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心如弈
(郡主版)
承永十五年秋,越阳。
澄波粼粼,浪末如银丝玉带滚拍岸礁,浸透一双脏污的锦靴。人迹罕至的岸岩边,一艘收了帆的船正随着浪潮轻摆。
黎焕:“两年了......大景局势早已不是你当年熟悉的模样。如今大景形势诡谲,我若是你.....宁肯留下,也不会再回此地。”
黎焕向身后轻轻一挥手,严阵以待的死士们行礼背身。
黎焕:“既你执意如此,前路未卜,指望你履行你我之约。”
寒玉似的双手撩起华袍一角,反复用力揩拭着被染污的扇骨。
沐安:“一朝风流云散,今后天各一方。你如何笃定我会守信?”
微低着头的人,缓缓抬眼。一双金眸漪澜盈盈,越过滩涂礁岩望向前方的越阳沃土。
黎焕:“你何必挖苦我?我如今除了盲信,难道还有其余的选择?你若真如他人所言那般无欲随心。又何必执意回到大景来?我知道要你承认心有所欲不易,所以我不问。但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失约。”
那人抿了抿唇角,无声浅笑。
拂面而过的咸湿海风中,掺杂着丝缕腥膻味。他仰头深嗅,神色安定。
沐安:“两年了......”
黎焕:“这两年在海蚬的经历,今后于你意味着何等凶险与猜疑,我自无需累述。今后舛错风波,只会有增无减,你可得......”
沐安:“无论来日如何,我欠你一句谢。若无你相助,我孤身一人恐难摆脱海蚬各方势力纠缠。”
黎焕:“道谢就不必了。可你我之间,不论来日论什么?沐安,这两年在他人眼中,你、我,是卧薪尝胆还是自甘庸懦,全看你的来日了。”
黎焕神色庄重地向此人行了个礼。那人侧身垂眸,未置可否。
沐安:“你的人都跟你走,一个都不许留。”
黎焕:“呵。到最后也在防着我吗?”
沐安:“我的珠串,在你那儿吧?”
黎焕:“这明明是我海岘沉香,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沐安:“就算它曾长于海蚬,可我付出心思将它打磨成串,自是我的。两年,总共也就磨了这十六颗珠子。给我。”
黎焕命死士拿出沉香珠串。那人接过珠串在手心细细摩挲了两下,接着便留给黎焕一个逆风离行的背影。
两年间他时常觉得已经足够熟悉沐安,可今日站在大景的土地上再看他,莫名让他忆起初见他的惶惑:狂狷难辨。
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
可海蚬人人都道他是个逍遥闲散之人,看着无恨无喜,被赂兴趣缺缺,被拘也面无惧色,对谁都一副和善的样子......
真有人能对一切都无所觉吗?不恨强留下他的海蚬,不恼问询几次就放弃的大景?
死士:“主上,艳羡他?”
黎焕:“我的心思如此昭然?”
死士:“主上与他不同,他可一走了之,斩断海蚬这条退路。可主上到底是要回去的。”
黎焕:“谁与你说他要斩断?我也并非艳羡他可以离开海蚬......父王之仇,黎焕不敢不报。不可只看今时今日,谁是谁的退路都尚未可知。若非我只一身舞文弄墨的本事......”
死士:“老王爷从不曾怪主上的。”
黎焕:“罢了......只是局既已开,博徒入局,又身无分文,为寻一个赌桌旁的座位,你会如何做?”
死士:“身无分文?主上是说沐安郡王,还是自己?”
黎焕皱眉不悦,自知失言的死士躬身请罪。
黎焕:“......走吧。再不回去,只怕海蚬也无我的立足之地了。”
......
越阳,街市茶坊。
沐安郡王:“为何他不来?他难道没收到消息?”
花鸟屏风后,映出一个烹茶的挺拔人影。几个穿着仆役服却体格健硕的人排成一排,垂首应答。
侍从:“今日朝中有变,主上不便前来。”
倾茶声伴着幽幽茶香如松风桧雨。
沐安郡王:“他倒是不怕泄露了你们?本王回来的消息,他打算如何处理?”
侍从:“主上说,王爷既能全身而退,他便明白,今后谋算成败王爷自己都能定夺。往后,我们几个只听命于新主!”
沐安郡王:“新主?”
茶盏落盘发出轻响,底炭隐灭,沸釜趋静。
听茶入心,七窍皆明。
沐安郡王:“那便听命,护送本王入京!”
......
宣京,外郭望楼。
金眸闪烁,沉香珠的磨动声渐渐抚平了最后一丝惘然。风动,皂纱垂落,掩住他衣襟洇透的殷红和满目思绪。
他身后数人隐蔽在阴影中,恭敬地欠身。一道简短果决的命令掷地有声。
沐安郡王:“传本王令,召盐铁转运使萧策进京。”
侍从:“主上,您呢?”
磨动声止。
“进宫。”
......
宣京,鸿胪寺。
主簿:“胡少卿怎么想到翻看这承永十三年的旧簿?”
官帽都难掩霜鬓的鸿胪寺少卿,不动声色地合上桌前书册。
鸿胪寺少卿胡明:“今年海蚬派了使节送来朝贡,估算回赐之物时,想着可参照承永十三年的先例。”
主簿:“可下官记得承永十三年那海岘新王上位,朝贡乃至我朝封赐等事都是少卿一手操持的啊?”
胡明:“年岁大了,哪能事事都记得清呢?”
主簿:“与少卿共事数十载,如今你我都老咯。”
胡明:“是啊,老了。”
胡明转头,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望向窗外有风卷云涌之势的天。
......
是夜,宣京某处。
某高官:“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切实证据?”
某下属:“证据就在逸都。”
某高官:“逸都?”
某下属:“下官还听闻......”
自称下官的人神情严肃地凑上前,以手掩耳,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若此事属实,可要上报朝廷?”
端坐之人蹙眉沉思,捏紧了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疏。
......
宣京,宫外长街。
苍穹明净,万里无云。日光逸照于人潮如织的长街,百姓们照旧为生计奔忙。这于许多人而言,不过又是平凡的一日。
侍从:“主上,到了。”
不疾不徐的一架车舆行至宫门前停下。轿帘被扇子轻轻掀开。帘下走出之人,面容清新俊逸,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天成。
闲雅郎君,凤仪如画。
等待侍从通报时,一身白袍黑衣的沐安郡王立于高耸宫墙下,看着那墙角裂隙中长出的一丛杂草,正漱阳摇摆。
不时鱼贯而出的宫人低头向他行礼。沐安郡王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面孔,只能望向他们身后那条幽深的宫邸长道。
“那就有劳带路了。这去玄德殿的道路,本王实在陌生。”
......
一步步踏上洒满日光的玉阶,长廊之上时正准备离开的三两朝臣。一位两鬓斑白的大儒看向迎面而来的他。
董大儒:“这不是宣...少卿?”
被唤之人停下脚步,向着大儒浅笑颔首。
沐安郡王:“久违。”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客气别过。大儒身边的人回头望向那道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道。
官员甲:“董老,方才那位是......?我这刚入京,见谁都眼生得很。”
董大儒:“那是宗正寺少卿,沐安郡王——宣行琮。”
官员甲:“就是早两年奉命去海岘封赐新帝的沐安郡王?郡王这辈分倒是不小,听说他是景高祖的十三世孙。”
董大儒:“宗室之事就莫妄议了。大宗正年事已高,他帮着处置宗族事宜,原是最得力的。不怪你不识得,他本就少在朝堂露面。以后若是官场打交道,叫他官职或者宣大人吧。”
官员甲:“多谢董老提点。只是......不都传这郡王返朝时染上了顽疾,一直避人养病?如今看着这是大好了?”
董大儒:“这内里情由老朽也无从知晓。权当是......大好了吧。”
大儒眯起眼睛,晃晃悠悠继续向宫外走去。其余官员不敢应声,只埋头向宫外走去。
烈阳肃然如降天威,玄德殿飞檐之下明暗分界。那人立于此间,撩袍叩首于冷硬阶石之上。
宣行琮:“臣宣行琮,特来复命!”
雁鸟长唳,鸣越千门。
......
十日后,深夜宣京街头。
子时已过,夜天云淡。一架车舆从宫中低调行出。
宵禁的街头空无一人。昏暗的风灯在寒风中晃动,突然几阵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行进的车舆因这乱声停滞了一瞬,轿夫们压低的粗重喘息清晰可闻。
宣行琮:“慌什么?继续走。”
这声音沉静如水,落入幽幽夜色。
从几条小道汇涌出一帮黑衣武士。众人呈四方环围之势,气势汹汹地截停了行进中地车舆。不知是何方势力地爪牙,只见各个面裹黑巾,手握利器。
领头之人目露凶光,一声令下,数十名恶徒直直向车舆中人砍杀过来。
与此同时,几个轿夫和侍从也一改先前慌乱地神色,放下车舆后反露出狠厉之色。
侍从:“掩护主上撤退!”
领头侍从从袖中抽出一把软件,其余人也纷纷从抬杆下抽出藏置的剑。原来这些人......都是暗卫。
众人挥刺御敌,车舆素帘微动,里面的人却未见现身。
两方搏命,刀光剑影,一时难分胜负。猝然,长箭破空——直射车舆。
只听一声闷哼,素色帘布上立马洇出殷红......
黑衣武士们彼此交换眼神,纷纷收招后撤。护主不力的侍从哪肯罢休,正准备追击时,听到一声虚弱的喝阻。
宣行琮:“别——别追!在巡守官兵发现前,离开此地!”
并不恋战的黑衣人们,很快便齐齐消融于夜色尽头。
已经听命回护的侍从颤抖着手,不敢去掀开那被钉刺在宣行琮身上的素帘。
宣行琮:“别动!”
殷红喷溅而出......车舆那人折下箭矢,忍痛未喊一声,只伸出那双寒玉似的手,用了死力握住侍从颤抖的胳膊。
“走......所有人都快走......”
巡守的官兵行至此街时,惊觉空荡荡的长街中央,停着一座无人的车舆。车舆的正前方,一条带血的素帘翻飞在混沌夜风之中......
更夫:“杀——杀人了!”
官兵四下查看,终于在不起眼的一个废弃摊位后,发现一个已经吓到瘫坐在地的更夫。
翌日,宣京巡守士兵上报此事,摄政王下令大理寺彻查。
在大理寺动身前,沐安郡王府上主动向摄政王呈报遇刺一事。奏报称沐安郡王伤势严峻,故未及时禀明事由。
兹事体大,这来去无影的刺客未擒拿归案前,朝野人人自危。
......
凉秋,寒气袭人。
我与秋风争夺风中信笺。
看着落款熟悉的墨迹和封口处那根被沾得乱七八糟的黄色鸟羽,我笑了起来。
“算起来,这已是言千晓第五封邀我去逸都的信了。之前变故太多,都未能赴约,如今......”
如今是该去看看他口中,那汇川流霞、闲步凌云的——“世上最潇洒之处”了。
我将信笺们收揽好,看着窗外的渐暗的天色,心中期待起这逸都之行来。不知此刻与我同浸夜色之人,都在想什么呢?
(二)
沧桑男声:“王爷伤势如何?”
清寂的卧房内,沉香袅袅而上。
一个看不清面庞的人提灯步进卧房。只点了一盏灯的房内有些昏暗,那人将风灯放置在书桌上,想取出烛火去点灯。
宣行琮:“都谢绝人探望了,竟也阻止不了先生登门赐教。”
先生:“自王爷回京以来,你我还未曾见面。臣......”
宣行琮:“别点灯,会有影子。”
先生:“王爷过于谨慎了,这是在你的王府。”
一直湮没在暗影里的宣行琮缓步踱出,她走到书桌前吹熄了刚点燃的烛火之后,便随意理着桌上的双陆棋。
“先生下棋吗?”
“臣,自是无有不应。”
一灯如豆,两人就着这残光在摇骰子布局。
等待对方落子期间,宣行琮反复拨弄着骰子,他似乎十分喜欢听咕噜噜的落骰声。
他此刻坐姿闲散,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看着意兴阑珊的样子。而后他有些苍白的双唇微张,无声咽下一个未打出的呵欠。
“王爷不必激臣,臣每一步棋都会谋而后动。毕竟此时此刻,你我都有各自所想要争夺的东西。”
黑马落定,宣行琮金眸中映着的豆火微抖。
“事以急败,王爷今后行事......或可再三思量。”
宣行琮直起身子,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放置。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那微斜着脖子看人的样子,像极了......故人。
“御下‘思’危,功成‘思’退,困局‘思’变。”
宣行琮:“不是说我从海岘全身而退以后,行事我自己定夺就行吗?先生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先生:“我有个信得过的大夫,我让他来给王爷看看伤势吧。”
宣行琮:“这会儿不自称臣了?你已将养了多年的暗卫悉数赠与我,大夫就不必了。”
宣行琮抬起左手,拿起自己的最后一个白马移出棋盘。
“双陆棋的规则是白马先行,这一字之别造成的一步之遥,先生可知意味着什么?”
“行事先人一步......”
先生视线落向宣行琮右手,他拇指上戴着一枚并不合适的黑玉扳指。
他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宣行琮左手覆上右手,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失态的先生。
“既已分胜负,那本王就不送先生了?只是还请先生出去时避着人。”
宣行琮转动着手上那枚扳指,眼角眉梢的喜怒淹在昏黄烛火的阴影之中。
“婢仆若尚念旧情,本王只怕会害了他们。”
先生:“......臣,遵命。”
胧月孤灯,风卷霜浓。
只着单衣的宣行琮合眼躺于窗榻上,身上盖着一卷无名集。月光如薄雾,倾落于将醒未醒的窗下人周身。
无名集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狂草的字迹,似乎执笔之人将所有的思绪都一股脑诉诸笔端。
风吹动书页,可见每一页书脚上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狂草署名。
[回忆]
少年宣行琮:“我不会再逃走!你们放了徐阿姆!”
宫人甲:“宫人徐氏办差不利,赐杖刑!永不可再进溪月宫。”
宫人乙:“孩子,别以为住在这宫里,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少年宣行琮:“呜......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谁都不能陪着琮儿?”
烛芯乍响,宣行琮缓缓睁开双眼。他眸光虚视,落向窗外无边夜色。
漏夜前来的人叩门三声之后推门而入,瞥见窗榻案几上摆放着的金创药。
宣行琮拢好衣襟坐起来,未梳理的长发随意落在肩上。他单薄的衣衫之下隐约映出染血的绢布。
萧策:“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到此次遇刺背后谋划之人,请......王爷降罪!”
宣行琮:“这也不是你的本职。你刚进京,本不该遣你去查此事,只是我多年未回朝,身边可信可用之人不多......”
看着跪倒在地的萧策,宣行琮却没有急着叫他起来。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支沾血的箭矢。
宣行琮:“你方才说你查不到设计刺杀我的是何人,那大理寺也是毫无头绪?”
萧策:“大抵是的。目前只有那更夫颠三倒四的证词,实在听不出什么。大理寺甚至查了出入宣京的造册,也未有线索。”
宣行琮将锦盒置于身侧的窗榻上,示意萧策看。萧策揣度着宣行琮的面色,慢慢起身上前看了一眼。
“这箭是军械?!”
宣行琮拿起盒中那支箭矢,箭尾上有军械才有的印记。为方便军械核点、监察、溯源,监造者会在负责锻造运输的兵器上打上印记。
萧策:“听闻王爷伤及要害,这说明背后之人想要置王爷于死地!王爷为何不将此物交给大理寺,让他们去查?”
宣行琮:“此事我已密呈摄政王。若事关军械,大理寺插手反而麻烦。”
萧策闻言心惊。能调动京库军械之人寥寥无几,若真是那些贵人下的手......一旦大理寺出手查出端倪,只怕不久沐安郡王便会迎来第二次刺杀。
“王爷......可对幕后之人有所猜测?”
“摄政王已派人在督办此事,你我都不必费心了。”
宣行琮抬手将凌乱了的发丝抚平,此刻灯火流影萦绕在他脸旁,衬得他眼下红痣竟出奇妖冶......
萧策突然鬼使神差地说道:“王爷如今不过刚回京,别人都已对你痛下杀手,又何必再藏锋芒?如今这个朝局,以您的才智和谋略,若想一争,并非没有机会......”
正在剪烛花的宣行琮手一顿。
烛影乱摇,丝丝青烟缥缈,缭绕迷眼。
“萧大人说这话,是真的为了本王,还是为了你自己?”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萧策已经扑通一声,俯身匍匐跪地,不敢再多说一字。
宣行琮好似并不惊讶他的狂悖,只敛目伸手触碰着自己映照在单薄油纸上的剪影。
影自无心存人间,奈何一朝慕攀月。
终是,朝来寒雨晚来风,动不由己,静亦难安。
“你在阶下仰望本王,觉得本王近可攀天。你可知,本王亦在阶下仰望他人?此话,万不可再说了......”
宣行琮再开口,声音比秋夜的浓霜更寒凉......
“行刺一事萧大人且放下不必再查。今日叫你漏夜前来,是为了另一桩事,也是你萧家本职。有人向摄政王揭发逸都盐政不清,有营私侵蚀等弊。因逸都盐务涉及宗亲,此案,本王需你与我一同前去查清。”
......
林间山道。
车轮压过满地落叶发出“嚓嚓声”,我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行路间天色突变,苍穹裂隙,倾泻细密雨滴。
颠簸中听到一声痛苦的嘶鸣,我掀开车帘,赶忙用外衣遮雨,查看倒地的马儿。车夫见状将身上的蓑衣递给我。
车夫:“它前蹄受伤,不能再让它赶路了。前面便有个亭子,先去那避雨吧。待我在路边卸了车晚些再去。这山道我怕有滑石。”
车夫常年走这条山道,经验老到。为了不被困在这场雨里,我独自撑伞走入前方风雨如晦的山间。
隐约可见亭子时,我发现亭子外停着一辆马车,似有不少侍从正在亭子四周避雨。亭中静坐一人,头戴帷帽。
我握着伞快步走上前。
隔着茫茫雨帘我努力抬头,看向从亭中走出来的人。
萧策:“什么人?!”
一身油衣的人一抬手,上前拦我的仆从们便低头退下。只见他轻轻抬手,用马鞭向上顶了顶粽笠,沉默地审视着我。
我:“我的马车在半道坏了,是来避雨的。”
抖落的雨滴掉落石阶之上,伴着一声短促的轻咳,仿若乱珠碎玉之声。
我循声望去,握着马鞭的人皱眉侧身,遮住我的视线。
我:“听说走这条山道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去逸都,你们也是吗?我与友人约好了,不能失约。山路难行,我想一会雨停之后,是否可借匹马?”
看着眼前挡着我的男子皱得越来越紧的眉,我赶忙补充道。
“若为难,或可在车板上给我留个座吗?我,可以帮忙赶车。”
墨云渐散,皂纱掀飞,映出一张清隽面容。
宣行琮:“你......还会赶车?”
我:“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些驯马。”
听那人发话了,拿着马鞭的男子终于退开一步,我这才看清那一直坐在石凳上的人。
他好似也在隔着皂纱打量我。
亭外风雨飘摇,我注意到他不太自然地抚了抚衣袖,遮盖住了微抖的左手。
这是......有隐疾?
毕竟是有求于人,我还是向他微微行了个礼。雨帘敲撞亭柱,劈啪作响。
我背过身,绞拧着湿透的头发。
突然,眼前落下一方洁白的绢帕。
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那拿着马鞭的男子向我让了让手中的绢帕,我只得伸手接过。
萧策:“其余人,都背过身去!”
不待我开口道谢,他便走出了亭子。而亭外的所有侍从也在令出的同时转身。
我原先雇来的车夫也在此时匆匆赶到了。他看到坐在亭内的我,刚准备挥手便被马鞭男子箍着肩,背过了身去......
众人背亭而立。我握着洁净的绢帕,看向亭中那坐着也背过了身去的男子。
我:“你......”
宣行琮:“姑娘放心,本......我也本该去亭外,只是碍于不能淋雨。”
竟如此在意男女之别?我只是湿了一点头发。
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谢谢。”
宣行琮:“这雨估计一会儿就停了。到时,便随我们一道去逸都吧。”
我擦着头发点了点头,突然一只来避雨的小飞虫,落停在了他的帷帽之上。
从这位贵公子通身不染雨尘的气质来看,想必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帷帽上停着虫子......
我:“哎,你帷帽上有东西。”
皂纱随着男子转头而飘动起来,我走进两步,正伸手要赶走那只大飞虫,谁料那端坐得好好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他伸出寒玉似的左手牢牢地抓住了帷帽,另一只手似乎是想阻止我。可伸出一半的这手在空中拐了个弯,只堪堪擦过我的手背。
好凉......怎么会比我一个淋了雨的人的手还要凉。
沉默中,大飞虫从我们之间优雅地掠过......我尴尬地收回手,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我:“咳,我是想帮你赶走大飞虫,不是要掀你的帽子。”
许是距离有些近,柔软的皂纱就垂落在我眼前。我抬头望去,只看到朦胧的面庞,耳边传来沉闷又急促的呼吸声。
宣行琮:“多谢......姑娘。”
他后退一步,放下握着帷帽的手。他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缓下来。
我:“那个......可以问公子尊姓大名吗?”
为了快点打破这似乎凝结住了的尴尬,我赶紧找话闲聊。
“我......叫萧策。”
我:“我是小花。萧公子,今日蹭车......不是,是同行之情,来日定会报答。”
簌簌雨声逐渐歇停,雨帘也变得稀疏。
真萧策:“公子,雨停了。”
我恍然抬头,果真见天色隐亮,黑絮向远而去。
自称“萧策”的男子缓慢步下亭阶,我也紧跟了上去。此时,亭外的侍从们已经利落地套好了车驾。
“萧策”回头望着我,左手抚着右手手背,沉默地和我对望了一会。然后他便在侍从的搀扶下,弯身进了车内。
?
刚刚是我聋了吗?还是他真的什么也没说?
萧策:“两个人赶车不便,姑娘既会赶车,那就全由你代劳了。我会在前方引路,姑娘随行便是。”
我谢过原先那位车夫的关心,结车钱时告诉他我心中有数。
在车夫担忧的目光中,我驾着车驾驶向了逸都。
待车出了山道,路途平坦顺直了不少。前头的黑马慢了下来,晃晃悠悠地退到马车旁边。
我:“大哥我该叫你什么?”
萧策:“就叫萧大哥吧。”
也姓萧?这种情况只能是家仆,可这人看着并不像......
我:“那萧大哥,你们是逸都人吗?我还是第一次去逸都。”
“......我们是去逸都做蚕丝买卖。”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逸都九河归海,漕运发达,确实有不少商人往来做丝粮生意。
“虽说这秋雨恼人,可比起夏日里还是好了不少,秋日病蚕又少,想必大人定是想去谈笔不错的买卖?”
“自然是的。”
秋日虽然少雨,但却寒凉,病蚕只多不少,无法与夏蚕相比。
我方才的话半真半假,半对半错。若真是精于此道的商贾,怎么能听不出我话中错漏?
我脑中突然闪过那柔软飘动的皂纱......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雨后山间传来草木清香,鸟鸣啁啾不绝于耳,我挥着马鞭驾着车,感觉到一阵恣意的畅快。
此时身后车门被打开,我望着那坐到身边的人挑了挑眉。
“怎么?公子也想来畅快一下?”
没有戴帷帽的他转过头来看我,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面目清隽,眉眼间神色温和又不失英朗,一派温雅风仪。
既长相无碍,为何又要戴帷帽呢?难道,是为了躲人?
他无声浅笑,身后是雨后焕新的一片绿意山野。“神情散朗,林下风气”的悠然之姿,一下子便有了模样。
山风吹乱我的发丝,我回头不再看他,却感觉被缰绳勒疼了手腕。
他的手向前握上我手中的缰绳。
宣行琮:“你太用力了,会疼。快松手。”
我闻言放手,自觉将缰绳和马鞭都交给他。看来这恪守着规矩的公子,也想放肆一把?
此时前方的黑马放缓脚步,来到车边。
萧策:“公子,你......”
宣行琮:“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们都去前方引路。”
我靠坐在车门上,感受着清冽的山风拂面而过的滋味。
突然听到一声挥鞭声。
鞭影落在蒲公英草丛中,一片轻盈飘飞的绒花降落在我鼻尖。我起身伸出手,触碰那一簇簇乘风而去的小绒花。
宣行琮:“你看它们,多自由,多洒脱。”
我:“萧公子此刻身无所困,怎么话中倒是羡慕这小花?”
宣行琮:“做一朵小花,也挺好的。”
漫山飞扬,纷洒野径。
我转头看向身侧那握着马鞭的人,蒲公草粘在了他华贵的发冠上。一丝不乱的鬓发也和这山野小草纠缠在了一起。
此刻所有人都未看向我们,我感觉到此刻这个“萧公子”不同于方才那个稳重持礼的他。
难道是遇到生人才敢吐露心声?可他此刻这副在熟稔之人身旁时才有的毫无防备,是不能假装的。
我:“这是......我们的初见吧?”
他望过来,那如灿阳初升般的温热眼神,像是已经这样看了我许多许多年......
(三)
车驾快要入城时,一阵热闹的锣鼓声从车队后方传来。
那系着彩绸的枣红大马上坐着一男子。他身后队伍望不到尾,抬喜箱的仆从众多。
无数红绸迎风漫飘,喜气漫天。
新郎:“陈某今日大婚,想让各位赏面,让我先过。实在是岳家讲究,多有得罪。”
说话间,那红衣郎君已策着马独个来到了马车旁。而马车另一旁的黑马被突然收紧的缰绳勒得怒斥一声。
红衣男子这注意到车板前的我,他低头看来,笑着说:
“怎么让你一个姑娘赶车呢?”
我:“女子怎么不能赶车?”
男子笑着低身朝我靠近。我一挑眉,向另一侧避让了些。
谁料身后车门被打开,一把打开的扇子阻隔住了那无理的视线。接着,车内传来一声疏朗清亮的催促。
“进车内来吧。”
身姿雍容的公子迤迤然走出车驾,一旁的侍从们为他放下脚蹬。萧大哥翻身下马,也走到他身后。
下了马车的“萧公子”对身侧萧大哥不满的眼神和新郎打量的目光似无所觉,只静立在那回头看我。
宣行琮:“会送你到城中的,进去吧。”
他额前碎发飞扬入风,眼神不似方才山间驾车时的闲谈,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我明白他是为我解围,便放下缰绳进了车驾内。
车驾内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香味,我深嗅了一番,发觉此香似乎有安神之效。此外,我还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腥膻......
他......果然有伤在身。
我有些疲累地眨眨眼,并未动任何东西,只是静坐着听车外人说话。
宣行琮:“靠边,让他们先过。”
萧策:“是。”
新郎:“那陈某携新妇谢过公子了。”
喧天锣鼓,好不热闹。
伴着欢舞喜乐,新郎君路过静立在马车旁的“萧策”俯身说:
“我曾也不喜别人看我夫人,可现在却想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好。”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萧策”和马车内的我听见。
宣行琮:“夫人?”
新郎:“难道不是?”
我刚掀开帘子准备反驳,哪知目光正好落进“萧策”烁熠的眸中。
与此同时,点燃的喜炮“嘭”的一声炸开,喜乐激昂。
迎亲队列不断从他身后经过,彩绸飘拂,笑语不歇。
漫天硝火味中,数不清的红屑飘落下来,纷洒在他的身上。将白衣着上一层红装。
不知是不是受这漫天红光的影响,一想到我们此刻的情境,我感觉到我的脸色有些发烫......
“萧策”含笑摇着扇子,看着愣住的我。
我:“你不许说!”
宣行琮:“我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着急地放下车帘,不再看他。因而自然也没注意到“萧策”那隐隐泛红的眼底......
待迎亲队伍走远之后,马车也缓缓驶入了城内。我拿起包袱,喊停车驾。
车板上,一边是握着马鞭驾车的萧大哥,另一边是闭目靠着车驾的“萧策”。
“萧策”那边没有行人,我便想直接略过他跳下车。哪知他突然伸手拽了一下我的包袱,我回头不解地看他。
“有一片蒲公草粘在上面了。”
“多谢......”
“你一路上都懂得防人,这很好。进城之后,也要记得。”
“自然。”
看着招幌遍地的热闹街市,我跳下车驾之后径直向前走去,无视了身后追随的视线。
......
车驾先于我驶入城中后,我立定于城门外,仰头看向这座府城,自言自语。
“终于到了。”
素商时序,秋花浮玉,初到逸都我便被前方一城秋色深深吸引,连日赶路的疲惫也在眼前的盛景中被冲淡得了无踪迹。
传言逸都之地民风洒逸,意趣浓厚,在大景也独具一格,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前来游赏。这几日正好接到友人来信相邀,期盼已久的出游终于成行。
“不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府城会有怎样的际遇呢?”
我缓步前行,逸都离我越来越近,心绪也跟着飞扬和轻快起来,仿佛已经将逸都所有的美好收入心间。
“你好哇,逸都——”
......
逸都城内。
此刻真正的萧策翘着腿轻甩着手中的马鞭,看向身旁的宣行琮。
“这姑娘真是大胆,孤身就敢与我们一群男子结伴同行。”
宣行琮掀开车帘回到了车内。他合眼靠在软座之上,左手反复摩擦着右手手背。胸腔内也鼓噪不安,令他十分不适。
“这么大的雨,萧大人为何不换油靴?穿着一双官靴的丝商?织造局那帮人出行可没大人这般简朴。”
萧策低头看着自己的官靴,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暴露了?那姑娘怎么装得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
“荒郊野岭,一个姑娘轻易来搭车。她应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大人这双鞋底没有一点泥的官靴。还有秋季蚕丝怎会好过夏蚕?萧大人除了盐务,其他当真一窍不通。”
“这,那我还说是去做买卖......可为官之人也有不少歹人。”
“车驾在她手中,那便是我在她手中,若途中真是出了意外,挟主令从,你们又能如何?”
“原来赶车是为了这个,我还当是为了男女避嫌。”萧策恍然大悟,用马鞭摩擦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看这姑娘玲珑可爱,能有这么多心思?别是王爷心思缜密,才看出这其中多番巧合......”
宣行琮:“你方才说什么?”
萧策:“王爷心思缜密?”
“不是,前面一句。”
“这姑娘玲珑可爱......”
宣行琮突然一把掀开车帘,目光幽深地盯着一脸诧异的萧策。
萧策:“王......王爷?”
宣行琮也不打算解释这一番言行是为何,他看着眼前繁华胜似从前的逸都,盘摸着手中的沉香珠道:
“此次来逸都,宗正寺是奉命协查,一同办盐引案,不要暴露本王身份。在逸都认得你的人可多?”
“自我祖父一脉被南调监盐以来,少回本家。但......难保还是有人认得。”
“无妨。这逸都盐务由谁主理你可知道?你这次要查的人是谁,你可知道?”
“知道,是皇室宗亲,延北郡王。”
“先别打草惊蛇,且看能查出些什么来。”
......
逸都城内多河汇集,漕船排列,桅墙如林。
我打听了一会,便找到了言千晓推介的客栈,掌柜的得知我是他朋友后,给了我一间顶好的上房。
我在房中休憩整顿了一会,便下了楼,向掌柜询问:
“谢您照拂,我与言千晓约了在晓德社见面,不知可离得远吗?”
掌柜:“哟,是有嘛事儿啊?逸都最近倍儿乱,生人多得很,快别去那鱼龙混杂的旮旯。”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逸都亦是如此。谁凭本事都可混出一条生路。
我:“近日逸都有发生什么大乱子吗?”
掌柜:“大乱子那倒是没听着,可哪儿也不消停。”
我:“那无妨,谢您提点。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也不会招事。”
我谢过掌柜之后便去赴约。言千晓在信中提到过的大热闹,不会就是逸都乱象吧?若真是,那我真的谢谢他......
被这满街的招幌招徕,我正在一个小摊前随意挑选着小玩意儿。没想到转身竟又见方才的迎亲队伍从主街向此行来。
队列此刻迎到了花轿,正满载红妆而归。
新郎:“真巧了。这不是方才的姑娘?其他人呢?”
这新郎眼神这么好吗?我们也没熟到要特意停下来打招呼的地步吧!
“哈哈,可不是巧吗......我与他们不过是同行,并非......那什么关系。”
“是吗?我怎么看他的表情,好像并不只是如此啊?”
新郎边说边看向我身后。我顺着视线回头,一条黛色锦缎随风势而飘,悠悠擦过我的指尖。
锦缎尽头连于那把洁白的牙骨扇,而执扇人,正是“萧策”。无巧不成书,怎么还是遇上了?
宣行琮:“姑娘说得没错,我们确只是同行,而已。”
不知何时出现的“萧公子”侧身合扇。震惊过后,我也颔首见礼。这么巧吗......
趁着众人笑闹着向喜婆讨彩头的间隙,我疑惑地问新郎:
“近日逸都多事不平,怎么还要在这种时候结亲?”
新郎:“我自爱慕我家娘子起,苦等数载,熬退多少求娶之人,才等到娘子点头。何谓魂牵梦萦,何谓求而不得。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体味得更深了。这成亲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耽误。”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清朗浅笑,我循声回头,那人也隔着错行的人群望过来。
我:“你笑什么?”
宣行琮:“我笑他将这人世看得太小。”
我:“非也。每人境遇不同,这其中滋味,自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
他眼角眉梢的笑意逐渐淡下来,垂眸看向我。
“求而不得,你怎知我不曾有过这种滋味?”
我:“......”
这都聊的哪跟哪儿啊?
我不欲与他在这大街上聊人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新郎已经被贺喜之人拌住,而喜婆忙着给众人发喜饼。
队列中停驻的花轿,在彩绸间摇摇摆摆,如潮翻红浪。
我:“迎亲队伍自城外而来,小庄娶亲哪来这么大阵仗?”
宣行琮:“你是怀疑这队人有问题?”
其实我觉得你也很有问题。一直和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干什么?我们真的很熟吗?
按下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腹诽,我看着停下脚步走到我身边的“萧策”,告诫他道:“方才有人告诉我近日逸都多事。”
宣行琮:“所以......?”
我:“所以,寻常人家为图吉利都会避乱。如今这花轿来往,倒是让街道真的乱了不少,正适合浑水摸鱼......”
这花轿晃得厉害......里面真的有人吗?
就在我思索间,一双细手悄悄掀起了喜帘。身着喜服的新妇出现在帘后,正笑意盈盈地四处偷看。
宣行琮:“看来......你猜错了。”
身旁人言语含笑,他幽幽摇着牙骨扇,锦缎也随势晃悠。我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尴尬地看向别处。
“看来真的是我多疑了。”
人群忽然因为发喜封而一阵哄闹,我也被挤得向前扑去。好在“萧策”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我的手臂,看我站稳他便收回了手。抽手之快,我都没来得及反应。
待我抬头,新妇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我。我笑了笑,转身准备溜走,没想到却被她叫住了。
“姑娘且慢。”
新娘拿出一个红色缀小白花的鼓鼓囊囊的袋子,说道:
“这是我母亲所制的福囊,里面放了一把相思豆。既是讨喜,便将此物送给姑娘吧。”
我:“不不不,我并不是要这个,我是被挤得......”
新娘:“既不是为了讨喜,那就是缘分了。可没有把福气往外推的道理呀。”
我看着被塞到手上的福囊,上头龙凤呈祥的刺绣针脚细密,足见所绣之人的用心。我拂过滑顺的缎面,稍一犹豫就收了下来。
我:“谢谢。也恭喜你。”
新娘:“也祝姑娘,早日觅得佳婿。”
新妇羞赧地放下了轿帘。哄闹的人群拿了喜礼喜滋滋散开,迎亲队伍继续热热闹闹向前走去。
我回身对“萧策”道谢:“方才谢谢你扶了一把,不然估计我得把这花轿撞掉下来。”
“举手之劳。这便收下了?”“萧策”用扇尖隔空点了点我手中的福囊。
我:“这可是福气啊,我要做个有福之人!”
宣行琮:“所言甚是。”
我:“我要去寻老友了,就不耽误你们‘做买卖’啦。”
我将福囊系于腰间,和“萧策”一行告别。走在去往晓德社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方才那个萧大哥好像不在?是我没注意吗?
匆匆跑来的侍从俯身在宣行琮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宣行琮用扇子敲击着手心,脸上漾开的丝丝笑意逐渐消散。
侍从:“萧大人遣人来说,世子不认。他已亲去盐井监查账目了。”
“果然凡是姓宣,便没有人会认命。”宣行琮轻眨双眼,掩下眸中金闪华光。
(四)
远远看到晓德社,言千晓正反执着笔杆在晓德社门口逗着笼中雀。我悄悄上前,猛地一拍他的肩膀。
“嘿!言千晓!”
雀鸟:“吓死老子了!吓死老子了!”
受惊的雀鸟在笼中扑腾着翅膀,被拍得踉跄的言千晓也抖掉了手中的笔,惊得大叫一声。他脑袋上的小胡锦倒是啾啾叫着向我飞来。
许久未曾这么肆意玩闹过了,我开心地托着小胡锦,吹着口哨与它“交谈”,啾也亲昵地蹭着我的脸。
“啾,好久不见呀,你也想我了是吧?”
捡起笔的言千晓发现“罪魁祸首”是我后,佯装生气地对着毛笔哈了一口气,作势便要来画我的脸。
我还未闪躲,啾便飞跳起来叼走了言千晓手中的笔。啾引着言千晓追赶了一路,终是报了言千晓身为主人却去逗其他小鸟的仇!
言千晓:“嘿,自从当了家主,见你一面可太难了!”
我:“路上遇到了迎亲,所以耽误了一会。咳我这不还是来了!你都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多少事......不提了。”
我与言千晓分享了自上次一别后的所有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一番。又与他说了我来逸都后遇到的人事,尤其说了这迎亲队伍的不合理之处。
言千晓:“你觉得有问题?不过,这确实是逸都一月内的第四次亲事了,还都是嫁出城。”
我:“第四次了?城中多了来路不明的人,连掌柜的都告诫我是多事之秋,怎么还频繁送嫁?”
言千晓:“兴许是真的宜嫁娶?逸都的官道怕是都要被踩烂咯。哎,本来找你来,真是为了玩。但是我近日收到消息说宣京有大官来了逸都,说是要查大案子。”
我:“这就是你说的热闹,让我来逸都查案子?不过......逸都都如此风声鹤唳了么?表面看着倒还是平静无澜。”
不过,大官......会是他吗?
我:“逸都这儿又小又安逸的,若出乱子,大多是海港或漕运的事。难道是盐粮出了问题?大官难道是市舶司?还是盐政?”
言千晓听得连连点头,刚准备发表他的意见,便被晓德社里出来的人左右围攻,拉了进去。
“哎呀,别拉我!演什么说板!我不去!我有朋友在这儿!”
晓德社社员:“言哥,嘛呢!给大伙说一个!这位姑娘,就放我们言哥去说一段吧!”
我忍笑连连摆手,让他们快拉言千晓上台去。终于,两条胳膊是拧不过四条胳膊的,被拖走的言千晓只得嘱咐我不要乱跑。
在等待言千晓登台的间隙,我随手翻看着那个福囊。方才没仔细看,怎么着福囊的底部,好像有一些白色的粉末?
我用手指揩了一点白色粉末,放到鼻下细闻。
“硝石粉?!”
这不是用来制作黑火药的吗?难道......花轿里藏了火药?新妇会有危险?
想到那含笑送我福囊的女子......我沉吟一瞬,托人给言千晓带了话,便出门打听迎亲队伍去了哪儿。
我转身间撞到了一个客人,刚要道歉时回忆起方才相撞时的触感......
那是撞到甲衣的冷硬触感。这人是......兵?可为何要在甲衣之外穿上常服?
我:“抱歉。”
看着那客人身后的壮汉们,我诚意十足地道了歉,接着便快步走出晓德社想要避开。可天不遂人愿......他们还是跟了上来。
我这是什么体质啊!不惹事,事都要找上门来......
无奈加快脚步混入人群,却依旧甩不掉身后紧追不舍的人。直到我眼尖看见那酒楼前熟悉的人影......
顾不上什么熟不熟的了,至少“萧策”一行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怖啊!
“萧大哥!”
手上拿着一个布包的萧大哥茫然回身。我见状快步走到他跟前,在他开口前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看我身后。
这不看还好,一看萧大哥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原本混迹人群的追踪者,此时也径直走向停在原地的我们。
追踪者甲:“萧策?”
我:“你才是萧策?!”
萧策的官靴昭示着他身份不简单,可却甘愿做那人的侍从?那他呢?他到底是谁?
酒楼雅间内珠帘低垂,曲绕翠屏。追踪我的人与真正的“萧策”落座桌边。我自觉地坐在了萧策身边,时不时打量着满桌子的逸都美食。
好香呀。
职方郎:“盐铁转运使萧策?本官记得你祖父那一辈便被南派离京了,怎么出现在逸都?”
萧策:“......职方郎中又是为何出现在逸都?还当街追一个姑娘?”
两个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话里话外都想套出对方来逸都的目的。
我看眼前这两人应该不是一伙......万幸,这总算是一件实打实的真事了!
“因为她冲撞了本官,这个理由可足够?”
方才我撞到的那个男子走进雅间。他面容刚硬,眼神犀利,举手投足之间能看出不同一般达官贵人的威严。
他属下应该早就通风报了信才对。至于为何如今才现身,想来此事原本不至于他亲自出面......
神秘高官:“这姑娘形迹可疑,怀疑与本官要查的案子相关,我要带走问话。萧大人可要驳我?”
萧策面色为难。都说从仕之人最会察言观色,只一眼便知道谁是不可抗衡之人......
我正准备起身,谁料雅间内侧屏风突然被撤走。翠屏之后横呈一张华美木榻。木榻之上,正端坐着那假“萧策”。
宣行琮:“自是要驳尚书大人的。”
他一派闲雅地摇着扇子,面前案几上还用炭火烹着一壶茶。
许是方才气氛剑拔弩张,竟谁都没注意到这幽幽茶香。
尚书大人:“这位是......”
屏风被撤后,萧策带人悉数退去。职方郎中忖度着“尚书”的脸色,亦退出了雅间。
我进退两难:舍不得美食,但又更不想听接下来不该听的对话。
宣行琮:“吃吧,我与徐尚书说几句话罢了,没什么不能听的。”
榻上那人不知怎么竟看穿了我的心思.....此事因我而起,我自没有将摊子丢给他收拾的道理,只不过那徐尚书现在明显对他的兴趣更大罢了......
我拿起筷子端起碗,暗忖着那句“徐尚书”......六部之中,姓徐的,只有兵部尚书——徐圜。
榻上那人倒出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了案几另一边。是邀坐对谈之意。
“尚书不认识本王也是情理之中。”
徐圜:“原是沐安郡王,恕下官眼拙。”
沐安郡王:“哦?本王不记得与徐尚书见过。徐尚书倒是认识本王?”
徐圜落座木榻。宣行琮抬手添着茶水,一套品茶动作利落熟稔。
“本朝敢自称本王,并且在这个年纪的,除了那个早被传身染恶疾,不知是不是薨了的沐安郡王,还能有谁呢?”
我夹起一块软熘鱼扇,放进面前的碗中,转头笑吟吟地看着那人。
原来是沐安郡王宣行琮......他是皇室宗族之人,听闻他一力查惩了承永八年发生的一件皇室宗亲贪墨案才获封郡王之位。尤记得,承永十三年海岘新王上位,就是他代皇上去封赏。后与其他式微宗亲一般,少听闻这个郡王的消息。
当年不少人都道这个郡王被海岘所虏......久而久之,倒成了一件无人问津的事。
鱼扇下肚,我心情豁然开朗。既知你姓甚名谁,那就没什么可惧了。
徐圜:“这位姑娘是王爷的......”
宣行琮:“这位是南塘花家家主,云中郡主。”
我闻言轻轻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原来早知道我是谁......忆起之前他怪异的眼神,难道我之前真在哪儿见过这位郡王?
徐尚书转动着案几上的茶杯,似乎也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
宣行琮:“尚书说郡主形迹可疑?不知可要提去问话?只是兵部尚书提审本朝郡主是大事。郡主虽非宣姓,可获封了郡主,宗正寺也可过问一二。本王身为宗正寺少卿,自当旁听。”
宗正寺为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管理皇室宗族以及外戚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等项事务。
当年我与哥哥入京受封事宜,便是由宗正寺主持。大宗正如今应已十分老迈。他这宗正寺少卿,应已权柄在握。
徐尚书仰头将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向我们作揖。
沐安郡王立刻起身扶住了徐圜的手臂,将他微弯的身躯扶正。郡王脸上温和带笑,十分恭谦的样子。
我:“今日不小心冲撞了尚书大人,得罪了。”
徐圜:“郡主言重。那看来是误会一场,下官叨扰郡王与郡主了。”
宣行琮:“徐尚书不必介怀。”
徐圜:“只是不止郡主和王爷来这逸都做什么呢?”
我:“游玩。”
宣行琮:“本王与郡主实乃巧遇。本王来逸都,是有公务。”
徐尚书似笑非笑地与我们告辞。我放下碗筷,倚在雅间窗沿,看着徐圜带着在酒楼门前守着的人走入人群。
我:“他有问题。”
宣行琮:“嗯,确实有问题。品茶之姿,如牛饮水。”
我:“......我是说他们常服之下都着了甲衣。”
宣行琮:“兵部之人身着软甲有何问题?”
我:“那他为何隐去身份来到此地?想来掌柜说的乱便是由他们搅起的吧?路上遇到个人就抓去盘问?你不怀疑他?”
宣行琮:“他的一举一动,确实是该再谨慎一些。”
我:“谨慎?是如郡王这般吗?与人相交也用假名,萧策啊......”
我一挑眉,双臂环胸转身打量着搬砖砸脚的宣行琮。
宣行琮笑得温和,面无愧意。他就这样端着初见时,那一副恪守礼仪的风神俊雅样,步步逼向我。
敌进,我便退!除非被逼得退无可退......
咚的一声,我背后紧贴着雅间槛墙,可身前之人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避得大半身躯都向后探出了窗去,只得曲起手肘抵住他的胸膛。
他垂眼含笑看我,眸华暗哑。
当我抬眼迎上那密不透风的视线时,他缓缓眨了眨眼。前一刻我感受到的所有威压都仿若幻象,他脸上的笑依旧清漻。
宣行琮缓缓伸出左手,掉落的一缕发丝带着淡然香韵拂过我的脸颊......
只听“啪”的一声,他伸手用劲将我身后的窗扇合上了...合上了......
“别把菜吹凉了,郡主还要吃呢。”
关上窗后,他收回视线与笑意,起身退开几步。
我:“......郡王自重。”
宣行琮:“郡主也要保重,离徐圜远些。还有,郡主不觉得与我议论徐尚书,是交浅言深吗?”
我:“看方才徐尚书走之前的眼神,此事恐怕由不得我做主了。”
宣行琮:“尚书那儿我来善后,你不如......离开逸都。”
我:“我与郡王确实是初识,此番言论,亦是‘交浅言深’。”
看着这沐安郡王两只脚都被自己搬起来的石头砸了,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推开雅间的门走了出去。
无人的雅间内,宣行琮扶额轻笑一声。
“初识啊......你说是就是吧。”
萧策推门而入,将查到的账目摊在桌案上。宣行琮右手拿出一只红色福囊,左手两指间在摩搓着什么。
萧策:“不知这兵部尚书来逸都做什么?会不会与王爷被刺一案的军械有关?”
宣行琮收起脸上的笑意,轻敛双目。他伸出左手,看着已经揩净的双指。
萧策:“王爷?可要属下去打点一番?今日......我怕兵部尚书与王爷起了龃龉。”
宣行琮:“不必。”
萧策应声,心中却奇怪此举不似王爷往常行事。这兵部尚书非敌非友,虽不至于招揽,但维护关系还是不为过的。
宣行琮随意翻看着萧策查来的纲引账目。
“盐引的事,查得如何了?”
“这账目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上去没有问题。”
“嗯?”
“属下斗胆说一句,这账,做得太平了。”
萧策低着头,宣行琮心照不宣地合上了这份单做给他看的账目。凡盐务过手,清潭也浊......
“带着本王宗正寺的函令,去见他父亲。他只是老了,不是死了。”
(五)
天色渐晚,我走在逸都花天锦地的街市上,疲累感涌上四肢百骸,刚回到客栈,就见言千晓坐在客栈里等我。
回到卧房,我将路上顺手买的糕点给他。他吃了一口,满意地说道:
“你知不知!我收到消息说来逸都的大官是......”
“兵部尚书徐圜。”
“你都知道了?”
“何止知道啊,我还差点被他抓了。”
我将他演说板的功夫,我所遇到的奇事都说了。自责的言千晓大骂晓德社,确认我毫发无损之后,他才气呼呼地坐下。
言千晓奇怪地问我是不是忘记了福囊的事。经他一提醒,我伸手一摸腰间,才发现原来系在那儿的福囊竟然不见了!
我:“难道是我为了甩脱兵部的人的时候弄丢了?”
言千晓啧了一声,拿下了耳边的笔,又从怀中搜罗出许多小纸片摊在桌上。一张写着“军械被盗”,一张写着“大理寺查案中止”,一张写着“宣京有官轿车驾向逸都而来”。
言千晓说这些都是他近一个月来收到的消息。据说近日宣京有军械被盗,大理寺似乎也在调查,可案子已经中止了。
我:“你都哪来的这些朝廷消息?军械被盗窃事关重大,若是走漏消息,必定惹祸上身。”
言千晓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我:“那在逸都查案的兵部尚书,难道是为了这批军械?”
言千晓闻言点头,看来他与我想得差不多。
我:“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单单是找被盗走的军械,何至于尚书自己出马......”
言千晓听我有再深查之意,连忙劝我不可鲁莽,毕竟这涉及军事......
言千晓:“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我们俩查此事,那不就是秀才遇到兵。至于你遇到的另一个人,沐安郡王,怕是为了查盐引案而来。”
盐铁官营之后,便有这盐引来变通盐法。盐政管控盐引,并将盐引折算卖给盐商作为运销凭证。
言千晓:“延北郡王世子在盐务上贪墨,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是没想到朝廷会在这个关口派人来这儿,这么巧吗?我听你与他有几分交情,不如直接去问他,倒比我们涉险探听要好些。”
那位看似闲雅潇洒,实则心思缜密的沐安郡王吗......我总觉得他态度暧昧奇怪,因此只得推脱说不是很熟,不欲去寻他。
言千晓闻言眼珠子一转,说让我今日好好休息,明日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翌日。
我和言千晓碰了头,穿过逸都热闹的早市,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古旧的小巷子。
没想到穿过几条外表破旧荒芜的相连巷子,竟来到一片有着别样繁华的小片区。
言千晓:“这是逸都‘鬼市’。在这里,我能弄到兵部尚书把逸都翻过来都找不到的东西。既然说在逸都有军械,那自然得想方设法得来看看。”
言千晓好似在这鬼市颇为吃得开。只见他掏出十片金叶子给了一个跛脚的老婆婆,又对她比了个古怪的手势,这婆婆便领着我们去了一个私院。
私院之中有不少做着“黑买卖”的人,他们说话比起外面市集中人要文雅不少。想来是专做权贵买卖的地方。言千晓又肉疼地掏出一把金叶子,说了我们此行所要买的是什么“鬼货”。老婆婆眼皮一翻,收下金叶子就走了。
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个神神秘秘的男子回来。那男子上下打量我们一番,递给我一个布包。我打开一看竟然真的是兵械!
我:“这不对......形制上虽然像,但这并不是军中的。上面没有监造印记。”
那人干笑两声,没想到我识货,就想收回去。言千晓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把我拦在身后,不满地看着这人。
看来那卖家的行为,坏了这儿的“规矩”,周围的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卖家:“嘿,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的倒是懂这些。行,跟我来吧。”
我和言千晓对视一眼,他对我微微点了点头。那男子将东西包起来塞回怀中,领着我们出了院子。他领着我们往人烟稀少的盐田附近走去。一路上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我这真有硬货!你们以后可别出去砸了我的名声!”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回来的啾扑棱着翅膀,停在言千晓发间。他摸出啾脚上绑着的纸卷,背着那在前方引路的人打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火器......
不多时,那卖家领我们走到一个长巷前。言千晓示意那个人开道,没想到他闪身跑进一个窄道消失了。
还没等我们追上去,浩浩荡荡穿着甲衣的兵队便整齐地踏入了巷中。
职方郎:“兵部公办,查封此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兵队将巷口团团围住,我和言千晓被围困其中进退维谷。昨日见到的兵部一行人,将长巷尽头的一个旧库场也给围得水泄不通。
“是本官与郡主有缘分,竟在这儿也能遇到。”徐圜踱步而出,队列为他让出一条通向旧库场的路。他看向言千晓:“这位又是......”
“在下采风官,言千晓。”
徐圜:“原来是言大人。接下来的事情,不便你一个采风官知道。”
徐尚书挥了挥手,兵部的人立刻领命挟制了言千晓。言千晓竟也没有反抗。
我:“尚书大人,你们同朝为官,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许是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忿,言千晓对我眨眨眼,算是安抚。我看着他肩上飞去的啾,难道......可是......在这儿的救兵,能是谁呢?
徐圜忌惮着我的身份,不敢没罪没名地绑了我。可他们拖拽言千晓,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将手按向袖中的防身匕首。
“徐尚书也在这儿?这逸都可当真是小。”
一道清润和朗的声音盖过了甲衣碰撞的冷硬击声,令闻者如沐春风。那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以扇骨拨开重重持械兵队,缓步走到我身边。
不知道愤怒的我是什么模样,可看他嘴角渐垂,双眉微拧的神色,我想应当是有几分凶狠的样子。
他盯着我的金眸,此刻亮得能去淬火。
徐圜:“是啊,这逸都,真是小得紧。”
我迎上宣行琮的金眸:
“咳,你能先不盯着我看吗?”
宣行琮:“我可又来得晚了?”
他说此话时眼神又晦暗了下来,有种炽火将熄的哀叹。
我:“不完!你来得正当时呢!”
因为我已经看见了那匹漆黑的大马上甩着马鞭的萧策,以及他身后......的兵队。两拨人马狭巷相见,各不相让。
(六)
徐圜眼神凛冽地盯着宣行琮,官派十足,想来他从未将这没有实权的郡王放在眼中。他的手下拦在这旧库场门口,纹丝不动。
我看着他们押走了言千晓,不忿道:
“希望尚书大人办完案会将人放了。我们,尤其是言大人,与你所要办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届时还请不要污蔑好人。”
徐圜:“郡主放心。”
宣行琮:“有我......有本王作证,你放心。”
徐圜看向宣行琮:“你带来的人?”
宣行琮:“这些都是萧大人的人,并不是本王的。”
徐圜:“那王爷今日来此地,也是有公务在身?”
宣行琮:“本王公务是宗正寺差事,徐尚书也要过问?”
徐圜:“下官岂敢过问宗室之事。也请郡王不要阻挠下官公务。”
宣行琮:“哦?什么公务,需要大人绑了同僚,又围困云中郡主?”
徐圜眯起眼睛,不再回答。
宣行琮:“既然尚书大人不欲告知,那萧大人你便办自己的差事吧。”
萧策:“是!”
萧策下马,只带着一个人走到宣行琮身边。他不卑不亢地看着挡在前面的徐圜。
“若尚书大人也是为这库场而来,还请尚书大人待下官打开这库门。这样两方都便宜,省得动武。”
徐圜:“你有钥匙?”
萧策:“下官有。”
徐圜:“你要办的差事,也在这旧库之中?”
萧策:“是。”
徐圜:“那一会库门打开之后......”
萧策:“下官自办下官的案,其余一概不管。徐尚书要办什么,下官绝不阻挠。”
徐圜皱眉思忖,萧策不急不慌地垂手在一旁站着。
心神稍定,我转身看向宣行琮。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亦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受伤了?”
我摇头。
“害怕?”
再摇头。
“那是......饿了?”
我噗呲一声笑出来。他从方才起就有些阴郁的神色,此刻看着终于清朗了些。
我:“我是在想,这徐尚书不知在犹豫什么......”
宣行琮:“许是,怕抢功吧。他在逸都已逗留多日,若是无功而返......”
最终徐圜还是松了口,这人数相差悬殊的队伍,我若是他,也确实没什么好怵的。
萧策掏出一串钥匙,将这旧库场的门打开。厚重的木门激荡起一阵尘滓。
徐圜最先走入旧库之中,接着便是萧策与两方兵队。
宣行琮欠身让我先行,我也不客气地跟了上去。我也好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让这两拨人如此争夺。
旧库里四处杂草丛生,四处散落的一些兵器架子能看出来原先是个校场。库场中间摆着几块一人多高的铁器。
我:“这是什么?”
萧策:“这是聚团公煎所用的盘铁。是熬制海盐必须要用的器具。我此行是为它而来。”
看着几十个人恨不得将库场掘地三尺的搜查样,这徐圜要找的,不在这儿吗?
萧策走到宣行琮面前,与他不知说了什么。宣行琮点了点头,对正四处派人翻找旧库的徐圜说道:
“本王来逸都,是为查盐引一案。没想到萧大人雷厉风行已然结案了,那本王公事已了。”
我:“那不知尚书大人,公事可还顺遂?我实在看不出此地有何事与兵部有关。”
徐圜明白如今这个局面,事办成了还行,若事败了......他又没有给我和沐安郡王一个交代,实在落人口实。
徐圜:“数月前兵部收到消息,说有一批没有监制的私库兵械在流通。据说所研之械,还包括铁炮与火器......有人私造重武!本官查了数月才得到逸都这个线索。而此地,便是我们在此排查了许久才找到的疑似私库之地。这些铁渣就是证据!萧大人却说这几块铁与盐务相关?”
萧策:“没错。”
徐圜:“那郡主呢?又是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私库......兵械,我立时想到了在鬼市见过的那个兵械。那根小小的箭矢背后,竟可能是铁炮吗?
可若此时将这事和盘托出,徐圜......会怎么对我?
我:“不过我与言千晓听闻的,却是兵部负责的京库军械疑似被盗流失。正巧徐尚书你出现在逸都......所以我们怀疑这批军械流向了逸都,因而才多方打听军械一事。我是误打误撞被人引到此地的,并不知什么内情。”
徐圜微眯着眼,气势不如方才凌盛。想来他也未将事情与我们全盘托出。
我:“这个消息连我们都知道了,徐尚书就不惊讶吗?怎么京库军械被盗不去查清,反而牵扯什么逸都私库呢?”
众人在库场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点铁渣,什么都没有发现......
徐圜深深皱眉,额上冷汗流入皮肤褶皱之中。
萧策:“尚书大人所看的这些铁渣,应是制作盘铁时所遗留。下官......查盐务时,确有听闻附近有百姓看到过此地遍布铁渣而说是在造铁炮,想来......许是以讹传讹了?这儿荒废之后被自私改来当作冶盐仓,所以存有盘铁。今日肃查了盐引一案,下官便想着来收了。”
此时侍从不知从哪儿给搬来一张竹椅,正放在库场院中。宣行琮整了整衣袍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逸地摇着扇子。
我四处查看了这个库场,确实没有半点其他兵械的样子。那鬼市那个......是哪儿来的呢?只是凑巧?徐圜在逸都查了这么久,真的就只查到了这点线索?还是......另有隐情?
这时,突然有一个行色匆匆的兵跑了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向职方郎禀报了什么。
职方郎:“什么?怎么可能出现在逸都?”
徐圜瞪了他一眼,职方郎自知失言,低头认罪。可此刻,徐圜不必他说,想必已知道了臣下所报为何事。
我:“京库军械......”
“嘘!”宣行琮状似闲散地靠坐在椅子上,洁白的牙骨扇抵在淡色唇间。
徐圜已经无暇再顾忌我们这边,他领了人马就要离开。
“那这个冶盐仓,本王就接手了。徐尚书慢走。”
宣行琮终于坐立起来,好整以暇地向着面色不虞的徐圜颔首。在徐圜经过他身边时,靠近说了一句什么。
乌泱泱一大帮人离开之后,偌大的库场只剩下萧策在指挥人搬运着盘铁。
宣行琮命人撤了椅子,喊住了准备离开的我。
“你......还没吃午膳吧?”
我:“怎么,王爷饿了?”
宣行琮敛目,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我......让昨日那家酒楼做了软熘鱼扇。”
谁有心情这时候去吃什么软熘鱼扇啊!?昨天他一眼也没看向那些菜吧?怎么这时候想吃软熘鱼扇了......
我:“咳,本来实在很该宴请王爷一番,可我还得去解救亲友。”
宣行琮:“无妨。徐圜不会为难他,只是今日发生之事不该他一个采风官知道。”
我:“王爷放心,他不是史官,知道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我......也有分寸。”
我心中记挂着言千晓安危,忙跟上了徐圜的队伍。好在徐圜守信,果然我出了长巷就看见了早已自由的言千晓。
言千晓一看见我,对着手中的毛笔一哈气,两眼放光地等待着我告知他在旧库场中发生的一切。
看着他被掐得有些红肿的手腕,我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徐圜在逸都住哪儿,你知道吗?”
言千晓:“小看我言千晓不是?能白被他绑一趟?走!”
今日逸都的天阴沉压抑,淡墨浊云,密布遮日。
徐圜看着手下在鬼市搜出了数箱带着监记的军械,脸色比逸都的天还沉郁。
我和言千晓屏住呼吸,在一间私院旁的......歪脖子树上,看他们将军械清点装箱。
徐圜:“清点好了吗?”
职方郎:“数量与所被盗的那批合不上,但看监造印记是同一批。”
职方郎有些犹豫地问道:“尚书大人,我们真的要回宣京了吗?可是......”
徐圜:“回!那群老匹夫拿土地兼并的事参我你不知道?现在至少追回部分军械,至于私库......”
职方郎:“大人,不如卑职留下......”
徐圜:“不,我们在这查了这么久,你们可曾查到过这什么鬼市?今日那云中郡主说是被人引去时我便疑虑了。”
职方郎:“是卑职无能......”
徐圜:“此事是本官亲自督查,难道我是在骂自己?只能说,逸都上头那双手比我想得要大。”
职方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一旁的言千晓和我,屏息看着他们将一箱箱的军械打上纸封,装运上车。
言千晓看着他们驶出了巷子想要追上去,我一把拉住了他。
我:“我知道你要报今日之仇,可这事关军械。”
言千晓:“你还记得你那个福囊吗?”
我:“这事跟福囊有什么关......”
言千晓:“我不是要找他麻烦,而是要送麻烦安安全全出逸都!”
从未在言千晓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色,未等我想明白一切之间的关系,他已悄声追上了徐圜的队列。我也只得跟上......
旧库场中,宣行琮正听着侍从回报。听说人跟丢了之后,他心中一沉。他手中那串沉香珠突然线崩断裂,浑圆黝黑的木珠子散落一地......
“去年冬天,也这样断过一次。”
萧策正与人一起四处捡沉香珠,再抬头才发现宣行琮已经带着近身侍从快步离开了库场。
徐圜的队伍威严肃穆,逸都城中街上人人避让。徐圜的队列之中,一个人压低了头,捏紧了手中的火石。
待队列经过一个街角时,我和言千晓才将将赶上。待我看清队列中情况时,却心中大震!
最后一只军械箱队后拖着一条蹿出了火星的火线......
我:“所有人都闪开!”
队伍中神色倦怠的士兵们一抖神,这才注意到了这不正常的火线。
下马的徐圜走到一半就愣住了。街道周围不明就里的百姓们四下环顾,根本不知如何反应。
一切发生得措手不及,我身前的言千晓只来得及将一个幼童牢牢护在怀里,而我只能大声喊着叫众人散开。
“快呀!闪开!”
砰————!
火光冲天,漫天硝火味。热气喷薄倾盖在我周身。在赤焰吞灼之前,我被揽进一个温凉的怀中......
意识模糊之前,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很熟悉。这股幽幽的木香随着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逐渐消泯在烈焰火场中......
“别怕,你不会有事。”
(七)
茫茫雪雾如烟如涛,一片绝尘苍白之中,满身覆雪的小小少年泪已成霜。
乳娘:“琮儿,你母亲要你去找南国公夫人,你母亲......与她有约。”
声音传来的地方时雪雾尽头,少年踩着及脚踝的落雪拼命奔跑。残雪入眼,他便飞身跳入雪雾之中,又坠落。
徐阿姆:“小公子,我在南塘花家曾经服侍过一位小姐......”
少年起身,逆着风雪又奔向茫茫雪雾的另一端,雪落及膝,乌睫已凝缀冰凌。
浓雾之中透出金丝般的亮光,隐约可见模糊人影。少年激动地扑向金光照射的方向,可就在他张开双臂的一瞬间,金光犹如残烟消散。
???:“你在找谁?你还想依靠谁?你所不能失去的,又是谁?”
倒地的少年发出悲恸的呜咽,身躯被风雪埋进苍茫之中,那是彻骨的冰冷。
厚重不散的雾气之中,一人双膝跪地,一捧又一捧地以手掘雪。他身上淌着流不尽的黑色污水,浸染了这片纯洁的雪原净地。
宣行琮:“别怕。我们都不会有事。我们会救下她。”
这是宣行琮幼年一个摆脱不了的旧梦。他曾以为早已出了雪原。没想到今日,十多年前的自己和她,一起撞入了他的怀中。
......
逸都,延北郡王府。
萧策:“盐商纳交余息的实际银两,与归公账目相差甚巨。逸都盐务由世子经手,侵吞盐引余息是何罪责,可需下官多说?”
延北郡王世子:“你查我?!哼,萧大人的证据呢?若你查到的账目上有任何问题,还需来要我的口供吗?”
延北郡王世子掏了掏耳朵,根本没将萧策放在眼里。
萧策:“证据,自然是有的。世子做账的本事,确实不错。凡营私侵蚀盐务者,无论是借端开用、结纳馈送,还是私冶海盐......下官都将奏呈朝廷!”
延北郡王世子看着萧策冷肃地说出条目的样子,心中一惊,面上依旧冷笑一声。
“我看你敢!”
“他不敢,那本王呢?”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延北郡王世子,在看到从房内缓步而出的宣行琮后,差点跌坐在地。
“......叔叔不是受了伤,怎么还出来了?”
“多年未见你,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叔叔说笑了。宗正寺要插手此事?!叔叔又不是不知,逸都此地本就官商关系盘根错节,如今朝廷改了盐政......”
“所以你便与他们串通一气,欺上瞒下?”
延北郡王世子掩去脸上一瞬的不忿,继续给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叔叔”说着好话。
“不就是十几万两银子,我补上就是了!叔叔,求你疼疼侄儿吧!是我糊涂了......”
“你才不糊涂,还知道多做一份账目。多少双眼睛盯着逸都盐务,你还能将此事办得如此潦草。上经不住督查,下隆不住盟友。没有通天的手段,还想要万贯家财?”
“叔叔当年时怎么保下萧家的,如今便也......”
宣行琮眯起眼睛,承永六年的那起盐案,他多番周旋调停才抹去萧家姓名。如今......已不是当年光景。
“世子,若我是你,看见今日宗正寺来的人是我,便会闭口什么都不说。”
“叔叔......”
宣行琮将衣袍从世子手中用力抽出。
“带我去见你父亲。”
世子不甘地引人来到父亲卧房,宣行琮屏退了其余人。
两年不见,年纪不过四十的延北郡王已缠绵病榻。只余两人的卧房内,老郡王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逆光而立的宣行琮,挣扎着说道:
“收到我给你的账目了吗?”
“你想要保他的命?”
“你......能吗?”
“世子有您这个慈父,自然能长命无虞。”
“我这一脉,就他一个。我自知式微力薄,在逸都多年从未招眼。看在我的老脸上,保下这祖宗荫庇吧......”
“你以盐引一案断尾求生,他未必会领你的情......本王亦未必。”
“是他糊涂了!盗卖一事他绝不会再犯!你既来亲自善后,想必定不会让此事被揭破......不然,不然我们都得死。”
“呵,你觉得本王怕死?如今看来倒是你这儿子和这王府上下百口人都不怕死。”
“所以让他进宗正寺!盐引一事所有亏空,我都会悉数补上。余下的事,要如何善后,全都听王爷的!”
“同为郡王,我哪里配得上老郡王这一声王爷?有你这话,便够了。”
从宣行琮进了房中后,世子便一脸心如死灰地瘫坐在榻上。虽说同为宗族子弟,但是萧策不知这延北郡王竟与王爷有如此交情?
延北郡王这一系,也在为王爷办事?还敢提当年的事......想到这,萧策闷声冷哼一声,看那世子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宣行琮从房中出来,看也没看一眼世子。
“她呢?”
“尚书大人已经醒了,正请了大夫在隔壁看伤。”
“我说她呢?”
“谁?郡主?她伤势不重,只是晕了过去。现下......要不属下去打听打听?倒是王爷自己......”
“不必了。带我去见徐圜吧。”
“是。”
......
宣行琮还未步入徐圜暂住的院子,便听见徐圜沉声喊着他的名讳,说要见他。
“徐尚书真是老当益壮,只是没想到大人重伤至此,醒来第一件事是找本王。”
“呵,死也要死个明白。”
徐圜身上伤势不重,都是些擦伤。
“徐尚书何必诓我,这点伤势何至于谈什么生死。我知道徐尚书为何操之过急。朝堂上参大人兼并土地的折子已经多日了,徐大人因为这什么私库困在逸都,想必宣京那儿已经迫在眉睫。”
“此事与你有关?”
“我来,是教大人如何活命的。”
“呵,没想到郡王口气如此大。徐某都不自信能说这话。”
宣行琮闻言也不气恼,只是拿出两份信放在桌面上,推到徐圜面前。
“这是两份不同内容的奏疏。一封中如实禀报了徐大人在逸都的行为。但于此同时,兵部也会有人呈上,大人调度军械前往逸都的文书。这份文书上,有大人的印。监守自盗加兼并土地,必死无疑。”
徐圜眯起眼,竟没反问她如何能私造这份并不存在的文书,只是用手指点向了另一封。
“那另一封呢?”
“另一封是自认监管不力,京库军械被不明人士盗走,并因办事不慎,造成百姓伤亡。但是要在被盗的军械具体数量上模糊处理,说此行已全部追回。并因受伤加无能为由请辞,告老还乡。作为回报,土地兼并案不会翻成涟漪。徐大人还是可以安度晚年。”
“为什么本官要听郡王的?方才郡王说的那些,本官都可力争清白。”
“大人尽可以想想,我给出你选择,还会让你有退路吗?”
宣行琮俯身直视着眼前的徐圜,淡淡一笑。
徐圜:“这一切,真的是你办到的?沐安郡王,众人皆说你是个毫无野心的闲散郡王,所以京中无人将你放在眼里。你靠着处理宣姓族亲一路爬到这个位置,封了个郡王,你到底是在为谁谋划?是摄政王?还是另有其人......”
“哦?我以为你会更好奇兵部出卖你的人是谁?”
“呵,只待看我倒下之后,是何人接手便可。”
“唉......本王知道徐尚书的能力和手段,官至高位实在令本王敬佩万分。今日若要为这事舍弃一切,自是不甘的。”
徐圜轻哼一声,想来根本没想从这两份奏疏里选,只是忌惮着宣行琮背后的人。
“尚书大人为急着邀功,已经让职方郎携信快马入京。里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并无查到什么私库火器。我也明白告诉大人,今日爆炸的火器,并非军械。残骸碎片已经交给逸都府尹,若大人手眼通天,也可去试试销毁。
若是尚书咬死要力证清白,那这批追回运往京库的军械里,为何又会出现这不明不白的私库武器?且已盖上了大人的运行印章上路了呢?
一个兵部尚书带着奏疏里不存在的私库武器回京,那么这个所谓的私库到底是别人还是就是你兵部尚书徐圜的?届时尚书大人要如何自辩?若是有人栽赃,这个人又是谁呢?我?还是我身后那人?
若我是你,我选第二条。至少钱和土地还能成为后世子孙的荫庇。”
徐圜从听到爆炸的火器不是军械时便已呆愣,他木然地转头听着宣行琮这“会心一击”。
“私库那批东西在你手上?你从哪里找到的?如今是要栽赃给我?”
“诶,本王可是先给了大人选择。是大人非要来到这一步。”
“从宣京到逸都......此局步步为营,好算计啊!你身后之人为了拉下我徐圜,倒是算得滴水不漏。哈哈哈哈哈!”
此刻的宣行琮端坐在正位之上,摇扇静立,睥睨着疯癫状的徐圜。他眼神冷肃,如视蝼蚁。
......
混沌的意识中,身躯似乎被一股股热浪冲向无尽之地,只由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味系引着,终是触岸停靠......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依旧闪过那火光冲天的一瞬!哭嚎、恐惧......犹在耳边。
我起身检查自己的伤势,发现除了手肘上有些擦红、身体有些酸痛外,并没有更重的伤势。
“真是走运,这样都没有多少外伤。”
我拿掉额前冰凉的帕巾来到外厅,只见言千晓正躺在外间榻上,人已经醒了。我赶忙过去。
言千晓指了指嗓子,又摆了摆手。然后他静看着我,一脸歉疚地朝我笑。笑着笑着,他的眼角竟流下一滴泪来。
我慌忙用衣袖擦去他的泪滴。
“没事。我看到那火器不知被谁踢开了,应该没有多少人受伤。那个小孩也被你护着。事发突然,你做得很好了。”
言千晓摇了摇头,伸出受伤的手指点了点我。
“我?我没事!你别看我邋遢,但是我身上没有受伤。真的!不然我怎么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呢!”
言千晓似乎这才放下心来,一歪头晕了过去。我看着言千晓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心中定了定神。
我走出言千晓休息的地方,听侍奉的人说这是逸都延北郡王府,而我们都是被萧策安排住进来养伤的。
“萧策?那沐安郡王也在府上吗?”
我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座比我和言千晓住得都更为僻静的院子,萧策抱胸守在院门口。
我听着从院中传出的怒喝和不甘声,走到皱眉的萧策身边。萧策讶异地看着我,刚准备拦住我,便被身后的开门声惊得回了头。
我看着走到我身边的宣行琮,他依旧长衫翩然,丰神如玉。
萧策识相地关上院门后就离开了。
“在这里养伤的,是徐圜吗?”
“郡主找他有何事?”
我回想起意识被灼尽前那一丝木香味......脱口而出道:
“今日救我的人是你吧?”
“不,不是我。是萧策。”
“......萧策?”
他否认得果断,让我的谢意有些说不出口。
“何必拿萧大哥做借口......若真是他救我,也是得你的令吧?此事若换了旁人,没有不认的道理。那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是我吗?”
宣行琮垂眼不再看我,只哑声道:
“不,不是我。”
我......实在不懂他。他曾经眼神中的倾盖如故之感,奈何不过他行举间的若即若离。他既要与我演自欺欺人,若我再追问到底,会不会将这似有若无的裂隙拉扯得更宽?
“那......你受伤了吗?”
“没有。”
“那就好。”
虽无处道谢,可我还有真相要知晓。我转身欲绕过宣行琮,没承想他倾身挡住了我。
“郡主找他,到底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今日的真相。”
“郡主认为徐圜事先知道此事吗?”
“尚书若是知道,那他怎么以身犯险?当时火器就在他脚下......”
“若只要以身犯险便可将自己从此事中完全摘干净,那不失为一种选择。”
“以身犯险?”我抬眼看向眼前之人,“郡王是说他以身犯险不算,还要拿逸都府无辜路人的命去一同陪他犯险?”
“这只是一种可能。若徐圜事先不知此事,郡主又能去找他要什么真相?”
“军械里有问题。他一个兵部尚书,怎么会不知火器运送的规矩。是有人故意的......”
“郡主可知,若真如你所说,有人不惜以炸死徐圜为代价去设局,那此事就不单纯了。你再与徐圜有牵扯,岂非更危险?”
“隐情不清,隐患难除。这事若只是冲着徐圜来的,我自是不该问。”
“你不该问。”
“可如今这已牵涉到了无辜的人。”
“离开此地,去好好养伤。”
“我没有受什么严重......”
“此事因徐圜起,不必郡主与他去纠缠,他自会去平。”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救我,却看不见他们。我合上眼,不想去看眼前他只讲自身利弊的模样。
“我在与你讲是非黑白。”
“我在与你谈利弊兴害。”
我蓦地睁开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他。身侧十指嵌入掌心,颤栗且不甘地驳斥道:
“郡王觉得利弊大于黑白?你看过那些百姓吗?他们当时就在我眼前!若有人因此失去亲人......”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身为宗室,见惯了这般只讲利弊的博弈,为了私欲,任何人事都可拿来交换。今日只是不相干的百姓,又不是你我的亲族好友,也不是什么贵胄门第。于是郡王就觉得,我们何必插手此事,是吗?”
“郡主何必激我?我也只是,想求一个没有牵累的万全之策。”
“万全?郡王的万全里,可有他们吗?”
我看见他喉间滚动,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过吗?他们不该是任何人盘上的棋子的。他们和你我都一样,生来就有温度。痛了有人疼惜,伤了也有人悲泣......”
我恍惚间听到遥远的呜咽和无数离去的黑影。
“你看,我呼出的气是热的,我摸过的东西也是温的,为什么你和石头一样是冷的呀?”
宣行琮垂首看我,脸上竟有一丝凄然。
“你以为我拦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都好。让我去见徐圜吧!”
周旋之后,我心中愿信他不是那冷硬之人。
“比徐圜更有权势之人我并非没有见过,比今日更惊险的地方我并非没有踏足过。”
我绕开宣行琮,抬手欲推院门。不料宣行琮倾身向前,立于我身后。他伸出手,虚虚地扣住了我的腕。
干燥的掌心,寒凉如玉。
“可你到底独木难支。徐圜已是末路穷寇,你要逼他鱼死网破?”
“独木难支,那便更要支到底。”
“你总是因救他人而使自己屡陷险境,这次也还要一样吗?”
身后,宣行琮徐缓沉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我感受到他在我身后,心中并不十分信这“独木难支”。
“自是一样。”
“为何如此要强?一人独撑,很累吧?离开亲近之人,的确很痛。”
“你说什么......”
“你恨毁了你安稳和乐生活的人吗?”
“......”
“恨利用你亲族的人吗?或者,你恨自己吗?若是当初你再大一点,若是你也像今天一样有机会救他们......”
“够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他们!也从来不是为了发泄一己私欲!”
我奋力甩开他桎梏着我的手。方才我还短暂地将他视为战友,可如今......我恨他的污蔑!
“当然不是。”
宣行琮乌睫微垂,清凉柔和的声音如风拂耳畔,声声入心。
“你是这世上最纯净剔透之人......你做这些,是因为你的心告诉你,你该这样做。郡主已经长大了......可你也应该还记得当你弱小时,是根本护不住你想守护的一切的。他们用所有牺牲,保住了你今日这奋不顾身也要选择黑白的勇气。你自当一直这样下去。可也不必为此事赌上他们的牺牲。”
我不敢抬头,因为......方才我恍然看见眼前站着无数已经离开我的身影。他们和宣行琮一样,静静看着我,好似在等我做一个决定。
我从没有意识到,我竟会畏惧自己不能满足他们的期盼。
“你......不要再说了。”
残墙之上,疏落叶片坠落下雨水。一滴一滴,跌进我脚边浅谭。
“此事就到这吧。你做得很好了,没有人会责备你。徐圜,就让我来善后。”
他话音落地,眼前黑影如烟消散。
我紧绞衣袖,声咽气堵。
“我......真的做得够好了吗?我真的对得起他们吗?我可以觉得累吗?”
身后传来一句温暖和缓的低语,轻拢住了昨夜雨水残留的清寒。
“可以,你做什么都可以。你如此良善,一片赤诚......”
“......你又和我不熟!我没有那么好的,我也有惫懒的时候。每遇险情,我不敢犹豫,每逢危难,我不可退缩。可如今,我身后没有人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也想让你知道,你不必散尽万丈光芒,只要你自己心中还滚烫有光......”
我转过身看着他,眼前水雾幽幽,几欲坠睫。
宣行琮慢慢抬起手,干燥掌心覆盖住我湿润的双眸。
“别这样看我,求你......”
尘光陷落。一片黑暗之中,似再无纷扰。
细密垂睫轻擦过掌心。我感受到那指尖传来一阵隐微颤动,与我心音急缓相错。
“要我做什么你才能不哭?我现在就命人杀了徐圜......”
我抬手握住他的拇指,被他这荒诞的话气得竟忘了要拽下他的手。
湿热黑暗中,他与我紧贴的指腹也微微发烫。我轻轻吸了吸鼻子,翁声骂他:
“你在说什么啊?谁让你去杀徐圜了?”
“这些事都因他而起。他贪心不足,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你不能这么算......”
“好,我不这么算,只要你不哭。”
我拉下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几滴状若碎星的泪滴问他:
“宣行琮,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你见过我?”
宣行琮闻言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我。我察觉到他在慢慢地回握我未及时撤退的手。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想。”
宣行琮低头认真看着我们相握的双手,以及脚下交缠的影子,久久无言,久到我不得不再次开口。
“你说今日之事你会善后,我暂且信你,那我们之间呢?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哪怕一点点呢?”
“郡主,我......”
在等待中我彻底松开手,他的手却还是维持相握的姿势悬在那,只五指慢慢攥紧成拳。
“郡主,这世道纷乱,今后你要千万保重。”
“好。除此之外,没有了吗?”
“没有了......”
话音落地,他抬眼望过来。我没看清那一刹,他眼底熄灭的是什么。
......
萧策回来时,只见宣行琮一个人瘫坐在那老朽的院墙之下。萧策以为他晕倒了,赶忙跑过去。
宣行琮:“把所有受伤的安慰们都安排在此地养伤吧,就不必折腾了。”
萧策:“属下明白。唉,王爷,此行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此刻颓唐的宣行琮闻言竟然轻笑一声。他知道萧策时为他受伤感叹,并不明内里事由。
萧策:“对了,我看郡主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萧策,你说,什么是是非黑白?”
“恕属下不敢妄言。”
“是啊,只有能看见是非黑白的人,才能说得清。你我早都不是这样的人了。但她,永远都会是这样的人。我也希望她能永远看清。这样,有朝一日,她才会看清我。”
宣行琮擦掉嘴边的血迹,吩咐萧策去备马。
萧策:“这就要离开逸都吗?王爷的伤势......”
宣行琮:“她要走了。她不会留在这里,等着看淤泥如何浊了清流。”
萧策扶着踉跄的宣行琮站起来。宣行琮拍了拍萧策的手,示意他放开,之后便独自一人走向前方......
(八)
我回到原先的屋子,将言千晓安顿好之后,我找到王府仆从问了爆炸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人之说萧策安排了我们一众受伤的人都住进了王府内,其余一概不知。
我:“其他受伤的百姓呢?”
王府仆从:“并没有听说百姓们有严重的受伤,因为那及时的一声喊,能逃的都逃开了,后来又因为有一拨人赶到,拉走了不少人,还有人冒死踢走了火器。”
我:“是吗?伤亡不重就好。”
王府仆从:“受伤最严重的便是言大人了,不过那是因为撞到了头,嗓子是被烟熏到了。后来听说沐安郡王还给了周围受损的店铺一大笔金叶子......”
百姓伤亡不重,他怎么刚才不告诉我?我还当......想到方才他沉默无言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待人来接走言千晓后,我便也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这神秘莫测的王府。
没想到一开门就遇到了一脸为难的萧策。
“是王爷吩咐的,说郡主受了伤,一个人上路不方便。”
我从萧策身后走过,没想到宣行琮就立在阶下,挡住了我的去路。一身的药味,盖住了幽幽沉香。
我绕开宣行琮,他又退后一步,挡住我的去路,期间还不慎撞上了我的肩膀。
宣行琮:“嘶......至少让我送你出城。”
我抬眼与他对视,他分毫不让。僵持之下,萧策轻咳着告诉我,马车已经备好。
我避开宣行琮,径直走向那辆我赶过的马车。一进入车内,我就紧紧皱眉。
“就是这股沉水香味。”
说什么萧策救的我,明明......
“我的救命恩人这个身份这么烫手吗?”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何你看似对我无所不知,却又事事相避?
宣行琮原本准备坐在车板上,我一把拉开车门,让他进来。他只愣了一瞬,就立马起身进入车内。
萧策欲言又止,转身乖乖赶车。
我给宣行琮让出位置。他这次倒是没推辞,立刻就躺了下来,还将一旁的大氅盖在了身上。
“你......”
“郡主自便,我......实在乏得很。”
马车慢慢向前行驶着,躺在我身侧的宣行琮呼吸很快平缓下来。他面容安定,嘴角甚至带着一贯浅浅的笑意,像是真的睡着了。
我转头看着他,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还能与徐圜吵架,看来也是不要紧的吧。
我曾以为他是风仪如画的公子,恪守礼仪却也向往潇洒......但这一路相处下来,我也明白他行事利落,有自己的手腕。
虽是这样想,可当我低头看着他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绢布时,还是忍不住悄悄伸出了手。
突然——
睡梦中的宣行琮狠狠抓住了我的手,大氅也被掀翻在他腰间。我隐约看见了他胸前衣襟内一道又一道的浸血绢布......
他即便沉湎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皱着眉,神色痛苦又纠结,捏着我的手的力道也大得惊人。
“小......君。”
“谁?”
“小君!”
宣行琮这一声饱含情愫的呢喃分外清晰,让我一时竟忘了挣开他的手。
紧闭着眼的宣行琮面色潮红,呼出的气盖上脸时也滚烫非常。
“你放开我!我不是小君。”
我下了死力甩开了手肘上那滚烫的挟制,再不看这人。我撸下衣袖盖住那一圈红痕,一把掀开车帘。
“你家王爷发烧了。”
萧策喊停了车队,我顺势下车,靠在马车边看着萧策喊来了一个面生的人。
“这是谁?”
“大夫。”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一旁注视着马车的萧策却突然兀自感怀地说道:
“王爷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看大夫的。”
“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我跟着王爷的时候,便是这样了。什么病痛都这样熬着,我也只能趁着他晕厥时,才找大夫替他看一看。”
不知想到了什么的萧策突然转头,神色古怪地看着我。他好几次张了口,却都欲言又止。
我不明所以,只觉得他可能是和我单独谈话觉得尴尬,便找话题聊到。
“他说是你救了我。”
“咳,是我......吗?”
“他说是便是。大恩大德,他日定报。”
“不必客气,若郡主真的觉得此情值得回报,不如......”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喝斥,接着那大夫便连滚带爬钻出了马车。他一边擦汗一边向萧策告饶。
“是旧伤反复,需好好静养。”
说完这大夫便一溜烟跑走了,萧策连个药方都没问到。车内宣行琮在喊他,我叹了口气,决定帮正在纠结此时到底哪个更重要的萧策去追那跑了的“药方”。
萧策感激地对我点点头,便上了马车。
车内,已经清醒过来的宣行琮覆着大氅半躺着。
“你方才想对她说什么?”
眸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的萧策跪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前方眼神冰凉的宣行琮。那双艳绝金眸,仿佛能将他所有心思都照彻。
“我......如今局势,若能招得花家与王爷联手......”
“那日我在房中与你说的话,是都不记得了吗?”
“王爷,我......”
“你既知道了延北郡王是在为本王做事,为何不来问?”
原本还准备表忠心的萧策,听到宣行琮此话,双唇惊骇地颤动:
“属......属下......不敢......”
宣行琮皱眉看着萧策额角流下的汗滴,将大氅褪下一寸,露出了满身纵横的血痂伤痕。
“若是觉得本王此举薄待了你,心中不忿,现在凭你,一刀就可以杀了本王。”
宣行琮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了萧策。萧策本能地伸出手接过。
萧策双目赤红地打开那用来包着匕首的布料,那垂柳刺绣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他现在贴身内衣的心口,便刺着同样的纹饰。
“王爷怎么会......怎么会知道?”
萧策紧紧握着手中那有着淡淡奶香味的绢帕,也握着那绢帕下的刀柄。
“对了,这是给令爱的一点贺礼。”
宣行琮从身上摘下一块润玉,丢在大氅上。
萧策瞠目,柳娘一直不喜祖宅,常年在旧院休养。怀子一事他府上都无人知晓......而诞女之喜,就连他,都是前日在逸都才得到的消息。
王爷是如何......难道王爷一直都在监视他吗?可他明明刚回京不久......
宣行琮:“你看,人都是如此,自诩聪慧便去与人争,到头来抢得头破血流,也累得最亲近的人枉送了性命......本王自知不是这世上最聪慧之人,更不敢也不会拿亲近人的性命去赌。”
萧策唇色泛白,嵌入皮肉的五指慢慢卸力。滑落的匕首刺在大氅上,连声响都没听见。
“求王爷饶过小女性命!萧策今后定不敢再违背王爷半分!”
宣行琮闻言极为疲累地合上了眼。
“起来,把玉收好。擦擦汗,别让人看出来。”
萧策闻言一一照做,此外他还将钉在大氅上的匕首拔下,悄悄收了起来。期间宣行琮就合眼躺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我拿着那大夫写的方子往回走,看到萧策身形不稳地下了车便侧身让了让。谁知道正好通过未合的车帘与宣行琮对上了眼。他含笑看着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将药方给了萧策,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在那人开口之前抢白道:
“喂,我那个福囊是不是你拿走了?”
“怎么,现在我连一声公子都不配了吗?”
还敢恶人先告状!
“我记得,是你想与我保持距离吧?叫公子是不是不太好?我们熟吗?哎呀,你是谁?我怎么上了你的车,抱歉抱歉。”
“嗯。是我混蛋。”
他看着我耍赖似的演技反而笑得更深。我气得翻了个白眼。
宣行琮:“你手腕上的红痕......”
说起这事我就更气。
“还不是怪你!”
“嗯,怪我。不对,怪我什么?”
他疑惑的神情不似作伪,倒让我不好开口问他,那昏迷之时喊的人是谁。如此惦念,想必......是不愿旁人知晓的吧?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百姓具体的伤亡?”
“有区别吗?”
“......那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问了,你就不走吗?”
宣行琮面上笑容恬淡,望着我的眼神一如初见那日,与我同坐车板、抽鞭驭马时澄澈。
“郡主,你知道的,无论今天到底百姓受没受伤,伤势又如何,谁也改变不了逸都已经发生了的事实。九十九步,和一步,会有区别吗?”
“郡王若是清楚逸都风波的来龙去脉,还望你,保重自身,不要泥足深陷。若是需要我帮忙......”
“不,不需要。我是说,多谢郡主。我和你一样,也会想因守护他人,而变得无坚不摧。”
守护他人......难道是他梦中所念之人?我想到他衣下那染血的绢巾,还是不忍道:
“我可以留下来,如果有什么地方......”
“不,郡主,你该走了。”
濡湿的风穿过门窗吹飞车帘,宣行琮发丝微乱,紧紧抓住披挂着的大氅,眼中时从未对我展示过的决绝。
“还希望日后郡主也能记得方才的一番话。不要与任何人说在逸都见过我,也不要说自己与此事有瓜葛。”
“那日那么多人,我不保证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他们不知道。他们从未在逸都见过郡主。”
笑意逐渐温凉的宣行琮看着我,我久久没有应答。
“我是为了郡主着想。兵部尚书私盗京库军械一事,摄政王尚未有论断。若是被他人知道此事郡主也牵涉其中,只怕会有失公允。”
“但愿此事结果会真如你所说。”
我起身下车,皱眉将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沉香味挥散。看着马车即将前进,我心下不安,喊道:
“你为什么不回宣京?你要去哪?”
“我......还有该做的事。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见到郡主所说的黑白。”
“逸都的事,我可以暂且不说。但难保他日有事牵扯到此案,待到那时,我定会将所见所闻如实诉出。”
“......好。你自该这样做。”
那日一别后,宣行琮就如那道挥散开的清幽沉香一般,再未出现在我生命中......
......
数月后。
林风飒飒,宣行琮策马奔逃于茂密林间,枝桠划伤了脸颊也未停下。身后追兵的马蹄声阵阵袭来,摇天动地。
金戈相撞,流矢擦肩,就连胯下马驹也被浓稠的腥膻味吓得嘶鸣起来。
终究有这一天的。看着仍在负隅顽抗的暗卫们,宣行琮沉心勒缰。
骤然被叫停的马匹躁动不安地踏土,宣行琮克制着双手的震颤拭去牙骨扇上的血迹,惨然一笑。
“这一次是谁,想要本王的命?!是为了私库?”
并无一人应答。
乱箭出林,破空而袭。
“呵,万箭穿心啊。”
坠落之前,宣行琮将手中的那串沉香珠放在了衣襟内,靠近心口的位置。万物如坠鸿蒙,一切执念不甘都只剩下内里虚妄的骸骨。身轻似仙,仿若飘悬于水天之间。
突然,混沌中出现一抹熟悉的绿色,牢牢将马上就要消散的他抢夺至人间。
???:“不要!别死!”
莹透璀璨的泪滴滴落下来,那小小水珠里倒映出了一整个花团锦簇的人间。
“别哭。不值得为我哭的。”
他多想伸手接住那滴泪啊,那滴——为他宣行琮而落的泪。
???:“王爷......王爷?”
消散的意识因一阵急促的唤声而归拢,小憩醒来的宣行琮有些迟缓地眨了眨泛红的双眼。
先生:“王爷这是,怎么了?”
宣行琮不动声色地起身,将来人请出至桌前。
“本王今日看上去有什么不同吗?”
“王爷平日虽然看着和气,可也不像今日这般......从睡醒来就,神色古怪。难道是做噩梦了?”
噩梦?这世上又有什么能让他宣行琮畏惧的呢?死吗?自是怕的,怕不能死在那人身边。能见到那人为他落泪,又怎会是噩梦?
“不。做了一个,非常美的好梦。”
先生只当是他在搪塞,不再追问。他轻咳一声,说出了此行所为何来。
“告老?我记得先生尚不足四十。”宣行琮垂下眼,双手在桌案上紧握成拳。
“心衰易老,做到这儿够了。”
“那我呢?先生觉得,送本王到此就够了吗?”
被称为“先生”的人微叹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端坐在他身前的宣行琮。
“余事暂且不谈,臣只问王爷,兵部易主,可是王爷的手笔?”
“此事先生应当去问朝廷,兵部调职任命自是会有详细的文书记录。更何况刚回京不足三月,也只是个宗正寺少卿,如何能伸手六部之一的兵部呢?”
“但是听闻前任兵部尚书徐圜在逸都调运军械之时,王爷也在逸都查延北郡王盐引一案。”
“逸都虽没宣京这般大,可也不是小到人人都曾打过照面。先生应当知道,我外出办案,从不会用自己的身份。想必徐圜在逸都,也不敢招摇过市。”
“王爷不承认也无妨,臣只说臣的猜测。
逸都确实有私库存在。徐圜为官这么多年,不是不谨慎之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又如何会去逸都多日?后来翻了口供,怕是在逸都发生了什么......
唉,这个私库应是王爷的。逸都有人帮王爷管着这批东西,但这人趁着王爷不在时私自偷卖了,才招来了徐圜的觊觎。
王爷用了手段在徐圜赶到逸都前就已转走了所有的武器。至于王爷如何做到的,若臣没猜错,王爷利用了逸都当月的迎亲送嫁队伍掩人耳目。”
“哦?这足以让徐圜自招下马?”
“当然不止,这盘棋中最大的棋子,便是那波被盗走的军械。王爷用它偷梁换柱,扭转局势。兵部内,也有王爷的人。
被盗军械出现在逸都让徐圜意识到自己被套,联合同时发生的土地兼并,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足以钉死他。想必那些参奏,背后也是王爷的授意吧。徐圜急了,逸都火器出事让军械被盗一事埋都埋不住,王爷想必顺水推舟,与他做了交易?
在徐圜看来,一切看似都是为了拉他下马的计策。他畏惧王爷是否只为他人手中的利刃,因而不敢搏命一击。可......王爷初衷应只是为了盖掉私库的存在。将所有线索连在一起之后,臣发现一切事情的起点,便是那日子时的刺杀。”
先生不知怎么拿到了那个被宣行琮束之高阁的锦盒,可惜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所谓的刺杀,也不过是王爷为了将军械被盗在摄政王眼前过眼的计策。让局面处于一个容不得任何崩坏的情况。”
宣行琮:“先生从小看着本王长大,本王已经能为谋略做到牺牲自己的地步了?”
先生:“当然不止如此,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既能达到你的目的,也能让摄政王相信,即便你活着回来了,要杀你的人也多得是。后来我想,也许王爷不是讳疾忌医,而是那晚根本没有受伤......”
宣行琮轻笑一声,放下了抵在唇边的双手。
先生:“萧策是王爷心腹之事并非什么机密,旁人都知道他是王爷封郡王时攀附上来的......可当年那件让王爷声名鹊起的宗亲贪墨案中,就有萧家的功劳吧?
不知王爷时如何让延北郡王世子也为王爷效力的。在逸都要做到如此善后,想必他们家应是功不可没。私库,也是在他们手上?盐引一案,是一招好棋。
从幼时至今,臣自认当初教授王爷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俗世常理。可王爷学到的,总是越过臣所教的许多......王爷,您这一局,步步先人一步,臣敬佩万分。
臣比任何人都清楚王爷的能力和谋略,兵部而已,臣知道对于王爷来说并非难事,臣也不是不知徐圜的卑劣之处,只是......是否太过冒险?”
宣行琮:“先生说完了吗?先生觉得冒险是因为先生从小便知本王是何人。他人若知道本王是谁,背后到底有无倚仗,这谋划便不能成。不过先生猜错了一点,此事是一举三得。除了掩盖私库、拉下徐圜,本王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敲打萧策和延北郡王。
除了先生给我的暗卫,两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我不用有异心和注意太多的人,若此局中他俩破了,那我断不会再用。”
先生:“御下之道向来是说来容易践行难。王爷借此事顺势打压延北郡王敲打萧策,为的就是制衡二人。萧策作为王爷臂膀,最要不得便是主意太多。延北郡王为王爷管着私库,更是不该有异心。而更该防的,是二人中一方势力强。”
宣行琮:“先生曾教我做事‘三思’:御下思危、功成思退、困局思变。我觉得很有些道理,所以我自己又改了改。于我来说,若想成事则有‘三为’:谋需百忍、击则搏命,永断其后。”
先生:“王爷......真的决定了吗?臣从仕二十余载,最后悔的事便是一力保举行琮你前往海岘。”
宣行琮:“......我不悔。海岘两年,教了我太多。”
先生:“臣最后只问一句,你是如何拿到海岘北洋兵符的?”
宣行琮抬眸看向眼前皱眉的先生,突然勾唇一笑,他起身状若疯狂地抓住先生苍老的左手,狠狠按在冷硬的紫檀桌上。
“我自然是将他的手按在他的宝座之上,然后——”宣行琮停下来,在先生深幽的目光中缓缓举起自己的左手比作手刃,“一刀斩了下去——”
宣行琮的手刃悬在先生掌上两寸,掀起的掌风鼓吹起长袖。即便是老谋沉稳的先生,也惊异于此刻金眸中划过狠戾的宣行琮。
“哈哈,先生如此神情,真是多年未见啊!”
宣行琮朗笑着收回手。
先生:“他是你的外祖,你这样做是大逆不道!就不怕天诛地灭吗?”
宣行琮:“道?何人为我筑过道?天又为何诛我?地又凭甚灭我?天地不仁,何指责我不义?”
先生:“何必诓骗我?你又何尝是那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啊......你不会砍下他的手。因为你无意海岘王位,也不可能为他人做嫁衣。你与谁合盟了?”
宣行琮:“先生以为从我为摄政王做事开始,成日谋算着过活,这些,是我所愿吗?在海岘的那段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都不敢让我死?非要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了有朝一日我能护他的海岘......
外祖?他想宣扬我那令人不齿的身世,要置我于死地!又何止是他......先生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在那阴沟般不见天日的行宫里,教我长大的?
多少人想踩碎我的倨傲,浇熄我的意志,催折我的不屈......我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我自始至终,都只是渴望活成一个人的样子,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逼着我这么做!逼着我用他们的方式回击。
我每每提醒自己回望,可临渊徒行,已无退路。当我摆下棋子的那一刻,黑白于我而言,便是至死方休的争斗。”
先生:“琮儿......你终于明白了,要活,便要给自己筑道。”
宣行琮面色不虞地甩袖掀翻了桌案边燃着的沉水香,白金的宽袖被散落的香灰燎出数个洞......
“呃!......先生为何从不唤我本名?一个宣字,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琮儿......你有一刻,接纳过自己是宣家人吗?”
“自是有的。至少在这儿,我必须姓宣,才能活下去。”
宣行琮向后靠坐在椅子上,垂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眸色沉沉。
“......告诉先生也无妨,我不止带回了这个,两年前送往海岘的所有封赏,也都在我手上。私库武器除了陆运走的,我也从逸都港口运走了一批。最后它们都会去到海岘北洋......不对,那儿如今已经是我宣行琮的北洋。乱世如此,我宣行琮也该为自己谋一谋了。”
先生:“王爷如今将所有都告诉臣,是也要将臣当作善后的隐患吗?”
宣行琮:“先生方才说,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可你能看透的一切,也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到的。先生从小教我,若有来日,不可忘自己身上的海岘血脉。可你又何必骗自己呢?你又何尝真的是在为我那外祖着想?为海岘着想?
从你知道自己因为海岘血统而一辈子当不上鸿胪寺卿时,从你知道我叫‘宣行琮’时,你便已将我作为了你此生最值得投资的作品,不是吗?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没错,一切都是本王的谋划!京库监守自盗的,是兵部侍郎!包括延北郡王、萧策,他们都是我的人。
燕雀若有鸿鹄之志......何堪只做燕雀?先生毕生志愿,不就是等待这一天?”
闻言至此,先生无声地笑着,面上的笑意从未如此舒心。一生壮志未酬的屈闷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他郑重地抚袖拱手,向端坐在位上的宣行琮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
鸿胪寺少卿胡明:“臣!待听,王爷的雏凤清声。”
宣行琮看着逆光视野中,先生离去时已然垂垂老矣的背影,哑着嗓子问:
“先生不问我,在海岘这两年到底过得如何吗?”
鸿胪寺少卿胡明:“无论经历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你成长。宣行琮,你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像你父皇。”
宣行琮昂起头,被那穿不透冷肃檐瓦的熠熠日光灼痛了双眸。他咽下一声未出口的嗤笑,只枯涩地说道:
“够了。”
待先生离去后,宣行琮久久坐在桌边,一动未动。直至夜色深浓,不见日影。
有人来报,萧策求见,宣行琮淡淡地应声,甚至都没抬眼。
萧策忐忑不安地在宣行琮门外站立,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淡漠的宣行琮在看到襁褓里那柔软的小团子后,微微坐起了身。
萧策:“王爷要不要抱抱?”
看着宣行琮没有应声,他忙找了个台阶。
“属下忘了王爷还有伤在身。”
没想到宣行琮向他招了招手。怀抱着孩子的宣行琮紧皱着眉,突然他低下头,将脸轻轻地贴在小婴儿软香的包被上。
萧策:“孩子还没有起名,若得王爷赐名,那便是她的福气了。”
此刻呀呀叫着的婴儿伸出小手,拍打在宣行琮脸上。
宣行琮在萧策惊惧的目光中,伸出那只戴了扳指的拇指让孩子紧紧握着。
寒玉生暖。
“和她一样,是暖的。”
昏暗室内,宣行琮笑意蔓延至眼底,犹如温玉生光,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温和良善。宣行琮永远都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他生而为人那不可触碰的底线,是一股暖了他多年的光......
“就叫宁乐吧,萧宁乐。希望她以后,忻欢常宁,和乐顺兴。”
“多谢王爷!”
萧策俯身跪在地上磕头,心中已然不敢再有一丝歪念。他长舒一口气,王爷肯赐名,那便是不再计较往日了......
“这是那日丢在旧库场的沉香珠,一共十六颗,属下都找回来了。”
萧策起身,恭敬地将珠子放在桌上。宣行琮收起笑意,将孩子还给萧策。
“明日,你陪我去恭贺新尚书吧。”
“是!”
翌日,宣行琮行车到了牟府内。他此行是为恭贺原兵部侍郎牟攸晋任兵部尚书。
牟府质朴,连招待郡王用的都是去年的茶叶。宣行琮端起杯盏,闻了闻茶香后赞道:
“牟尚书这一手烹茶功夫真是不错。”
牟攸:“难为王爷不嫌弃。”
茶盏轻晃,片叶悬心。
宣行琮:“本王到逸都后,便已遣人通知你,不要在逸都府内动手,也不要伤及百姓,为何你还是固执己见?”
牟攸:“......王爷为何留下徐圜性命?永断其后,不是王爷与下官说的吗?”
宣行琮:“若按照大人的计划行事,今日便是大理寺少卿坐在此处,请牢中的你我‘喝茶’。所以记住,本王的伤是在为你的擅断善后。”
牟攸:“下官......明白。”
宣行琮:“这样的后知后觉,尚书大人承受不起,本王亦承受不起。”
宣行琮没再说什么,起身出了书房。只在经过牟府那别致的小院时,被人叫住了。
牟敏儿:“王爷......”
流华喧豗,宣行琮回身立于光中,眼中却未有波澜。泠泠的疏风拂起枝头蕊瓣,化作片片飞花,仿佛伸手便可握住。
宣行琮:“我以为牟姑娘出门赴会了。”
牟敏儿:“我若不与兄长这般说,王爷不会上府上来吧。”
宣行琮:“这是与我用上兵法了。看来你兄长为你请了新的先生?”
牟敏儿:“王爷谬赞。其实......敏儿也能猜得两三分。敏儿虽是闺阁女儿,却也明白王爷如今与兄长所谋,是步步险棋。”
宣行琮:“朝局如此,博徒设局。谁人甘心只做局外之人?若不可翻覆云雨,势必也要潜蕴浊池。”
宣行琮淡淡笑着,转动着手中的沉香珠。
牟敏儿:“兄长到底需顾忌长嫂儿女,他与王爷如今不过因利而聚,他朝利散,王爷可想过后果?”
宣行琮:“牟姑娘眼中,你兄长与本王共谋,所图的利到底是什么?是仕途前程,还是......姑娘你?”
宣行琮并非冷血无感之人,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了,牟敏儿还是如此......若非事关紧要,牟攸实不是个好盟友。
牟敏儿:“王爷明明,什么都看透了。”
宣行琮:“不,即使本王之前自诩聪慧,可我始终看不懂姑娘你。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是为了让我与贵兄心生嫌隙?若他朝覆舟,姑娘可知会因今日之言惹祸上身?他人或许认为本王和善,可本王从不心慈手软。”
牟敏儿:“王爷,何曾为自己想过?他朝御极便罢,若有不慎,可有人能身着素服引王爷回家?可有人为王爷掌灯?敏儿不过是想他日能为王爷正大光明哭上一哭罢了。”
牟敏儿泫然欲泣,却又想到他不喜别人纠缠而生生止住。
宣行琮:“牟姑娘是个有胆识的,若是他人咒本王死,本王定会与他为难。可惜,本王从未想过御极,一切不过为了自保。若他日真因此而惹祸上身,倒也不惧。待到了那时......本王只有一个想要归去的地方。”
宣行琮想到梦中的那颗落向他的,剔透灿烂的泪滴,浅笑起来。
牟敏儿怔怔看着,心中骇然。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明媚的笑容,轩然霞举,灿若炽阳。
宣行琮:“他人只道本王高远,却不知本王也有心尖。告诉姑娘也无妨,本王早已许下一桩荒唐婚事,只是她从不知道罢了。”
牟敏儿:“什么?!”
宣行琮:“原是母亲们之间的玩笑,可我却当真了这许多年。她不知道也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伴于本王身侧,实为不智之举。我心匪石,已不可转。牟姑娘,告辞。”
花落了,纷纷洒洒地落在了宣行琮断然离去的肩头。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牟敏儿恍然地伸出了手。她从未如此刻般明了,那片落英即便入泥,也永远不会飞向她的掌中。
肩舆内,宣行琮摩挲着那串沉香珠不知在想什么。
“朱果都给她送去了吗?”
萧策:“都送到了,只说是书院曾经的同砚送的。”
“如何?她收到是何反应?”
“郡主......瞧着挺高兴的。”
“高兴是吗?高兴就好。”
萧策未再接话。肩舆内宣行琮伸出手,看着掌中那个小巧玲珑的朱果。这是他昨日亲手一个个摘下的。
宣行琮:“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啊...属下没说什么......”
“逸都一行你也看到了,遇上本王......是不会让她高兴的。你也说了,她多高兴啊,本王想她永远都那么高兴。”
萧策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王爷自己呢?高兴吗?”
宣行琮轻笑一声,很认真地将那颗小小的朱果仔细地剖下果皮。他小心仔细品尝着手中这颗新鲜的朱果,面如侍神般,无比虔诚。
宣行琮将满手的朱果汁水用当初那方绢帕擦拭干净,接着缓缓自嘲道:
“我与妄爱周旋许久,到头来发现,它自始至终都应是我一个人的事。”
若所爱非山谷,自无须有回应。