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Wer viel einst zu verkünden hat, schweigt viel in sich hinein.
Wer einst den Blitz zu zünden hat, muß lange Wolke sein.”
——尼采《敌基督者》
一、椎名立希
我害怕八幡海铃。
椎名立希害怕八幡海铃,这听起来多么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无法回避。
海铃太安静了,就像毫无波涛的大海。海铃太有才能了,每次想到她过人的精力,我就感到一阵眩晕。海铃...海铃让人恐惧的地方实在太多。第一次看见她微笑的时候,我内心深处就这么想,只是近来才发觉。
劣等。海铃面前的我是劣等的我。本就渺小的我在她面前更感到像山一样的压力。我的伪装在她面前可笑到不值一提。她就像水镜一样把我照穿,然后微笑离去。
你又熬夜了,立希。一盒巧克力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眼前。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
我接过巧克力奶,并没有直接喝,而是翻来倒去地看着上面大大的熊猫头。
今天,又是哪几个乐队?
今天休息。海铃回答。我意外地抬起头。
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偶尔也会有累的时候。
既然是休息,为什么要提着贝斯?我在心里想,却没来得及问出口,海铃已经提着箱子走出教室。
素世生病了,似乎是有点花粉症,今天乐队因此不排练。我照常去ring上班。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野猫也不在,闻着糕点和咖啡的香气,我不禁在初春中昏昏欲睡。
一杯橘子汽水。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抬起头,看到了穿着制服的海铃。
周末一起去看樱花吗?
再看吧...可能会有练习。
其实是因为约了灯去水族馆。虽然还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这样啊。海铃将汽水一饮而尽,轻轻搁下杯子。
那明天再见。
再见。
她向livehouse走去,神秘的耳朵在发间时隐时现,凤尾般的头发弹动,跳跃,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我在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
二、八幡海铃
我害怕椎名立希。不,其实我是在害怕自己。
这几天越发想念立希,上课时、练习时、睡觉前,她那颗圆圆的泪痣总在我脑中盘旋,完全无法集中,为此不得不和祥子请了假。
海铃,你不能这样,我对自己说,但根本无济于事。喜欢的心思就像一条蛇一样盘踞在心里,流淌着嫉妒的毒液,不祥,麻痹,苦涩,像河豚紫色的毒素,鲜美可口,但却是致命的死亡。
或许,这就是背德的我,喜欢上自己最好的朋友,喜欢上一个...同性。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把半张脸躲进黑色口罩之中,然后看向镜子。没有一点感情流露,还是山岳般的、大海般的我。
但是此刻平静的海面下,暗流像电般涌动;幽深的谷底不断翻腾,火和烟化成气泡,咕嘟嘟地随着洋流猬集成一个巨大的空泡,正要像变革一样冲上海面。
而这一切,只有大海自己知道。
还有多少情绪隐藏在这个空泡之中?就算是大海也不能了解。烟与火是宇宙的生命,而海只是行星的一滴泪水。我不敢去想,似乎也没有必要去想。就像大海不用去思考该如何燃烧,只是把这个问题交给下一声浪涛来回答。或许,明天一切都会有转机,不管如何,太阳和星星总会分别升起。
我的思维终于沉入嗡嗡的低鸣之中。一天又过去了。
海铃,你最近好像很忙...不是以前那种忙。
立希吸着苹果汁,漫不经心地说。包装盒上的熊猫抱着一颗大大的青色苹果,单脚站出起舞般的姿势。
没什么。
出去走一圈吗?
我当然同意了。青绿的林荫下,我俩并排行走着。
灯说要和爱音一起去天文馆。立希叹息道,那个粉毛吉他手太会来事了。我感觉...灯不会舒服的,她只是在迎合爱音而已。迟早有一天,她会察觉到这一点的。
我不这么想。那个毛茸茸的小企鹅并不适合立希,她需要一个更加强力的陪伴。当然,立希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要强的她也是苦闷到了极限吧,才会和我提起灯的事。但是,但是...听到这些,我就很难保持平静。黑色的海水即将涌起巨大的潮流,而观光客还安静地躺在沙滩上,享受着大海的抚慰,却不知下一瞬就将风云变幻。
灯以前不会和人这么亲密的...现在连让我送她回家,她也不大愿意了,或许,我应该...立希卷起一束头发,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太自恋了,立希。我说。她抬起头来,惊愕而愤怒地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或者说,是实在太过意外。应该意外,因为我也觉得意外。海面终于卷起大浪,此刻翻涌的情绪再难压抑,化作摩天水墙,轰然压倒,荡平一切。
哈?她质问。
你如果不是自恋...我也隐隐约约有些愤怒了,你如果不是自恋,为什么要一直注视着灯?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才会喜欢她吗?你喜欢她难道不是只是因为她像你自己吗!
这句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立希抿了抿嘴,像一只破掉的军鼓,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我...抱歉,立希,我没有想要去...伤害你。
我用这句话替换我心中所想。
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椎名立希,你知不知道,在你身后一米处,在你打瞌睡的时候、偷偷看手机的时候、揉搓手上茧子的时候、为乐团而微笑的时候、为乐团而沉默的时候,还是你打工的时候,漫步在学校的小道上的时候,我都在不远处注视着你,一直注视着你?你为何要去触摸那颗对你来说遥不可及的星星?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强自冷静下来。将毒液再一次咽下,我平静地向立希发出邀请,或者是,递出和解的话语。
这周...去看樱花吗?
立希依然沉默着,我一时不知所措。
为什么不呢?她终于回答,或者说是反诘。
三、
本来预定是要去樱神宫看河津樱,结果是没有去成。Ave Mujica为了商单紧急加练,挤掉了本就不多的空余时间。
Live结束时已是深夜。Ave Mujica的成员们在每一次结束后并不会相聚,为了保持世界观的神秘,总是匆匆忙忙奔入黑夜。
八幡海铃摘下面罩,又戴上另一副口罩。黑色的皮夹克坚韧地包裹住她,撑起她微微垂下的眉眼,和激情过去后的些许倦怠。
椎名立希正在ring内等她,和一杯橘子汽水一起。
“真是个中二的企划。”立希尖锐地评价,把橘子汽水推给疲倦的贝斯手。
“你去看了?”海铃意外地问,“我以为你对这种风格没有兴趣呢。”
“也不是有兴趣...天天在这里工作,想不知道都难吧。”
“所以说还是去看了。”海铃微笑。
“啧。”
“走吧,”海铃拎起皮箱,“我送你回家。”
电车早已停运,深夜也很难打到出租车。两人缓缓前行,一黑一白,反着路灯昏黄的光。
“下个月有演出,你要来看吗?”
“免了,我不想再见到祥子,总觉得会很尴尬。”
“这样吗,”海铃微微点头,“但是我...”
她的话语突然停下。
“怎么了?”立希疑惑地问。
“嘘。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立希也吃了一惊。路的尽头确实有个黑影,在昏暗的夜里悄悄地蠕动。“那是什么?”她有些紧张。
黑影似乎也注意到了另一端的响动,喵的一声溜走了。
“一只黑猫。”海铃看向紧张的立希,眉眼间泛出笑意。
立希没有答话,只是感到脸上微微发热,还好夜色黑成面纱,遮住她本就经常掩藏的情绪:
“走吧。”
这一惊吓后,不觉加快脚步,但还是过了好一会,才望见面影桥两侧的花树。樱花已经开得不太坚牢,纷纷落下的花瓣后,一簇簇的新叶偷偷钻了出来。银白的花瓣洒落四方,像忽然一场倒春寒,飘来满地细雪,在深夜里微微发亮。
“海铃。”
“嗯。”
然后是一阵短短的沉默。
“想说什么?”
“没什么。”
椎名立希强硬地回答,却悄悄把手伸过去,捏住海铃长了薄薄一层茧子的指尖。
海铃愣了一下,翻手把立希的手指牵进掌心,轻轻用力,不让立希下意识地跑掉。
因为这一动作,两人都轻轻地往中间靠了靠,肩膀不觉贴在一起。
河水流过桥下,擦着护岸的石壁,摩挲出细碎的声音。花瓣在水面上聚起一大团,随着水流慢慢转动,一起一落,两人的情绪也随着花瓣的动作,渐渐放缓。
“海铃,”立希转过脸来,漂亮的紫色眼睛抬了下,又随即垂下,“我这样,是不是很差劲?”
“完全没有。如果你指的是...那么我也一样。”海铃用视线把立希拢住。
“花都落了。”立希生硬地别过脸去,只留给海铃脑后柔顺的长发。
“但是,现在...也正好。樱叶也很美...”她喃喃自语。
盯着立希的发尾,海铃心底突然升起一点冲动,她想和立希小小地拥抱一下,哪怕只有现在,但念头一动,很快又放弃了。
立希...你应当是自由的。我不愿把你拉得太紧,也不应该和你拉得太紧。她心想,有缘分的人总会走到一起,在这之前...我们都应该更成熟一点。
但是她还是紧紧握住立希的手。
一片樱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