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ristopher J. Priest
翻译:灯灯鲨鱼
校对: @宇宙可乐大爆炸
我很冷。
这鬼天气在秋冬之间举棋不定,在究竟是下雨还是下雪中摇摆犹疑。日色灰败。这种天气会耗干你体内的生机,将你的思绪诱向自杀之类危险的念头,或纠结于为什么威宝玩具不倒翁[1]永不倒下、托尼·丹扎[2]凭什么能主持脱口秀?灰霾笼罩之下,整座星城此刻化身为地狱候诊室。
而我很冷。
这家所谓的便利店徒有其名。寒意并非来自供暖不足——柜台后那个吝啬、肥胖、烟不离手、半只脚踏入心脏病发作门槛的守财奴把恒温器锁死在华氏40度——仅仅是缺乏像样的人情味儿。假如他能挤出半分假笑或一句好话,或许还能缓和一些漫天要价的冲击。但在这片街区,你要么忍受“心脏病先生”的敲诈,要么在站台上冻得瑟瑟发抖,等待一辆永不准时的公交车把你送去城西的大卖场。此处居民大多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除非他们本身就是大卖场的清洁工。这条街上的大多数人都拖家带口,无数哭闹的婴儿都得仰仗心脏病先生在“不便利店”中贩卖的尿布勉强过活。而这位街区之主非但不向困苦的街区、绝望的人们施以援手,反倒开征苦难税、自厌税、“老子永远泡不到艾薇儿·拉维尼[3]”税。
“心脏病”从未察觉我的存在,尽管我几乎在第三通道第二货架的玉米脆片区安了家,假装能在这阴郁日光的统治下蜷缩取暖。要是他真能看见我,绝不会放我进来,他会认为我这样的人一定在风衣下藏着一把十二号霰弹枪,随时准备劫走他的廉价麦酒[4]与奶油夹心蛋糕储备金。可惜我志不在此,更无意深究此人在万事万物中的位置。
我只是很冷。
我所寻求的暖意与“心脏病”无关,与他主宰的腐朽恶臭、鼠患肆虐的小世界无关。我频频渴求的温暖栖居于珍妮尔身上。珍妮尔还未满十八,是个梳着乱糟糟发型的黑人姑娘。她每日上岗前从不精心装扮,她不是哈莉·贝瑞[5],不是艾丽西亚·凯斯[6]。她贫穷,未婚生子,孩子生父不详。她一生都受困于这片街巷。
珍妮尔终日躬身打理杂务,替“心脏病”代劳。汗珠沁满她的额角,发丝黏结成绺。“心脏病”老是偷瞄她的臀部,她不得不容忍他偶尔的猥亵——毕竟这就是在家门口打工的代价。但珍妮尔绝非待价而沽的商品。她底线犹在,“心脏病”深知越界意味着扫帚柄会被捅进他的直肠。这姑娘有那种烈性。
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怀有暖意。珍妮尔会笑,为我而笑。在苦难的夹缝中,在命运发出的烂牌堆里。她凝视着我,而我任她窥见这副空虚的皮囊——黑风衣,棒球帽,墨镜,惨白吓人的皮肤。不仅仅是苍白,而是裹尸布似的惨白。这般骇人肤色本该吓得她踉跄着退向放啤酒的冰柜。可正相反,她却在笑,向我敞开心扉。
她给我取名加比,因为我总是“喋喋不休”。这意味着我根本没说话。而且我有名字了,我叫哈尔,但这名字却使我耻于启齿。你瞧,哈尔是马丁·乔丹给我取的名字,而我所做的每个选择都使他蒙羞。这些选择让我沦为游魂,无家可归,无友可靠,断绝希望。一个没有血色,体温尽失的人,却对这个赐我姓名的女孩燃着欲火。
并非“心脏病”对她的那种肉欲。我渴慕她的人性辉光。在这鼠患横行的腌臜地,唯有这儿能使我触碰往昔的残片,瞥见我那早被抛却的人性余烬。我曾很冷,她温暖了我;我曾迷失,她寻回了我;我曾遗忘自我,她却替我记得。她握住我的手——这年头罕有人如此——为我起名加比。
我成了复仇之灵加比,被诅咒逡巡尘世,执行某个无形之声的敕令,被迫履行来源不明、限期不定的卖身契。在这奥利的街巷上面目最可憎之处,我寻得了命运施舍的针孔大小的一线微光。我是那么冷…而珍妮尔温暖了我。
正因如此,玻璃爆裂的脆响才令我怒不可遏。
TEC-9冲锋枪不规则的扫射声猛然炸响,顾客们被震的东倒西歪,汽水柜的玻璃门爆裂声甚至压过了枪声。嗑了冰毒配字母麦片的K-道格正在抢劫收银机,他腰间随身听里外放的塞普拉斯·希尔[7]说唱震耳欲聋——我短暂疑惑这位本名叫阿尔弗雷德·特里伍德的混混要如何听见警笛,随即想起这鬼地方根本不会有警察。警察们若非绝对必要从不踏足此地,而且一旦出现就是成群结队。在这里,被劫是获得街头生存许可证的必考科目,就如同笼罩此处的绝望般自然。事实上,你敢卖五美元一夸脱牛奶,发生这种事在所难免。
这些是奥利教我的生存教训,这里是奥利的街头。
当年我总用尼克斯队[8]集锦盖过他的唠叨,翻看飞行手册或者假装打盹。这些是奥利试图教我的事,在我还是哈尔的时候。
我让K-道格看见了我。“滚远点,杂种!”他模仿杰伊-Z[9]的男中音吼道。阿尔弗雷德把TEC-9顶在“心脏病”的太阳穴上:“可别逞英雄!”
我等待着。等待是我的职责。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哈尔的时候,我的使命是服务与保护;事到今日,在地狱便利店,我成了等待者加比。复仇之怒取代守护天职,我并不打算‘逞英雄’,那已不再是我的工作。但K-阿尔弗雷德不懂这些。他后退时撞上一排“三条五美元”的促销火星巧克力棒,受惊转身将角落的ATM机扫成马蜂窝,自动取款机在二十发每秒的弹雨中发出垂死呻吟,然后停止了工作。
枪声惊得“心脏病”真的开始心脏病发作,他的尊严与膀胱同时失控。K-蠢货将此视为威胁并开枪射击,却不知目标已瘫倒在箭牌口香糖货架旁。子弹并没有轰掉他的脑袋,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膀。当然,“心脏病”仍在心脏病发作,但这是题外话。
K-道格仍沉浸在嗑嗨后的戏瘾大发模式,像大多数梦想加入黑帮的家伙一样,臆想自己是《疤面煞星》中的阿尔·帕西诺[10]:向我的小朋友问好[11]。由于担心与根本不会来的警方对峙,K-道格做出一个战场临时决策:他挟持了珍妮尔。
未及思索,我已挥出拳头——没有戒指的拳头,早已不戴戒指的拳头。这是个难以磨灭的条件反射:将灯戒对准坏人,用翡翠色的能量变出巨型拳套或一人高的捕鼠夹。当我还是哈尔的时候。
但现在我是加比。K-道格挟持了我的光,我钟爱的珍妮尔,而我只有苍白嶙峋的拳头。K-道格神经兮兮地用枪管指着珍妮的太阳穴,珍妮尖叫起来,我垂下无用的、没有戒指的空拳。我不给K-道格任何伤害她的理由。我恪守使命:我等待着。
K-道格学着托尼·蒙塔纳的腔调来了段戏谑的停顿,然后挟持珍妮尔消失在灰败的日光之下。我等待着。地狱便利店重归死寂。
“该死的蠢货!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脑中回响着好似“心脏病”嗓音的谩骂,紧接着我意识到,那确实是“心脏病”的声音,他尖刻的骂声正在我的自厌中发出回响。我们确有不少共通之处,比如我们谁都别想泡到艾薇儿·拉维尼。
我蹲在“心脏病”旁,愤怒于他竟在我眼皮底下遭到抢劫。此刻他成了我的麻烦。真正要了他命的是心肌梗死,枪伤不过是添头,但这并不重要。等待结束了,我的使命,我新的使命必须开始。
我必须为这个肥头大耳的老混蛋复仇。这个漫天要价的卑鄙小人,这个专挑弱者下手的下三滥,这个连我生命中最微小的一缕希望辉光都要夺去的杂碎。她曾使我温暖,她曾为我起名,她曾是我的朋友。现如今这一切全毁了,因为他。
“打911—”“心脏病”喷出他的最后一句遗言。他的瞳孔开始扩散,因为胸部血管爆裂,血浆涌入了他的肺里。他要求我呼叫救援时正躺自己的血海里溺亡。即使我真想那么做也无能为力,规则不允许我那么做。救人?不行。阻止?没用。我是个近乎全能的存在,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却没法操作一部电话。我能用它砸人,却无法按键呼救,更无法阻止伤害发生。
我是复仇之灵,我所能做的唯有讨债。
规矩就是如此,交易就是这样。我在“心脏病”那恶臭的跳蚤窝流连只为得到珍妮尔的一抹微笑。这可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恐怕是上头在敲打我:你瞧,她对我的重要性已僭越使命。触碰她的辉光,是我维系曾经所知的人性的最后锚点。而此刻,这起劫案抹杀了一切。作为复仇之灵,我须为“心脏病”雪恨,惩戒弑杀他的元凶。
珍妮尔也在此列。
我踏出奥利的街巷,灰败如尘的天色比往日更显阴沉。廉租补贴楼群构成的世界以漠不关心的喧嚣蔑视我和我的困境:我失去了我的辉光,失去了我人性的锚点。
我游荡于街头巷尾,更多出于习惯而非需要。作为近乎全能的存在,我并不需要走路。实际上我能随心所欲地移动。我能出现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能模拟出一种类似飞行的动作,假如使用飞行一词更容易让人理解的话,当然,你可以管那叫飞行。但飞行暗示着那些我所没有的局限。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如何做到——这些都远超简单的解释。
当我迈步时,某种作为人时的记忆残响隐隐刺痛,就像截肢者的幻痛。这种情绪上的路障时刻提醒着我所失去的一切。珍妮尔和K-道格是一伙的。我是怎么知道的?又一件除非你死过否则我无法向你充分解释的事。姑且称之为“宇宙法则”吧:我或多或少地与探入万物本源,万物本源便将真相摊给我看——比如珍妮尔怎么策划这场抢劫。
我缓缓踱着步,因为我并不急于报复这个曾善待过我的年轻单身母亲。她不吸毒,不酗酒,也不打算把从“心脏病”那儿弄来的钱用在比买尿布和奶粉更邪恶的地方。但是,规矩如此,我得要么把她吊在肉钩上,要么将她扔进车轮底。交易如此,没得商量。
失去珍妮尔的感觉就像被女朋友甩了,胃里打着沉重的死结。阿司匹林对这种痛苦无能为力,它会一直折磨着你,直到把你心肠磨硬,人性又少一分。就是那种对内心的畏缩,那种对错误痛苦的回忆,她的错,还有你的错。在去把珍妮尔吊上肉钩、让她的孩子变成孤儿的途中,我数着自己犯的错,数到大约三万五千次就乱了。
允许她触碰我是个错误,需要她是个错误。
我移至珍妮尔狭小的公寓,她的孩子正在那儿哭闹。我站在廉价的二手摇篮旁,摘下墨镜,跟眼前这个尖叫的小东西待了一会儿。
“我叫哈尔。”我没有笑。我对婴儿的印象没过去那么好了。全知全能往往会揭去生活那层神秘的浪漫面纱,显露出其残酷真相。芸芸众生之中有九成都是蠢货,只有十分之一的人类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使命感、爱或艺术之美。因此,九成婴儿只是待成型的未来蠢货。那些被爸妈当作心肝宝贝养大的小天使,却成长为面目可憎、自私自利、无可救药的在蒙娜丽莎脸上画胡子的人渣。
“我知道你听得懂。要是现在你能安静些,停止制造那些噪音,我会不胜感激。”婴儿不哭了,现在她对这个站在她身后的鬼魂十分好奇。
我环视珍妮尔这间拥挤杂乱、堆满纸箱的单间公寓。因为她没钱买家具,衣服都塞在箱子里。这里到处都是孩子的照片。然后,我想起来,珍妮尔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这些都是她的朋友。仿佛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她怀孕后不得不抛却的世界——田径队、空手道班、乐队。珍妮尔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本拥有无限可能。
直到她成为害死“心脏病” 的罪魁祸首之一。
“克劳迪娅,我探入万物本源,而祂向我揭示了三万七千种你的人生可能。”我对婴儿说,“这三万七千条道路中,有两万种会将你引入现如今你母亲的这种境遇,另外一万条会使你成为郊区主妇,嫁给一个开面包车的肥胖男人,剩下的那些则会带领你走向更好的人生。”
婴儿咯咯笑起来,玩弄着她脚趾。我转过身,低头瞧着她:“你在认真听吗?我正试图帮你呢。”
错了。帮助她不是我的任务,愧疚也不是。但帮助克劳迪娅,我想,或许能帮我挺过即将要发生的,复仇之灵不得不施加在她母亲身上的惩罚。
“好好选,克劳迪娅。耐心点。别让你妈妈的悲剧毁了你。”婴儿翻了个身,笑了。但我知道她听懂了。万物已向我揭示,婴儿可比大人们想的聪明多了。
克劳迪娅身上也有那种辉光,和她母亲一样。我想触碰她。不,我想让她触碰我。就像拉撒路一样。地狱里的阔佬哀求乞丐用指尖蘸水凉他的舌[12]。我既是阔佬,也是乞儿。我渴求她的辉光。
但是,我已吸取教训。并非是我给珍妮尔招来了这命中的劫数,但任由她触碰我,任由我自己需要她,就是在自讨苦吃。当她和K-道格嬉笑着跨进公寓门,炫耀便利店抢劫案时,幻痛扯碎了我的痴心妄想。
是时候该干活了。
[1] Weebles:美国Playskool公司推出的一种玩偶。这种玩偶重心低,推不倒。
[2] 托尼·丹扎:原本从事职业拳击手,之后转职为美国演员。
[3] 艾薇尔·拉莫娜·拉维尼:加拿大创作歌手,演员。曾获得过包括八项格莱美提名的众多奖项。
[4] Olde English 800:由Miller Brewing公司酿造的美国麦芽酒品牌。
[5] 哈莉·贝瑞:美国女演员。曾饰演过猫女。
[6] 艾丽西亚·凯斯:美国歌手,词曲作者。
[7] 赛普拉斯·希尔:美国的一个嘻哈乐队。被认为是西海岸嘻哈和1990年代嘻哈乐队的主要鼻祖之一。
[8] 纽约尼克斯队: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区的美国职业篮球队,也是纽约的两支NBA篮球队之一。
[9] 杰伊-Z:本名肖恩·科里·卡特,美国说唱歌手,商人,唱片公司高管。
[10] 阿尔弗雷多·詹姆斯·帕西诺:一位美国演员。
[11] Say hello to my little friend:《疤面煞星》的经典台词。电影中的“小朋友”指主角托尼·蒙塔纳手中的枪。
[12] 出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中耶稣所讲的比喻。故事中有一个奢华享乐恃富欺贫的财主和浑身生疮的乞丐拉撒路。后来拉撒路死了,被天使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财主则被带到阴间受苦。在火焰中痛苦受刑的财主举目望见亚伯拉罕和他怀里的拉撒路,便喊着请求拉撒路用指尖沾点水来凉润自己的舌头,但被亚伯拉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