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 -“如果你亲吻我冰冷的嘴唇”
山口觉得自己做了个很舒适的梦。梦里他被温暖的光托举着,安心感让他产生了一股想要永远睡下去的困意,可恍然间他又想起来,明天就是周末了,这个周末他和阿月约好要去探索一家新开的甜品店。他得提前查一下那家店的评论,做一下攻略。
这么想着,睡意便一点点消散,这下他觉得不太舒适了,想睁眼却睁不开的感觉很难受。
恍惚间听到耳边有个语气颇无奈的声音说:“算了算了,这个没救,病得不轻,让他去吧。”
于是山口忠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是清晨,一看日出东方,山口忠这位经验丰富的社畜就判断出了是约莫7点前后,还来得及回家洗漱一番,再去月岛家找他。
山口在心里略略盘算了一下,就拍着翅膀往自己家的方向飞了起来。
慢着慢着——后知后觉的山口傻楞楞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哦不,是翅膀——翅膀?
山口差点从半空中掉下去。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此时地上还有些浅浅的水洼,山口忠站在小水洼旁,透过倒影看自己圆圆滚滚的身子、深绿色的羽毛和依旧呆呆竖起两根呆毛,一时间大脑宕机。
他变成了一只还不足一人手掌大小的,鸟。
到底发生了什么?越是回想越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总之要先找到阿月,找到阿月之后,总会有办法的。
山口小鸟慌里慌张地起飞,往月岛萤的公寓飞去。
山口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力量,飞过三个街道后,他就开始气喘吁吁,不禁后悔上班后就开始缺乏锻炼,三年的工作彻底把他曾经的肌肉变成了脆弱的小肥肉。
如果是阿月的话,大概能变成更强壮的鸟吧——此时的山口还不忘这么想着。
哼哧哼哧地又飞过三个街区,眼看月岛现在租住的公寓就近在眼前了,山口却突然看到月岛萤冲出了公寓楼,速度快得在山口小鸟还没来得及吱一声,就只剩一个残影。
尽管如此,他还是注意到,月岛的衣服都没穿好,衬衫扣错了扣子,外套还有一只袖子没有套上,甚至头发也是乱的。
这可不像阿月平时会有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山口小鸟认命地提起翅膀,努力地冲着月岛狂奔的方向追过去。
月岛萤的目的地是殡葬馆。
山口忠七倒八歪地飞到里面的小厅,里面人很多,人声嘈杂,他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隐隐似乎讲到了许多遍自己的名字。
他停在花架子上,往悼念厅的最里面看去,那里停放着一口木制棺材,后面则是一张黑白照片,他对着镜头露着大白牙,笑得有点傻。
居然是选了这张照片,给他作遗像。
山口忠此时才想起来,他死了。
昨天深夜加完班回家的路上,累得头晕眼花的他,被大概同样头晕眼花的夜车司机撞死了。
所以,他是转生了吗?这只圆乎乎毛茸茸的小鸟就是他的这辈子吗?那为什么他还记得前世的一切?是神的恶作剧吗?
山口忠揣着翅膀蹲在花架上,一时间脑子乱糟糟的,理不清思绪。
但此时,他很想见一见他的父母。
山口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向父母告知了自己的取向,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到沉默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他还是很痛。
接下来的三年,他回家的次数变得很少,即便回去,也从来不提恋爱相关的话题,父母和孩子之间总是有默契在的,尤其是在“逃避”这件事上。
山口找了几个房间,才在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里找到了他们。
依然是沉默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只是情况大不相同了。山口很想上去抱一抱他们,但他做不到。
月岛来找他们,请他们去前厅。
两人站起来,起身时山口父亲趔趄了一下,月岛及时上前搀扶,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位一瞬间老了许多的父母,轻声安慰了几句,随即细致地向他们解释接下来的流程。
告别仪式之后还需要守夜、火化、选墓地、葬骨灰,很多很多。从赶来到现在的短短时间里,月岛已经把需要做的事情都摸清并安排好了。嗯,他还整理好了仪容,戴上了白色的袖章。
好冷静啊,不愧是乌野的理智。山口在心里默默为月岛鼓掌,然后不可抑制地泛起一阵失落。
即使是自己死了,阿月还是这么的冷静和理智。
阿月果然不喜欢自己。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还好阿月不喜欢自己。
你都死了,这份暗恋该结束了。
山口忠这样对自己说。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葬礼上他看到了许多老朋友,除了在国外打比赛回不来的,乌野的人几乎到齐了,说着说着过去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哭起来,田中前辈尤其夸张,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呜呜哇哇地凑不出成句子的话来。
山口很想跟他们说人生无常,他现在做个鸟也还不错。但他说不了话,只能叫出些吱吱吱的声音,他的声音也太轻,根本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
唯一没有哭的就是月岛。
月岛只是转头看着山口的那张黑白照片,良久,说了一句:“怎么选了这张,笑得好傻。”
守灵的夜晚一般只会留下亲人,但在山口父母的默许下,排球部的人全都留了下来。大家坐在山口的棺材前说着高中的事情,一旦谁的眼眶红了,就会有另一个人出来打岔,应该是希望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好让山口放心。
熬到后半夜,这些喝了酒又都哭过的成年人也都受不住了,一个叠一个地睡得乱七八糟,山口的父母也相互依偎着,靠着墙睡着了。
夜里凉,这么睡很容易感冒。山口小鸟从花架上站起来,四处张望,想去衔件衣服给他们盖上。
角落里,有个人安静地站了起来,去外面寻了几张毛毯,一个个地照顾好,然后在山口的棺材前坐了下来。
是月岛萤,他没有睡着。
山口小鸟停在自己的遗像上边。他想阿月应该是要单独跟自己告别几句的,他想听听。
木制棺材上面雕刻着樱花的图案,里面铺着柔软的布料和一簇簇的花朵,棺头的小天窗打开着,能看到遗体胸部往上的半身。
躺在里面的山口忠面容很苍白,呆毛软软地散在满天星的花束里。了无生气。
月岛萤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
再用指尖一点点抚摸他脸上细碎的小雀斑。
然后俯下身去轻轻碰他的嘴唇。
山口小鸟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所有的羽毛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那是一个吻。
那是一个吻——!
Day2 -“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
即使是站在山口忠的墓碑前,月岛萤还是对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前夜他不知为何睡得很不踏实,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就醒了过来。摘掉眼罩和耳机后,发现手机上有几十条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正要拿起来看,明光哥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告诉他山口出事了。
他的身体立刻抓起衣服出门了,他的大脑却还在愣愣地问:怎么可能?不是今天还约好了去吃草莓蛋糕的吗?
他感觉自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自己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时刻注意着山口父母的情绪、和管理每个步骤的负责人对接。另一个自己则无数次点开和山口的line对话框,想问他起床了没有、早饭吃的什么、今天在哪里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总觉得山口就在他身边,正看着他,一如往常。
他总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失去那样的目光。
从小学开始,他们每天都会讲话,无数的小事堆砌起了他们的生活,贯穿了他们的半个人生。
即便是后来考到不同的大学、走向不同的职业、在不同的地方各自租了独居的房间,他们的联系依然紧密。
他知道许多人对他的评价是不好接近、不太爱讲话、说话毒舌。但他每天会跟山口发无数条没什么营养的短信,周末一定会见面,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会对他很温柔。
其他人怎么能和山口忠相比?
有很多次他很想亲亲他,但他没这么做过。
唯独面对山口的时候,他会有点胆怯。
这很正常,谁对喜欢的人不是这样的呢?
从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月岛萤无数次地分析过山口忠对他的感情。
可这太难了。
他们从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时期就厮混在一起,也是吵过闹过哭过和好过的,在产生喜欢的感情之前,就已经是亲人;他们也拥有过同一个目标,为同一份胜利喜悦落泪过,是不可替代的战友;他们还分享彼此的日日夜夜,在一方迷茫时为另一方打开道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挚友;他还知道山口一直对他有份感激和崇拜在,不允许别人质疑他怀疑他,像守着自己的信仰一样守着他。
但同时他也知道,山口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娇小又柔弱的类型尤其能引起他的好感。实在和“月岛萤”是两个极端。
在感情上他一直觉得山口是个迷糊的人,他不指望山口能拨开种种复杂的情绪,找到他尤其想要的那一种、单纯的“喜欢”或者更进一步的“爱”。
他本来以为自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和山口继续当“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直到有一天山口忠终于准备好当他的恋人。
但他死了。
他死了。这份暗恋将被死亡拉长成永无止尽的等待。
送走山口忠的父母后,月岛萤又开车去了山口独居的公寓。他们拥有彼此的小家的钥匙,在周末去某一方的家里留宿,因此山口忠家里也和月岛萤的公寓一样,拥有成双成对的牙刷、洗脸巾、碗筷、被褥。
月岛把自己的一半打包好,山口的那一半全部收到箱子里,准备给他寄回老家。他只在收拾衣物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有一件帽衫,山口常常穿着它来找月岛玩,有时甚至穿着它就趴在沙发上睡着,毫无防备地露出后颈或者腰间的一小片皮肤。
月岛抱着衣服发了一会儿呆,把衣服叠好塞进了箱子。
人不在,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了。
Day10 -“为你在暴风雨的夜里关一扇窗”
月岛萤所居住的公寓房间没有阳台,只有一个打开时会卡一下的窗户,窗户外有个小小的护栏,被邻居家的爬山虎自顾自地占领塞满。山口小鸟就在这堆满满登登的爬山虎里安了家,夜晚就在这里睡下。
山口自认对鸟生适应良好,大街上不缺对小鸟友好手里又有面包的善良人们,刮风下雨的时候窗户上面的小小天棚也能为他带来一些遮挡。
这样他就能满足了。他依然有吃有住,依然在月岛身边。
山口给那个吻找了许多很好的借口。比如,那只是为骤然离世的挚友所能做最出格的告别;或者月岛知晓了他隐秘的心思,于是在最后满足他一下下;再或者他根本就看错了,月岛只是在小声说些什么,没有碰到他的嘴唇。
毕竟他都死了,已经什么都不会改变了。所以那不是个吻,那不能是个吻。
开始工作之后的三年,他们基本都是在休息日见面,七天之中的两天,就算扩大到整个人生中,再添加一点点他私心的夸张成分,他在月岛人生中的比重,最多也就是三分之一。月岛还有自己的球队,有博物馆的工作,有他的家人,也许将来还会有他自己的家庭,这个比重会逐渐减少的,直到有一天,他变成月岛偶尔会想起来的,年少时的一个朋友。
他知道会这样的。人生是很漫长的,热烈的少年时代过去后,曾经以为无垠的未来会逐渐在脚下收束成一条踏实的道路,顺着这条路往前看,就能看到结局。即便现实并不如跌宕起伏的jump漫画那样令人热血沸腾,但山口忠本来也并不期待那些。就像有人喜欢万家灯火和漫天星辰,但他却只喜欢一扇亮着灯的窗和一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能接受自己提前退场,只要他不去细究那藏在过去的时光下悄悄流动的情感,并且默默祈祷有一天月岛也从这条河流中走出来。
这样他就满足了。
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的山口小鸟恢复了些精神,转而对月岛的日常生活好奇起来。没有见面的周一到周五里,阿月都在做些什么呢?
山口扑腾着翅膀,决定要当一段时间月岛的跟踪鸟。
在见不到月岛的周一到周五,山口基本都忙得脚不着地。公司里永远有跑不完的业务做不完的表格,下了班还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和人情往来,喜欢教训人的前辈和一肚子委屈的后辈都喜欢找他喝酒,大约是当过队长让他能良好地处理好和所有人的关系,但也不可否认地消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每天下班回到家躺到床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开line和月岛说话,月岛没有回复的时候,就翻看两人以前没什么营养的对话,直到困得睡着。
他猜测月岛大概也是差不多,生活被琐碎的小事塞得满满。
但山口小鸟的侦查给了他截然不同的答案。
月岛早起晨跑,然后回家吃早饭,走着去博物馆上班,如果没有人需要他带着讲解,就站在庞大的恐龙骨架前仰起头多看一会儿。下班后去球队练球,练到晚上,与月亮一道回家。
他会和同事吃饭,讲一两句能把人噎死的话,也会扬起嘴角讽刺一笑,但他也会直接拒绝不想去的聚餐,对联谊没有兴趣,谢绝一切没意义的社交,博物馆、球队和家三点一线,五天过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回家的路上偶尔会去买点东西,有时是便利店里的零食,有时是cd店里新的专辑。
山口忠对这些也不陌生,便利店的零食在以前的周末都进了他的肚子,cd里的歌曲他也用月岛的耳机听过一遍又一遍。
睡前月岛会拿出手机,手机屏幕的荧荧光芒倒映在他的眼镜片里,他在看line的对话框里,和山口说过的话。
山口小鸟看着窗户里面的月岛的脸,觉得他脚下站着的不是柔软的爬山虎,而是自己摇摇欲坠的心脏。
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月岛的时间流速这么慢。原来他不在他旁边的时候,他看起来这么孤单。
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山口被震天响的雷声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雨浇了一头一脸。山口慌里慌张地往屋子里面闯,“啪唧”地掉进了屋里的木地板上,这才发现月岛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冷风和雨水正在不停地往屋子里灌。
而月岛正睡着,戴着耳机,听不见雷声,听不见风雨。
山口想去叫醒月岛,让他把窗户关上。山口小鸟抖掉身上的水,飞上月岛的床,站在他的枕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小小的喙去啄他的手臂。
可这一啄,山口就发觉不太对劲,月岛的皮肤烫得惊人。他在发烧。
山口着急了,他狠啄了几下,又用小脑袋去顶月岛的手。可他烧得正迷糊,眉间微微皱起来,却没有要醒的意思。
山口转过身去找月岛的手机,翅膀和小喙并用,折腾了半天才输入密码打开了锁屏,跳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大脸。
山口愣了一下,发现他的锁屏照片和自己的遗照用的是同一张,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在某一个平凡的周末,他和月岛去看电影的路上发现路旁的樱花开了,于是拉着月岛拍下的,镜头前是笑得很傻的自己,镜头后是温柔地看着他的月岛。
山口甩了甩头,点开line,找到明光哥的头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出了“立刻过来”几个字,又试图去关那扇罪魁祸首的窗。
那扇本来就不太好关的窗户,在现在的山口小鸟面前更是可怕的庞然大物,不管他是用爪子去踩、用翅膀去推还是用尖喙去啄,那扇该死的窗户都纹丝不动,倒是有几次山口小鸟用力过猛,跌了出去,落进暴雨里,被浇得差点跌下楼去。
那被山口拼命压下去的委屈、难过和痛苦,被这场大雨搅和成一腔怒火,他根本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冲进来重新和窗户搏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还能干什么?
他根本不满足!怎么可能满足?为什么偏偏在他死后才让他知道,他本来与自己这辈子最渴求的东西近在咫尺?而他现在甚至无法在暴风雨的夜里为阿月关一扇窗户,他怎么敢去思考那个吻,他怎么能去接受那个吻?
山口筋疲力尽地站在窗边,转头去看床上的月岛,他头上沁着薄薄的一层汗,脸上隐约有着痛苦的神色。
“山口……”
他在喊他的名字。
本能驱使着山口飞向月岛,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飞到一半就力竭掉进了床边的衣篓里,月岛的气息倏然包裹住了他,他顿时没了挣扎的意志。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急匆匆的人影冲进来。余光看到是明光哥,山口安下了心,陷在月岛的衣服里晕了过去。
Day17 -“即使死亡将我们分开”
月岛是在医院醒来的,看了眼床边的点滴瓶,大概知道自己是生了一场病。这也是正常的,这段时间他吃睡得都不太好,摄入的营养不足以支撑身体运转了。
手机就在床边,日期告诉他他躺了三天,算算日子,已经两个周末没有见到山口。
明光哥用他的手机说明了情况,给他请了假,月岛快速扫了一遍各种慰问信息,目光停留在发给明光哥的那句简短的信息上。
他是发烧,不是失忆,他很确定这条短信不是他发的。
月岛拔掉输液的针管,穿上自己的衣服往外走,撞见明光哥端着医院的饭菜匆匆过来,二话不说又把他按回病床上。
“病成这样了还想干嘛去?”
“我已经没事了。”月岛拿着手机问:“这条信息是谁发给你的?”
明光哥把餐盘放在小桌上,推向月岛,奇怪地看着他:“不就是你?”
“不是我。”
“我过去的时候你家就只有你,你是不是烧迷糊忘了?”
“不可能,绝对不是我。”
月岛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只是点点头,应付道:“可能是吧。”
回到家里,打发走了明光哥后,月岛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很确信一定有“什么”在这里。“什么”特指山口忠。
是他的魂魄回来了吗?是附在什么上了吗?是有什么特定的现身的条件吗?
月岛觉得那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的“冷静”和“理智”被狠狠地扯了下去,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一个他没有任何把握的答案,把希望寄托在不可能、不现实、不合理的虚无缥缈的希望上。
“山口,给我一点提示,一点点就可以……”
可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祈祷着奇迹的人。
迟疑而缓慢的脚步声在月岛的身后响起来,月岛猛地回头去看,出现的却是去而复返的明光哥。
月岛低下头,胸口灌进冷冷的名为绝望的情绪,潮水般漫过他的心脏。
“最近我会多来找你的,周末我们一起去打球吧,下个月我们带爸妈出国旅游怎么样?”明光哥手里叠着衣服,作为少数猜测到了月岛对山口的心意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弟弟放下,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不用这么紧迫盯人,我又不会去寻死。”月岛萤一眼就看穿了明光哥的想法,实在大可不必,他又不是悲情小说的主人公。
“那就好。”明光哥松了口气,虽然很老套,还是忍不住安慰道:“你还有我,还有朋友们,除了感情之外,你还拥有很多。”
“我知道。我说了我会好好活着。”月岛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明光哥,把他手里不但没叠好还揉成了一团的衣服抽出来。
这件蓝色的毛绒衫是他很久前买的,和山口一人一件,高一的秋天,他们在休息日穿着这套衣服去过动物园,山口戴着渔夫帽,兴致高昂又有些奇妙的紧张,一直抓着书包的带子,紧紧跟在他身后。为了防止走散,他们自然地在人潮中牵了会儿手。月岛在心底默认那是一次约会,一晃眼连这件衣服也已经留了快十年。
“会活着,只是会很孤单,大概也不会很快乐。”月岛把衣服好好地叠起来,又收起下一件,“我并不认为自己拥有很多,不过这无所谓,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太多吸引我的东西。”
放眼望去,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与山口忠有关,除去和他成对的包、围巾、日用品,还有他买的奇形怪状的美丽小废物、擅自放进冰箱里的速冻食品、忘在他这里的办公用品,以及一个孤孤单单的月岛萤。
“排球是一个,山口是一个。”
明光哥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物欲极低的人,从小他就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他极少想要什么东西,又对自己的东西格外执着。隔壁家的小孩玩具能堆满一整个房间,却对每个都只有三分钟的兴趣。而陪伴了月岛一整个童年的恐龙摆件,至今还好好地摆放在他老家房间的书架上。
“我只需要我真正想要的,完完全全只属于我。”
父母属于彼此,兄弟姐妹会有自己的家庭,朋友们也有各自的人生,他并不拥有他们。但山口忠不一样。
“山口属于我。我也同样属于他。”
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以何种外力框定,他都只认自己下的定义。
“即使死亡将我们分开。”
Day20-“只需要一眼”
山口忠没想到,他还能再死一次。
“鸟身是很脆弱的啊,受不了你这么折腾。”
这个声音很耳熟,像是之前说他有病的那个无奈的声音。山口忠睁开眼睛,看到一只胖乌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傻鸟一只。
不会吧,转生第二次,还要继续当鸟吗?
“你没转生,准确来说,你都还没死呢。”胖鸟回答。
胖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真是失礼,本鸟可是神使,而且本鸟一点也不胖,只是丰腴!”
山口忠没心思跟它咬文嚼字:“你说我还没死,是什么意思?”
“你对一个人的执念太深,因此生了一种病……或者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神赐予的诅咒。在你死后的一年里,如果你执念的那个人认出了你,你就可以——活过来。”
山口小鸟一跃而起。
“你怎么现在才讲?”
“啊这个,我记得我讲、讲了的吧,嗯,肯定是讲了你没听到。”胖鸟心虚地移开视线。
山口小鸟恨不能一拳打到胖鸟的脸上,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马上去找阿月,告诉阿月他回来了,他相信阿月一定会相信他、认出他来,根本不需要一年,给他一天就足够了。
“那个人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作为补偿,本鸟送你一程。”
随着胖鸟的声音而起的,是阵阵风声,漩涡一般的龙卷瞬间把山口小鸟吞进风中,山口在风阵中被转得差点吐出来,几乎是被甩出去一般地砸进了一个小屋里。
山口捧着自己的小鸟胃干呕了一阵,抬起头才发现,这是他的老家,是他高中为止一直使用的房间。
阿月来了他家?
山口从门缝里蹭了出去,飞下楼,悄悄来到一楼的客厅,扒在门框边往里张望。
月岛穿得很正式。正襟危坐在山口的父母对面。
气氛很像他下一秒就要说出“请把女儿嫁给我”这种话。
山口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
“我想把小忠的牌位接回家供奉,希望伯父伯母同意。”
……和“请把女儿嫁给我”的意思也没差多少。他都死了啊。
可月岛的双手微握成拳放在桌上,对着山口的父母低下头。他是认真的,紧张的,郑重的。
山口的父母对视了一眼,知道这个他们从小看到大的聪明孩子,说的并不只是把牌位带回去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温柔的妇人叹了口气:“小忠已经不在了,小萤,但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我知道。”月岛萤抬起头,“但我不会爱他们。”
“心意是不能被控制的,即使是你自己。”
“正是因为如此。”
有些人的爱宽而广,能辐射到很多人,亲人,朋友,同事,甚至对陌生人都能释放善意。但有些人的爱窄而深,只能堪堪容下一人,连自己的片刻松懈都视为背叛。
“除了小忠之外,我的心不允许我再接纳别的人。所以希望你们能同意,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山口的妈妈眼眶湿润,拿出手帕擦拭眼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好吧。虽然这样像是我们在耽误别人家的孩子。但我也是一个父亲,请容许我自私一次,我想小忠会高兴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山口父亲突然开口,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背,“其实我们一直以为,你们会一起坐在我们面前,请求我们的允许。这三年你们到底都在搞什么?”
“三年?三年前他就告诉你们了吗?”
这是月岛唯一没有想到的事,他以为山口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理清两人之间的感情,可山口其实才是更早跨出那一步的人。
“他告诉我们他有喜欢了很久的男孩子。他不用说名字,我们也知道是谁。毕竟那孩子,从小学开始,嘴里就只念叨你一个人。”
山口的妈妈拉过月岛的手,轻轻拍着。
“其实小忠跟你,骨子里,是一样的。”
客厅里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山口的父母没有动月岛寄过来的东西,让月岛干脆把那个箱子也一起带走,反正里面也都是和他成对的物品。
看到月岛准备去自己的房间,山口小鸟慌里慌张地连忙先一步往楼上飞去。
万事俱备,只欠他赶紧“死而复生”了。
山口忠信心满满,此时此刻他被爱意所充盈,他急切地需要自己的手臂去拥抱他爱的人们。
山口记得他的房间里有一块写计划用的小黑板,还是三年级时为了在家思考战术特意买的。他只需要衔住粉笔写字给月岛看就行了。
但问题来了,他找不到那块小黑板了。
山口小鸟急得在房间里团团飞。
房间的门被推开,月岛萤走进来,山口小鸟只好直接飞到他面前,爪翅并用地示意他去看贴在床边的两人的合照。
但还没等他发出一声“吱”,月岛已经把他放到手心,捧到眼前,用颤抖但很确定的声音喊他——“山口。”
大意了,他家阿月根本不需要一天,一眼就够了。
山口忠忽闪着翅膀扑到月岛的嘴唇上。
“阿月。”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拥有了人类的身体,月岛紧紧地抱着他,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隐隐作痛,两具身体就要重叠在一起,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月岛哭了。
在面对他的死亡都没有哭的阿月,居然在重逢的时候哭得不愿意抬头。
山口满心欢喜地抱着这个世界上他最大最好的宝贝,在他的脸侧和耳根印下一个一个小小的吻,收紧手臂,牢牢抱紧他。
“我回来了。”
——end——
番外Day99 -“变成鬼魂、变成尘埃、变成一缕光”
所有人都忘记了山口曾经死过一次这件事,除了月岛。时间回到了他们相约去吃草莓蛋糕的那个周末,但他们没去那家店,月岛抓着山口去看了新家的房子,然后在下一个周末,他们搬去了新家。
尽管山口说不必如此,但新家选在了离山口公司很近的地方,每天月岛都要送山口到公司门口,自己再坐地铁去上班。每天分开时一定会听到月岛说注意安全,回到家看到自己时就露出安心的表情,夜里醒来也必然被他握着手腕,圈在怀中。
平日里还好,轮到山口要出差或者月岛需要集训的时候,月岛的紧张就会隐隐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山口每天都会收到十几条报备的短信,事无巨细,山口知道这是因为月岛需要山口也回复他同样的报备短信。如果超过两个小时没有联系,电话一定会打过来。
月岛的PTSD有些严重。他真的害怕了。
临周末的时候,山口被前辈拜托,临时要出差去九州跑一趟业务。九州很远,再快他也要周日才赶得回来。
九州的合作方中,有一位特别喜欢爬山的社长,非要带着山口等人去感受野营的魅力,山口提前把日程路线都告诉了月岛,但到了山上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没准备充分,这山上的信号断断续续,基本等同于没有。
山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像月岛担心着他一样地担心着月岛。
夜深了,他翻起身来,收拾了东西,准备立刻下山回家,还没走出营地,就被风尘仆仆赶来的月岛抱了满怀。
耳朵贴着胸口,听见了月岛快速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稳了下来。山口回抱住他,轻轻拍着,笑着说:“我本来也想赶紧回去找你,你来了也好,明天一起看日出吧。”
山上的日出很早,月岛和山口几乎没有怎么合眼,只是杂七杂八地聊了一会儿,就感觉天边开始泛白。
山口冲了两杯速溶咖啡,和月岛围着两条毯子坐在高高的山崖边。
“看日出也很难得,要不要许个愿?”山口忠窝在月岛萤怀里,感觉有些困了。
“我没有——”月岛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了下来,然后改了口,“我希望我们不会再分开。”
人或许可以承受一次失去,但绝对不能承受得而复失。
山口伸出双手,盖在月岛合十的双手上,却认真地许愿:“希望我们无论被分开多少次,都能很快找到彼此。”有些怕月岛不高兴,山口讨好地凑过去亲亲他,找补道:“阿月这么厉害,一眼就能认出我,就算再被坏心眼的神分开,遇到不靠谱的神使胖鸟,我也一点都不担心。”
月岛哼了一声:“那么傻的小绿鸟,一看就是你。”
山口忠嗯嗯了两声,困得倒在月岛萤怀里:“认出我的事情就交给阿月了哦。”
咖啡没有效用,太阳升起来了,山口忠睡着了。
躺在月岛萤怀里的山口忠脸蛋红扑扑的,睡得很香,呆毛陷在月岛衣服的褶皱里,几乎融为一体。
月岛萤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
再用指尖一点点抚摸他脸上细碎的小雀斑。
然后俯下身去吻他的嘴唇。
我知道你一定会奔向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变成鬼魂,变成尘埃,变成一缕光,你也会飞向我。而我,会在第一眼就认出你来。
因为我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