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长得像老子,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李奇亘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一个死了十五年的人不会再活过来,更不会出现在我旅行的途中,正好还被我的相机拍到。
“可能只是长得像而已。”我跟陈美韵解释,当然我心里并不信这个话。
这世上有面孔相像的人,却很少还同时留着相像的疤痕。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着短裤,左边大腿上有个月牙状的疤痕。五岁那年,李奇亘带我放烟花,我扔了个响炮到他腿上,火花刺溜一下蹿上身,李奇亘的大腿上就有了那个疤。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陈美韵似乎完全听不到我的话,只顾自言自语。陈美韵是我妈。她已经把照片放大到像素格的程度,看了将近一小时了。
“是长得像吧?老张你看看,真的太像了。”陈美韵拿相机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有个毛病,一激动就手颤,声音也跟着发颤。
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这肯定不可能是奇亘,对不对?老张你倒是说话呀。”
老张是我的后爸,陈美韵的现任丈夫,李奇亘的表弟。我爸死之后,老张就在我们家隔壁找地方住了下来,一开始他只是帮衬下陈美韵,给她买个米、修个灯之类,再后来他们就住一起了。
老张本来就少言寡语,此刻他煞白了一张脸,长胳膊长腿团成一块,蹲在那发抖,受到的震惊似乎比我妈还大。很多人都说,我跟老张长得挺像,都是瘦高的个子,穿什么衣服像漏风似的,在身上荡来荡去。不熟悉我们家过去的人,总以为我们是亲父子,我们头顶都有两个漩。可我知道,老张内向得近乎羞涩的性格,跟我是截然不同的。
“万一,我是说万一。”老张一脸苦闷地看着我们母子两。
“万一要是奇亘哥回来了,我要怎么跟他说呢?”
这句话将我们所有的人,拉进一种假想的纠结和痛苦中。如果李奇亘还活着,陈美韵要给谁当老婆,我又要给谁当儿子呢?房间死一般的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老张说的话不无可能,李奇亘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这时,尖锐的哭声划开沉寂,像是细长的尖针从我的耳膜穿过。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它来自陈美韵的嗓子。多年前,那种黑云压顶般的感觉再一次逼上来。
二
我们家发生变故那年我七岁。
我记得一整个月几乎都在下雨,到夜里的时候,空气变得舒爽清透,我睡得很沉。那天梦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拍门,拼尽全力的那种拍法,砰砰砰,整面墙壁都跟着在震动。
我巴望着陈美韵能赶紧起来给人开门,或者拍门的人发现我们都睡死了,自己停下来。可拍门声固执地响着,源源不断的传入我的耳中。我只好从粘滞的瞌睡中爬出来,走到客厅,发现客厅里早就站着一个人。陈美韵手里握着一根擀面杖,正哆哆嗦嗦地准备开门,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两点。看到我,陈美韵立刻竖起手指头在嘴边咝了一声,我顿时紧张起来。
门开了,陈美韵立马跟触电似的弹回去。她的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形罩在昏昏沉沉的灯影下。之所以说是个人形样的东西,是他浑身上下糊满了泥浆,脸上也全是泥,连头发都是一络一络的。
糊满泥巴的人形影子飘进了客厅,地板上全是湿的泥泞和脚印。
我心里想,陈美韵可该生气了,她最讨厌我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脏脚印子。那个浑身是泥的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狭窄的客厅,他却像站在荒野中一般孤零零的,失魂落魄得只剩个空壳子。
这个人就是老张。他是来报丧的。
“奇亘哥,被石头,被石头埋了。”
老张沉默了良久后,终于大哭出声。他张着嘴,露着黑洞洞的喉咙,眼睛鼻子被挤得四处乱窜,呜呜的哭声从胸腔深处溢出来。我头一次见到大人这么不加掩饰的哭泣,觉得很新奇,甚至有点可笑。
可是陈美韵并没有笑,她嘴里重复着老张的那句话,像是听不懂似的。
“奇亘,被石头,埋了?你们不是去做衣服生意么,怎么就叫石头埋了呢?”她的眼神从老张身上穿过去,似乎在问李奇亘。
老张流着泪将我爸李奇亘和他怎么遭遇泥石流的过程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两兄弟并没有像跟陈美韵交代的那样,去广东做衣服生意。李奇亘是个心怀大志的男人,他看不上那些小钱。老张以前在国外挖过玉矿,挣到过快钱。兄弟两一合计,就跑到缅甸的翡翠矿场当了采玉人。他们去了的矿场是违法的,当地小老板私下里招募工人,背着政府挖矿。也就是说,出了事没有人担责任,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正逢雨季,多日的大雨在巨大的矿井中汇成一个湖。正是这个湖,在不久后吞了李奇亘。那天老张跟李奇亘像往日一样下矿,老张忽然听到一阵不祥的巨大轰鸣声,他扭头一看,堆积成山的矿渣瞬间崩落到湖里,引发海啸般的滔天巨浪,老张拉住李奇亘就往山上跑,很多人也开始反应过来,跟在他们身后狂奔,那些落后的人瞬间被大浪卷入湖底,深陷泥浆中再也没出来。
老张甩掉了背上的矿石袋,一路狂奔,李奇亘却死死搂着自己的袋子不肯松手。老张扯着喉咙大喊,扔掉它们,保命要紧!可是浪声淹没了所有的对话声。李奇亘摔倒在泥浆中,老张伸手想去拉他,可是呼啸着倾泻而来的泥流很快就将他们淹没了。老张在水下翻滚了片刻,设法让自己浮出水面,又游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爬到了地面。
可是我爸李奇亘,再也没有从泥湖乱石堆里出来了。
后来我查到当年的新闻,才知道那场矿难死了一百多个人,大部分连尸体都没找到,矿场小老板直接跑了。像他们这种非法采矿的,连身份信息都没登记过,更别提买保险了,人死了就死了,跟吹灭一盏灯似的。
“好好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陈美韵不信。
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控制住了陈美韵,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连哭这事都想不起来了。她开始没头没脑的收拾东西,无论如何,没见着尸体,她要快点赶过去,用手刨,用脚推,用脑袋顶,也得把自己男人从矿洞里挖出来,让他喘过这口气。至于他隐瞒老婆孩子,去缅甸采玉的这笔账,过后也是跟他要算的。
老张过来拉住陈美韵,一边哭一边用巴掌扇自己的脸。
“找不着了,他说。我沿着湖边来来回回找了三天,没人。雨还下着,进矿场的路都被冲毁了,水上到处飘着尸体,埋得深的那些人,早就跟那些山石混在一块咯!”
陈美韵力气大得吓人,她一把甩开老张,背着包就要往门外冲。这个女人,这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就是从北方娘家嫁过来这个南方小城镇,她活到现在除了生下我,整日跟锅灶和地板作战,像牛一样干活,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变故。老张带过来的消息太吓人了,以至于她失去了理智。
“小元,快抱住你妈,别让她干傻事。”
老张对着我吼,又劝陈美韵,“嫂子,你别这样,你实在伤心就打我骂我,我跪在湖边对奇亘哥发过誓,一定要照顾好你们娘儿两,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不起奇亘哥啊!”
老张死死搂住陈美韵的肩膀,我也扑过去,抱住她的腿,虽然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无法理解,但是害怕让我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的哭声让陈美韵终于软下身子,也跟着呜呜地哭出来,她的哭声跟我不同,是那种认命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恐惧。
我爸李奇亘,就这样随着老张的到来彻底消失了。
陈美韵给他建了衣冠冢。出殡那天,基本上都是老张在操持这些事。眼睛红肿的老张两只手从我腋下伸过去,一把将我抱上棺材顶,又将一个缠着黑纱的相框放到我手上,让我好好抱着,那是李奇亘咧着嘴笑的照片。李奇亘没有单人照,这张照片还是我生日时一家三口去照相馆合影留下的。拍照时,我们三个脑袋凑成一团,李奇亘笑呵呵地看着我。老张央人把照片截了下来放大,看起来就像李奇亘被莫名砍了头一样,还独自傻乐。
我抱着相框,就像曾经骑在李奇亘的肩头一样,骑在他的棺材上,再次俯视这个街上的世界。
十多个送行的亲戚都在头上扎着白布条,腰中间也系着白布条,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着跟在棺材后面走。 我时不时扭过头看一眼陈美韵,想问问她我们要去哪。可陈美韵压根就不看我。她哭得失了人形,被几个姑姑左右驾着,时不时软在兰河镇的石板路上,不省人事。这个时候老张就会跑过去,给她掐人中,或者喂几口糖水,送行的队伍因为他们停了下来。我骑在棺材上左顾右盼,抬棺的扁担晃悠起来,这毕竟是个空棺,七岁的我又太轻,压不住。有人吃惊的喊了一声,快走咯,横死的鬼压不住哦!
于是队伍再次在石板路上快速移动起来,四周都是围观的人,他们对着我和陈美韵指指点点。这时候的陈美韵不再哭出声了,她缩着身体跟在棺材后,眼泪不断从眼眶里冲下来。
人们在一个挖好的墓穴前停了下来。老张又把我从棺材上抱下来,人们抬着空棺放进墓穴。低声的呜咽立刻变成了号啕大哭。我看着一锹锹土落在木棺上。有人推了我一把,说这孩子怎么不哭,你爸死了!
我指着空棺说,那不是我爸。
推我的人摇摇头,大声叹气,老李不幸,正值壮年就横死异乡,连个尸体都没捞着,黄泉路上,还冇后人哭声,子孙不孝呀!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我,我一遍遍跟他们解释,那个棺材里面装的是李奇亘的衣服和鞋子,我亲眼看着陈美韵放进去的,那不是我爸爸。可他们依旧指着我叹气,造孽哦,子孙不孝。
当我发现无法跟他们解释清楚时,终于委屈的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他们这才恢复对一个孩子的怜爱模样。
三
老张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并没有走,就在兰河镇住了下来。
陈美韵将丧夫的痛都发泄在老张身上,她摔了老张手上包裹,那里面是李奇亘拼了命也要带回来的玉石。
“我不要这些沾着死人气的东西!我跟小元饿死也不要!”
陈美韵的手指头快戳到老张脸上。她骂,“张云你还是个人不!当初我就说了不要干这没得命的活,你不听。你自己跑到山里边挖矿就算了,还把我们家老李也骗过去,死的人怎么不是你!你还回来干什么?”
老张矮下身子,将那个灰色的包捡起来,低垂着眉眼也不说话,用逆来顺受的姿态,迎接陈美韵的所有指责。他们之间的样子很奇怪,似乎老张生出来就该被陈美韵骂,陈美韵生来就该恨着老张。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李奇亘再也不会回来了,这让我对带来消息的老张也没有好感。
葬礼结束后,陈美韵已经从初时接到噩耗的悲痛,转为对丈夫李奇亘的怨恨,她在柜子里一遍遍翻找,将李奇亘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堆在床上,又将它们扫到地板上。
她想点火烧了,到底下不了这个狠心,就坐在一堆杂物里呜呜的哭,说一个人怎么会为了块石头抛家弃子呢,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关起门过日子不好吗?李奇亘,你的心太狠了……
“我去把这些卖了,换的钱一分不少的给你送过来。”老张低声说。
陈美韵一口回绝,“不要,你给我滚远点!”
老张哀哀地恳求她,“小元年纪还小,将来上学娶媳妇都得要钱,你一个女人家哪里行哦。我答应过奇亘哥的……”
老张说到做到,他把那个包裹里的东西换成了一张存折送过来,不顾陈美韵的喊骂声,放下后转头就逃出去。有时候他也会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桶油送过来,陈美韵不肯收,也不肯给他好脸色看。那些米面油就搁在门外一天两天,直到陈美韵担心被街头拾荒的流浪汉顺走了,才一边往家里搬一边大声地说,“我要不是怕糟蹋粮食遭天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吃一口的。”
老张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气,干脆挑着我们睡觉的时间,在天亮前悄悄将东西搁在门口。陈美韵起床后打开屋门,就会看见几颗带着露水的青菜,或者一兜切好密封了的排骨。有时候里面还会藏着一小包零食,里面有辣条、炸豌豆或者水果硬糖之类。那是用五颜六色的透明糖纸包裹好的,有各种水果口味,我最喜欢橘子味的糖,吃完打出来的嗝都飘着橘子香。
这些零食收买了我,我对老张的讨厌越来越不坚定。每天晚上,我都会流着口水进入梦乡,明天早上又会吃到什么好吃的呢?这让我对每个天亮后的早晨充满了期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有一天。
刚开始人们还会摸着我的头叹气,说这孩子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爸,老李没福气啊。再后来,渐渐就没有人提起李奇亘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陈美韵跟老张是从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有天放学回来,我罕见地听到了屋里的谈笑声,这让我十分稀奇。自从李奇亘死了后,陈美韵就没有再笑过。她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织毛衣或者缝衣服。有一次我无意中侧过头,发现她正盯着我的头看,灯光里的陈美韵,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我发怵。见我看过来,她慢慢地收回目光,长叹了一口气,命啊,这就是命。
陈美韵罕见的笑声让我没有径直推门走进家,我撅着屁股从门底下看,里面四条腿,其中两条是陈美韵的,她的脚上不再是一双看不出颜色的拖鞋,而是紫色的透明凉鞋,那是陈美韵上街的时候才会穿的。我又站起来贴着门缝往里面看,老张跟陈美韵正坐在桌前互相看来看去,他们的心思都没在桌上的菜碗里。陈美韵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不再是用手帕胡乱挽着,而是梳成了一条光亮的大黑辫子,垂在隆起的胸口上。她的脸色鲜艳红润,眼神里也有了光。对面的老张,脸上也不再是凄苦的神色,他笑吟吟地瞅着我妈。
我正想再凑近点,看清菜碗里有些什么好吃的时,门一下开了,陈美韵和老张吃惊的看着我摔进屋里。我问老张,你没给我买糖吗?
老张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从地上捞起我,将我放到他肩膀上,让我两只手搂着他的额头,说我们这就买糖去。
我趁机提出要求,“要橘子味的糖,还要辣条,两包辣条。”
“好,买,都买!”老张高兴地答应。
那是我在李奇亘死掉一年后,再次骑上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肩膀上,用俯视的角度打量兰河镇的一切。
再后来,陈美韵在填写我的学校档案时,把父亲一栏“李奇亘”的名字擦掉了,她握着我的手让我重新写,张云。
我不解地看着陈美韵,“李奇亘才是爸爸。“
陈美韵脸红了,她低下头,小声说,“现在是张云。”
“可张云不是我爸爸。”我耐心跟她解释,“我姓李,他姓张,别人一听不会很奇怪吗,他们会问,父子怎么有不一样的姓呢,张云怎么会是你爸爸呢。”
陈美韵于是动了给我改姓的念头。乡下的爷爷奶奶知道后,带着姑妈、叔叔他们连夜赶到镇上对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个毒妇,你这是要断了我们老李家的后啊!他们骂了不过瘾,又脱下老布鞋,用厚厚的鞋底抽在陈美韵的身上,老张伸着瘦长的双臂挡在中间,于是大部分的鞋印就落到了老张身上。
“都说好女不嫁二夫,你倒好,哥哥睡了,又跟弟弟睡,你个烂货!”
李奇亘的姐姐将一口浓痰吐在陈美韵脸上。陈美韵因为二婚红润起来的脸蛋此时变得煞白。她好几次摇头想说什么,都被老张凄苦哀求的神色阻拦了下来。爷爷奶奶这边的亲戚提出,要把我带回乡下养,绝不能让陈美韵绝了老李家的后。陈美韵不再忍让,她尖声喊叫起来,谁也不能带走小元,他是我生的!
这群叫叫嚷嚷的大人们激烈地讨论着我将来的去处,拳脚相向地争夺我的所属权,我害怕他们打不出胜负来,要将我切成几块分出去,就像陈美韵给我和老张分西瓜一样,于是跑到柜子里躲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那些大人们发现自己争夺的主角不见了时,天色已经发沉了。一帮人水似的散了去,兰河镇的大街小巷上都是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有人提出去河里捞一下,陈美韵昏死了过去。
这些都是我在后来,从老张嘴里知道的,那时候的我正沉睡在柜子里,对于这场由自己引发的混乱一无所知。
不久后,陈美韵和老张在一个夜里收拾好行李,抱着沉睡的我,匆匆跳上开往广东方向的火车,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火车上,我醒过来一次,四周嘈杂的人流让我以为在梦里,我不安地四处打量,陈美韵拍着我的肩膀说,睡吧睡吧,我问陈美韵,我们去哪?陈美韵含含糊糊说了个地名,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又陷入沉睡中。被瞌睡攫住前,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
四
陈美韵和老张带着我,在深圳定居下来。
刚开始我总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兰河镇?我惦记着那边的小伙伴,还有匆忙搬家时遗落在老房子的玩具。陈美韵摇头,说我们以后再回去。过一段时间,我又问,什么时候回兰河镇,陈美韵说不回去了,就在这里。我大哭起来,老张就会带着我出去,在街上玩那种投币的游戏机。
陈美韵这个女人,到了中年后,竟然在第二段婚姻了爆发出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小姿态。她跟老张任何时候出门都是手挽着手 ,笑得傻里傻气,而我在前面一蹦三跳地走着。我们一家三口,在别人眼里幸福得不行,邻居跟陈美韵说,你家小子跟他老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头上还都有两个漩,陈美韵笑笑不说话。
我照着镜子看,拿圆珠笔涂掉了头上多出来的那个漩。
老张费了不少力气,让我进了深圳的学校。每天下午六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下雨的时候是一把棕色的长柄伞,天热的时候,饭盒里装着切好的西瓜丁,冒着丝丝凉气。
老师推推我说,小元,你爸爸过来接你了。
我摇头,那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妈妈的新老公。
老张脸红了,嗫嗫着嘴唇,也不辩解。他只会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嘿嘿傻笑,然后捞过来我的书包甩到肩膀上,把我抱到自行车上。从他身后看,书包太小,他的身子太高,老张需得时不时耸一下肩膀,防止书包掉下来。
我一脚一脚在自行车后座踢着,看着陌生的城市街道,满腹孤独。
当我渐渐熟悉了学校的环境,熟悉了同学们那些衣着体面的父母、锃亮的小汽车时,我开始为老张和那辆陈旧的自行车感到难为情。我觉察到了老张的外表、言谈、还有我们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跟我这所光亮的学校极为不对称。我开始怀念李奇亘,那是个任何时候都神气活现的男人,说话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这种遗憾的念想中,李奇亘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完美。
老张也会试图管束我,应该先把作业做完了再出去玩,少吃点垃圾食品!
我梗着脖子朝他喊,你又不是我爸,要你管!
老张瘦高的脊背在我的反击中蔫下去。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老张最为心虚的地方,而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常常拿这句话去戳他,戳得他沉默寡言,垂头丧气。而我为此洋洋得意,就知道你没话说了吧!
这种拧着劲的对抗,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转折。
那时候我迷上了街头的老虎机,同样沉迷于游戏的还有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子们。一到放学,游戏机四周堆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那天我手气极好,五个硬币变成了五十多个硬币,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得意跟富有。
他们是等我拐进小巷子里后才动手的。几个人刚开始试图说服我主动交出来,见我一脸宁死不从的样子,干脆一脚踹倒我,上手抢了。我嘴里乱骂一气,身上挨了不少拳脚,那个装着五十多个硬币的书包却被我牢牢抱在怀里。
那几个小混子打累了,却没法从我身子底下拽出书包。我也不敢起身跑,大家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谁提议,有人解开裤子对着我脑袋尿了。
腥臊温热的尿液兜头浇下,顺着我的脸流进嘴角。
他们哈哈大笑着,一股股热尿朝我身上浇过去。
屈辱和悲愤令我浑身发抖。就是这个时候,一个瘦高的身影一晃而过,连自行车都来不及停稳就跳进来,对着人群拳打脚踢,大耳巴子甩过去,瞬间将几个欺负我的小混混打倒在地。
我诧异地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老张,他挥着手情绪激动地骂:
“你以后谁敢欺负我儿子,我弄死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死一个老子够本,死两个就算赚到了……”
他们被老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爬起来就跑。
老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脱下衣服给我擦掉脸上的尿,把我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路推着我回家。
路上,他对我吼“以后谁敢欺负你,告诉你爸,我搞死他!”
我用力点头,小脸憋得通红,怀着感激和兴奋。我想,这场胜仗是属于我和老张的。我们就这样顶着尿骚味,一路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家,那天的老张,格外有男子汉气魄。
再后来,学校开家长会时,我对老张以我父亲的身份出席这件事不再排斥。我开始顺畅的叫他爸爸了。
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意外,也许我们真的就跟亲生父子没有什么两样吧?
今年大学毕业,我跟几个室友商量好去泰国玩几天。陈美韵一开始是不大同意的。李奇亘的死至今让她杯弓蛇影,从不让我走出她视线太远,就连大学也是就近读的,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吃饭。
老张支持我的想法,他不但说服了陈美韵,还在数码城给我买了个小小的卡片相机,轻便精巧。正是这台相机,让我在泰国的尖竹汶珠宝市场的小档口,拍到了这个神似李奇亘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当年全家福上的样子老了些,腿上有一块月牙状的疤痕,那是被他儿子烧出来的。
这个死了十五年的男人,就像他当初很突兀地消失一样,又以很突兀的形式闯入我们的生活。陈美韵用了十五年时间平静下来的脸,又一次裂开了。
她双肩剧烈的颤抖,良久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长长的“嗬”的音。
“我就知道他没死!这个王八糕子,抛下我们娘儿俩,去过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了!”
陈美韵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李奇亘死了呀,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
不,陈美韵摇头。“他还活着,不过你就当他已经死了吧。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好久了。”
陈美韵指着老张,“他说跟你出去做服装生意那年,中间回来过一次,背的包里,放着一块像玻璃似的石头,我给他收拾衣服的时候看到了。”
我跟老张同时被陈美韵的话震了一下,老张嘴唇哆嗦,额头上开始冒汗。
陈美韵像是没看到我们的震惊似的,继续往下说。
“那几天他神神秘秘地跟人打电话,我听他提到了老坑玻璃种翡翠的字样,其实我当时心里就怀疑了,做衣服生意怎么会跟翡翠扯上关系呢。
我问他,你有老坑玻璃翡翠?李奇亘一把捂住我的嘴,跟做贼似的左右看,他说,陈美韵你发痴哦,这样的货得值上千万,我怎么会有。我想也是,要是这石头真的这么值钱,他还会老老实实做服装生意?可那次他走了没多久,就说被泥石流埋了。我当时伤心昏了头,等过后细想,越想越不对劲,我在他包里、衣服里翻遍了,那玉石也跟着不见了。”
陈美韵从鼻孔里哼出声,一个有心要回家跟我过日子的男人,会带着那石头出门?他怕是早就用这块石头,换来大把的钱,搂着各样的女人,过他想要的日子咯!他还认得你个儿子?
“孩子妈,你咋能这么说奇亘哥呢!”老张恼了。
“我咋说他了?”陈美韵不服。
“他都不在了,你还拿这样的话来冤枉他。”老张这是第一次跟陈美韵红脸。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了?陈美韵拿话呛他,你是亲眼看他落到泥湖里了,但看着他尸体没?还是看着他被石头砸扁了?你怎么就肯定他最后没跟你一样从水里爬出来,李奇亘打小在兰河镇长大,那里的孩子,五岁都能在河里边憋好几分钟,他能叫水淹死?”
陈美韵跟激光枪一样把话打出来,打得木讷寡言的老张毫无还手之力。我见他们吵起来,心里有些愧疚,这个事毕竟由我而起。
我劝他们,“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我原本想追上去看看,但把人追丢了。说不定就是我看错了。我把脸转到老张,爸,你也不要跟妈吵了,我就是看错人了。看错人的事,不也很常见么?”
“小元,我是不愿意你妈说奇亘哥的坏话。是我带他去挖矿的,那天泥石流好大,我们本来是一起往山上跑,可他为了去捡那个矿石,又往后跑,我想要去拉他,一个浪头扑过来就把人吞没了。那么大的水,又是落石,人卷里头哪还有活命的可能。我是一时糊涂,看那照片太像,才昏了头说他还可能活着。
奇亘哥要是还活着,怎么可能不回来找你们,你可是他儿子!”
我不再言语了,默默走出房间,让陈美韵跟老张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就在我们所有人将这件事渐渐淡忘,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的时候,一封信再次打破了我们生活的平静。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张老坑玻璃种翡翠的照片,一页打印出来的信纸。信是给老张的,说愿意出价一千万收购此块翡翠,交易地址赫然写着缅甸瓦城, 瓦城上百年来都是翡翠的交易地。据说只要支付17%的服务费,商家就会将货物送到客户指定的世界任何地方。
这封信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明确告诉我们,李奇亘还活着,并且找上来了。老张看到信后,喉咙里滚出一个不寻常的尖叫声,那是人在做噩梦的时候才会叫出的声音,这声音让听到的人忍不住汗毛根根竖起。
陈美韵抱住老张的脸,看到他土黄的脸色,比刚才的尖叫声还可怕。这张脸烧上纸都能直接哭丧了。
陈美韵问,“老张,你怎么了,脸这么黄,生病了吗?”
老张死死盯着地上的信和照片。
陈美韵低下身子,将它们捡起来,那张老坑玻璃种的翡翠照片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捂住嘴哎呀一声叫出来,跟老张那种惊恐的叫声不同,她声音里全是诧异。
“就是这块石头,我当年就是在他包里看到的这个石头!”陈美韵哎呀哎呀的一连叠声叫唤,“他不是带走了吗?为什么又要找咱们买呢?”
我接过陈美韵手上的照片,看了一下,那是一块菱形的老坑玻璃种翡翠,水色润泽,看起来像玻璃一样,里面还有一片状若羽毛的纹理。
陈美韵和老张都像溺水待救的人一般,仰着头看着我。我已经比他们都高很多了,我长大了,陈美韵和老张都老了。
我点点头,老张的脸又黄上了几分。
“这块翡翠我见过。”我说。
陈美韵又是哎呀一声,“你怎么见过呢?”
这块被李奇亘带回来的石头,不但被陈美韵瞅见了,还被我翻到了。李奇亘每次外出回来,总是要给我带些礼物的。他不把礼物直接给我,而是像玩魔术一样,让我从原本空空的衣服口袋里、背包里变出来,然后看着我啊啊大叫着,又惊又喜地抱着玩具或零食乱蹦。这成了我们父子两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可是那次,李奇亘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他似乎忘了跟我之间的游戏,我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到他跟陈美韵说第二天就要走了,也没有等到我的礼物。
于是我自作主张,去翻了李奇亘的背包,正是在那天,我看到了这块含着羽毛的玻璃石头。虽然我不太满意这个玩具,但还是拿出来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没多久,李奇亘的死讯就传来了。
陈美韵跟我说,李奇亘是为了块石头抛弃我们的。
我吓坏了,以为是那天晚上自己偷偷拿走了石头,才让李奇亘遭了横祸,就更不敢把这事说出来。
“所以,那块翡翠他根本没带走?”陈美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这样。”我点头。
“那你把它藏哪了?”陈美韵问
“丢了,我把它弄丢了。”我难过地垂下头。那次搬离兰河镇是陈美韵和老张在夜里突然决定的,他们匆忙收拾好行李,抱着沉睡的我跳上火车,我都来不及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是在过了很多年后,才想起在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坠入睡眠前隐约的不安,其实是为了这块我以为要了李奇亘性命的石头。我把它丢了。
老张在屋里一声不吭,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陈美韵靠过去想从他身上获得点安慰,忽然发现老张整个上衣都湿透了。她喊了一声,老张。
老张浑身一震,像是被她喊回了魂魄,大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这一声让跟他生活了十五年的陈美韵心软起来。她想,老张这是怕李奇亘回来了,会抢走她和儿子,这个可怜的老实人。
她抱了抱老张,“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是夫妻,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老张长叹一声,“奇亘哥要是当年活下来了,一定是受了不得了的重伤,他才没法来找我们,今天他把翡翠的照片寄过来,肯定是想补偿自己的妻儿。这些年我虽然替奇亘哥担了照顾你们的责任,但也占了哥哥名下的温存,是该时候还了啊。”
说完,他转身进了卧室,关上门,不再出来。
陈美韵跟李奇亘做了七年的夫妻,我跟李奇亘做了七年的父子。但是自从他瞒着我们去缅甸挖矿出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陪了我们十五年的是老张,供我读书,养我育我的,也是老张。
“哪怕李奇亘现在是个亿万富翁,我也不去认这个爹。”我说,“他早干嘛去了?”
我的态度十分坚决,这令陈美韵很满意。虽然她也想过,当年李奇亘没法及时回来找我们,很大可能是因为受了伤。可是一个人能伤十五年?等到孩子都大了,胜利的果实等着人摘了,他才想用大把的钱,买回这个被她和老张养大的孩子?
但搬家之后,李奇亘也很难找到他们啊?也不对,他如果真想找,怎么会找不到呢?陈美韵摇摇头,坚决甩掉自己偶尔一瞬冒出的心软。
只有老张,坚定不移的要去赴这一场约。
他说“当初人是在我面前没的,我必须要亲自看到他,我才安心。”
老张很快买了机票,动身前往缅甸的瓦城。
我提议跟他一起去的,陈美韵不同意,我们争论了两天都没有出结果。我一气之下,背着包就往门口走。
你给我回来。陈美韵的声音忽然冷峻起来,让老张都吓了一跳。
我的身子给线拽住了似的,一步两步,走回她跟前。
坐下。
不等陈美韵的话落音,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坐下去了。陈美韵多半时候是柔弱的,可一旦她强硬起来就锋芒毕露了,就跟那次与爷爷奶奶争夺我的抚养权、一夜之间决定搬家一样,她刚硬的时候人们才会发觉她的力量。在陈美韵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才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温柔是多么不易。
我坐在她身边,瘦高的身子比她多出大半截,可我不敢看她。陈美韵不急不忙的绕着手上的针线。她说,“当初是老张把李奇亘带走的,如果他还活着,也该是老张把他带回来。那些父子相不相认,夫妻团不团圆,是后面的事儿。”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喜,是那种看清真相之后心如止水的平静。
老张点点头,背着陈美韵收拾好的行李,从家门口走出去,他瘦高的身子直直的,背包挂在左肩上,那是挖矿人的习惯,身体因为右侧发力多,会忍不住耸起来,左肩挂上包后反而能保持一种平衡。
五
缅甸,那是一块老张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在梦里他回去过无数次,一次次他与李奇亘在湖里抓住彼此的手,又松开。梦醒后,他习惯性的反手楼住陈美韵温热的身子,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老张跟李奇亘的表兄弟友谊,要回溯到他们七八岁的年纪。李奇亘出身在城里,跟农村出身的老张本来只是远房亲戚,压根没机会建立什么友情。
若不是李奇亘父母忙着工作无暇管他,将他丢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家,老张是不会认识李奇亘的。两个同龄的孩子很快就形影不离。老张喜欢这个比自己大两岁、机灵鬼怪的表哥。自从有了李奇亘,他才有了不被村里其他小孩欺负的好日子。在此之前,老张因为嘴笨老实,成了所有人的出气包,就连个头比他小的孩子都能瞅准机会往他脑袋上敲栗子。
李奇亘不一样,他能说会道,在长辈面前嘴巴抹了蜜似的,又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玩具,很快就在孩子堆中建立起了威望。在他扶持下,老张的大个子得以发挥优势,成了一把打架的好手。
在娱乐方式贫瘠的农村,两个孩子就像野狗一样在村里田间到处游蹿,偷人家红薯,扯光树头青涩的桃子,抑或是撵着几只老母鸡在酷热的日头下跑得口吐白沫。他们想尽办法折腾动物们,又赶在大人的惩罚落到身上时,拼了命地逃跑,一直跑到河边满身大汗,口干舌燥,再一齐跳进河里,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年少无忧的日子里,李奇亘填满了老张的整个童年。
这一次,老张在飞机上又梦到李奇亘了。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水来,跟满身的污泥混在一起。老张吓得满身大汗,拼命往前跑,但是七窍流血的李奇亘追在他身后,怎么都甩不掉。老张停下来,喘着粗气,转身看着李奇亘,李奇亘也站住了,他的手指着老张左肩上的包,嘴无声的动着,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一脸难为情。
很多年前,李奇亘和陈美韵的那场婚礼上,他也是拿着这个表情看着他。
也许是在农村撒野的日子太自在,李奇亘跟老张都不是块读书的料子。高中毕业后,他们先后去北方打工,都不约而同地相中了文静老实的陈美韵。
陈美韵没有被李奇亘的好皮囊跟花言巧语迷惑,她反而对踏实本分的老张动了心。晚上兄弟两聊起女人来,兴奋得睡不着觉。
李奇亘故意问,张云你丫是不是喜欢陈美韵。
老张嘿嘿的笑,把陈美韵送他的袜子拿给李奇亘看。
李奇亘打翻了醋坛子。他想,这么个好女子,怎么就看上了这块木头疙瘩?
“你们好不了的。”李奇亘气冲冲地说,“她是想借你的口,让你在我面前说好话呢。你自己照照镜子,你有我帅吗?你比我聪明吗?从小到大,十里八乡哪个女孩子不是喜欢我?”
老张不说话,拿着袜子的手却松了。
李奇亘趁胜追击,老张,我把你当兄弟,陈美韵这个女人是我的,你就不要去喜欢了,你这样有违兄弟道义!
那天晚上,老张失眠了,躺在员工宿舍的上铺翻来覆去睡不着,李奇亘却很快进入梦乡。陈美韵看他时候的温柔眼神,把袜子塞进他手里时候的羞涩,时不时在他面前隐现,令他心荡神移。可是很快,这些美好的好画面又会被李奇亘的话打碎。
他想到了从小到大被李奇亘护着的童年,想到了两个人在河里嬉闹玩耍的画面,想到了李奇亘对陈美韵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想,也许喜欢陈美韵确实是对李奇亘的背叛,他应该死了这份心的。
李奇亘跟陈美韵婚礼那天,老张送过来一个厚厚的红包,举着酒杯敬了兄弟和曾经的爱人一杯,他是好样儿的,心里再痛再伤,也不露分文,一口喝净了酒,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犹豫,全了这对新人的体面。
那个时候,李奇亘举着手上的杯子,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一脸难为情。
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子陈美韵转眼看向别处,默默把那段戛然而止的情缘,也跟着喜酒咽进肚子深处。
从梦里惊醒过来,老张发现飞机已经落地了,他的嘴因为长时间张着呼吸,干涩无比,泛着一股老年人的口臭味。
走出机场后,他被招揽生意的缅甸女人围住,好不容易脱了身,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子走过来,问,你是张云吧?东西带了吗?有人让我来接你。
老张心里想,果真是奔着这块翡翠来的!
他紧了紧身上的包裹,矮身钻上车。那个黑黑的男子不再说话,拉着他一路狂奔,很快离开了城区,往泥泞的土路上开去。车子越开越远,老张初时的自信和笃定一点点消失,身子也开始瑟缩起来,他发现,这不是去往玉石交易市场,而是当年他跟李奇亘挖矿的那个废弃矿场!
老张问,“你走错地方了吧?”
开车的人不说话,只有车轮在地上碾过去的声音。
过了一会,老张忍不住又问,“你知道地方吗?我怎么感觉不对呢!”
司机没说话,天色暗下来。黑夜给了老张一种新的恐惧,他渐渐为自己这趟贸然的出行开始懊悔,他的手死死抱住行李,身体打颤,他偷眼从后视镜上看司机的神色,人家脸上纹丝未动。老张悄悄伸手拉住车门把手,估算着等车拐弯时,速度稍微慢下来就跳出去。
可司机像是看准了他的心思似的,把车开得飞快,他们经过一座又一座矮矮的山头,这些山头在黑夜里看就像一丘接一丘的坟。老张嘴里哇哇的喊起来,不要命地去拉扯车门,可是车早就锁死了,他徒劳无力地挣扎着。
车终于在一座黑黢黢的矿山前停下来。老张的手脚被男人缚住了,浑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老张心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早就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男人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着老张,一路拖着走,老张的脖子被衣领勒住,喉咙里咝咝的发出声响。等他呼吸骤然顺畅时,发现自己被扔到一个地坑里。那是一个三米深,两米长宽的坑,坑底下有些水,它们周边的泥土都是新的,显然是为老张的到来准备的。
翡翠,翡翠我给你,我不要钱,你别害我命。老张苦苦的哀求。
一声低低的冷笑响起。老张浑身一悚,才发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一个男人坐在黑影里,高高的身形,带着矿工帽子,越看越熟悉,老张脱口而出,奇亘哥,你你怎么还活着!
我怎么还活着?呵呵呵!黑影的男人发出机械般的笑声。
老张疑惑不已,这不是李奇亘的声音。
“我这嗓子,是托你的福啊,云弟。”男人的声音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都让老张颤抖不已。
一件带血的矿工服扔在老张脚下,看着像是当年李奇亘死的那天穿的。
老张被烫着了似的惨叫一声,使劲挪着身体,想远离那件衣服。他摇头大声的说服自己,“不会的,李奇亘不可能还活着,我亲手砸破了他的头,脑浆都流出来了,那个血,溅出去老远,呵,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还活着!”
杀掉李奇亘,是老张埋藏在心底十五年的秘密。
老张承认,自己在李奇亘面前是自卑的,打小只要有好东西,他就默认了那都是属于李奇亘的,只有他不要了的才算是自己的。可唯独那个女人不一样,说起来他这辈子只赢过李奇亘一次,就是让陈美韵先爱上了自己,即使这样,也是陈美韵的主动,让他鼓起了勇气。
得知李奇亘也喜欢陈美韵那晚,老张深思良久后决定放弃。
但这个话说出来并不容易。尽管在一个地方上班,他开始千方百计避开陈美韵,哪怕避无可避碰到了,也不再跟她说话,尽管老张心里跟刀绞似的难受,可他也忍着不动声色。陈美韵被他的冷漠伤了心,淋着雨等在他宿舍楼下站了半宿,回去后很快就病倒了。
老张虽然嘴巴木,心却不是木头做的,他终于扛不住煎熬,去职工诊所找陈美韵。陈美韵躺在病床上蜷缩着跟一只小猫似的。他走到床前,不安地看着她。陈美韵苍白的脸隐在被子了,令老张的心一阵疼痛。
也许是感受到了老张的存在,陈美韵睁开了眼睛,她的喉咙溢出沙哑的咳嗽。看清眼前的人是老张时,陈美韵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被阴霾覆盖。
她眼里浸出一泡热泪,说你过来干什么?你不是躲着我么?
老张被她痛苦的眼泪灼伤了,手足无措地蹲下来,张着两个手掌,似乎想要去给她揩掉眼泪,又不敢碰触她的脸。
陈美韵转过去背对着他,不再看他。
老张想去给她倒一杯热水,却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兜鲜亮的葡萄,他想,李奇亘肯定是来过了,也许他只是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就会再回来,他既然伤透了这个女人,又何必反悔跑回来站在这里,坏了兄弟的好事呢?
这样想着,手里的热水壶就变得千斤重了,他放下水壶,一步步倒退着离开病房,退到门槛时,失魂落魄地摔了一跤。
陈美韵被这声沉闷的声响叫回了视线,她一眼看到了老张的逃窜意图,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这么糟践我,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老张听到这句话,瞬间就懵了,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不管陈美韵的哭闹一把搂住她,嘴里嘿嘿笑个不停,陈美韵推着推着,两条细胳膊渐渐变成了绞在他脖子上,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水濛濛地看着他,两个人就嘴对着嘴亲上去了。
那一刻,他想,什么兄弟情,什么愧疚感,去它妈的,我老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就在老张以为,自己终于成了命运的宠儿时,生活却跟他开了个极大的玩笑。
老张被检查出来没有生育能力。
在农村,这就是个被阉了的公鸡,屁用都没有。陈美韵的父母,是不可能把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嫁给他这样的男人的。
老张坠入地狱的同时,李奇亘用自己的得体跟健康,很快赢得了陈美韵父母的欢心,在婚姻面前,这比赢得一个女人喜爱似乎更有效。婚礼很快提上日程。
眼看着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跟曾经爱的女人结婚,老张心如死灰,决定远走他乡,去缅甸当了采矿工人。
在矿上没日没夜的干,累了倒头就睡,活得就跟木头似的,偶尔有一丝间隙想起过往,心就隐隐发疼,张云劝自己认命。
如果不是那天矿场突然发生灾难,也许他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
杀念就是这样,非常突然闯进他心里。
不,也许在很早之前,这个老实的人就已经暗藏了杀机,早到他怂恿李奇亘跟自己出国挖矿时,早到陈美韵跟李奇亘结婚喜宴时,甚至早到李奇亘劝老张不许喜欢陈美韵时,只不过他一直用过往懦弱木讷的本性伪装自己。当李奇亘背着矿石跟他一路往山上狂奔时,这个念头终于被唤醒。
他举起手上的石头,狠狠朝李奇亘头上砸过去。
原来,杀人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黑影里的男人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被他的话震住,过一会,他站起身,朝老张走过来,越走越近,直到他摘下矿帽,瘦高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幽幽的灯光下,老张才看清这张脸,是自己养了十五年,熟悉无比的儿子——李元!
“小元!”老张哭喊起来,“我是你爸爸啊!”
李元点头,他把那块翡翠从男人递过来的背包里取出来,放在灯下细细的欣赏。老张说,“你怪爸爸搬家那次拿走了你的翡翠对不对,我就是帮你保管一下,我的就是你的啊,孩子!”
李元歪嘴笑了笑,操起一个锤子,手腕一抖,对着这块绝美的老坑玻璃种翡翠就砸下去。价值千万的翡翠应声而碎。老张的心也跟着一缩。
老张问,“孩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李元的声音恢复正常了,他摘掉了变声器,又变回一个少年刚刚迈入男人阶段,略显青涩的音色。
他点了根烟,像跟老朋友叙旧似的说,陈美韵其实怀疑过李奇亘没死,因为他有块价值连城的翡翠,他带着这块翡翠跑出去,换了钱,找它十个八个女人,给自己生多多的孩子,还回来干什么?可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翡翠是被自己拿了,他怕挨打,不敢说实话。搬家那天,他半睡半醒中发现翡翠被老张拿走了。奇怪的是,老张也没有对陈美韵说实话。
“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你和李奇亘遭遇泥石流的事儿,可你忘了,撒谎的人总是容易忘记自己上一次说的版本是什么。你说我爸为了矿石袋子被水卷走,可你又说自己带回来的是他留下的玉石,你说你拉着他往前跑了,可下一次又变成你转身回去找他。张云,你的鬼话骗得了陈美韵,可你骗不了我!”
李元一边说,一边往坑里填土,泥土先是淹没了老张的腿,很快就到了他的腰部。老张哭着,并着脚使劲跳,想把泥土抖落下去。
“小元,我是你爸爸,你不能这么对我。”老张哭得声音劈了叉。
李元的脸颊冰凉而紧绷,那是滚滚而出的热泪很快就干了后的凉意。他告诉老张,自己怎么用一张电脑制图吓出了老张的破绽,又是怎么用这块翡翠诱出了老张的贪婪,当他站在自己面前,亲口说出杀了李奇亘的事实,证实了他这么多年来鬼使神差的判断时,他的心彻底凉了。
“爸,你养了我十五年,这一声爸是我还了你这十五年的恩情。”李元放下铁锹,对着泥土已经淹到脖子的老张磕了一个头。老张使劲往上仰着脸,张大嘴呼吸,泥土混着夜露,牢牢拉住了他的身子,他胸口发闷,两个眼球憋出了红血丝,一行血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
“救我,救救我。”
老张微弱的呼喊着,他用尽了全力,却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
李元跪在墓坑边上,看着这张老张熟悉的脸,声音沙哑,他说你为什么让我这么为难呢?你为什么要让我干这么为难的事呢?你承认自己拿了翡翠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说杀了李奇亘的事呢?你要死不承认就好了,我就能饶你一命,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我知道你杀了李奇亘,我是李奇亘的儿子,我不能不为他报仇。
老张用尽全力,喊出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是你爸爸啊!”
李元站起来,摇摇头,像辛勤的农民一样,一锹锹土摔过去,很快淹没了老张的整个头顶,最后,大坑消失了,地面一阵平整,李元用脚踩实了土,拍拍手上的泥,招呼司机一起离开。
那把铁锹被遗落在地上。李元想,还是老张教他使铁锹的。他想起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想起了带橘子味的饱嗝,想起了骑在老张肩膀上的视野,想起了老张为他打退混混,用自行车驼着他回家的黄昏,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李元使劲摇摇头,甩掉这些令他心软的回忆,他说,我是李奇亘的儿子。
在李元消失的这三天两夜,陈美韵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她一遍遍打李元的电话,没人接,打给老张,是关机的状态。当儿子说出那块翡翠是被他拿走时,她心里开始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现在,她完全想清楚了。可一切都走向失控了。
李元是在第三天夜里带着一身泥土和露气回来的。他蹑手蹑脚,怕吵醒了陈美韵,刚一开灯,却发现陈美韵就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李元惊叫了一声,妈!很快,他就发现陈美韵的一头黑发全白了,白了头发的陈美韵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太太。她的声音也是苍老干枯的。
陈美韵问,“老张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李元没说话。
陈美韵又说,“你杀了你爸。”
她的语气不是在问。
李元摇头,“是老张杀了我爸。”
陈美韵双手捂住脸,可她的眼泪还是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她呜呜的哭泣,“我一直拦着你,不让你跟老张一起去,我就怕事情跟我猜的一样,结果……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张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李元跟挨了一闷棍子似的,脑袋一嗡,整个人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怕疼似的扯住嘴角笑,“妈,你跟我开玩笑呢,是吧?”
陈美韵将一张陈旧的诊断书丢给他,那是李奇亘无法生育的证明。
这张诊断书是在李奇亘的葬礼后,陈美韵从书柜底下翻出来的,它本来是属于自己的初恋老张的,可真相却在多年后才展露出来。李奇亘是在一次无意中体检得知自己有这个毛病的,也许这才是他什么都想据为己有的根源:既然老天爷夺走了我重要的东西,那总要用点其他东西来补偿我吧?
于是,这个本来属于他的缺陷,在他的几包烟的贿赂下,成了老张跟陈美韵婚姻的拦路石。就这样,那个不能生育的人成了张云。
他知道张云是个老实的人,就算他心里有一万个不舍跟疑惑,他也不会把这件事怀疑到李奇亘头上,更不会让自己成为陈美韵一辈子的遗恨,道德感太强几乎是张云小半辈子一事无成的原因,而他的不善言辞,更加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只不过稍微施加一些手段,陈美韵跟张云的关系便土崩瓦解。如今成了自己家兄弟老婆的陈美韵,老张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染指的。
李奇亘知道,张云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明明先认识陈美韵的人是他,明明用诚实、能干、踏实等好品质吸引了陈美韵的人也是他,可如今,陈美韵却被家里人逼着跟他分了手。他从小嘴拙,不如李奇亘这般能说会道,相貌也不如他风流倜傥。假如他能将心里的遗恨和爱意说出来,也许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戳穿。
可偏偏,他什么都没说,背上行囊就离开了。
那时候,陈美韵还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老张毫不争取的决绝跟冷漠终于令她心冷下来,她想这份感情实在太叫人心累了。不久后她就跟前来提亲的李奇亘结了婚,生下来李元。至此以后,她就是那个顺着命运走的女人,日子就跟流水一样往前奔。
那个叫李元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骨肉,李奇亘其实心知肚明,可出于对张云的愧疚,他愿意把李元当作亲生孩子去疼爱,也算是对兄弟的补偿。
这个秘密一直压在他心底,谁也没说过。
就连身为妻子的陈美韵也被欺骗了多年,她一直都以为李元是李奇亘的孩子,直到李奇亘从矿上消失,她才从那堆旧物中看到了那张诊断书,当年种种疑惑跟不解的地方串接起来,一切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不能生育的人是李奇亘,这个孩子是张云的!
陈美韵想,李奇亘肯定是带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跑了,他不要儿子了,因为那不是他儿子啊。
这个男人,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自己跟老张的婚姻,如今又一走了之,她跟老张之间被错过的情缘,她那些生生被掐断的情感和对生活的热情,应该去找谁算账呢?找那个死遁的男人吗?
比起陈美韵,更早得知真相的还有老张,可是一切都晚了,木已成舟,当年的女友成了嫂子,甚至自己的儿子也叫别人做爸爸。老张无数个夜里,心中都跟嚼苦黄连似的晦涩,他想为什么我那时候从没想过再去其他医院检查一下呢?为什么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自己的女人呢?为什么我老张永远都只能被李奇亘甩在身后呢?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个检验单是李奇亘搞的鬼,消息那么快就传到了陈美韵父母耳中,尔后李奇亘又迅速取得了她父母的认可,一切都太像一场有预谋的计划。可是自己还能怎么办呢?因为当时的自以为为她好,让陈美韵和李元,都成了李奇亘的家人。
老张劝自己,认命吧。
劝久了,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做到了。
可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矿难,令他内心的魔鬼骤然苏醒。
杀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那年矿难,死伤无数,李奇亘的死无人追究,张云就这样轻轻松松夺回自己妻儿。如果没有对那块老坑玻璃种起贪念,也许张云的好日子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吧。
那是2001年的夏天,有些人可能对陈美韵一家还有些印象,他们说,这一家子像是遭了诅咒。大学刚毕业的儿子突然疯了,丈夫也莫名其妙失踪,陈美韵一夜间白了头,天天在街上寻找儿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