递出一根纸烟,问你,先生,抽不抽‘哈德门’纸烟?你回他,我只抽铁盒子的大前门香烟。他说,哦,那好。你就把他手里的烟接过来,别在左边耳朵上。”

丁连山点点头。这时餐车又轰轰地过来,女孩急忙躲到窗帘后面。餐车在门口停下,茶房喊道:“先生,茶水点心我给您放到门口啦,您一会拿进去就得。”

“好,忙你的去吧!”

餐车的声音又远了。女孩默然不语,等到丁连山开门望了一望,确定四下无人,她才悄悄地从舱房走出,一晃便不见了。丁连山装作无人,把茶水提回房间。

海水吞没落日,天边像过完火的铁,渐渐冷向青黑。丁连山坐在餐厅里,扒拉着面前那份大菜,吃了两口烧牛肉,端起杯子喝一口,苦味一下扩开来,把一顿饭都搞坏了。丁连山放下手里的咖啡,决定以后不再尝试这些怪里怪气的东西。

“哎哟,这不是张家小子嘛!”

苍老的声音响起,丁连山愕然抬头,花白胡子的老人在他对面坐下,丁连山心一下子提起来,面前的老人低着头,面容挡在黑呢礼帽后头,但身上却穿着件长衫,打扮不中不西,虽全然敛着,但丁连山仍然感到一阵本能的紧张。

老人喊:“伙计,要一碗面条,再给我对面这位先生也要一碗!”

丁连山举起手巾,一面想着应对之策,一面借着擦嘴的空档,瞟了两眼老人,稍微推下盘子,餐刀就顺进右边袖筒里。

“这么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老人拖长声音,“我们唠一唠家常。”他又高声对伙计喊,“伙计,要一点酒,我与这位先生喝!”

“好嘞!”伙计爽快回答,把面与酒一同端上来。老人把丁连山的那一杯推过去,自己吃了一大口面,又挑起一点浇头,和酒一道嘬到口里,大大地叹一口气,满足就从脸面上流露出来:“你是做生意?到哪里去?”

“不错。”丁连山答,“到山东去卖皮子,我先过去落脚,皮子由我伙计带到。”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老人感慨道。

“总要做下去,才好混饭吃。”丁连山随口敷衍,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右手小指偷偷扣住刀柄。

“先生,”老人凑过来,低着声音,“我听说这船上可有人专门为了您这种行商来的哩。可要小心。”

丁连山搞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压低声音:“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老人坐回身子,拈起一把花白胡子来,“先生,晚上睡着可要当心房门。”说完这句话,他就呼噜噜吃起面,不再说话,只留下丁连山一肚子疑问,饭也没吃好。

眼见到了七八点钟,丁连山就起身告退。老人拉一拉他的手,寒暄两句,而后就随丁连山去了。

丁连山走到房门口,才想起刀子还在袖筒里,伸手去摸时,却大吃一惊——餐刀已经不见了。他打开房门,黑洞洞的舱房如大张的口,只有墙上的时钟没有被吞噬,正指着八点零三分。丁连山没有进门,磕出一根纸烟,静静地抽起来。

三分钟很快过去,并没有人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走,丁连山已经抽完两支香烟,接头人依然没有见,只得掏出第三根。正要点时,丁连山突然感到头皮一麻,一股极淡的血气从门口飘过,而后渐渐浓重。

丁连山盯住对面的空房间,大脑里突然滚过一个念头:为什么“她”没有买到票?明明对面房间是空着的?

他掐掉香烟,身上一条条肌肉都松下来。内家拳绵劲藏身,看着不紧不慢,实则已经捕捉住暗地里的对手,随时都是致命一击——就像奉天城里的日本浪人,只与丁连山过了一招,便暴毙于雪地之上。

他轻轻按住对门,随即察觉到房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丁连山深吸一口气,把房门推开。

舱房里仰面躺着丁连山上船时见到的伙计,心口中了一刀,圆睁双眼,月亮从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他惊讶的脸上——他到死也没想明白,这正面的一刀为何而来。

疑惑像油锅里煮着的沙,隐隐约约翻腾开。丁连山小心翼翼退出房门,轻轻把门合上,进到自己的房间,把一直带着的牛尾刀抽出来,放在铺盖上。

咚、咚、咚。

三声响声从窗户处传进来。“是我。”女孩的声音在窗后响起。丁连山打开窗户,放下心来——女孩身上并没有一点血气。

“他果然没来。”女孩爬进窗户,整了整身上的貂——她这次并没有下水,不知道用什么手法爬到丁连山窗外的。

“如果是那个伙计的话,已经死在对面房间了。”丁连山道,“接头人我还没有见。”

“看来这不能再呆下去。”女孩紧一紧手脸,“船舷侧面有条救生艇,我来的路上看见了。我们就坐那个走。”

丁连山捡起刀,塞进身旁皮包。二人快速穿过走道,来到救生艇旁边。女孩挥刀割断两条绳索,而后转动绞盘,把船轻轻放下水,两人走上船舷,轻轻一跃,便站到小艇上。

女孩割断最后一根绳索:“快划!”

不用她说,丁连山已经拣起双桨,把小艇反向推开。女孩拔出双枪,蹲在船头,双眼如同航镜,不停地扫过海面。丁连山有些讶异,他之前从来没见过女孩用枪。

四下皆无人气,只有海浪哗哗地涌过来,似乎没人发现这被浪花挡住的小艇。丁连山一气划到月上中天,才觉得肚里空起来。

女孩转过头来,表示自己啥也没带。丁连山放下桨,仰躺在甲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万千夜光像是带着亮的破片,从无限高空落下,照得心里透亮,困惑被这光亮一照,就如同冷雪浴火,消失无踪。

女孩的声音从艇首传来:“今晚我没有收到撤离信号,你也没有见到接头人,应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接头人的行踪泄露了,没能传出消息。”

“第二种可能,”女孩站在船头,烈风卷起长辫,如同中军大纛,翻飞于夜空之中:“他叛变了。”

白光一闪,隐约的隆隆声从远方传来。月光照出团团蒸汽,大风一吹,蒸汽便让出一幅五色旗,旗下影影绰绰站着十几个兵士,为首一人军官模样,大声喊着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女孩紧盯船旗:“划桨,迎过去!”

丁连山就像听到命令的亲兵,下意识地划动木桨。女孩背着双手,乌蓝的钢枪交叠在背后,纵使是指挥千军万马,也难有她这种渊渟岳峙的气度。海月交映之下,她仿佛不再是人间一个活物,而是天地间一点精灵,落到这小小的躯壳之中,化作永恒一瞬间。

海浪翻涌而来,将两船骤然举起。丁连山伸开双桨,尽量维持住小艇的平衡。身边两浪相击,砰一下打出一大蓬水滴,哗啦啦淋下来,倒似落了一场小雨。对面汽船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大浪,陷入一阵小小的混乱之中。混乱一起,浪头便落下来,两边甫一照面,就是噼里啪啦冰雹般的弹雨,丁连山俯在舷板上,再抬起头时,女孩已经上了汽船,没有枪火,也没有枪声,只有一根弹簧前后复进的咔嗒声响,声响止息之时,船上人已经或死或降,只有五色旗还在杆顶茫然瞪视。

女孩挎着军官腰间那把礼刀,押着三四个兵士,慢慢地靠到船边。女孩仍是不发一语,指一指船板,兵士便跳进小艇,捡起木桨,待女孩一上船,便没命地划起来。

“我和他们说,把我们送到岸上,就放他们走。”女孩对丁连山道。

丁连山不置可否,只是捡起桨来。汽船及枪声引发的震动只在他心上掠过,此时危险既已消灭,静气也就重回领导地位,海水在身边哗哗地前行,女孩递过一个饼,丁连山狠狠地啃下一口,便慢慢地等待它在口里化软。前面的兵士还在奋力划船,女孩也不叫他们停。

天边渐渐地发了青,风也缓和一些,仿佛深睡转醒之前,那悠长的一次呼吸。启明星在天边亮起来,蓝黑色慢慢地移上去,终于让一点红色露了面。海水噗一下把日头吐出来,白日就算到了。

冬日的太阳威力不大,但还是驱散了一些海雾。几个兵士终于精疲力竭,此时太阳一出来,仿佛是晒化了他们的气力,一个个瘫软在小艇上。丁连山便拿起桨,继续将小艇往南渡去。

小艇从黎明驶到黄昏,这才远远地望见陆地。许是受了海流的作用,这里并不是原定下的烟台港,而是一个不知名字的河口。河水虽不大,冲劲却是不小,众人一齐努力,才把小艇靠了岸,踏上湿漉漉的泥地来。

“走吧。”女孩对兵士道。

兵士如蒙大赦,虽然精疲力竭,还是转身就跑。女孩伸手摸向腰间,丁连山一见大骇,然而这一刀超乎想象的快,用手肯定接不住,只得抽出行囊里的牛尾刀,刀头一闪,刀身一截,就把女孩手里光灿灿的礼刀拦住。

这两刀如同霹雳一闪,立时把所有人震在原地。

“得饶人处且饶人,随他们去吧!”丁连山大声道。

女孩不言语,只是把刀尖垂下。兵士捡回一条命,没命地跑开了。女孩把刀插回腰间,伸手去摸那乌亮的辫子。丁连山这才发现,刚刚截的一刀正好把女孩粗亮的辫子刮断一股,立时心生歉意。

女孩摆一摆手:“不要紧。”她手上三绕两绕,截了底下一段头绳,在断处绕了两绕,把辫子重又续上。二人便沿着河往上游走去。

一个农人赶着牛过来,刚好与两人打个照面。不等他生出疑心,丁连山便大声喊:“老乡!福山县往哪里走?”

“你们是要去烟台吧?”农人下意识回道,“烟台港往东走!”说完,便见到女孩腰间的刀,大惊失色,忙赶着牛跑了。

丁连山原本还想商量下留宿的事,见到此情此景,明白在这里借宿已是不可能,好在大致方向已经晓得,便与女孩一道向东走去。

女孩在前走着,粗大的辫子一摇一晃,如果不是那身沾了水的貂,还有明晃晃的刀鞘,还是那样难引人注目。可现在这大潮里翻滚着的净琉璃,已经明显露出一点鲜红血气,丁连山想,也不知她究竟是何人,最后又要有何归宿!

“联兴轮已到了一天了,赵掌门不见我们的踪迹,应该已经派人四下打探了,想来很快就能寻到我们。”他说道。

女孩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是不停地走,一直走到一片树林前面。林中禽鸟不知被何物所惊,哗啦啦飞起一大片。二人一惊,刀已经拿在手中。

十几个人从林中走出来,手中空空。丁连山定睛一看,虽然不大真切,也看个大概,便喊道:“是胶东赵掌门么?”

领头人笑起来:“正是,丁老弟别来无恙!旁边那位小友,不留下来一道歇息歇息么?”

丁连山这才发现女孩已经转身要走,便劝道:“留下来歇一歇也是好的。”

女孩摇一摇头:“迟则生变,就先告退了。”

“你还不能走哩。”赵掌门摇头道,“这里有一位老先生,说是要见你一面。”话毕,便从身后请出一位老人来。老先生捻着花白胡子,慢慢从后面走出来,微微笑着,向丁连山点一点头。

丁连山已经认出来,他就是船上那个老人,呼道:“老前辈,你是.......”忽而发觉周遭气氛不对,回头一看,女孩双手背在背后,再回头时,老人已经腰刀在手,明晃晃如同一弯秋水。

丁连山大声责备:“赵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赵掌门低头不语。老人客客气气地说:“丁先生,这不关赵掌门的事。是我拜托他带我来的。我与这女人有些冤仇,今日必须得了了。”

丁连山也拔刀在手:“恕难从命!形意一门,并无恩将仇报、见死不救之辈!”

赵掌门身后十几个人也亮出兵刃来。赵掌门沉下声音:“丁老板,不是我要对你不利。这位老前辈与我有大恩,今日不得不报。救你是守节,护他是报恩。如果两者究竟不能两全,赵某人无非与后面这十几位弟兄猛拼一死罢了!况且,为了一个女人,也不值得坏了大节!”

丁连山不说话,只是立起个门户。众人晓得丁连山功夫厉害,一时竟被他镇住了,犹豫不敢上前。只有那个老人笑眯眯走来,忽地一个横刀扫过,丁连山随手格住,眼光一暴,刀尖便奔了老人喉头去。老人翻手截丁连山手腕,丁连山忙向侧后撤出一步,回刀封住老人刀路,却是扑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心头暗叫一声不好,老人已经挥刀向女孩奔去!

咔嗒一声脆响,然后是金属撞击的嗡鸣声。女孩扔掉打完最后一弹的手枪,抽刀压住老人腰刀。这一枪本来是奔着胸口去的,结果老人刀路正巧挡在胸前,子弹反弹,嵌进他左臂中。

老人吃痛,立时后退一步道:“不如这样。如今我也受了伤,你们给我一个面子,除了这个女人,其他人都回城里如何?免得坏了气节,遭外人耻笑。”

丁连山不答话,赵掌门却动摇起来。丁连山不是省油的灯,动起手来难免有损伤,最主要是此事传出去是在不好听,坏了本门名声最是要紧。

“我同意。”女孩冷冷道,“你随他们走吧。我本来也要与这个老头子打一场。”

丁连山听出两人心意已决,便放下刀来。其他人忙把他围住,拥着他走了。走出去数十步,丁连山回头望了一眼,见到二人已经拔刀相对,心中长叹一声,心想人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才终究落到不由自主的天地。如此往复,谁能脱开?

赵掌门也是神色怆然,只是催他快走。丁连山和赵掌门一路回到城里,心里七上八下,只是记挂着对刀的两人。心想他们两个死掉哪一个,都是不祥之事。

第二天还不亮,赵掌门便砰砰地砸丁连山的门,说老人中了一刀,躺在树下,当夜已经辞世了。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女孩的粗辫子,裹在一块白布里,布上血淋淋地写着“孙元英”三字,藏在老人怀中。

赵掌门仿佛轻松许多,感慨道:“也不晓得老前辈叫什么,这灵牌可怎么写?”

丁连山心里轻轻笑一声,说道:“本来也就不用写什么。”语毕,脑海里便轰隆隆滚过三个字:

无名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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