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春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初吻会给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不是娇俏可爱的妹妹,更不是理想中长发飘飘的姐姐,而是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男人;不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更不是醉后初醒的晨,而是一个浑浑噩噩的深夜;不是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更不是在巴黎的街道,而是在日本犄角旮旯里的一个破旧影院。
虽然他承认,那天坐到神户身旁是他不对,那天带着七分醉意去影院也是他不对,而年近三十居然还是个纯情处男更是他不对。
一星期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神户大助的青年。就在昨夜,或说今晨,他第二次见到他,然后就失去了保存了29年的初吻。
在深夜的影院遇到像神户大助这样的人谁都会产生好奇。当然这点好奇不足以让他们产生交集,却为他们产生交集埋下伏笔。彼时,加藤春还不知道那个小崽子的名字。俗语有云,好奇是爱情的开始——虽然加藤春并不相信。
这个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的青年梳着与那张娃娃脸不太搭调的大背头,系着看起来很贵的领带,上面别着看起来更贵的领带夹——他是个应该坐在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中的特等席上听歌剧的贵公子,却在深夜出现在一个破旧的影院。
加藤春的放松方式之一是在深夜泡电影院,一来深夜的特价票对他本就不丰盈的钱包比较友好,二来他喜欢空旷的、不带着人的体味与爆米花气味的黑暗。他偶尔会见到刚下班的夜店女郎,或是不知是醉是醒的失恋青年,但是从来没见过神户大助那样的人。
经历了地狱般的一个星期,昨夜加藤春终于有了闲暇。在和同事喝完酒后,他不知不觉被双脚带向影院——然后又看到那个奇怪的公子哥了。
那小子居然坐在“我”的座位旁边——当时被酒精蒙了一半理智的加藤春撇了撇嘴。空旷的放映厅本来是可以随便坐而无人管的,但加藤春总是习惯坐同一个座位,所以不自觉地把那个座位当做专属自己的。
如果他神志清醒,本会找另外一个座位坐下。毕竟无论如何,在座位充足的情况下与一个陌生人比邻而坐都令人尴尬。
然而加藤春不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所以他们并排坐着,但是又尴尬得像是刚吵完架的情侣。
离电影开场还有几分钟,暖黄色的灯光消抹了时间感,让加藤春总以为已经沉默了一个世纪。
后来对方开口了,“经常在这种时间来电影院吗?”
“是啊。”加藤春眯起眼睛。
“为什么?”
加藤春扑哧一声笑了,酒精让他变得反常的轻浮且话多:“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就是喜欢——在被人遗忘的时间看电影。”
“倒是你,还是学生吧?如果没猜错,家里还很有钱——你啊,有青春,有财富,有一切美好的东西,不应该来侵犯成年人放逐自己的空间,更不应该打扰成年人放逐自己的时间。”
加藤春张开双臂,就好像是这里的主宰。
他打了一个酒嗝,让身边的青年下意识地微微侧头。加藤春没等对方回应又说,“难道是和家里吵架了?”
“算是吧。”年轻人点点头。
“别用那种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和我说话。”年轻人转过头盯着加藤春的眼睛,“我叫神户大助,22岁。”
“抱歉抱歉。”加藤春笑着道歉,“不过确实还是小孩子嘛。加藤春,29岁。”他抓起神户的手胡乱摇着,神户无奈地等他松开手。
“如果这里取消深夜的场次怎么办?”神户放弃了原先的对话问道。
加藤春瞪着虚空好一会后才回答:“那也是很正常的,就算有人像我一样无聊,也不会来这个破影院看深夜场的电影啊。哦,我不是说你。总之,我甚至还想过这个破影院会倒闭——唉,但我确实不知道到那时去哪里......夜太长了。这里是我最后的避难所,是我的伊甸园......如果消失......或许我会在街道流浪?我想你没有失眠过,应该没有这种烦恼。”
他不自觉地瞄向神户干净的衬衫与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再瞄向自己皱巴巴的衬衫与沾着油渍的领带。
“是吗?”神户不置可否。
他淡淡的语气让加藤春突然恼火起来,“搞什么啊?明明只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也太狂了吧!”
神户又好笑又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的人设什么时候变成了“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
“你这样可不行啊。社会会教你做人的。”加藤春自顾自说着。
神户抬了抬眉毛,“嗯?”
“就像你现在,嗝,这么晚来这里,嗝,很危险。”加藤春做出关心后辈的认真表情,但是打着酒嗝的样子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但是我也没遇到过危险啊。”神户露出一丝微笑,让醉眼朦胧的加藤春又激动起来:“你以为现在日本的治安是怎么维持的啊!还不是我们辛辛苦苦工作嘛!但是我到现在还是会为交房租发愁啊!”
“不然......”
神户忍住笑,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但加藤春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禁恶向胆边生,话没有说完,粗暴地揪过神户地领带,恶狠狠地用嘴唇撞上他的嘴唇。
然后灯熄了,电影恰到好处地开始了。
在黑暗中,加藤春放开神户,喘着气低声说:“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以为真正的恶人会到这里就停止了?”
静默了几秒。神户带着笑意的声音送到加藤春耳边:“当然不会。不过,只要我来当个恶人不就可以了?”
然后的事,加藤春希望自己醉得更彻底,就可以完全忘记了。
这次换作神户揪过他,加藤春甚至来不及反应,口腔就被完全侵占了。这是一个湿润暧昧的法式。
“别忘了,是你说我是个叛逆小孩。”加藤春的大脑在酒精和荷尔蒙的作用下还没恢复运转,神户就站起身,而后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所以请你原谅我疯狂的叛逆,年轻的冲动——亲吻一位可爱刑事的诱惑太大了。顺便一提,虽然我不喜欢酒味,但是我很喜欢你的味道。”
他离开后加藤春仍然呆愣在座位上。
疯了,疯了。后来,加藤春不知道电影怎么结束的,只记得自己因为几杯酒、一场电影就丢了初吻。
在办公室里想起那个晚上,加藤春忍不住抱着头撞向桌面。
“你没事吧?”路过的同事一脸担忧地问。
加藤春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没事,就是昨天喝的酒有点多。”
同事同情地点点头,“春你也是啊,酒量不行下次就不用和我们干杯啦。”
加藤春虚弱地笑了笑,他绝不会说酒后他还做出了更加羞耻的事情——而这才是他头痛的根本原因。
自己喝多了,那个小子又没有,居然不推开自己还落井下石——加藤春已经开始乱用成语了。算了算了,以后反正也不会再遇到那个叫做神户的小兔崽子了。加藤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元气大伤的加藤春第一次发现,工作原来最容易让人忘忧。不过,工作带来的疲惫和压力也让他去影院的欲望空前强烈。
然而,如果他能预见未来,他一定不会去。
夜渐渐深了换句话来说就是天慢慢亮了。加藤春想着无关紧要的琐事走向影院,黑暗中清脆的鸟鸣声让他更加清醒。
当看到空旷的放映厅里唯一的一位观众,加藤春跨进第一步就想退出去。可惜那个人已经看见他了,甚至还面色平静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加藤春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但是挑了一个离神户远远的位子坐下。然而他现在就是笼中困兽,神户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也无法赶他走。
加藤春嗓子发干,勉强挤出一个笑说:“上次很对不起,我喝多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请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既然不记得又何必道歉。”神户轻描淡写一句话噎得加藤春只能干瞪眼。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神户大助。”加藤春心虚地回答,他怎么可能忘记夺走自己初吻的混蛋。
“看来你还是记得。”神户的话真是杀人诛心。
加藤春干笑着,“我确实记不清全部了.......”
“我不介意重复一次来帮你找回记忆。”
加藤春惊愕地瞪大眼睛,他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这么开放了。“不不不,谢谢你,还是不用了。”
“助人为乐是应该的,不客气。”神户正色回答,让加藤春一时摸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这个时间不回家真的不要紧吗?”加藤春试探地问。想到这个年轻人的家人可能还在家里担心,他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尴尬。
“刑警先生,那么你这个时间不回家不要紧吗?”
加藤春一瞬间语塞,涨红了脸道:“我已经是工作人士了。”
“我很快也会是。”神户简单地回答。
“如果还在和家人闹矛盾,还是早点和好吧。”
神户没有回答。电影开始了。
加藤春此时已经不再纠结于先前社会性死亡的事件,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解决神户的“问题”。
这一次的电影倒是好好看完了,只是结束时加藤春手上的票根已经被揉烂了。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加藤春再次买了一张半夜十二点的电影票
“你还是没有听我的话啊。”加藤春第三次见到神户时感到头隐隐作痛。
“其实我骗你的,我没有和家人吵架。”神户语出惊人。
“那为什么?”
“我也喜欢游荡在世界之外的感觉,需要其他理由吗?”
神户搬出与加藤春相似的理由,看着他。加藤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根本不相信这个理由。
但是他只能接受,“好吧。”
“我很喜欢你的伊甸园。”神户说出了一句让加藤春无法理解的话,想了很久,加藤春才记起酒醉时形容过这里是自己的伊甸园。他的耳根不受控制地泛红了。
“我就是随便说说。”
“我不会让它消失的。”神户又说。
加藤春想笑他的轻狂,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停了一下,涌上一种落泪的冲动。
“已经很久没人会记住我的话了,也很久没有人对我做出这种承诺了。”加藤春克制着自己,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说出这句话。
神户却再一次差点击溃他的防线,“只要你想,我会一直这么做。”
加藤春挤出一个笑,“别说了,我会真的相信的。”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本来就是认真的。”神户平静地说。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小朋友。”加藤春转过头,不再看他。
“别叫我小朋友。”黑暗吞噬了他们的最后一句对话,电影开始了。
“除非你爱我。”
再后来,加藤春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逐渐熟稔起来——虽然想起第二次见面时的事加藤春依然会脸红到耳根。加藤春已经放弃了弄清神户大助来影院的动机,他劝解自己,影院又不是自己开的,神户什么时候来、坐在哪里都不关自己的事。
但是他忘记了一点,他对神户的情感与态度变化都是他自己的事。
“我有时候怀疑你是我梦里的人。”加藤春说,“不然为什么我总是能在这里遇见你。”
“或许吧。”神户大助耸耸肩。
“那你应该是个女人。”加藤春笑起来,“卡尔维诺写过一个城市,那里的男人总是在梦里看到一个奔跑的女人,于是他们追逐着她来到了梦里的地方,建了一座城市。”
“如果你是那个女人,这里应该坐满了人,而不是只有我。”
“但你也不是追着我来到这里。”
加藤春总是说不过他,只好闷闷地说,“反正那只是虚构的。”
“不,你只是弄反了。”神户又说了一句加藤春不解其意的话。
在那天以后的一个深夜,加藤春来到影院时听到柜台前传来打电话的低语声:“......别提了,深夜场早就取消了,要不是因为那个从英国回来的小少爷......”
“抱歉。”
听到加藤春的声音,那个柜台前的青年赶紧挂了电话。“您好。”
“那个,请问今晚的电影......”
“还有一场,您可以挑选座位。”
加藤春怀疑自己之前听错了,但是他仍然犹疑地问:“请问深夜场真的还没取消吗?”
青年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先生,您可以进去。”
“不......”加藤春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一时也不知道怎么问。
青年不知所措地望着加藤春的身后,加藤春像电影中那样慢慢地转过身——是神户大助。
“对不起。”神户大助说,“我没有告诉你深夜场已经对外关闭了。但是它会永远对你开放,我没有失信,我也不会失信。”
“你在说什么?”加藤春已经无法思考了。
“我已经买下这个影院了。”神户依旧理所当然风轻云淡地说。
过了很久,加藤春才消化了神户说的所有内容——这家影院的深夜场次一直都是亏本买卖,神户财阀原本只是准备买下这里的土地拆除影院。但是在英国博士毕业的神户大助回来后,提出要先看一看这里的经营状况。
最初看到记录上有个总是深夜来看电影的客人时,神户不过是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于是,在查到那位名叫“加藤春”的客人最新的购票记录后等在放映厅。神户大助还记得加藤春是怎么疲惫而憔悴却在眼睛里藏着星光进来的,他们的邂逅就像那天放映的罗曼史;所以他没有当即告诉加藤春,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放映的电影。有人说神户大助是个冷静而无情的机器,但是那一刻的不忍心证明他不是。
在第二次见面,神户大助做出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疯狂举动。“我的青春是从你开始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一样,以严肃的表情与语气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然而加藤春还在震惊中,甚至忽略了这句话。
“你说这是你最后的避难所,你的伊甸园。”
“所以我再也没办法做出那个决定了。”
“所以我一定会履行自己的承诺。”
加藤春终于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不会再来了。”
“一直以来添麻烦了。谢谢。”在对方与柜台青年愕然的眼神中,加藤春鞠了一躬,大步离开了这个陪伴了他数年的影院,他的伊甸园。
加藤春享受的早就不是深夜影院里的孤独感与私密感了,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那天之后,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神户那张年轻的脸。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呢?加藤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名字和年龄,他对神户大助根本一无所知。
“别病恹恹的啦!今天招了一个新人,会成为你的搭档,所以你要像点样啊!”同事的话惊醒了盯着电脑发呆的加藤春。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看到新人的那一刻,加藤春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好几次,最后就成了不像哭不像笑的怪样。
“初次见面,您好。”神户狡猾地眨了眨眼,快得几乎捕捉不住。
“......初次见面。”
清晨的阳光把一切照得明明白白实实在在。
这次他们都是那样真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