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欧斯利把嘴边的血一擦,刚抹掉又流出来一滩,他干脆找了张纸,团了团塞进嘴里。
今天的对手专挑着脸打,一拳招呼到脸上,他没戴护齿,犬牙挫破了腮帮子,耳朵还麻了半天,回来的路上晃晃悠悠,怕是把耳骨震坏了。
他打赢了,拳场的老板却因此赔了不少钱,骂骂咧咧的一分没给他,一直到明天第二场比赛,他打黑拳故意输给对手,这样才能赚两个痰也似的白色钢镚。
就这么郁闷的想着,门突然被敲了。
他望了眼沙发上面的破钟,指针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半,这个时间到访的,不是讨债的人,就是讨债的鬼。
他起身去开门,开了才发现是那维莱特。他憋了一天的血气突然就活了过来,直冲冲的去了某个地方,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劲要把那维莱特抱起来,对方挣扎了两下,就没再动弹,莱欧斯利把他在怀里掂了掂,用嘴唇在他额头上摁了一下,用半边肩膀关了门,把满是烟味的走廊隔绝在外。
“嘴,怎么搞的。”那维莱特指着他嘴角。
“小伤,今天打比赛了,五比零。”莱欧斯利趁机又亲了亲他伸出来的手指。
“你是五还是零。”那维莱特无心的问。
“我是不是零,你不最清楚了。”莱欧斯利把他放到沙发上,自己坐在他旁边,屋子里老旧家电滋滋作响,两人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就能听见这些东西背地里大合唱。
那维莱特和他们这些年轻人聊不到一块,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零’这个表述有两层含义,知道是被莱欧斯利戏弄了一下,他不说话了,躺在沙发上找了条流苏拨弄。
莱欧斯利撑着脑袋看他的小动作,越看越喜欢,打心底的喜欢让他心脏一泵一泵,感觉嘴里的伤口被泵出了更多血。
“这么晚过来,上头的事处理完了?”
上头,就是水面以上。
那维莱特停止了拨弄,“没有,就是没处理完压力太大才来找你。”
他说这种话,跟撒娇是一模一样的。莱欧斯利低了头就要亲他,被人发现嘴里还塞着纸。
那维莱特揪住那张纸的一角,把它慢慢往外拽,这动作平平无奇,莱欧斯利却被弄的满脸通红。那张纸被抽丝剥茧的拉出来,沾着他的唾液和血迹。
“想什么不好的事呢。”那维莱特看着他的红脸问。
“你还是别知道了。”莱欧斯利垂着眼,把他手里的纸拿过来扔在了垃圾桶里。
刚要接吻,发现嘴里又滴出血,正好滴在那维莱特脸上,他一愣,赶紧伸手去擦。
“没关系。”对方大度的说。
莱欧斯利起身,去身后的水池里,对着水龙头兜了一嘴自来水,涮了涮伤口,希望冷水能止住出血。
这个过程中,他头发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了,那维莱特把他从水池里拽起来,让他转过身,莱欧斯利嘴巴本来是凉的,一对上那维莱特温热的嘴唇,像找到了光源的昆虫,立马粘了上去,他想抱住那维莱特,却被那维莱特先一步抱住,他后背抵着墙,感觉对方把他越挤越重,几乎要把他钉进墙里。
他不知道那维莱特那看似窄瘦的身体怎么迸出这种力气的,海底月光照进出租屋,比那盏昏暗的白炽灯还亮,把那维莱特的表情照的清清楚楚,那近在咫尺的睫毛微微发抖,他一会闭眼,一会睁眼,睁开眼发现莱欧斯利在看他,又匆匆的闭上了。
接了好长时间的吻,莱欧斯利哑着嗓子说:“想亲别的地方。”
那维莱特歪头,“哪里。”
“眼睛……鼻梁,耳朵。”
那维莱特突然勾了勾嘴角,他不常笑,所以莱欧斯利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有时候真是老实过头了,挑了半天,挑出这么三个地方来。”
莱欧斯利脑子一嗡,感觉脸被人打的时候不疼,现下疼了。
“干什么。”那维莱特看到他半跪下去,在给自己脱鞋。
“脱鞋,办事!”莱欧斯利眼睛都红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心里对那维莱特的渴望居然转化成了愤怒,他发誓今天晚上一定让他回不了家。
没想到那维莱特听完也蹲了下来,跟他脑袋对到了一起。
“我自己来吧,你今天比赛都受伤了,等会……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让我来。”
莱欧斯利这才知道,原来拳场上赢了多少局,在他面前就要输回来多少次。
兵败如山倒啊。他心里默念,他不言不语的去亲莱欧斯利,这次的吻淡了很多。
“再过几天,我就要挑战他。”
“梅洛彼得堡总管?”
“嗯,我要出去。”
“赢不了呢。”
“赢不了就打到赢为止,反正你的生命很长,能一直等我对不对。”
那维莱特忽然低下头,好半天才听他‘嗯’了一声。
莱欧斯利把他抱起来,“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骗人,外面都下雨了,你看。”莱欧斯利把他抱到窗前,活像个流氓一样,半合着眼、亲着他的下巴说到。
“梅洛彼得堡下不了雨……别亲了,去卧室吧。”那维莱特一只靴子被扒了下来,他用另一只鞋踢了踢莱欧斯利的大腿。
莱欧斯利被他踢的受用,抓住他的脚踝,“卧室?那维莱特大人要睡觉了吗,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那维莱特用膝盖给了他一下,莱欧斯利老实了。
说到靴子,他第一次见那维莱特,印象里只见到了他的靴子。
靴子一向是有钱人的象征,莱欧斯利记得小时候,既不会梦到父母遗弃他的场景,也不会梦到自己杀了养父母的场景,而是一遍一遍梦到自己有了一双靴子。
吧嗒吧嗒从南走到北,从左走到右,从上走到下,一直走到腿都磨短了,只剩了俩膝盖,他低头一看,发现靴子不见了,这个梦就惊醒了。
见到那维莱特靴子的十分钟前,他还被人堵在墙角威胁。
“满大街的老鼠不够你吃,开始偷面包了!”两个面包店学徒大吼到。
莱欧斯利只是路过,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小女孩鼓起来的腰间揣了个面包,证明小偷另有其人。
“抱歉,我会把钱赔给你。”他说。
两人被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弄的很不满,大声嚷嚷着:“不要钱!今天就要你肚子里的面包!”
莱欧斯利一叹气,从怀里掏出把刀来,另一只手解起自己的衣扣。
“干什么。”两人问。
莱欧斯利把刀塞到他们其中一人手里,“面包还没消化干净,能取出来。”
他说着,露出肚皮,“记得割到底,第一刀没切对,第二刀就会因为痉挛下不去……”
“疯、疯子!”
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男人们大骂着他,头也不回的逃跑了。
一个过期的面包而已,本来就是想吓吓这小子,让他跪地求饶的。
莱欧斯利弯下腰,把刀捡起来重新揣好。他站在路中间,幻想着那个小女孩从哪冒出来,然后对他说:“谢谢哥哥!给你分一个面包角!”当然了,这种事不会发生,但这种幻想也让他短暂的快乐了一下。
他脚步略有雀跃,从看热闹的人群中间走过,走到一片废水池旁,岔开腿坐下了。
地上倒着一个人,正因为戒断反应不断抽搐,痛苦极了。
“憋不住了就去抽。”他皱了皱眉,给出了中肯的建议。
“没钱……”那人断断续续的呻吟着,费劲回答到。
“喏,”莱欧斯利掏出什么,仍在他脚边,“我这有。”
那人胡乱抓住,以为是烟或者钱,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块糖。
“你!你!”他这么一着急,反而晕了过去,四肢舒坦的展平了。
莱欧斯利走到他脚边,把糖夺回来,剥了皮自己吃了。“浪费。”他嘟囔一句。
话音刚落,有什么人就走到了他面前。
莱欧斯利蹲在地上,只看到说话的人的鞋。
那是双有排扣的长靴,一看就知道鞋底柔软,鞋面也是绸缎做的,这就证明这双鞋不会沾到水,用不着干活。鞋边镶着一圈金子,稍微刮下来点屑,都能够他快活上好长时间。
至于鞋底,是蓝色的,会是热带水果做的吗。
“如果他们执意要把面包取出来,你怎么办。”
“我会把他们手腕拧断,然后当着他们的面,真的吃掉他们的面包。”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莱欧斯利这才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
这大概就是人们嘴里常说的有钱人,光看嘴唇就知道从来没受过委屈,天天跟瓷器碰在一起,高档瓷杯里今天装着红茶,明天装着绿茶,后天就装上洋酒了,这人肯定连白水都没尝过。
“我的嘴上有什么异物吗。”
“没有,先生。”莱欧斯利站起身,他发现自己还是比对方高了那么一丁点的。
“我是那维莱特。”男人伸出手,要跟他握手。
莱欧斯利眯着眼笑了,回他道:“不握。”
那维莱特收回自己的右手,面露不解。
“第一次跟人握手,也是个有钱的男人。他把我从大街上抓走,去了一个什么慈善会,让我讲讲我的孤儿经历,好多人拍照宣传,散了场我发现他在后台拼命洗手,然后两个保安把我扔回了大街,从那会我就发誓绝对不跟有钱人握手。”他说完,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见那维莱特不说话了,他又放轻了声音继续道,“请你不要在意我,这只是我的一点自尊心作孽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那维莱特突然开口问。
“莱欧斯利?姓氏的话,孤儿没有姓氏,我被弃养了。”
“跟我握手,莱欧斯利。”那维莱特对他说。
莱欧斯利抽了抽嘴角,“尊敬的那维莱特先生,我可不是什么家犬,能听懂别人的口号,再说了,我已经说过我……”
“请跟我握手,莱欧斯利。希望你能跟我握手,莱欧斯利。期盼你跟我握手,莱欧斯利。”
“行了!行了!”莱欧斯利突然感觉浑身发烫,他脸色一变,大叫着制止,急匆匆的抓过他的右手握了握,然后急切的甩开。
从来没人这么一遍一遍叫他名字,他在拳击场上倒地的时候,教练也只会叫他一声而已。
“你看,我并没有去洗手,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慈善会的男人一样,品性恶劣,为人虚假。”
莱欧斯利很感谢他的体贴,但他一时半会吃不消这人,跟他说话总想躲开他的眼睛。
“多谢你的安慰,但恕我直言,那维莱特先生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这可是梅洛彼得堡监狱,而且咱俩现在所处的地方,还是垃圾废水的家。”他指指废水池。
有钱的男人站在那,被问到脸上了也不说话,好半天都不出声,莱欧斯利以为他突然进入冬眠期了,因为看他头发后面的柔软触角,应该是水龙那种生物。
“你……你不会同意的。”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说。
莱欧斯利那会还很会油腔滑调,他点点头,“是的,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安排的婚事。”
“你不会接受救助的。”
莱欧斯利咧嘴笑了,“才认识三分钟,你就很了解我了,看来我们很合得来。”
“沫芒宫为了向梅洛彼得堡示好,决定每天选出几个人去外面放风两个钟头,再给他们一笔救助款。”
“是的,我不会同意的。”莱欧斯利望着他紫色的眼睛,“我会自己服满刑期,然后出去的那天大吃一顿,再去沫芒宫门口放个烟花。”
“会吓到美露莘。”那维莱特小声嘀咕一句。
“美露莘?那就把美露莘叫过来一起放。”莱欧斯利愈发觉得这个男人有意思,一会像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一会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动物,拽拽他的头发,他是不是能用手背给自己一巴掌。
想到手背,他目光瞥到那维莱特的手,刚才匆匆忙忙的摸过,他的手指很细长,像蔷薇花一样,没有纹路、没有粗糙的部分,被这只手扇上一下估计连痛觉都没有。
“你又在打量我。”那维莱特说着,走近一步,“我弄不懂你们人类的情绪,你是喜欢看,还是在讨厌我。”
莱欧斯利瞪大了眼,从来没人这么问过他,什么喜不喜欢的,这种情绪要怎么直白的说出来。
“不讨厌。”他说。
“那就是喜欢了。”
“不是!”莱欧斯利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抗议。幸好这时候地上那个人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搓着眼,看向两人。
“咳,我们换个地方聊天好不好。”莱欧斯利言下之意是让他离开,那维莱特在这方面却很迟钝。“那我们去池子另一边。”他说。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那维莱特打断他,“你挑餐厅吧,我对这里不熟。”
“我不是想让你请我。”莱欧斯利手伸到口袋里,那里面的硬币只够他吃一小桶炸薯条。
“你就当成报酬吧,我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如果可以,晚上你能带我在梅洛彼得堡转一下吗,我想了解的远不止这些。”
莱欧斯利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了,于是跟了上去。
那双黑色的靴子在他眼底走动起来。
“外面的天气如何。”他问到。
那维莱特顿了顿脚步,“来的时候在下雨,现在这会,大概放晴了。”
明天对梅洛彼得堡来说,是个好玩的日子——贫民区的杀人犯莱欧斯利,要挑战梅洛彼得堡的管理者。这俩人名光是放在一起,就够人笑上半天了。
莱欧斯利一定程度上来说是个名人。
他来监狱是因为杀了人,但他杀人的原因不同于真正的恶棍,他之所以杀了养父母,是那两个恶魔到处捡弃婴,把他们养大后卖出去,卖不出去的就会处理掉。
他看到自己兄弟姐妹堆叠在一起的尸体,那一刻他的大脑不再受控制,趁着夜色,他杀了那两个披着人皮的鬼。
人们听说了他的故事,很佩服他这个人,但不妨碍大家把赌注全压在管理者身上。
押注的人像羊群般往拳馆里涌,有的人几乎是倾家荡产,管理者的注桌上已经放不下了,莱欧斯利那边却只有两三个钢镚儿,还有谁把自己的杯子扔了上去当筹码。
“好了!够了!放不下了!”拳馆的老板嘴角根本压不住,他就算这么喊着,也有人继续往这边扔钱。
就在这时,一个老渔民拿着一把钞票,忽然走到了莱欧斯利的桌子前。
“我想押莱欧斯利赢。”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像有传染性一样,从第一排的第一个人,一直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人,全都不出声了。
老板走过来,疑惑的接过钱,然后拿出账本记录起来。
这渔民后面紧接着又走过来一个小姑娘,她掏出口袋里的一张旧纸钞,也放在这边,“莱欧斯利哥哥给过我面包,我也希望莱欧斯利哥哥赢。”
“小朋友,这可不是许愿池,你莱欧斯利哥哥明天就被人打没命了,你这张钱也没了呀。”有人提醒了一句。
“那他死也要带着我们的钱上路。”又不知道从哪走出来个姑娘,有人认出来,这是牛排店的老板,算是梅洛彼得堡有钱的那群人了,“那家伙帮过我,这五百块,就当是我先还他一半人情。”
“我也,我压五十,我看过这小伙子打比赛,拳头准,还冷静,是个能镇住大场子的料。”
“谁知道呢,我只喜欢长的帅的,我也赌他。”
“我的一百,这是我爸指使的,他逼着我反压。”
真奇怪,看着这群没头没脑的人,人们脑子里都蹦出这三个字。
‘真奇怪’。
莱欧斯利连一套拳击服都买不起,明天站在八角笼里,管理者穿着氮气加速的拳击服,光一拳就能打出两百斤的重量,只要蹭着一下,人就得昏迷三天。
梅洛彼得堡确实苦于这人的暴政已久,但解决他的人不可能是莱欧斯利,莱欧斯利也不是英雄。
而这明明是个发财的好机会,怎么偏有人不信邪呢。
莱欧斯利的桌子上面,窸窸窣窣多了一小块面包,谁也没发觉。
这是那天偷面包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什么叫偷,也不知道莱欧斯利那天为她做了什么,甚至眼下,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人们为什么在交钱。
但莱欧斯利仿佛在她心里种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如果力量足够,就要做些好事。
这种概念无形中让她小小的心脏多了一点光亮,对于她这种出生在梅洛彼得堡的弃婴,这种光亮是一种怪异的存在。
“别他妈乱扯了,莱欧斯利怎么赢?他明天被人打死了,你们谁给他收尸?”人们又吵了起来。
“就是!莱欧斯利连拳击服都没有,他拿什么打!”
“我给他收尸。”跟人群里怒骂的声音形成了对比,这个声音一听,就不是活在这座监狱里的。
这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他经过人群,有按捺不住的偷偷摸了一下他的衣料,有人觉得像绸缎,有人觉得像珍珠表面,还有点像刚印出来的报纸。
他走到莱欧斯利那张桌子前,他低头,看见‘莱欧斯利’这串字被潦草的写在一张白纸上。
虽然那个人肯定不会介意,但他心里忽然有点不得劲。
这种感觉,就像被小小美露莘踢了一下,正好踢在韧带上,不痛不痒,又痛又痒。
那维莱特不理解人类的感情,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赌的,赌赢了也不会得到太多,赌输了更是百无一用。
他不理解人群为什么冲动,分明是一比一的概率,他们却把莱欧斯利直接当成了待宰的羔羊,准备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切出生肉来。
他也搞不明白,会打死人的比赛有什么可看的。
当然,最让他不理解的,还是这些给莱欧斯利押注的人。
这群人没有跟随那必然的胜利,他们好像不是为了赢钱,而是为了赢点别的东西。
“这边,跟那边差多少。”那维莱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老板感受到这人身上的压迫力,他诚惶诚恐的看了眼账本,又毕恭毕敬的说:“差了一千金币,先生。”
“好。”
那天是梅洛彼得堡普通的一天,然而这一天又被称作‘黄金的岁月’,这大概是某个吟游诗人重新起的名字,一开始可能只是‘撒钱日’这种土不拉几的名字。
一个个金币从男人袖子里掉出来,他像变戏法一样,越来越多的金币从他身上掉到桌上,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填满了空荡荡的拳馆,这里有不下上百个人,却听不到一丝呼吸声。直到一个人尖叫起来,所有人才都尖叫起来。
金币闪烁着犀利的光芒,这种水面上的高级货币甚至散发着甜味,因为它们不会因为海水生锈。
鹅黄的身躯饱满晶莹,像喝饱了血的蚊子,涨的连肚皮上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那维莱特制造了一条金子做的河流,他抛下的硬币快速淹没了那张桌子,然后就形成了瀑布,开始往地上滚。
拳场由骚动变成了暴动,接着形成了暴乱,拳馆老板往空中开了好几枪,这才制止了几个小偷。
那维莱特站在那,呆呆愣了两秒,忘了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先生,先生。”那个押了五百块的姑娘 拍了拍他,“有这些钱,您完全可以把莱欧斯利赎出去了,嗯?让他重回水面。”姑娘怕他听不懂,还特意指向头顶。
那维莱特站在那,有许多大道理可讲,可他忽然哪一句都不想说。
半晌,他开口了,那些骚动的人、喧哗的人、试图偷钱的人,一股脑停了下来,想听听这位豪横无理的客人有什么见地,然而人们只听到他说了一句:“那样做,他不喜欢。”
莱欧斯利错过了‘黄金的岁月’,很遗憾,他在出租屋里呼呼大睡,醒了以后又煮了碗面条,吃的没滋没味,望向时间,才凌晨三点,离开赛还有七个钟头。
他洗洗脸,刷了刷牙,然后读了两页报纸,读到‘美露莘被人类霸凌’那行时,头顶的白炽灯闹罢工了,噗呲两声,屋里恢复漆黑,于是他连报纸也没得看。
他靠到窗台上,几天前,他还在这把那维莱特亲了一顿,想着那种感觉,他心尖有点蠢蠢欲动。
七个小时后,围绳擂台会决定他的命运。
想着自己的命运居然和那维莱特勾结在一起,他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说句实实在在的,人的惰性是天生的。这种惰性,就是身处监狱也不能摆脱。
第一天被扔进梅洛彼得堡,他就发誓要揍飞所有坏人的牙,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他加倍努力。复仇的热情促使他学了许多本领,小到开锁、料理、疏通马桶,大到拳击、马术、贵族礼仪。
突然某天他不想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复仇,复什么仇?仇人已经被他杀了。革命,革什么命?梅洛彼得堡的制度腐朽了几百年,他一个二十出头的流浪汉,拿什么革他什么的命。
如此想着,心里怒骂自己好几声,在床上连躺一周,连肌肉都快躺没了,腹肌的沟壑都变浅了。
好在,第七天他不得不起床,出去买点饭吃。
路过一家海鲜店,他向屋里的老渔民打了声招呼。
“哟,是莱欧斯利啊,好久没见你了。”老渔民背着手走出来。
“嗯,好久不见了老爷爷,这几天还忙吗。”
“不忙了不忙了,多亏你帮我弄好了水泵,鱼都活蹦乱跳的,哎,这条你吃不吃,我看它游的挺欢,一看就是想被你吃。”
拒绝过老渔民的鱼,莱欧斯利又往前走,碰到了牛排店的老板,那个姑娘冲他招手:“喂,你去哪了?我跟你说,前两天欺负我的流氓,自从被你教训了一顿,连影儿都不敢出来了。”
“病了,躺了几天。”莱欧斯利撒谎到,闲聊几句,他又继续往前走。
拐角的面包店里,两个店员呼呼大睡,柜台前放着一个垃圾篓,里面装着过期面包。
这些面包要么磨成粉喂鸡,要么送给药厂饲养蟑螂,蟑螂长大了,就能做成康复新液。
而垃圾篓前面,正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手伸进筐子,把偷出来的坏面包猛地揣进衣服里,莱欧斯利想跑过去为她买个新鲜的,她一溜烟跑没影了。
“喂!满大街的老鼠不够你吃的,开始偷面包了!”两个店员是新来的,显然不知道莱欧斯利是什么狠角色。不过好在,被莱欧斯利吓唬一顿后,他们也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溜达到废水边上,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正在戒烟的男人,给他扔了块糖,男人不领情的昏了过去。
他下蹲,把糖捡回来,一股廉价的糖精味儿弥漫开来,伴随着一小股清凉薄荷,稍微丰富了口感。
怪不得贫民区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糖,一颗能让人乐呵上好半天。
莱欧斯利在那嚼着,一双靴子走到他面前。
“如果他们执意要把面包取出来,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他们手腕拧断,然后当着他们的面,真的吃掉他们的面包。”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担心’,多奇妙的词啊。他唯一听过‘担心’,是养父母‘担心’他卖不出好价钱。
莱欧斯利想打趣,想顺其自然的跟这个陌生男人聊天,但他突突然然的感觉喉咙哽住了,就像谁猛地抓住他的脖子,掐着他来回晃。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告诉这个人,他无意中说出的关心的话,让他心里很难受。
不要关心街边的流浪汉,不要蹲下用合适的高度跟孤儿交流,不要抱起残疾的动物、让它们坐颠颠乐。
怎么说的来着,哦: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莱欧斯利从自己的词典里扒拉出来这句话。
再次抬头,他听到男人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叫那维莱特。”他说。
莱欧斯利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从他的长相来看,他好像就应该叫那维莱特,其他名字都不适合他,真古怪,那维莱特的父母一定是非常聪明的人,不然怎么照着这张脸,取了这么贴切的名字。
突然之间,他和那维莱特产生了一种联系,就好像他们的命运在某一刻互相勾结。
他的懒惰消失了,他现在就想冲上擂台,尽管星期日的拳击场空无一人。
一口水差点喷到窗上,莱欧斯利把眼球贴上玻璃,确切看到了,那个在楼下乱逛的人就是那维莱特。
他胡乱套上衣服,冲出了门,劣质公寓里抽烟打牌的人还在吵闹,灯光从他们门缝里溢出来,在清冷的地砖上形成一道道光柱。
莱欧斯利跨过这些光柱,一步六个台阶的往下冲,也不怕崴了脚直接弃赛。
“那维莱特!”他大叫一声,看着远处的身影,忽然又拿不准了。
那人穿着风衣,背对着他。那维莱特会大半夜的过来吗,他来干什么,他不应该在沫芒宫的大床上休息吗。
听到莱欧斯利的喊声,那个身影转了过来,真的是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由慢到快的跑过去,扑在了他身上。两人的身躯在夜色里紧紧相贴,像膏药没揭好、一角掀起来粘到了另一角。
莱欧斯利感觉现在说话根本是多余的,他抱住那维莱特,把他按在街边的墙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
那维莱特在他怀里随便他亲,这种放纵让他更加大胆,他抓住了那维莱特的辫子,手指在他头发里穿梭。
整条街都被他俩吻的很旖旎,洞里的老鼠都红着脸关上了门。
两人从吻里抬起头,嘴唇上全挂着唾液,缓了缓呼吸,各自偷偷舔去。
“你担心我的比赛吗。”莱欧斯利牵着他的手,晃晃悠悠散步。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我不担心,因为你说过了,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莱欧斯利感觉四肢有暖流窜过。“那你有没有给我押上一点——硬币?”他两根手指对搓一下,示意着说。
“赌了。”那维莱特简短的回答。
“赌了多少?”
“一块钱。”
“我就那么不值钱吗!喂,拜托,我给你十块钱,你重新去投注好不好?”
“不好。”那维莱特鼻子里轻笑一声,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绝对不止一块钱,一块钱对不起你的这身行头。”莱欧斯利继续跟他扯皮,两人走出去好远,一直走到梅洛彼得堡尽头,再往前几步,就能从舷窗里看到海了。
凌晨街道静谧,砖头都在沉睡。
他们站在路中间,一盏小路灯努力发着光,才能让他们看到彼此。
“莱欧斯利。”那维莱特叫他的名字,每当他叫自己的姓名,莱欧斯利都觉得自己像一个信徒。
“你要是去了地面上,你想做些什么。”
莱欧斯利跟他扣紧十指。
他隆重的思考后回答:
“我想想,首先,我要买蛋糕,蓝莓口味、草莓口味、提拉米苏,全都吃一个遍。然后去沫芒宫门口放烟花……你这表情,好好,为了不吓到美露莘,我就放一个超级小的。”莱欧斯利赶紧改口。
“接着我就去买身新衣服,哦不,这个还是提到最前面吧,这身衣服怎么看怎么像犯人。”
“等这些都做完了,我就去枫丹到处走一走,爬爬山,钓钓鱼。”
说完,他想了想又继续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梅洛彼得堡的人还需要我,我会重新回来,给他们一些帮助。”他干笑了两声,“当然了,前提是我得打赢。”
那维莱特望着他的眼睛,这双蓝色的眼睛一度让他觉得,这是枫丹最独特的蓝色,要知道枫丹最不缺的就是蓝色了。
大片蓝色的屋顶,成簇的蓝色的鸟群,蓝色的街道,蓝色的喷泉,姑娘穿着蜡染的蓝色裙子。
还有蓝色的海水。
“我押了一千金币,”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把你赎出来,我觉得如果那么做,就否定了你的自我战争。”
他捧过莱欧斯利发愣的脸,“你给我站到拳击台里面,打到满脸是血、呼吸濒死,然后赢下比赛回来见我。”
莱欧斯利抓过那只手,他没有说话,只是亲吻了他的手心。
‘赢回来的钱,我分给了梅洛彼得堡的人,拳击场的老板几乎发疯了。我们收拾了一下房间,结果他发现自己什么行李都没有,于是我们两手空空来到了电梯。警卫当场销毁了他的犯人证明,归还了他的自由身。’
‘然后电梯上升,从梅洛彼得堡驶向海面,那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会产生巨大的减压感。他一开始还昂首挺胸,到后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表情,心里有高兴的情绪涌动,但我没有笑,我知道他的第一次登陆意义重大,我必须让一切都很完美。’
‘上了岸,我先陪他去买了新衣服,旧的那套,扔在了卡达尔裁缝铺,我向店主支付了小费,请他把旧衣服烧毁。他的新衣服包括了一件毛领外套,一套西装,两个袖箍,和一双搭扣长靴(注:蓝底)。’
‘他明显讨厌甜品,但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硬是把三种口味的蛋糕(注:包括一个蓝莓味的,一个草莓味的,和一个法式提拉米苏)全部吃完了,我喝了一杯红茶,在此期间他问我:你除了红茶,还喜欢喝别的东西吗?我回答水的时候,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他以为我只会喝富人的饮料,例如茶、洋酒等,我当场喝了许多白水,打消了他对富人的偏见。’
‘晚上八点整,他说要放烟花。我再次强调这属于乱纪行为,他把一根烟花棒塞到我手里,让我跟他一起乱纪。于是我硬着头皮放完了烟花,我能想到的事,就是拉着他快步离开沫芒宫,以防那些警卫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
‘十点半,我们找到了住处,那其实是我的个人公寓,我几天前让人打扫过,所以设备比较完善。他问:那我们就开始同居了?听到‘同居’,我开始不知所措。我为自己的不知所措感到羞愧,好在,他没有给我更多羞愧的时间,他凑上来跟我接吻,他嘴里还有比赛留下的血腥味,但他深知我不在乎。’
“那维莱特大人!烟花表演开始了,快点快点!”
那维莱特停住笔,门口有三个美露莘朝他招手,他‘嗯’了一声。
这几天他开始写新的日记了,和旧版的区别在于,新版用了更多的措辞。
他的日记和传统意义上的日记截然不同,别人都是记录当下,他是记录过去。对于现在的生活,他就好像没话可说一样。
他把没写完的纸,用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压住——那是个鲨鱼型的茶杯。
他走到门口,沫芒宫前已经摆满了烟花,这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成为了一种节日传统,有事没事大家都想放烟花。
“那维莱特大人,这是您的!”美露莘递过来一只烟花棒,那维莱特拿在手里,看着它燃烧起来。
“那维莱特,你还是第一次干坏事吧。”那天莱欧斯利出狱,拽着他到处乱跑,末了,非要在沫芒宫门口放个烟花,虽然看在那维莱特的份上只买了最小号的,但他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不算坏事,只是不太好而已。”那维莱特手里的烟花杆烧着了,一簇一簇的焊光乍现,照的他眼睛疼。
“那维莱特,”莱欧斯利又叫他,“出来之前你问我,我希望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其实我想说不管什么都行,因为这两个天气都是你的情绪……”他从烟花里抬眼,望着自己的恋人,“晴天我就跟你放烟花,下了雨我就给你打伞,你看,这样就怎么都好了。”
那维莱特咳嗽了一声,故意举起烟花,让烟花遮住自己害羞了的表情。
莱欧斯利白天在梅洛彼得堡工作,晚上就回来陪他,两人去了很多地方,甚至还去了别的国家,尝到了其他国度的水。
就这样,莱欧斯利过完了属于他的一生。
“哎?怎么下雨了,快点快点,把没放完的烟花收起来!”
烟花放到一半,美露莘喊了起来,人们着急忙慌的收拾,有人抓起自己的衣服,有人去抱烟花,还有人在雨里嬉笑打闹。
那维莱特走到没人的地方,雨顺着脖子流到衣服里。
过去好多年好多年了,但庆幸的是,他记忆力特别好。
回忆起来,就好像鼻子能闻到莱欧斯利出租屋的霉味,手能牵到他的手,还能摸到他的脸。
还记得他的吻总带着血,血里混着唾液,一跟他接吻他就脸红。
他的腿在这里,他的胳膊在那里,他的表情,这样的那样的。
打完拳击,他脸肿着,然后嘴边挂彩,跟他睡觉的时候,他会紧紧抱过来,像个胎儿。不喜欢甜品,喜欢喝茶。有时间了就来沫芒宫门口放烟花,带坏了好多美露莘。他改革了梅洛彼得堡,成了一个很伟大的人。
奇怪,怎么记得一清二楚,不是说神的岁月漫长,所以记忆就变得很短暂吗。
那维莱特忽然按着心口,心脏像一只盖住了昆虫的碗,嗡嗡乱撞。
远处传过来人们的喊声,“水龙水龙别哭啦!水龙水龙——别哭啦——”
没事,反正他说过晴天雨天都喜欢的。
晴天就放烟花,雨天就打伞。
他说怎么都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